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方清和一头撞进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和无知。

DJ不停地调整着打碟机上的按钮，灵巧的手指顽皮地切入了一个具备颗粒质感的金属音，打乱了先前强劲的鼓点和忽快忽慢的节奏。汹涌的音浪一层叠加着一层，方清和觉得自己仿佛被一个几米高的浪头猛地拍到了滩涂上，咸腥的泥沙流进了嘴里、鼻子里、眼睛里，堵住了所有空气能进来的地方，全身的血液疯了似的往上涌，轰地一声在脑子里炸开。

方清和强忍着身体的不适，拨开了缠在自己腰间的白胳膊，从一具具疯狂扭摆的躯体中跻身而过，扶着廊柱深深地喘息。她面色难看地盯着脚上的球鞋，上面被踩上了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脚印，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人还没找到，自己的球鞋倒是给折进去了。

方清和懒懒地斜倚在廊柱上，头自然地仰起，顶上高高的穹顶愈发得遥远，接连而下每一层的环形天台上都挤满了黑压压的小人。她歪了歪脑袋，目光扫过人群中一个个的黑点，利用绝佳的视力捕捉每个人脸上的表情。

她看到了一张张扭曲到夸张的脸——平日里或许都是严肃的绅士和优雅的淑女，可在无序而混乱的集体中，所有人都毫无章法地挥霍着精力，一夜连着一夜，用庸常的生命换取短暂的激情。

只一瞬间，一团橘黄色的光迷了她的眼。那是二楼的一盏油灯，外面罩着玻璃灯罩，金属质地的灯座上雕刻了螺旋铜币样式的花纹，像是上世纪流行的款式。

灯光隔绝出一方寂静的天地，一个女人侧卧蜷缩在软沙发上，她一手捧着本厚厚的书，另一只手夹着一根细长的烟卷，成缕的白烟从燃烧的烟头上缓缓地飘了起来，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纱。

若是在淮海路的咖啡馆见到这幅场景，方清和绝不会起半分的好奇。然而这里是一个毫无理性的世界，女人优雅的风度反而成了异端，让人忍不住想窥探其中可能隐藏的秘密。

明晃晃的强光灯四处照射，圆形的光圈忽然在底楼的吧台落定。方清和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上下一合一离，待她看清楚眼前的人时，脑海中忽然一阵恍惚。

刚才明明还坐在二楼看书的女人竟然凭空坐在吧台旁的高脚椅上，她身穿一件紫罗兰色丝绒旗袍，裙袍侧边开衩到膝，隐约露出了莹白的小腿，足上套了一双黑色的细高跟，衬得肌肤白如霜雪。

大灯的强光抹去了女人脸上精致的妆容，浓密乌黑的卷发拢于耳后，与肩相齐，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从画报上剪下来的摩登女郎。女人眉尾压低，细长的丹凤眼笑得更弯，带着几分不令人讨厌的狡黠。

“小妹妹，过来坐，”女人微笑着招呼方清和，“我叫茹梦瑶，以前没见过你，好像是生面孔……你年纪多大了？”

方清和今年刚过完生日，正好满二十二岁。对方清和而言，年龄只是一个数字，没有那么多深层的含义。她没留心眼，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二十二岁。”

“那就是成年了，”茹梦瑶眼眸流转，立马转向吧台的调酒师，“请给我们两杯白龙舌兰，谢谢。”

方清和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一脸窘迫地摇着头：“我不能喝酒。”

茹梦瑶目不转睛地盯着方清和，眼里升起了一束奇异的光，像是能看透人心真假似的。

“你不是不能喝，是不会喝。”茹梦瑶收回了灼灼的目光，端起酒杯晃了晃，仰头一饮而尽。

她拈起第二杯酒，身子微微前倾，冲方清和的脸吹了一口气。

“不试试么？”茹梦瑶的笑容无比真诚，任谁都不会怀疑她的居心。

方清和鬼使神差地接过了茹梦瑶手中的玻璃杯，凑近鼻尖嗅了嗅，一股冲鼻的辛辣香气顺着鼻腔钻进了肺部，呛得她咳嗽了好几声，恨不得摔了酒杯。她不明白，茹梦瑶刚才是如何做到面不改色地把这玩意儿喝下去的。

茹梦瑶哈哈大笑，拿走了方清和手里的酒杯。

“你果然不会喝酒，”茹梦瑶又问调酒师要了一杯酒，转身冲方清和温柔地笑了笑，“再试试这个。”

方清和望着杯中咖啡色的液体吞了口口水，有了之前惨痛的教训，这回她学聪明了，先用手在杯口轻轻地扇了扇。幸好，这杯闻起来似乎比刚才那杯温和许多。她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小口，没想到口感出奇得好，她甚至还尝到了奶油的味道，甜甜的。

她喜欢吃甜的，忍不住又啜了一口，馥郁的奶油味萦绕在唇舌之间，令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看上去像是一只吃饱喝足的小猫儿。

“前头给你喝的是白龙舌兰，刚蒸馏完就装瓶了，故口感辛辣，但也最为单纯。现在给你喝的这一杯是添了牛奶的百利甜酒，入口醇厚顺滑，口感复杂，少了白龙舌兰的纯粹，却更加得柔和圆润。”

茹梦瑶笑着直视她的眼睛，细长的丹凤眼微微眯了起来：“怎么样，好喝么？”

方清和扶着脑袋昏沉地说：“好喝。”

她确实是喝不了酒的人，哪怕仅仅饮了两小口，头脑竟已然有些晕涨，原本清明的眼睛似乎也染上了几分酡红的醉意。

茹梦瑶莞尔一笑：“很好。”

方清和歪着脑袋，茫然地望着茹梦瑶凑到自己面前，挺翘的鼻子轻轻地碰着她的鼻尖：“小妹妹，我且讲与你听一句经验之谈：千万不要一直盯着一个人看，否则你会情不自禁地爱上她。”

茹梦瑶说话时，一股幽香的气息拂过方清和的脸颊，痒痒的。她想抬手挠一挠，可却无从下手。

“现在是不是觉得有点难受？”茹梦瑶问。

方清和垂下眼帘，不知是何情绪，低低地“嗯”了一声。

“姐姐和你玩个有意思的游戏，你很快就不会觉得难受了。”茹梦瑶冰凉的手指摩挲着她柔软的唇瓣，弯弯的眼里含着深不见底的冷意。

方清和的呼吸随着她轻柔的抚摸滞了一瞬，她的手指明明没有任何温度，可是被她触碰过的地方像是有火舌舔舐，随着她手指的下滑一路燃烧，一直烧到了她的心房。

茹梦瑶顿了顿，手指勾起，修齐的指甲隔着T恤的棉布料轻轻地搔了两下

方清和的身上又莫名其妙地痒了起来，酥酥麻麻，明明感觉到了，可是却挠不着。她后知后觉地明白，那深入骨髓的痒就是茹梦瑶本身。

她想，一开始她就不应该听话地坐到茹梦瑶的身边，那么她也不会半推半就地喝自己不想喝的酒。凭她天生的蛮牛一般的神力，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推开这个柔弱的女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任她摆布。

说来也奇怪，方清和并不是一个心性不坚定的人。出于家族特殊的职业传承，她从小就经历了各种各样严苛的训练，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静心。只有心真正地沉静下来，才能最大限度地调动五感，分辨出躲在人群中的邪恶异端。

可当方清和看着这个女人幽深的眼瞳时，整个世界变得格外安静，那双黑色的瞳像是两个高速旋转的漩涡，强大的吸引力几乎要把她的灵魂从躯体里夺走。

方清和的神智渐渐地涣散，直至到了一个临界点，“啪”地一声，脑子里像是有根东西断了，她沉重的眼皮也跟着“啪嗒”一下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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