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里的现代爱情故事

  

我的酒吧里生意乐观的说是平平，好在店里虽然萧条总也应付的掉房租水电。不是周末的晚上，店里一般只有几个熟客赖着，我闲来无聊就找出本子来写字。

我觉得我在写一本小说，当然是一本缠绵凄婉的爱情小说。如果按照我自己最初的意思故事应该发生在宋朝，因为那个时候的女孩子似乎应该很美，穿窄袖窄裙，削肩，柳腰，说不尽的妩媚和柔顺。这样的女孩子当然是爱情小说的最理想的主角，名字么，就叫青芙好了。然后我又开始想男主角的样子，他一定要穿白色的长衫，名字就叫做重卿。然后我再愁眉苦脸的想这么两个人我到底要让谁辜负了谁。

也许我可以组织一个复杂的三角，不，四角关系。这样谁也不用辜负了谁。我正在涂抹，一个低沉却婉转的富有音律美的声音传来：‘也许你不用写古代的故事，为什么不写写现代的呢？现代不是更好玩刺激？’

抬起头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坐了一个红衣女子。她的一头黑亮的长发瀑布一样顺着肩头直泻下来，仿佛一道黑色的闪电一样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有些恼了，回手就想捂住本子。再想一回，她早已看全我何必小气？索性大方的把本子一推问道：‘现代哪里还有爱情故事？’

女人微微的偏了一下头，幽暗的酒吧里她的眼睛黑黝黝的一片，倒是小巧而美丽的唇的淡粉的颜色看的动人：‘可是你也可以写现代没有爱情的爱情故事。’她偏头的时候耳边闪过一道美丽的光，那是一粒美丽的钻石耳钉。

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

等我回过神来，她正看着我微笑，空气里萦绕着淡淡的玫瑰的香气。写现代没有爱情故事？没有爱情故事这件事情我早就看的很熟，那么，我就开始写吧。

她问：‘你写我的故事好不好？’

我想了想说好。

她的故事我大约知道，因为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她从去年我开始写故事的时候就常常来同我聊天，无声的来，无声的走。一年的时间里头她的故事我渐渐的知道了，那么现在她已经允许我把她的故事说出来，我对着她微微一笑，开始在纸上写。

她的名字叫做盛放好了，因为她的人就象一朵盛开的玫瑰。她生活在北方的城市，夜里会穿了大下摆的酒红色小礼服去寂寞的酒吧。她开了一个小小的花店，所以身上总是染着玫瑰的味道。我抬起头，问她：‘故事开始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盛放抬头想了想，眼睛一转，她的眼睛生的可真好。我拿笔写道：顾盼之间一片纯粹的忧郁忽然象一柄剑一样插入空气，你似乎可以听见空气在这剑下嘶嘶做响。她抬头想了想，然后告诉我，故事开始的时候她正在吃爆米花。

那天的天气很好，好到几乎让人可以相信爱情的存在。盛放穿了一件蓝色的半袖T-shirt和白色的裙子，一个人坐在图书馆前头一边吃爆米花一边看新借出来的倾城之恋。当然他就在那个时刻出现了，白色的T-shirt,蓝色的牛仔。

他的影子投在她的书上，也许他还可以掉下一支笔什么的，这样盛放就可以把笔捡起来给他，他也许已经走过去了，盛放起身叫他不小心打翻了爆米花，然后两个人就开始搭讪。

盛放看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写下去突然说：‘不，不是这样的。’她小心的翻弄钱包，找出一块橡皮来帮我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擦掉我刚刚写下的所有的字，然后抬眼看着我说：‘你写我的故事的时候，修改不要用笔来划掉，一定要用这块橡皮来擦掉。’

橡皮轻轻的滑过纸面，字迹奇迹一样消失，纸面又再干净明朗，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盛放笑：‘这块橡皮可以改变一切。对了，我从来不吃爆米花的。’

好吧，故事发生的时候盛放正在给花儿浇水。她的卧室在店的楼上，她就穿了一件白色裙子在阳台上迎着阳光浇水——盛放喜欢早起，清晨的阳光在花瓣上的舞蹈是她的最爱。那天早上却鬼使神差一样，手一斜，几滴水随风而下。他当时当然是经过，于是抬头。

他看见一个白衣白裙的少女笼罩在阳光里，浑身都散发着温柔和活力，在这一瞬间爱上了她。盛放伸出头去看见他的白衬衣肩上湿了一片，不由脸红，放下漏壶赔礼：‘对不起，是我不小心，弄湿了你的衣服了。’

他的怒火早在那一刻无影无踪，也点头为礼：‘不要紧，天气热一会儿就干了。’

盛放忧郁的看着我，轻轻的说：‘他叫展家明。’

展家明爱上了盛放，所以他下班的时候故意还从楼下走过。这回盛放正在给一束红玫瑰修剪，穿了一件很宽大的白色麻衬衣。一头的秀发编了两股麻花辫子耷拉在胸前，辫梢微微的卷着。

展家明的脚自然的进去，然后开始完全没有意义的谈话。他现在正年轻，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高大挺拔温文尔雅。所以盛放也就并没有拒绝他的完全没有意义的谈话，也许，在盛放的心里她原本就希望出现这么一个家明，所以再后来两个人去看了电影。以后家明常常给盛放买了一个香草的冰激凌，两个人一起在夜里走回去。

盛放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写，忽然笑了笑：‘夜了，我要回去了。你好好写我明天再来看你。’

我正写的高兴。展家明说：‘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也及不上你的万一。’盛放的头慢慢的低下去，血红的玫瑰就在她的颊边，远远看去惊心动魄的艳丽。我抬头看着盛放离开的背影叫道：‘那个女孩子叫玫瑰，是不是？’

盛放的背一僵，然后慢慢的走了开去，酒红色的裙摆微微的一扬。

后来暑假的时候玫瑰来看盛放。玫瑰才十六岁，娇憨跋扈的象一支带露的玫瑰。她可以吆喝着家明在大雨天去给自己和盛放去买一本漫画书来看。盛放觉得玫瑰是一个小妹妹，可是家明觉得玫瑰是玫瑰。

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

玫瑰越来越娇艳，盛放越来越憔悴。好在玫瑰的暑假结束，可是玫瑰回家的时候家明也买了一张去那个城市的车票。他丢下了这里的一切，而盛放不过是一切里头小小的一部分。

我关上酒吧的最后一盏灯回家。

第二天我打开本子写道：那么玫瑰爱家明么？不，玫瑰并不知道。她还太年轻，年轻的几乎不明白爱的意思。她只想有这么一个很周到很好用的玩具，让她可以随心所欲的享受她的暑假。她爱他么？她不爱他么？她说不出，也不愿意去想。

盛放若有所思的托着下巴：‘家明一定会一生追随玫瑰么？’我问她：‘家明现在在哪里？’

‘他的火车票是昨夜的。’

‘要不要再给他一次机会，好好谈谈，让他重新考虑一下？’我问盛放，她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女人的心总是软的，总是徘徊的。我知道她的答案，于是拿起橡皮来一点一点的擦掉家明买的车票。也许明天他就会明白过来玫瑰并不是他的玫瑰，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

车票消失了，就象本来没有存在一样。电话铃响，盛放接起来：‘是的，我在外面。你要见我，为什么？你在哪里？花店？那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你随叫随到的么？’

晶莹的眼泪顺着盛放雪白的脸颊滴下来，可是她的声音还是平稳的。我看见她的放在吧台上的手痉挛一样的抖，女人呀！

家明来见盛放。盛放才一个人喝酒回来 ，头发烫做了波浪在眼前飞舞。她穿了紧身的小礼服，把美好的线条全部暴露。家明看着她柔软的腰肢，突然想起了前尘往事。

那件白色的衬衣，那两条俏皮的辫子，还有那一刻的阳光。

家明看着盛放有些迷惘的眼睛，低下了头。

这么说终于是家明辜负了盛放。再过一夜我在本子上凌乱的写：可是老天毕竟不许家明辜负了盛放。家明回家的路上看到的最后一件东西就是一片耀眼的白。他的脸上还在热辣辣的作痛，盛放的眼泪还被他攥在手里。可是盛放在医院里看着白布盖着家明推出来，她不再相信爱情。（完）

我微笑的看着盛放：‘天网恢恢。你看这样的结局好么？’

盛放的表情有些奇怪，她迟疑了很久才说：‘他虽然不爱我，我却并不想他死。’

我恶狠狠的看她：‘女人就因为象你一样才活该被男人欺负。’

盛放握住我的手：‘我看你这般痛恨他惊心动魄。’

这时我们在医院，外头的天很蓝，太阳很毒。我回头看看盛放的眼泪，终于不得已的拿出橡皮慢慢的把那片耀眼的白擦掉。好吧，让我们重来。家明就让他回家烂醉如泥。

可是我们现在在医院。那好，这并不是因为家明的车祸，没有车祸。

是盛放。盛放怀孕10周。这个孩子也许注定一辈子父不详。听到结论她一边摇头一边带着伤心和几分惊诧用手抚摸着还平滑的看不出一点异状的小腹，然后抬眼问我：‘你说这个孩子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盛放还只是一个单身的女子，怎么办？

我们的眼睛在空气里相遇，我的冷冷的，盛放的带了恳求，哀求，然后变为哀伤。

一周后盛放没了孩子走出医院。她的眼睛毒蛇一样锁着我。我被她看的不自在，只能躲开眼睛。那个本子在我的包里，我偷偷的加了下头一段：这个城市是这么小，可是这么小的城市里也有秘密，比如盛放的手术。可是家明不是别人，他当然知道了盛放的预约。他很早就知道了，确切的说，他在酒醒了就通过了一个神秘的电话知道了。

盛放看见家明垂头丧气的站在医院的门口，只是冷冷的看着他。家明抬头看见盛放蜡黄的脸想说什么又没有说。

我一把拖过盛放：‘就当被狗咬了一口。你还有大好人生呢，不要浪费在他身上。’

家明的眼睛直直的看着盛放，似乎要说话，似乎又说不出话来。展家明，我盯着他看，为什么盛放会爱上他？近了看他亦是平常眉眼，并不是刘德华周润发。那也许是因为他天真或者因为他成熟？我奇怪的看着这个男人焦急和漠然的看着他的女人。

盛放说：‘走开。’

盛放就这么走出了有家明的人生。

晚上我问盛放：‘故事就这么结束可好？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爱情，是不是？’盛放正在仔细的喝一杯沙滩女郎，她的眼睛黯淡无光的看着我：‘是么？’

盛放斜眼看着我：‘你会在乎我的生活么？’我慢慢的看着她，才一周的时间这个女人已经憔悴了，就象一支突然离枝玫瑰，了无生趣。她慢慢的抿了一口酒，唇边泛出一朵无奈的冷笑。

我看着她，慢慢的伸手去拿过橡皮，一点一点的擦掉写好了的最后的那一句话：在这个尘世里原本没有爱情，家明们和玫瑰们无非是捉对厮杀，盛放们则是无辜的误伤。可是一辈子就这么过去。（完）


我本来以为可以结束了的故事只得继续进行下去。

明天盛放过来，脸色还是憔悴，却带了几分的欣喜：‘家明回头了。玫瑰说她并不爱他。’

玫瑰在电话里告诉家明：‘你来还是不来我都无所谓，我也并没有心思陪你。不，我不爱你。’

然后呢？家明和盛放结婚，然后在一个银行一路做上去。两个人各怀心事。我抬眼问盛放：‘那你们还要不要孩子？’

十几二十年过去，盛放的眼角的鱼尾纹脂粉已经遮掩不住。她微笑的看着我问：‘这个世界既然没有爱情，那我为什么要孩子来受罪？’她的眼睛早已不再闪亮，淡然的看着我：‘我们只不过是平凡男女，结伴报税，结伴抵挡寂寞。’

我叹气，伸手去按住她的酒杯：‘别再喝了。’

盛放带着讥诮看着我：‘人生如朝露转瞬既逝，可惜对我还是太长。我的故事可以结束了么？我烦了。’

我默默的掏出我的本子来写：盛放和家明后来再也没有孩子。我想盛放也许会同意在睡梦里离开，这时的家明已经垂垂老矣，岁月就是他的折磨。不过谁还需要折磨他么？他当年的一个决定让他失去了盛放的爱，让他的一生都是这么的味同嚼蜡。（完）

我犹豫了一下。盛放还在喝酒，正眼也不要看我。

她也已经疲惫，她也早已不在乎。

我犹豫了一下，拿出那粒橡皮慢慢的把盛放和家明的二十年涂去。盛放的皱纹渐渐的在我手下舒展，对，我让她退回医院门口的那个台阶。

家明对着盛放说：‘对不起。’

那一瞬间的家明是认真的。盛放没有说什么，这个家明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家明。他终于长成，知道自己的责任。家明照顾盛放，让盛放的身体和精神一点一点的复原。他说：‘我没有珍惜你是我的错。小放，你值得更好的人，更美丽的人生。’

盛放平静一笑：‘去找玫瑰吧。’

可是玫瑰毕竟没有等着家明。美丽的玫瑰永远承受最明亮的阳光和最纯净的露水，永远让路人惊艳。家明到的时候玫瑰已经在一辆法拉力里明朗的笑，两年后她死于难产。家明终身未婚。

我问盛放：‘你呢？你也要不婚？’

盛放妩媚的看着我：‘男人的爱情永远让人难以捉摸。何必追求镜花水月的男女之爱呢？’

她的身边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短发的女郎，正带着爱慕和宠爱凝视着她。

我叹气。

我的小说也有快5千字了，我不想再改。我问盛放：‘你决定了？’

盛放妩媚的笑，伸出一只手握住了短发女郎的手：‘是的。反正你不是说现代的生活里没有爱情么？’

我掏出笔来写道：盛放终于不要再改她的生活。她的生活无论怎么改永远有人死去，有人伤心，有人快乐。所以最好的结局就是这样，这回快乐的人是她。只是她还是没有找到她的爱情。这不能怪她，因为爱情这个东西原本就不存在。（完）

我把本子交给盛放：‘完了。’然后掏出橡皮来给她。因为反复使用，本来很大的一块橡皮现在只剩下一点点，要仔细抓住。

盛放虚弱的笑笑：‘我原本以为你能给我一个快乐的故事。我本来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垂下头：‘可是我也只是一个平凡的酒吧的老板娘，我没有办法给你爱情。——你知道，爱情是不存在的。无论这块橡皮多神奇，我没办法给你没有的东西。’

我的男朋友华家明，又何尝不是为了一支传说中的玫瑰离开了我？不然我为何要独自守在这个幽暗的小店里发霉？

盛放接住本子，转身走了。

第二天晚上我在我的吧台上又看见了那个本子。

打开，故事短了很多。我一字一句的读，很快的到了结尾。

以后家明给常常盛放买了一个香草的冰激凌，两个人一起在夜里走回去。他搂着她的腰，也许人们说现代社会再没有爱情这种东西，但是在这一刻这两个人是相爱的。这一刻的相爱也许不能保证天长地久，但是他们不在乎。因为他们爱过。

我一个人坐了很久。我早知道这不是一块普通的橡皮，这块橡皮擦去的东西也会在盛放的生命里消失，象爆米花，象那张车票，象那场车祸。我看着她一遍又一遍的在我的故事里伤心，一遍又一遍的在我的故事里重新活过，全靠了这块橡皮。所以现在盛放把玫瑰从自己的故事里彻底抹去，她选择了不去考验家明的爱情。

我取出笔，加上最后一句：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盛放，没有听说过家明。他们当然是快乐的在一起了，也许，他们还找到了爱情。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故事，甚至不能算一个故事，但是我很高兴故事这样结束。我呆呆的看着本子后面的大片的大片的空白，提起笔来写了一个大大的完字。

本子旁边是那块橡皮，小小的一块再也抓不住，再也用不得，所以再也无法改变盛放的或者别的什么人的人生。

但愿他们找到了爱情。

我再也没有见过盛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