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遇见安妮是在一个冬天，那时我还年幼，母亲也还活着。她躺在破旧的床板上，不住地咳嗽，恶劣的天气和繁重的劳工让她患上了肺痨。这几乎是一个不治之症，当母亲从夹缝中摸出两枚银币让我去找医生的时候，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无用功。但我还是去了。
那年的冬天格外的冷，木鞋挤压着我小脚趾上的冻疮，我想它定是破了，只是寒冷令我知觉麻木，所以感受不到这点微弱的疼痛。我要等回家之后脱掉鞋子，看见上面丑陋的紫红色疤痕才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我拉响了门口的铜铃，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诡异，好像接下来就会有一个鬼影从缝隙中钻出。实际上什么也没发生，我等得浑身僵硬，雪落在我的肩头，发顶，几乎将我吞没。但是没有人开门，没有鬼影，也没有医生。
那两枚银币装在我粗麻编织成的衣袋里，随着我的走动哗啦哗啦地响着，直到母亲下葬的时候它们才花了出去。我总觉得母亲的病是从那天开始加重的。虽然哪怕医生来了，也只不过是延长些许她受苦的时间而已，可这并不妨碍我恨上安妮。

医生去了勋爵家，坐着马车，在温暖的铺着手工编织地毯的房间里给勋爵的爱女，给安妮做检查。她不过只是在冬天的夜里打开了窗户，因此有些咳嗽和发热，于是医生就过去，得到了可观的收入。
我在得知这件事之后，特意跑到了她所居住的地方，那条我从未踏足过的属于贵族们的街道。我运气不错，恰好遇见她踩着年轻男仆的后背，被头发花白的管家扶着登上马车车厢。她上车的时候露出一截穿着白袜的小腿，裙摆的花边很是漂亮。那一瞬间我恨上了她。
有一年夏天，伦敦来了一伙吉普赛人。我不喜欢他们，他们贫穷而吵闹，肮脏且愚钝，他们的大篷车塞满每一条小巷，低廉的价格抢走了我擦洗马车的工作。跳舞，跳舞，然后唱歌，在布满尘土的大街上摇晃肚皮。我讨厌这个。
安妮却相反，她特地来到这条小巷，来到贫民窟，一个被她父亲得知之后绝对会关她紧闭的地方，就是为了看吉普赛的女人们摆动浅褐色的腰肢。她在占卜摊花掉的钱比我一个周的收入还多，而她只是为了从一个该死的透明的玻璃球里看见愚蠢的小羊图案。

我跟她说，你花的这笔钱，只要再加那么一点，就能从老桑切斯那里抱到一只真正的小羊带回家。不过你要是真的这么做了，肯定会被你父亲责骂。我没有把这句话说起来，以免需要解释为何我认识她。
她惊讶地看着我，用一种迷茫的目光将我从头到尾地扫视，好确认她的记忆中是否曾有一个我这样的朋友出现过。她的眼睛落在我裙摆的方形补丁和油污上，让我难堪得反感。我指责她，让她不要再看下去了。
对不起，她顺从地道歉。我更恨她了。
离开之前她真的去老桑切斯那里抱了一只小羊，一只山羊，瘦骨伶仃，皮毛被灰尘粘成一簇一簇的，丑陋得要命。她却怜惜地把羊抱在怀里，任由那些灰尘和羊骚味落在她柔软的裙摆上。她把自己当成圣母，小羊就是她的耶稣。

我厌恶地皱起鼻子远离了她，我嫌弃她身上的灰尘和羊骚味。我粗麻布的裙摆上的补丁和油污是命运加诸于我的不公和苦难，而她丝绸裙摆上的灰尘和臭味是她自甘堕落的证明。
我本以为一切到此结束，她因为带了一只恶心的山羊回家而被关在铺着手工地毯的房间里，再也不会来到贫民窟。然而她还是来了，抱着那只被她唤作西拉的丑陋的，令人反胃的小羊。那只羊的脖子上还带了一枚金铃铛，像是乞丐捧着金饭碗。老勋爵居然允许她给那只羊带上金铃铛。
你这样的的贵族小姐，为什么会来到贫民窟。我恶狠狠地问她，几乎就是直接喊她滚回她的富贵宅邸里去。
她却红着脸说，因为我很喜欢巴黎圣母院。
我一开始嘲笑她，这里是伦敦，不是巴黎。她于是柔声柔气地跟我说，不是的，我说的是雨果的小说，卡西莫多和爱斯梅拉达，你没看过他的小说吗。我说没有，那一刻她诧异的眼神让我想要掐死她。

她跟我讲了那本小说的故事，她讲了一半，讲到卡西莫多爱上爱斯梅拉达的时候就停了下来。她说，你要自己看才能体会到它的美丽。我让她去死，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她死了就没人知道我从来没看过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了。
不过她觉得我在开玩笑，笑出声来，还掩饰地说，天呐，这不好笑。如果她当时没有捂着嘴，眼睛弯出一个弧度，我也许会相信她的鬼话。之后她就送给我一本《巴黎圣母院》，从伦敦书馆里买的，硬壳滚着金边，均由小牛皮纸制成。
那年我读了两遍《巴黎圣母院》，也是那年，我和安妮开始谈恋爱。我恨她，但是我不讨厌她鸦羽般乌黑的卷发和蓝色的眼睛，也不讨厌她身上说不出名字的香料味。我还喜欢她饱满柔软的胸脯和腰肢。不如说我喜欢她身上我没有的一切。我因此更恨她了。

安妮全心全意地爱着我——我看的出来，她像是被女巫下了爱情魔药那般，如果我不是女巫我会这么认为的。她真的觉得我爱她，她也觉得她爱我。
她或许真的爱我，她给她的小羊戴上金铃铛，却从来不给我一枚金铃铛，我永远穿着粗麻布做的衣裳，上面有油污，肥皂水，呕吐物和黑麦酒。所以她爱我，甚至不知道要给我一个金铃铛。
她问吉普赛人的水晶球，就是那个能看见小羊图案的透明玻璃球，小声地在心底问能不能和我永远在一起。我知道是因为她事后告诉了我，她从帐篷里走出来，眼眶和鼻头通红，她说吉普赛人的占卜显示我们不会永远相爱。我告诉她，吉普赛人都是一群骗子，都是为了她荷包里的银币才夸夸其谈，而她们的说辞只是为了欺负一个恋爱中的小女孩。
她于是就笑了出来，扑倒我的怀里，我们在吉普赛的篷车后偷偷交换了一个吻。

吉普赛人离开的那个晚上点起了篝火，她们围着火堆跳舞，唱歌。安妮也去了，她拉着我一起参加这种毫无意义的活动，带着她的西拉，她的小羊一起。她抱着小羊，和吉普赛女郎一样围着火堆跳舞，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好像她就是爱斯梅拉达。
但我既不是她的格兰瓜尔，也不是她的卡西莫多。
十六世纪，国王亨利八世规定同性恋将处以绞刑。一直到现在，同性之间的关系依然是不合法的存在。如果我和安妮的事情暴露会怎样，她不会去思考这一点。但我会，我说过，那年我读了两遍《巴黎圣母院》。
我不是美丽的吉普赛女郎，抱着小羊跳舞，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我也没有那么美好的心肠。所以我想：我也不会有那么悲惨的下场。

吉普赛人离开，到其他土地上继续流浪，他们熄灭了篝火，留下一地灰烬，在夜晚中远去。我那天告诉安妮，让她等我，等月亮升起，吉普赛人离开，在吉普赛人原先居住的地方等我。我说我要给她一个惊喜，让她闭上眼睛。
她那个时候在期待什么呢，踮着脚尖，闭上眼，睫毛是紧张的月光下的蝴蝶。也许她期待一个吻，一个求婚，一束玫瑰，一场私奔。但这都不是我要给她的，我给了她一条金铃铛，就是西拉原本脖子上的那条。
对她来说那太松了点，不过没关系，我会让它变得更紧一点，再紧一点，直到勒断她脆弱的脖颈，直到她死去。
她瞪大了眼睛，胡乱地挣扎着，她质问我为什么，她还记着那个惊喜，哭着骂我骗她。
我笑了出来，我告诉她我恨她，说我当然会骗你。我说，你早该在多年前的冬天死去的，你害死了我的母亲，我恨你。

她哭着说对不起，求我放过她，她什么也不知道。我才不会放过她，母亲只是一个借口，早在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当她发出冬天的第一声咳嗽时，我就知道她会死。我只是恨安妮，恨到想要杀了她，就用她的金铃铛，在她最爱的吉普赛街道。
她的动作渐渐变得微弱，她好看的脸蛋此刻丑陋不堪，像是恶鬼。她问我，难道你没有那么一瞬间爱过我吗。或许是有的，只是我恨她小腿袜的花边，胜过了爱她湛蓝的眼眸。
我确认她的确没有了呼吸和心跳，将她的尸体抛弃在灰烬中，那只羊跪在地上咩咩地叫着，舔舐着她浮肿的青紫的脸。我盯着我的脚尖，我想她应该高兴，我让她成为了爱斯梅拉达，成为了一名她向往的吉普赛女郎。

除了已经离开的吉普赛人，没有谁知道我和她之间关系，我们藏在车篷后接吻，她从来没告诉过其他人，贫民窟的某个女孩是她的爱人。人们只会觉得是离开的吉普赛人杀了她。我回到家，把她送给我的《巴黎圣母院》扔入火堆，看见它被吞噬，混在柴火烬中，找不到一点踪迹。
于是一切都结束了，我坐在火堆旁，耳边响起金铃铛清脆的响声。
叮当——叮当——

没有啦，end了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