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的文，看了绝对不会后悔！


月桂香

作者：红の叶

鲜网专栏：叶落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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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音笔蔚蓝的荧光屏在桌面上投下一个宁谧的光圈，我望著对面坐著的那个人，露出倾听的微笑，不时低头在笔记本上记上两行。手边的绿茶白雾氤氲，在那苦涩暗昧的气息里我仿佛闻到了月桂花的甜香。我知道会产生这样的幻觉是因为我又想起了大学里那个靠著月桂林的公共课教室，想起了那个上新闻史的秃顶老头子。我想那老家夥如果看到现在保持著标准记者采访仪态的我一定会露出他那狡诈的笑容，然後说：“徒有其表，毫无热忱。”可恶的老东西，总能一眼把人看穿。

“糟糕的记者被采访对象催眠，更糟的把采访对象催眠，最糟的和采访对象一起彼此催眠。”月桂树筛下的班驳阳光里老头手扶在窗台上看著下面哄笑成一片的未来传媒精英，狡黠地推推眼镜：“不用笑。一般而言，记者就分以上三种。”当年听到这句话时的震惊、愤懑化作此刻的自嘲，眼下我正扮演著最糟糕的那种角色。

桌子对面的人眼神谦谨平和，有问必答，语句清晰、富於条理，算得上无可挑剔，然而我必须说这次采访糟糕到了极点。他一直礼貌地望著我，可是目光全无焦点。他的回答如此流畅完整，只是因为他曾面对著不同的记者无数次地重复相同的答案。

如同窗外铅灰色雨云似的倦怠在正襟危坐的我和侃侃而谈的他之间无声地弥漫。我觉得有一点窒息，我想他也一样，但在他的眼睛里我找不到丝毫的疲惫和不耐烦。职业棋士果然是用某种特殊材料制成的吗？

他停了下来，目光示意我可以开始问下一个问题。我在记录本上找到事先拟好的题目：“塔矢本因坊，请问在你目前拥有的三个头衔中你自己最看重哪个呢？”

又是这样陈腔滥调的提问，果然他就象一个自动答录机一样给呈现给我意料之中严谨的标准回答。这样的采访乏味透顶。然而我必须要来，这是我的工作。他也必须接受我的采访，这同样是他的工作。我们都是敬业的人，兢兢业业地做著毫无意义的事情。所谓正面报道，就是这麽回事。


其实我对面前这个人抱著深深的好奇，只是我想了解的东西全在采访计划之外。


最初听到他的名字是在六年前，浮动著月桂清香的教室里，在同窗递来的一张小报上面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照片。印刷不甚精良的纸张依然如实勾勒出十八岁少年齐肩的直发、清俊的容颜以及略嫌纤瘦的身材。

“有点象女人。”这是我当时的评价。

“那是当然喽。”给我报纸的那个小子指著《围棋贵公子的禁忌之恋》的标题，笑得奸猾：“要不怎麽说是同性恋呢？”

把报纸抓过来再仔细浏览一遍，我不屑地笑：“全是文字的东西，援引的也是匿名人士的话，连两个人在一起的照片都没有，这样的新闻你也相信？白读新闻系了。”

“No，No”，那家夥兴奋地晃动他的手指：“这只能说是你对这则新闻的背景知识实在匮乏。要知道棋士以男性居多，一流的高手中女性更是凤毛麟角。想一下啊，身边没有异性，整天对著这麽漂亮的男人，也会日久生情的吧。”

“胡说八道，你可以去做八卦杂志了。”

“我说这话是有道理的，”那小子不依不饶：“这可是基於我敏锐的新闻直觉，”他再次把报纸推到我面前，点著右下角的一张小照片，“你不觉得这两个人看起来很合吗？”

我露出要吐的表情，但还是瞟了一眼，照片上是一个阳光大男孩，就是这条新闻的二号主角进藤光吧。我实在看不出两个男人怎样般配。然而我记住了他们──这两个在棋坛拥有傲人的战绩，同时也必须迎接著流言洗礼的十八岁少年──我的同龄人。


这样想著，我的视线不由移到他的脸上。是因为整天下棋、打谱，缺乏户外运动的关系吗？他的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然而从今天踏入这家围棋会所接触到他的目光起，我就明确意识到真正的塔矢亮远不是我六年前在照片上到的阴柔、秀丽的样子，他是一名十足的男性，一点都不象女人。

虽然他的眼神很平和，但是眉梢眼角自然而然地有某种凌厉的东西流泻出来。说话的语调不高不低，但那略带沙哑的嗓音里藏著力量。他的手搁在桌上，握著茶杯，手指纤细而有力，微微突出的骨节，右手上依稀可见的茧子告诉我他的荣誉绝非凭空而来。

虽然没有亲眼看过他的比赛，然而望著此刻的他，我依然可以想象出在棋盘前撕杀的他将有怎样雷霆万钧的气概。“真正的高手有自己的气场。”──我想起一个做体育新闻的老前辈曾这样告诉我。在塔矢身上我亲身感受到了这一点。

那麽这样的气势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岁月赋予的呢？他的气势太过冷冽。我曾在报纸上见过的那个微笑间有淡淡温情的青涩男孩到哪里去了？是随著那个叫进藤光的人一起消失了吗？


记忆里月桂的香气再次飘浮，课间的休息时间某个八卦的家夥得意地把手里的杂志抖地沙啦作响：“快看，我的直觉是正确的，精彩後续报导，这次可是《围棋周刊》登的，绝对官方。”

接过杂志，心里虽然一惊，我却依然撇著嘴嗤笑：“什麽呀，还以为棋院发了什麽声明呢。不过是进藤光辞去棋士一职麽。有什麽大不了的？”

“喂──你对围棋的事情再白痴也要有个限度。要知道进藤光是跟塔矢亮齐名的棋坛新浪潮的领军人物，目前风头正劲，大家都对他寄予厚望，这个时候突然辞职不是太蹊跷了麽？而且，听说他要去韩国留学，归期未定。够干脆、够彻底，这绝对是棋院在丢卒保帅，禁忌之恋的惨痛後果啊。这也就印证了我之前的直觉是正确的，很厉害吧。”

“是，是。”我不耐烦的敷衍著。

“太可怜了。”美绘的声音饱含著同情，她是我的女友，一个多愁善感到让我有时都颇为厌烦的小女生。

我揉揉她柔顺的长发：“那是同性恋，别滥用怜悯。”

“但是，相爱却被迫分开，太残忍了。他们跟我们一样大，如果这种事发生在你我之间，我会受不了的。”

“嘿──那是两个男人，我跟你是一男一女，怎麽可以相提并论？”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都是爱情吧，爱情都是一样的。”

看著美绘傻气而认真的眼睛，我不觉抽出一支烟点燃。爱情都是一样的吗？我不知道，我甚至不太明确什麽是爱。我对於美绘始终只有淡淡的喜欢，喜欢有个温暖的人体靠在身边而已。爱情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那两个与我同龄的下围棋的男孩真的在相爱吗？为了爱情甚至可以抛弃前程似锦的事业，领受放逐天涯的後果也在所不惜？这实在是太沈重也太不切合实际的话题，我不熟悉。

“咳──咳──”，听到这样的声音我迅速掐灭手里的香烟，回过头对上了教新闻史那老东西！亮的秃头，完了，他最痛恨有人在他的课堂上抽烟，即使是下课这也是死罪。

老头翻了翻那本《围棋周刊》，对我露出和煦的笑容，据说鳄鱼在吃人时会流泪，我想这和老东西的微笑是基於同一个道理：“你说一下，你觉得自己选新闻这个专业，性格里最有利的因素是什麽？最不利的又是什麽？”

“最有利的是好奇，最不利的…好象…没有吧。”我挠著脑袋，周围一片哄笑。

“恩，很好，做新闻的没有好奇心可不行。”老东西点了点头，“我来告诉你最不利的是什麽吧──同样也是好奇。搞新闻的要学会管制自己的好奇心，如果一味好奇而去挖掘伤害他人的消息，这是对新闻的玷污。”

“可是，新闻不就是反映事实麽？”我微弱地反问。

“喔──世界上还有比新闻界的事实更不纯洁的东西吗？良心高於事实，孩子，记住这点，”老头冲我眨眼：“这并不能帮你成为一个好记者，却可以让你做个干净的人。”


“请问，还有什麽问题吗？”塔矢的声音把我的思绪拉回空气中弥漫著绿茶醇香的现实。今天的采访一再地魂游天外真是丢脸，然而塔矢你知道吗，我一点也不想问你对目前国际围棋风云变幻的看法，或者听你发表对国内顶极棋士的评论。我想问的是，进藤远行的这六年在你身上发生了什麽？六年前你们之间又有著怎样的一段过往？你和他是象棋院官方描述的仅仅是棋逢对手？还是象坊间小报流传的是禁忌情感的主角？如果你们真是那样一种关系，六年前你抱著怎样的心态接受了他巨大的牺牲？他对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点怨怼？你对他是否藏著深深的愧疚？──这才是我贪婪的好奇心渴盼你来解答的问题，虽然，它们全在采访计划之外。

驱动著我成为一名记者的正是血液里不安的好奇，对真相的永不满足的探究欲。我当初绝对不是为了能在阴天的午後昏昏欲睡地跟你做无聊的对谈，帮你写锦上添花的报导而选择新闻作为我的职业。学新闻的人骨子里多少有点嗜血。冷峻的塔矢，你明白吗？多想撕开你人偶一样完美妥贴的面具看一下真实的甚或是鲜血淋漓的你。

我这样想著一时忘记了自己的说辞，直到听见会所里的人们发出的那阵小小骚动。

塔矢忽然站了起来，完全罔顾了我的存在，直直望向围棋会所的入口。我在他幽深的眼眸里读到一丝的惊悸，仿佛千年的冰川骤然开裂，坚冰之下露出涌动的柔和水流。

我急忙回过头去，柜台里的那位小姐捂住嘴正在流泪，在她的对面站著一个身资挺拔的青年，风尘仆仆的样子，脚边还放著一个行李箱。阴天的冷风从大开著的玻璃门灌入，掀起青年额前金色的刘海，露出一双清澈明亮的眼，他望著塔矢，笑了。

在那一刻我知道他一定就是进藤光。


浓黑的雨云在头顶翻滚，立在街沿我紧了紧风衣的领口，天快要下雨了，但我知道自己绝对不是因为天气的缘故而匆匆结束了采访。事实上我多想趁著他俩刚刚重逢，情绪尚不稳定的时候对他们做个特别访问。进藤一望而知是个不善掩饰的人，塔矢冰冷的面具也有破裂的迹象，这种时候说不定可以套出一些有用的报道，然而，我居然将机会轻易放过。

我仰望著铅灰天幕下的这栋建筑，7楼的围棋会所里他们还在下棋吗？刚才当进藤望著塔矢说：“我回来了”的时候，我真没想到塔矢微笑著说出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那麽──下棋吧。”曾经在小报上看到过那麽多将他们的关系描述得极端露骨的报道，可我在这两个对坐著铺排棋局的人身上感受到的却是一番纯粹、简单的快乐。完全不象是有著种种纠葛、时隔六年再度重逢的情人，他们更象是一对从未分离的棋友──如果忽略掉他们偶尔停伫在彼此脸上的轻柔注视的话。

我承认自己有一点点的动容。

他们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对我来说这依然是一个迷。两个男人之间真的会萌生爱情吗？我无法想象。说过了，爱情对我是太陌生的词汇，我不懂得它。我只知道，我不会为了任何人放弃自己的事业，我不可能为了任何人离乡背井，我做不到毫无怨言地独自背负所有的惩罚，更别提一下飞机就去看望那个在我走後混得风声水起，囊括了本因属於我的荣誉的人。是，我无法想象，因为我不是他们，他们之间的种种只有他们两个知道，外人无从揣度。

拿出手机拨下了美绘的号码，听到我的声音她的话语里透著惊讶。的确，一般只有在寂寞而情欲萌动的夜里我才会给她电话，说我需要她。我轻轻微笑：“美绘，下了班别走，我去接你。”

飘渺不定、若有若无的恬淡香味缭绕在鼻端，又闻到了，那是月桂的气息，如此清晰，绝对不是幻觉。环顾四周，天色太暗，我无从分辨灌木的浓荫中是否藏著那细小芬芳的黄色花蕊。

有些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然而能感觉到不是就可以了吗？好比这月桂香。


　　　　　　　　　　　　　　　　　　　　　　　　　　　　　──[完结]──

BY  红の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