沈醉的一夜

（一）
晚上七点多，背着书包回到宿舍，沈醉仍感到一阵恶心和躁郁。素日来的狂躁使她对这个几平方米狭隘的空间无比排斥、厌恨，仿佛多待一秒钟都会令她发疯。她瘫在椅子上，竭力闭上眼睛，试图平息内心的狂乱，只是徒劳。驱赶不去的声音愈加汹涌澎湃，只有两个字——“喝酒”——一声比一声肯定和迫切。像一个毫无抵抗意志与抵抗能力的犯人，沈醉在那种声音的威逼怂恿下别无选择，即使她的脑中很快地闪过两种对比鲜明的结局——在这个三天端午假期里——如果能够克制一下，乖乖上床睡觉，或许一切都会好转。她早已欠下太多的论文和未读书目，以及一周后的诸多考试（一想到此就让她如坐针毡）。克制一下，即便不能平息心灵，至少保护了脆弱的肠胃和皮肤——如果仍然去喝酒，严重的胃痛和皮肤过敏将是最迅速降临的灾难，三天的假期也会毁在自我折磨与灵魂的狂躁中——她不知道还有什么比喝酒更糟糕的事了，上大学这些年来从没有像现在这么沉沦堕落过……
沈醉心乱如麻。

闹钟继续一秒一秒地挪移着。
一秒。一秒。一秒。

每一秒都是无尽的折磨与煎熬，每一秒都仿佛要用一生的耐力去忍受——是的，她知道，一秒钟都不能在宿舍继续待下去了，否则她会死掉。沈醉猛地站起来，狠狠地拉开门，从六楼一气冲到楼下。

（二）
北京六月的晚风还微有些凉意，她又倏地清醒不少。不去了吧，她放慢脚步，越发凝重。不去了吧，但去哪儿呢？——一阵深深的空虚与恐惧又随即压迫而来，有如散发着霉味与尘埃的巨幕从头顶上轰然坠落，她双手颤抖，不知所措；四下张望，神色仓皇。她好想抓住什么，好想倚靠着什么，好想……终于，沈醉还是拖着疲倦而虚弱的身子，一步步挪向超市，仿佛一个游魂，了无生气。

她“明智”地选择了啤酒（她知道喝白酒的严重性）。独自拎着七瓶啤酒飘荡到了操场，一手拿着啤酒，一手握着手机，嘴里还不断地向那头的室友保证，只是出来散散步，绝不会再喝酒了。沈醉的室友对她的酗酒有些担心——或许她只是失恋了，很快就会好。有什么大不了，谁没有失恋过？大学生的恋情，总是不靠谱的多。年轻的时候经历一些事情，也无大碍吧。室友们基本上都这么想，有什么严重的呢？只是每次都要去拖她回来，每次都要好好劝解一番，有点麻烦罢了。
不过，沈醉，真的只是失恋了吗？
她独自坐在操场上，和操场上众多情侣一道，坐在那清冷的月色下，也像一道月光。这个大学园子与众不同，这里的人们大部分很上进、很上进，其它姑且不论，晚上总有很多人自觉地从宿舍里出来跑圈就是一个小小的验证。他们塞着耳机，一圈，一圈，一圈……像秒针一样，坚定地跑着，互不认识，互相追赶，没有终点。她不知道是这个园子冷漠尖锐，还是自己冷漠尖锐，总之，她从没有在这里体验过亲切的归属感——或者，她这辈子都极少体验过吧。

（三）
抬头，低头，一口一口地喝酒，那液体机械地流入胃中，无比恶心与苦涩。她竟然觉得平静不少。一张熟悉而美丽的面孔蓦地浮上来，沈醉痛得一阵抽搐，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硬压回心底。这时她想起家来，想起她那“爸爸的家”——她曾激烈地在日记里称它为富丽堂皇的墓冢，落满尘埃、永不见日的象牙塔，古藤累累、青苔苍苍。想起妈妈——遥在地球的另一端，素未谋面，虽生犹死的妈妈，沈醉的眼角惶惶然滚下一些泪。想起爷爷，奶奶——他们的日薄西山，在老家等待着一年两度的会面，他们一定很寂寞、很寂寞。她一口气干了第一瓶。唯一能够纾解他们的寂寞的——是十年前当她还依偎在他们膝下的回忆吗？——或许这种回忆只是徒增现在的寂寞，还有沈醉的罪疚感罢了。是什么硬让她与最亲最爱的人天涯相隔，是什么让她与最亲最爱的爷爷、奶奶——一张口，除了身体可好，除了天气转冷，除了保重加衣，竟然找不到一言半语……沈醉重重地垂地，她的手好痛，但心里却舒坦一些。
她很快就解决了第二瓶，脸上开始发热，心里也不复平静，燥郁又来袭。她站起身，双手微颤，环顾四周坐姿各异的情侣与漠然的绕圈者，她吸了吸鼻子。掏出手机，八点四十五，她决定打电话给苏晓晴——
“喂，我是沈醉……”
“沈醉？嗯，有事吗？”
“晓晴，你想喝酒吗？”
“你又去喝酒了？！”
“……”
“你在操场吗？等我一会儿，我就来。”
“嗯……”

（四）
晓晴挂了电话，直奔操场。她是两个星期前才认识沈醉的，她喜欢沈醉，她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高高瘦瘦，容貌清秀的女孩。她最喜欢沈醉清冷的气息，就像这孤寒的月色一样。她也喜欢沈醉复杂的经历、蓝色通透的愁思与无与伦比的灵性。晓晴在这个园子里读研究生，自觉是个普通的女孩，唯一不普通的，或许只是——和沈醉一样——爱慕女孩而已。
当她找到坐在操场中央的沈醉时，她已经喝完了第三瓶。喃喃地叫着叶蕊的名字，正试图找她的号码。晓晴夺过她的手机，摁住她的肩膀，又似劝慰又似命令地说，你又要自讨没趣吗？别打了，别打了。沈醉已然有些难以自制，但也没有夺回，立马拉开第四瓶啤酒，灌下两口，随即又递给晓晴，自己瘫倒在地。晓晴接过酒放在一边，慢慢地扶她起来，两人紧紧地挨在一块，沈醉不觉又流下泪来。
“晓晴，我好想叶蕊……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真的控制不住……只好喝酒……”
沈醉一个人低诉着，晓晴只是默默地听，不住地拍她肩膀。这让沈醉在这个冷漠尖锐的世界中，还感到一丝丝温暖。
“你知道吗？晓晴，我很后悔……那天我要是不去找你喝酒就好了，我和叶蕊也许就不会分手，我真的好幼稚啊……”
晓晴想到两个星期前，沈醉和叶蕊闹分手的事情。那会儿晓晴通过朋友介绍刚认识沈醉，知道沈、叶冷战已久，而沈醉总说叶蕊的冷淡是等待她先开口，所以买了几瓶二锅头。不敢找朋友一起喝，才找了刚认识的晓晴——至少，她也喜欢过女生，她能够理解她吧。

（五）
沈醉在两个星期前，灌下一瓶二锅头后，晕晕乎乎地打电话给叶蕊提出分手。她俩在一起两年多了，顷刻间辛苦维持的感情土崩瓦解，沈醉又灌了两瓶酒才昏睡去……
“你知道吗？在我说分手后，叶蕊，她其实也哭了很久……”
“我每次回家，爸爸总是对我说‘爸爸的家’怎么样怎么样，那难道是我的家吗？我连一双拖鞋都没有……”
“妈妈不要我，你知道的，她从来都不要我，她为什么不要我呢……”
“是我对不起爷爷、奶奶，太对不起他们了，我不知道该跟他们说什么……”
沈醉语无伦次地说着，边说边流泪，晓晴紧紧地把她抱在怀中。第四、五瓶酒很快被两个女孩饮罄。后来沈醉被晓晴扶着去了趟洗手间，沈醉看到镜中的自己，满脸飞红，头发凌乱，又傻傻地指笑了一番。
“谢谢你，谢谢还有你来陪我，晓晴。”
“沈醉，都十点了，我送你回宿舍吧。”
“不要，我还没喝完。”
“再不回去，不能洗澡了。”
“不洗不洗，我不回去！”
沈醉继续喝，当她喝第六瓶啤酒的时候，真的有些醉了，坐不住、站不稳，却又异常亢奋，时而大笑，时而大哭。竟至对着那些无辜的跑圈者撕心裂肺地大吼，“妈妈——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晓晴拼命地摁住她，拍着她，哄着她。

不能再让她喝了，晓晴想。跑圈的人、情侣们都渐渐回到宿舍。沈醉却越来越亢奋，她在审判自己，反反复复，声嘶力竭，捶打着自己的痛楚，拷问着自己的良心。又仿佛在宣泄压抑了太久的感情，要把十几年来的怨愤都在今晚一倾而尽。

（六）
近午夜的月色越来越清冷，两个女孩就这样悲哀而荒谬地坐在操场中央，周围散落着一堆空酒瓶。是的，悲哀而荒谬——沈醉自己也这样痴痴地想，想着十几年来自己的折腾，闹腾，想着她深爱过的十九个男孩、女孩——还有叶蕊，决绝冷漠的叶蕊，想着自己在迷宫里无尽的追寻，追寻家、温暖与爱。是的，悲哀而荒谬。她的诞生本来就是一个错误，她很不适应这个冷漠而尖锐的世界。突然她在月光里瞥见晓晴的脸，静谧柔软，却也带着如她自己一般——深深的忧愁。沈醉这才乖乖坐下去，爬到晓晴对面，静静地看着她，贴着她的脸。静静地看着她——多么美好的女孩，沈醉想。
“晓晴，你真美……”
“晓晴，你哭了吗？”
沈醉不觉抱住她，开始轻轻地吻她的脸。晓晴愣了几秒钟，一把推开，异常坚定而用力，沈醉可能真的醉了，她想，我该怎么办呢？她这样，我该送她回宿舍吗？她的室友一定都睡了吧。
沈醉没有就此住手，而是继续她的疯狂举动，此刻她的大脑一片模糊，心里却开始燃烧起炽热的欲望。她想要吻她。是的，晓晴，或者，叶蕊，晓晴还是叶蕊——沈醉分不清了，她想要眼前这位美丽的女孩。她开始表现得像一只动物，本能地去攫取比她更弱小的，她的动作变得粗暴。晓晴只是反抗着，挡开她，躲开她……

过了十二点，晓晴连哄带劝、又拉又拽地把沈醉拖回她的宿舍，她的宿舍，只有她一个人。
沈醉不愿乖乖地上床睡觉，蜷缩在墙角，抱着自己，一会儿说胃痛，一会儿说头痛，一会儿又念叨着叶蕊的名字，仍然不甚清醒。晓晴倒了热水来，哄她去睡觉，睡吧，睡吧，明天起来就好了。没事了，乖，乖啊。沈醉执意不睡，她说自己好脏，会弄脏晓晴的床。晓晴又哄她，说没事没事，她的床已经两个月没人睡了，也很脏，不要紧。两人就这样一言一语僵持了很久。

（七）
六月某日的凌晨，园子里大多数的人都熟睡了，月亮早已坠下失眠人的窗台，如此深沉而浓重的夜。
黑暗中，借着微弱的夜灯，晓晴看着眼前的沈醉，像一只受了伤又无比柔弱的小动物，双眼却那样纯净，清澈，无瑕。她又一次淌下泪来，凭着勇气，或者冲动，她抱着沈醉，扶起她来，深深地吻她。

凌晨五点，天亮了。
沈醉醒来。
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浑身哪儿都痛，怀里竟是晓晴。一阵强忆后，沈醉记起昨晚是为了叶蕊又一次跑到操场上喝酒……随即翻涌起一阵阵懊悔。晓晴也醒了，她看着沈醉有些无措的双眼，轻轻地说，我喜欢你，沈醉，我们在一起好吗？沈醉又一阵眩晕，仿佛喝了一口酒，好想吐。她忆起昨晚每一件事情来，于是机械地点了点头，嗯，好，好，我们在一起。她麻木地抱紧怀里的晓晴。

晓晴却轻轻推开她，起身下床，拨下了插销。她打开阳台的门，独自走到了外面。沈醉望着晓晴的背影，也从床上坐起来，天已微亮，园子却未醒，鸟声也未起。空气凉薄，仿佛是淡蓝色的，如水般沉静。晓晴站在阳台上，像一尊孤独的雕塑，沐浴在一片肃穆的氛围中，很宁谧，很遥远。此刻，滤尽了过去的悲伤，也没有对未来的恐惧。此刻，仅是此刻而已——

沈醉叹了一口气，她知道，夜已尽，她又不得不去面对，这新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