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叫莊嚴，F省X市X大中文係四年級學生.今年二十一.我是北京人，三年前來F省時，母親說了：不要回來.於是我從沒回去過.我家是個書香門第，勉強還可以說半路從商還撈了不少利潤.母親讓我不要回去的時候沒有哭，因爲我的兩個弟弟比我有出息多了，至少他們不喜歡男人.
因爲一個人太寂寞，所以我買了一台電腦，那在2003年，一個大學生，算是不錯的.
我上網，找網友，看書，看電影，我才知道原來這一圈子，並不如所想的貧瘠.
於是在2006年2月，我知道了一個人.
趙清持說了，寂寞無邊.
我幾乎每時每刻都在聽他的聲音，那是一種淡漠，卻又該死執著的聲音，一個人坐著，聽他的聲音，無故，還是會流淚，昊說我是淚線脆弱，其實我的心更脆弱，只是沒有人知道.唯一知道的那個人，已經回不來了.
身後音響唱道：[...你說我，對於你，愛得太輕；卻不去想，該如何證明...]你我又何嘗不是？拼命地指責對方，然後在彼此看不到的地方，捧著抽痛的心大哭.
窗外沒有銀月美色，我獨自在桌前，恍惚間聽清持低低地吟道：[但是那時候司馬燕玲就對我說，住手吧清持，你造的孽太多了.]細雨霏霏，卻猶如身在其境.那滿天細雨，就是清持的控訴.
我竟不自覺流淚，提起畫筆，在畫好的清持鬢邊，輕撫上一抹水色...只覺得趙清持這個人，最適合的飾品，就是眼淚.


章一

[叩叩.]
“莊嚴，莊嚴你鎖門幹嘛？我回來了！開門呐.”談不上粗躁，也說不上溫柔的聲音敲開了莊嚴禁閉的門.我的室友韓昊，足球狂熱者，興趣就是踢足球踢到滿身泥巴.
“莊嚴！莊嚴！我冷死了！你倒是快啊！泥巴要結塊了！莊嚴呐...”而且他的耐性不好，非常孩子氣.
在他的催促下，我只能兩步作一步走，打開門，他陽光帥氣的臉蛋微微揚起，語氣微嗔：“臭傢伙，虧我帶了烤地瓜給你吃呢.”韓昊現寶地從懷里掏出那包黑黑的東西，“燙死我了，快，快吃！”
韓昊真的非常可愛，只是他本人沒有這個自覺，我抓過他沾著泥巴的臉，吻住那張喋喋不休的嘴.
“嗚！嗯...嚴！莊嚴！放開！嗚！”
沒錯，我們交往了三年，從大一開始，所以我們搬出宿舍，靠打工的錢，租了這麽一間小破公寓.我是個沒話的人，有時候一整天沒哼一個字，而昊卻補上了我這些缺點，他熱情大方，在學校里是風雲人物.雖然說我也不比他遜色到哪裏去，只是風行的方式不大相同.
會跟他搭上，我到現在都還有點不相信.

沒到這間學校時，我在北京的那間貴族中學，雖然稱不上活躍，但至少也不死氣沉沉，遺傳自母親的外貌依然保留著江南人特有的清秀，再配上父親邤長的高度，雖然在人群中不算鶴立鷄群，倒也是引人注目.
不認識武之前，我不認爲這是什麽壞處.雖然也不是什麽好處.
武的全名叫陶緒武，是我的學弟，因爲我這個學生會長升入高三，所以必須把手頭的工作交給下一任的會長候選，而武就是那個候選，仍然記得那天他心不甘情不願地被他們班的副班長拉過來，那個無可奈何，卻還是淡淡微笑的表情.
他叫我：“莊會長.”
武並不是非常好看的人，只是白白淨淨，大眼睛，淡紅色的唇，臉上常年架著一副金絲眼鏡，即使他的視力2.0.這些跟他帶著豪氣‘武’字的名字一點也搭不上邊.我伸手握住他的手，“好好努力，其實當會長沒有這麽麻煩的.”
他只比我矮了一點，至少也有180，所以他擡起頭微笑的時候，我幾乎要微昂起臉看他.那個樣子很漂亮.
後來我才知道，其實他並不像外表那樣的泰然，他是一個烈士遺孤，身為警察的父母親都在一次槍戰中死去，所以他能保送至北京的任何一間學校.而到了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同學間那些幼稚無知行爲.
武到學生會報道的第一天，他的專用桌被刻上了幾句粗話，他習慣了似的，用深色膠紙一粘，還是坐下，然後我印給他的一些學生資料，變成了色情小説，接連的水杯失蹤，校章丟失也就不值一提.
他就像個沒事人一樣，水杯丟了就買，校章丟了就補，絲毫不見他有任何的情緒反應.而且我卻破天荒的大發雷霆，愣是把那幾個搗亂的傢伙揪出來，一人一小過，還告訴他們，這個過不銷掉，別想上好大學，而且我忘了告訴他們，在我們學校，記過銷過都是會長的權限以内.
武的反應不大，只是他對我態度，從那次以後，變成了尊敬——他大概以爲我是好人，然而我不是，私以爲沒有比我更壞的人了，裹著一層騙人的糖衣，引誘別人的親近，然後狠狠地傷害他們.我就是這樣的人.
武比我更孤僻，每天下課就到學生會處理事務，處理完就馬上回家，他沒有任何一個朋友，不，他有一個.
那個人叫做關雎，關關雎鳩的關雎.那個男孩跟武完全不同，照我的看法，那是一個不適合當朋友的人，只是我沒有深想.
許久以後我後悔我的袖手旁觀，但那時卻已經是未然.

真正地和陶緒武有進展，我已經在準備畢業考了，下任的學生會長必須參加這場考試，當初我參加了學長們的考試.
他顯得很緊張，捏著資料的手都白了，讓我不禁覺得有些好笑，這麽簡單的一場戯，他有必要這麽緊張嗎？
“其實很簡單，以你，肯定輕鬆就能過的.”
我上前覆住他的手，不如我想象中的冰冷，而是滾燙——我震驚地看著他擡起頭微笑，“我好像發燒了..呵.”心莫名其妙地痛了起來，我把他從椅子上揪起來，在其他人奇怪地眼神下拉他去醫療室.“會長？”
“閉嘴！你這個笨蛋！”
“...我還要考試.”
“你就這麽想要當學生會長，想到連命也不要了？”
他有點扭捏，但眼神還是那般清澈，他說：“爲了那個人，他說我一定能當學生會長.”
武説話的時候表情很幸福，有一種叫做醋意的東西在我心裏發酵，從微酸變成了濃硫酸.但是我不能說我在吃醋，我只能微微嘆氣：“就算很想當會長，也要照顧好自己吧？”
“莊嚴.”武的眼睛很大，不犀利，卻空靈得仿佛容不下任何東西，但是此刻他的眼睛里倒映著的是我的身影.“這是你第一次叫我名字而不是會長.”
“現在..我不想叫.”
“那你也不能叫我莊嚴啊.”你可以叫我嚴，叫我阿嚴.
但武似乎不了解我的想法，他的表情漸漸變得内斂像是被攻擊後的刺蝟，慢慢地竪起身上的刺，卷成一團.我才發覺他原本溫順讓我拉著的手腕使勁掙脫.
“喂！你生氣了.”
“沒有.”
“你就是生氣了.”
“我沒有！”
雖然嘴裏這麽說，他的力氣倒是越來越大，我不得不抓住他的肩膀將他扳過來，沒料到他也一時鬆勁，後果——
“好...好痛.你的頭好硬哦.”我的額頭肯定腫一個包的.擡頭看他，他的額頭也腫了一片，紅紅的，在他白皙的臉盤上特別明顯，但他甚至沒有伸手去揉.
武張大他漂亮的大眼睛，愣愣地看著我，我也看他.
就這麽在空無一人的醫療室，兩個人視線交纏，那一刻仿佛移開視線，對方就會消失一般，不捨的，貪心的，死死的——四目交接.
我伸手擡起武的臉.
蜻蜓點水.

這次翹掉考試的後果是我們同時被取消考試資格，可是礙於我們兩個在學校的特殊身份以及背景，那張合格單上面，依然白紙黑字我們兩個的名字.
臨畢業前的兩個月我們兩個如膠似漆，雖然比其他人來，我們這樣只算比一般同學多點交流，但是以我們的性格，這卻是最親近的表現了.那段時間，我甚至覺得有些幸福了.
然而幸福的時間總是特別短暫，那天武哭了.
“他說我好噁心...阿嚴，相愛很噁心嗎？難道彼此都是男人就不能相愛嗎？”他沒有哭出聲，只是大眼睛不斷地流出淚水，武甚至拒絕我的擁抱.
我只能站在昏暗的宿舍一角，無能地看他抱著膝蓋流淚.
“他不會理我了，他看不起我，他...”
“那我算什麽呢？武？”
武才正眼看我，半天，他說：“你什麽都不懂.不懂.”我用力抱緊他，聽他在我懷里重復那一句‘不懂’.
對，我不懂，所以我才會眼睜睜看我第一個愛的人死在眼前，而自己無法挽留住他的生命.
第二天，現任會長和下任會長是同性戀這個話題，在所有學生口中流傳，我一點也不在意，這些人並不值得我去在意，我只在意我的武，可是偏偏就是這些在意，我還是挽留不住他.
那天我心跳得很快，很痛，莫名地就是想見到武.
教室沒有，學生會沒有——我顫抖地掏出他給的鑰匙，打開宿舍的門.
武躺在床上，身上白色的睡衣有些濕潤，像是打翻了水杯，他就那麽靜靜地躺著，寧靜漂亮得像天使，只是灰白的臉色説明了，他死了.
“武，小武，起床了，我告訴你個好休息，我考上了南方的大學，我也替你申請轉學到...武？武...”我慢慢伸出手，將他摟在懷裏，“爲什麽這麽傻呢？武...我說過要保護你，我說過要愛你的...武...不要這樣好不好？醒過來好不好...好不好...嗚...求求你...武..”
在我懷裏的他就像一塊冰塊，冷得我直發抖，心突然痛得痙攣，像被錘子狠狠砸中胸部——那樣呼吸不過.
“武！！！我不要！！！！！！”
我已經完全放棄了這個人世，眼角看到有同學聚集在門口，指指點點，那其中有關雎，他也臉色灰白，隨即我看到眼淚從他眼眶溢出，那一刻我發現我不恨他了，他不過是個沒有資格擁有武的可憐蟲，他比我更可憐，至少我得到過.
我深深地吻武冰冷的唇，沒錯，他說得沒錯，“我們就是相愛，我們沒有錯，錯的是他們...我的武..武...”
只是你不能就這麽離開我...你丟下了我，把我推進了那個無底的地獄.

武的骨灰選擇了海葬，我坐火車把他帶到距離北京還有一段路程的海邊，親手將那些灰白色的粉末撒入海中，只在海面上漂浮了幾秒，就溶解沉入，你就要睡在這裡了，而我的心呢，跟你一起嗎？


過了幾天，我接到了來自南方的通知書，上面讓我兩天後動身，那張紙已經不能讓我高興，只能孤單地躺在房間的一角.
母親幫我收拾了行李，厚厚的一袋衣服，然後她遞過一本存摺，我翻開，上面將近7位數的數字讓我不禁想笑，母親說：
“嚴嚴，不要回來了.”
我被童話中最溫柔慈祥的母親抛棄了，現實中的她只是死要面子，生怕我這個異類給她出醜的女人，一個無知的老女人.
“母親，請保重身體.轉告父親，也請保重.”
母親似乎沒想到我會這樣說，保養得細膩白皙的手撫上了臉頰——她終究還是願意為我落淚.


我被家人放逐了，就連‘莊嚴’這個名字，也像是他們施捨一般，沒有收回去，其實我不在意.我不知道還有什麽東西值得我在意，在這個有限的生命裏，我能做的事情還有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