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评菖蒲之《夜谈蓬莱店》


   初看《夜谈蓬莱店》前几章，还以为又是一篇类似《人鱼之森》那种描述「永生之无奈」的故事，谁知一气读完，竟是大大惊艳。真的，无论是结构把握的功力还是文章的寓意，都可看出菖蒲君的用心良苦来，《夜》远不是一个「耽美小说」的名词能涵盖得了。


   但凡写过中长篇的人都知道把握结构之难，多重线索的故事，火候稍差一些的作者就容易虎头蛇尾，顾此失彼。而这一点上，菖蒲君的处理可说是比较老练的。《夜》明线是韦苏探密，暗线以顾氏一家遭际为主，辅以桑青、花和尚、甚至施里等数条线，难得的是繁简合宜，丝毫不乱，这大约要归功于《夜》使用的高潮切入结构（climactic structure）。整个故事在时间上跨越数十年，地域变化从极北之地到蜀山之巅，但《夜》的真正切入却是在故事到达高潮（顾念顾盼坦承一切）的前夕，把主要场景仅仅限制在天下堡、汉阳陆家镇、京城杨树头三处，通过不同关系人的口述将前尘往事一点一点揭露出来。这样写的效果显然要比顺叙理想得多。《夜》的几条线索虽有交集，但并不是始终并行发展的，比如花和尚与顾氏一家三十年来只有两次交集，而桑青和施里也只有「送信」和「火场」两处相关，若是抓牢所有的线，按时间几十年写下来怕不琐碎死。如果单抓顾氏一家这条线按时间顺序来写，重点倒是突出的，但整个故事的神秘气息却全失了。但以韦苏二人的行动挖掘出的陈年叙述就非流水帐，而是将每个人经历中最具揭示性和感染力的部分集中到明线上来讲，在一个中篇的篇幅里把整个故事组织得既丰满，又不失紧凑生动。


   除出使故事结构丰满，《夜》的多重线索也赋予故事叙述不同的层次，从至繁到至简，体现出不同的感染力。至繁者多重转述。一个场景经过数人的口述时，每个人都加入了自己的理解和反应，最后出来的叙述就会体现出丰富的心理层次，好比透过数层半透明彩色纸去看一幅图案一样。以韦长歌听苏妄言讲劫灰来历为例，不很长的一段叙述，不仅交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更微微折射出各人不同时地的心态来：神秘女子的惘然、「那位前辈」的孤愤、「三叔」的凄伤黯然、以及韦苏之间若即若离的微妙感。


   至简者独白。《夜》里明明有许多激烈的动作场面，菖蒲君却一概以口述表达，虽非直写，但因着大段独白的语言张力，竟比直写更为惊心动魄。集凤峰一役透过两个孩子纯真的眼看来，其悲壮惨烈自不待言；而李成然的自供更令人毛骨悚然。尤其纵火一节，那种清晰的描述和得意的语气，在在显示着一种冷静的疯狂、扭曲的心态，令人不禁联想到爱伦·坡笔下那些洋洋自得炫耀自己杀人艺术的谋杀者们，只是坡的谋杀者们更多是出于复仇或一种本能的破坏冲动，而李成然则是出于对桑青扭曲了的爱恨。


   谈到寓意，自然可以说《夜》是痛斥人心之险，所谓「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也可说是极现了因爱生忧怖的道理，从某种意义上说，桑青的执着堪比摩登伽女，且至死不悟。但我以为菖蒲君最想表达的，或许还是一种失却纯真（innocence）、「回不去」的悲哀。菖蒲君善用象征手法，如同《红衣》里的红衣是一个死亡的意象，《夜》里的「仙境」也仅是一个 「蒙昧之初」、「纯真之源」的虚幻象征，从心性纯真的幼儿到数十年后具有「凶狠和世故的眼神」的顾念顾盼，正象征着人们沉浮于世后逐渐失去纯真的历程。大多数人没有意识到、或不在乎这种「失去」，而顾念顾盼的痛苦代表着的，也许正是一些「意识」到并且「在乎」着的人们的痛苦——他们的痛苦，正是在于他们太明白自己的来处，太想要恢复自己「原来」的样子。有趣的是，《夜》里所暗示的「纯真」似乎是与「无知」相联系的，如同顾夫人所说「那时候，你们不会笑，可也不会哭，你们虽然什么都不懂，但至少，你们也就不会知道什么是忧愁、什么是烦恼」（《夜》第10章）——这里的「纯真」无关善恶、不知啼笑、纯如白纸，完全合了老子「绝圣弃智」、「婴儿之性」的理想了。


    不仅作为主线的顾氏恩怨在讲归复纯真，就连施里这样的支线也在呼应这一主题。开场时的施里是一个多么朴实的青年，他的愿望很简单：「要是哪天攒够了钱，我就要把这亭子重新修过，到时候，就不叫十里亭了，改叫施里亭！」（《夜》第1章）虽然还是有欲望，仍可说是接近「纯真」的状态。然而随着他被牵扯入桑青一事，他见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心境也离最初的淳朴越来越远，竟至持刀杀人。纵然能够不死，见识过这个世界的复杂残忍的施里，也再回不去一开始的「纯真」了。


    究竟有无可能归复「纯真」？而归复「纯真」究竟是一种更幸福的状态，还是纯粹的「隔岸景色更好」？暧昧不明的结局，也许正象征着答案也开放而未知。而找到「纯真之源」归处的希望，正如故事结尾处那阵飘渺的歌声，似乎存在，又似乎从未响起。




---------------------------------------
其实读《红衣》时就想写些什么，只是后来一见Sindy大人那篇书评，生生给吓了回去。这回实在忍不住啦，只是，叹，原来好好一篇精彩的小说，为什么我写出评论来就是如此枯燥无味。汗，真是对不起菖蒲君了。阿绛见识有限，如果有理解错误的地方，也请菖蒲君多多包涵吧^ ^


P.S.菖蒲君的家：木兰舟http://bj2.netsh.com/bbs/70300/
内有《夜谈蓬莱店》全文




阿绛于2004．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