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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缱绻》 二零零二年的夏天,林晖站在明亮的落地长窗前。回忆像盛夏的阳光无遮无拦地席卷了他,带来微微的晕眩和刺痛。 阿影,阿影。 想念是一抹轻愁,如同空气,淡若了无痕却无所不在。 八年前,他刚刚进入大学。 在迎接新生的时候,就有师姐在一旁嬉笑低语:“那小师弟真的长得满清秀呢。”不意被他听见,羞涩到面红。让一群师姐看在眼里更是雀跃,一口一个“小师弟”,只差没来拍拍他的手,摸摸他的头。 开学以后,常有女生有意无意地来邀他去玩——跳舞,野餐,开PARTY,名目繁多。外语学院的女生是出了名的如花似玉,个个笑起来都春光明媚。 他身在繁花从中,一颗心,波澜不惊。 她们,都是好的。 而他心里,始终是空的。 云在青山月在天,他要找的人,又在哪里? 慢慢地,与班里的小意接近。小意虽是女生,但性情豪爽明朗。每次看到她仰头大笑时,他就想,快乐是可以如此简单的啊。 周末,小意拉他去参加一个生日PARTY.过生日的是小意姐姐的同学——多么遥远的关系,可是小意爱热闹,不肯放过,硬要拉着他一起疯。 生日PARTY在市郊的一幢花园别墅举行,看得出过生日的女孩家境极佳。 大厅里气球鲜花铺天盖地,水晶杯盏发出晶莹光晕,不知名的舞曲华丽地流淌于清凉的空气。一走进去,如同步入电影场景。 小意最是喜欢这种场合,四处纷飞如蝴蝶翩翩。 他暗自退到一角,自顾自地拿了杯果汁慢慢喝。忽然,听到轻轻浅浅的笑声。他转过头去,怔住——周遭的喧嚣似乎全都消失——只有眼前女子轻浅的笑,如夜昙花,慢慢盛开。 她穿黛绿色的裙子,苍白面容不施丝毫脂粉,却是奇异的深刻优美。一双深黑的眸子,清冷如映雪的寒潭,忧忧倦倦,深不见底。 还有,那是什么? 他从没有见过现实中哪一个女子有如此长发!几乎长及脚踝,漆黑深浓,如厚重丝缎发出暗沉沉的光,让人迷醉沉沦。 林晖吸口气,心中的震动悲喜难分,需要深呼吸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笑什么?”话一出口,方觉唐突无礼,不觉懊恼得又红了面。 她闻言水色薄唇又是轻轻一扬——夜昙花再读盛放——说到:“因为是第一次看到一个男孩子在这种场合喝果汁,也是很久以来第一次,看到男孩子也会脸红。” 林晖大是窘迫,却又莫名欢喜,只愿看到她笑了又笑,笑了又笑。 林晖见她同自己一样孤身一人躲在角落,问到:“你也是被别人硬拉来的?” 她眼中的迷惑一闪而逝,微笑说到:“是的。其实我最怕这种场合。” “是,总有种做戏的感觉。”林晖点头。 “那如果你的女朋友过生日你会怎么给她庆祝呢?”她饶有兴致地问。 “我会自己烤蛋糕给她吃。”林晖笑一笑,忽地补上一句:“我没有女朋友。” 她笑了起来。 这时,一人过来匆匆过来低声道:“韩小姐,程先生找你。” 她的笑容突然失了踪影,那抹倦色悒色又袭上眉间,对他略一点头就起身走开。如丝如缎的长发随她的脚步而轻轻摇曳——从此是缠绕他一生的青丝妖娆。 灯光暗淡下去,数只银烛刹那点亮,一个巨大的蛋糕金碧辉煌地推出来。 站在蛋糕后面,人群中央的人,竟然就是她。 啊?原来她就是今天的寿星女?! 小意这时方回到他身边,激动得面颊绯红,兴奋地道:“那看那女孩多漂亮!啧啧,那么长的头发!对了,你注意看她身边那个老头子——” 林晖凝目一看,又是一惊——那个拥着她满面笑容的老头子,经常出现在电视新闻中,在本市的政商两界都是极厉害的人物。只听他正以发表电视讲话的口气说道:“谢谢各位莅临小女的生日聚会,各位赏光,程某不胜荣幸——”红润肥胖的脸油光满面。 “哦,她是程某人的女儿?”林晖扬眉,难怪有如此排场,可是为什么她在笑,笑容里却没有丝毫欢容?那朵盛放的夜昙花为何凋谢? “不是,是干女儿。”小意的声音暧昧地压低。 林晖心里明白,浅浅一笑,笑意苦涩。 一夜无眠。合上眼睛便是青丝妖娆,便是寒潭映雪,便是夜昙盛放。 第二天,小意一见他就惊呼:“怎么一天不见,眼睛就陷下去了,面色也不好,生病了吗?” 他只觉辛酸莫名,今后,怕要断送一生憔悴了。还不过只是一面之缘罢了,又是何苦何求何幸? 上完课,他捧着书走出校门。 一辆宝马静静泊在那里,车窗摇下,是她苍白的素颜。 他手中的书差点掉到地上。 “来,我带你去个地方。”她温柔说到。 不是没有想过拒绝。 不是没有想到程某人。 可是身体已不受控制,径自坐上车去。林晖在心底叹口气,劫数,真是劫数。 车停在一排老旧破败的居民楼前。 她自然地握了他的手,七拐八折,打开一扇破旧的门,里面是一套简陋的居室。 她吁了口气说道:“这是我自己的家,从来没有别人知道。” 房子很小,倒还整洁。墙上张贴着数幅笔法稚拙的素描,签名一律是“韩影”。 “韩影?”林晖试探地叫。 “叫我阿影。”她伸手轻轻抱着他,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浓睫低垂,长发摇曳。 “我叫林晖。”他听见自己笨笨地说。斯情斯景,如若入梦。 “阿晖,阿晖,阿晖——”她一叠声地唤他,孩子气地笑,仿佛又回到十六岁,单单纯纯,清清爽爽。 “其实,他记错了。今天才是我的生日。”她笑言。 错错对对,谁又分得清楚。 “你可不可以烤蛋糕给我吃?”她仰着头轻声问。 “好。”林晖点头,又点头再应一声:“好。” 她拉他到厨房,怔一怔突然笑了起来:“你看我,把刚买的微波炉和原料什么的都给忘在车上了。” 原来,她都给准备好了。 她知道他会来。 她知道他逃不掉。 这是不是就是佛家所说的“孽缘”? 忙了一阵,终于把什么都搬上楼来。林晖开始在厨房忙碌。他只会做最简单的蛋糕——面粉,蛋清,巧克力,鲜奶,起司放在一起搅拌,然后扔下去一把杏仁,送到微波炉烘烤。 浓香四溢。 她一直微笑。夜昙花,长开不败。 蛋糕取出来后,边上塌下去一块。 林晖懊恼地摸摸头,不知是哪一个步骤出了问题——难道,难道是一开始就错了吗? 她却如见了人间至为难得的美味,切下一大块,咬了一口送到林晖唇边。林晖就着她的手张口咬下,蛋糕是什么滋味全没吃出,恍惚迷离,莫衷一是。 她认认真真地吃蛋糕,小块的碎屑都不肯放过。 “你喜欢以后我天天做给你吃。”林晖不自禁地说到。 “这真是至为奢华的一个许诺。”她叹息。 “你相信我。”林晖专注地看着她。 “好,我相信你。”她深黑的眼眸有些湿润,手中的叉子一抖,清脆地掉落在盘子上。 林晖眼神一黯。 程某人。 “来,不要想太多,我们来跳舞。”她把一盒旧旧的磁带放入老式的音响,沙沙的噪音后传出来的是旧上海的老歌,一把幼细的声音,咿咿呀呀唱着不问情由的哀忧喜悦,颓靡旖旎。 “我不会跳舞。”林晖呐呐地。 “不需要会。”她拉他起来,双手抱住他,轻轻靠在他的肩。长长睫毛扇子一样不时拂过他的颈际,轻柔的呼吸缠绵缱绻。 林晖伸手抱住怀中纤细的身体,随着她慢慢移动脚步。一时间似乎站到了梦境中喜乐无涯的顶端,又似乎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因为太知道是在幸福中,不觉十分惶恐,竟至生出了几分凄凉。 突然,肩头一片湿冷。一看,她的泪水静默地断落如珠。猝不及防,打湿了他晴朗了二十二年的天空,疼痛湿润,不知所措。 “不要哭。”他的声音微微沙哑。 她不说话,只是一直流泪。 他低头,轻轻吻在她的泪水上。他的吻,温暖的洁净的清新的轻轻印在她的泪痕,她的面颊,她的额角,她的长发,略略笨拙但非常非常温柔。 她修长的手臂绕上他的肩,很紧很紧,仿佛是找寻了千百年而一放手就会失去的痛切。 以后的日子,如一串梦境。 林晖真的天天给她做蛋糕。巧克力的,榛子的,杏仁的,水果的,甚至是咖啡味道,红豆绿豆。 她一边吃一边骇笑:“天天过生日,岂不是老得很快?” “不,你不会老,但会胖。”林晖就很认真地说,然后飞快地补上一句:“胖了更漂亮。” 林晖最喜欢做的事是给她洗头。那么那么长的头发,洗一次就要用去一个下午的时间。在浴缸里放满热水,撒下一把清香的干花花瓣,把她的长发慢慢放进去,浸泡一会儿,再用洗发水一段一段一点一点温柔搓揉。浓黑的发丝在指间缠绕牵绊,柔滑阴凉如蜿蜒的相思,在水中是海藻,在风里是丝缎。他总是喜欢把头埋入她的长发,丝丝牵扯的都是怜惜宠溺。 周末的时候,两人赤着脚在小屋跳舞,可以一直跳到凌晨。她累了倦了就站到他的脚上,由他带着她旋转摇晃。老旧的音乐,妖娆的青丝,温暖的亲吻,耳鬓斯磨间每每都有一夜就到了白头的错觉。 她又找出蒙尘的画笔,一本正经地要他坐在窗前给她做MODEL,但每次都画不了两笔就会忍不住过去亲亲他。然后,画笔滑落到地上,画纸随风纷飞,空气都似乎都变作醇酒,熏人欲醉。 她自己刻了一方印章,稚气的四个字是“如影随形”,趁林晖不注意给他印在白衬衫的领子上。林晖见了,那件衣服再不舍得穿。 天气好的时候,两人手拉手在附近散步,讲遍了所有幼时的琐事,唱完了所有会唱的歌。路人看过来的目光总是艳羡,这样的年轻可爱,这样的清朗美丽,这样的——相爱。 林晖的人愈发地清瘦下去,一双眸子却愈发亮起来,一个隐约的微笑始终在唇边,甜蜜痛楚。 下课时,林晖收拾了书急急忙忙要走,小意一把拉住他。 “你瘦了。”小意说到。 林晖摸摸自己的面颊,没有说话。 “你在做什么?练爱情瑜珈?”小意皱眉。 林晖笑笑,他的表现很明显么,小意也知道了。 “那么是真的了。你真的和韩影在一起?”小意气急败坏地叹气。 林晖点点头,唇边又浮起一丝淡淡的笑,阿影,阿影,阿影。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你真的以为她和程某人就那么单纯?”小意急了。 “我不是小孩子,我明白。可我不在乎。”林晖摇头。 天知道,他爱她,他爱她。 小意见他这个样子,一跺脚说到:“你不在乎,可有人在乎!我姐说程某人找不到韩影大发雷霆,都要动用警察了,他有钱有势,你何必去瞎参合——” 不等小意说完,林晖书一扔飞奔出来。 推开门,没有人,林晖一颗心沉到谷底,几乎不能呼吸。 忽然——“阿晖,你闭上眼睛!”—— 一个声音从厨房传出来。林晖如闻天籁,靠在墙上深深吸口气,却一时简直迈不动步子。 她还在,谢谢上天,她还在。 韩影端着一个鲜艳夺目的草莓蛋糕出来,全不知情,笑意盈然地道:“都让你闭上眼睛了,不听话哦。” 夜昙花,我的夜昙花。 林晖一把紧紧抱住她,眼睛湿润。 “阿晖,怎么了,要弄坏蛋糕啦,傻瓜。”韩影不明所以,不解地轻声道。 “阿影,你跟我走,好不好,我们回家,好不好?你跟我回家好不好?”林晖急切问到。 “你不是还没有放假么?”韩影问,心里隐隐明白。 “好不好?好不好?”林晖只一直问。 “是因为我干爹,是不是?”韩影低声问到。 “不,阿影,我们去找他。我们去说清楚!”林晖用力握住她的肩,决然道。 韩影慢慢坐下,慢慢放下手中的蛋糕,看向林晖说到:“可是我现在就想去你们那里看看,看看阿晖长大的地方。”目光温柔而苍凉。 她跟在程某人身边六年。 她明白他。 她的一切都是他给的。 她没有任何幻想。 命运,为何总是插手得太急? 林晖一拳狠狠砸在墙上,鲜血淋漓。 “你这是何苦?”她握住他的手,凄苦,泪零,一样的无可奈何。 “我们能在一起一天就快活一天,分开了遗憾也就少一点——”她伸手轻触林晖瘦削清俊的面容流泪说着,说着,直到哽咽难休。 “好,我们走!”林晖一咬牙,拉起她的手,往外去。 四个小时的火车,两人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紧紧相拥。 她温柔地靠在他的肩,发丝轻拂他的面颊。丝丝缕缕,牵牵绊绊。 他用力地拥着她,手上的伤口迸裂开来,鲜血渲染片片殷红。 到了后,没有回家,直接去爬山。 这是韩影的坚持,她不想牵累打扰了他的父母。 黄昏时分,他们相拥坐在清凉的石阶上。 远处古寺的钟声悠悠地传来,天空是迷离的蓝紫,夕阳温温柔柔诡诡艳艳,凄凄茫芒恍恍惚惚。 风在耳边,缠绵旖旎。 她侧过身温柔地吻他。 他将她的整个人拥入怀中。 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 能在这一刻白头,也是幸事。 “阿晖,我总是要回到他身边去的,你不要太在意。”她柔和的声音说着残酷的话。 “我知道脱离程某人很难,可是我们一起争取一下,好么?”林晖终是不甘,他是男子呵,怎么能就这样放弃? 她摇摇头:“我自己愿意的。” 林晖一颗心,片片破碎。 她看向远方,目光苍凉如水。 女人可以欠男人的情,但绝对不可以欠钱。 欠了情,那是婉转纠缠,到老来还是回忆里的一抹艳痕。 欠了钱,却就屈辱难看,一生抬不起头来只得任人摆布。 她欠了他,六年前,是他的钱把她的母亲送进医院,也是他的钱给了她栖身之地,是他的钱让她可以锦衣华服,青丝妖娆。 她欠了他的钱,欠了林晖的情。 一生一世的相欠。 不能弥补。不可救赎。 如果是在小说里,她会为了他而死。他会为了她一生孤独。 可是他们都是平凡人。 她终是回到程某人身边,陪着他出席各种宴会,微笑示人。没有人看得出来那微笑是空的,除了林晖。 他身边也断断续续地有过几个女朋友,也和其中一个谈及了婚嫁,认真地计划在哪个酒店举行婚宴。 只是,她不顾程某人的震怒剪去了如缎长发——青丝飘摇,只为他一人妖妖娆娆。只是,她不再听旧上海的老歌,风情万种,只为他繁华片刻。 只是,他会在看到可爱的蛋糕时突然湿了眼眶。只是,他会在聚会中躲到角落若有所失。只是,他最怕看到女子发长千尺,纷飞摇曳。 只是只是,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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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谢小禾于2005-03-09 12:33:09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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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 这篇文登载在上外《书雅》社刊上,还没有给小禾寄样刊。这次等我收到《紫陌晴帆》后一起给小禾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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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燕燕于飞于2005-03-09 12:34:44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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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早以前写的一些东西,现在看起来觉得很寒,,但终究还是代表某个阶段的自己,是为纪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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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谢小禾于2005-03-09 12:35:10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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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星野小鬼于2005-03-14 18:27:13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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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大艳羡姐姐曾有过这个阶段 曾有激情和勇气将它们都写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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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流舒于2005-04-17 12:38:41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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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云于2005-04-17 13:02:02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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