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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 芙 (一) 那一年,我十六岁,云娘十八岁。 我们是姑表的姐妹,因为父母常年在外,从六岁就把我寄居在外家。我不是一个天生的千金小姐,去了外婆家之前甚至没有裹脚。临去母亲静静的楼住了我,半晌只说:“要听话。” 下了船又抬轿走了数日才到了外婆家。高门大户,房宇壮丽,婆子媳妇站了满地。云娘当日穿了一件桃红的夹纱小袄,配了雪纺的裙子,我只惊喜的看她的脚。柔若无骨,自踵一路慢慢的细下去,到脚尖却又轻轻的翘起。这样一双精巧的脚,周正,圆润,柔软,在绿缎子的绣花鞋里简直让我爱慕不已。云娘拉了我的手进里头去,一路我不敢快跑。 我才知道母亲的意思。原来,无论嘱咐什么也是没有用的。外婆家原本和我家不是在一个世界里的,衣食住行皆有规范。到的第二天舅妈亲自给我裹脚,半个月才得下床。下床之后就去向外婆请安,背熟问安的句子才得出门。 原来,我不过是无路可走投奔了来的亲戚罢了。 原来,我从来也不是千金小姐。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转眼十年。 春天我随了云娘去园子里看花。云娘笑”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我也微微的笑了。 云娘,云娘。人人都以为贞静娴淑的云娘,其实背了大人也是什么都看的。 我也凑趣。“呀,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云娘,你只告诉我,赏心乐事谁家院?” 云娘的脸陡然红了。 十年里云娘艳名四播,才及笄就有媒婆上门。人人都知道,安平候的独生的女儿贞静贤淑,美貌惊人,而且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而我,不过是寄人篱下的一个远房的亲戚,从来没人看我一眼。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二) 春天。 上林桃花如雪。但是京城里最美的还是云娘的双颊。三月初三,依了旧例四个王府的女眷们一起去碧云寺拜佛。 舅母身上不爽,又放心不下云娘一人前去,特地把我叫到正房。 “青芙,今年你同云娘去如何?” 我沉吟。一个孤女,行动便招人议论。若是去了若是不起眼儿正趁了丫头婆子的心,若是抢了云娘的风头却又不免舅母面前难看。只得推托。 “舅母,青芙年轻,没见过世面,只怕去了倒丢了府里的脸。不如多派几个老成的嬷嬷们跟着云姐姐吧。” 舅母细细的将我看了一看,我也趁机悄悄儿的打量她。 舅母年轻时号称江南第一美人,虽然年华老去了却仍然皮肤细嫩,身段苗条。那一头青丝油光水滑,此时只随便挽着,只用碧玉簪簪住。传说当年舅舅游湖见了舅母,惊为天人,立时娶了回来,次年就生了云娘。可是美人如花,照旧色衰爱驰。不过三年五载,各自丢开手罢了。舅舅走马章台,舅母就在家里临风洒泪,对月长吁。 可惜了舅母的一手好箫。美人如画,对月试箫,风动竹影,让我老忍不住一阵阵的发呆。当年,当年的舅母春闺梦里人可是风流倜傥的舅舅? 舅母拉了我的手,轻轻的摸了摸我的脸,忽然长叹一声:“红颜啊。” 然后就慢慢靠在软垫上。 婆子丫头连忙斟了参茶来,舅母就着婆子的手慢慢的漱了口,半晌才说话: “张嬷嬷,把我箱子里头当年那几件银红的衣裳拿来给了表小姐。让外头的裁缝配了新式花样的大衣服来。青芙,你回去吧,让丫头们好好打点了簪环首饰,明天出门前过来我看看。” 婆子们点起了安息香,我知道是该走了。福了福,带了丫头小喜儿出门。临出门忍不住回头看。 舅母半闭了眼,身上盖了锦被,手上带满了翡翠的,珊瑚的,掐金的戒指儿和镯子,越发显得一双手有如白玉雕成。早晨的阳光透过了多宝格轻轻的洒落在她的身上,安息香的青烟在阳光下微微的泛出一种紫色。 似乎一切都静止了。日长难奈,难为舅妈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苦挨,只得了一屋子的丫头婆子和一身的锦缎首饰相伴。 出得门,小喜儿手里多了一个哆嗦呢的包袱,里头是一摞的精致衣服,全是一色的银红蝉翼纱的。----府里穿银红色是犯夫人忌讳的,今天因何给了我? 穿过水榭一路回我的屋子,看见云娘。 云娘穿了一身鹅黄的软缎长裙,葱绿的腰带,斜倚在水榭边逗弄金鱼。见了我来,只叫道:“青芙,青芙,来陪我。” 只得换了笑脸上前。 人都说我年纪小小,不言不语却得了大人的百般宠爱。焉知我的一片心。 讲别人想听的话,做别人期盼的事情,要别人想给的东西,焉能不得了百般宠爱呢?只是心里有了别人,就没了自己。 使了眼色打发小喜儿家去。若是云娘问起了银红衫子的来历,只怕又费口舌。府里都知道银红色犯夫人的忌讳,宁可明天推托了说是舅母临出门一起赏的。 云娘说:“你听说了吗?清平侯世子明天伺候老太太去烧香。” 说话的时候,云娘的眼睛闪亮,腮边慢慢的泛起了一片桃红。 (三) 清平侯的世子。 上马弯弓如月,下马浅吟低唱的清平侯世子,宫里最得宠的华娘娘的外甥。骑最烈的马,喝最烈的酒,写最婉约的词,宠爱最美丽的女人。传说清平侯的世子无论冬夏都是一袭白衫,浑身上下只戴一个碧玉的扳指儿。传说清平侯的世子出门的时候街上的女子都会失神。 啊,原来云娘也终不能免俗。 我浅笑:“云姐姐,明儿出门不如我来给你梳头。我听丫头说长平侯的侧妃最挑剔。” 明明是成全了她的心事,没的却拉上了长平侯的侧妃,只为着不臊了她。 云娘握住我的手:“青芙,没了你我真不知道怎么办。” 我看她小巧的红唇微微的撅着,鸦翅一般的两道秀眉认真的蹙着。这一瞬间的云娘应当是真心的。我浅笑。 总是一位宠坏了的小姐,容不得有人来夺了自己的风头。我自然是不敢,只是明日里长平侯的两位千金,乐平侯的几位小姐未必容得了骄傲的云娘。 想到这里又忍不住笑。吹皱一池春水。 云娘忽然叹了一口气。“青芙,若是让天下男子见得了你,只怕从此坐立不安呢。” 我只拉了她在水榭闲坐,细细的吹了一曲凤箫吟给她。 朱颜空自改,向年年、芳意长新。遍绿野,嬉游醉眼,莫负青春。 两个少年女子,各怀心事。 (四) 第二天一早自己头发随便挽一挽且先给云娘梳头,把她水缎也似的一头长发挽起了,前前后后配了各色簪子钗环,末了还斜插了一只累金凤,凤口叼了一色四颗龙眼大小的红宝石,一走起来前后摇摆。出尽手段云娘终于笑了,一边照镜子一边笑道: “青芙,你这梳头的手段京里只怕是第一。当真好看。” 我笑笑:“也得看是梳给谁。” 回来自己梳妆,只是中规中矩的把一头青丝挽起。云娘的头发虽好,到底略显单薄,每次梳头都要暗暗的在发髻里填一些头发。我的头发自小就多,油黑乌亮捧得满手,梳起来了永远是乌云高耸。不便十分的装饰,就只插了一枝梅花簪,耳环只也选了两粒珍珠。虽说简单,一气七颗珍珠一般大小,戴起来宝光流动,也不是平常人家儿能见到的东西。 若是打扮得花红柳绿,就会有人嘲笑不知身份。若是太简便了,又没的丢了安平侯府的脸。 小喜儿打发我换衣服,就穿了昨天舅母特特儿给的银红的衣裳。穿好了小喜儿倒吸一口气:“小姐,这衣裳怎么就象可着您的身子做的呢?” 的确合身。 今天选的裙子做百褶湘裙的式样,每褶里又垂了一条细细的银红丝带。若是走起路来衣带飘飘,越发显得纤腰不盈一握。难得的是衣服做工精巧,虽然式样繁复,却丝毫没有市侩气。临出门张嬷嬷送了外头新做的大衣服来,我随便挑了一件水天一色的披风,余下的就命小喜儿包了,同我一起去舅母处辞行。 舅母已经用过了燕窝,正在喝茶。见我到了,一瞬间竟似有些恍然若失。半晌才笑道:“这衣服只有你穿了才罢了。银红只有用珠子配才好。难为你了。” 云娘站在舅母身后。我不敢看她。 丫鬟婆子服侍着上了马车,搁下了帘子。万丈红尘隔绝在外,马车里只得云娘跟我两个。静静儿的听马蹄的得得声,仿佛地老天荒。 半晌云娘恨恨的问道:“为什么娘把衣服给了你?” 我细细的看她,她的柳眉紧紧的蹙着。 只得解劝:“不过是舅母怕我的衣服给家里丢脸。” 然后又笑道:“云姐姐,这一身湘绣的衣裙只有你配穿呢。” 看着她的柳眉慢慢的舒展了,脸色慢慢回转:“过年娘新给我做的。” 然后不忘记加上一句:“娘的旧衣服到底式样过时了。” 我不言语。偷偷的拉了她从帘子的缝隙里王外看。从西直门到海甸的官路两旁是一路的杨柳,随风摆动。 忽见陌头杨柳色。 两个人又悄悄儿的笑了。 (五) 碧云寺在山麓。早春山间新绿勃发,别有一番景象。 正殿清平侯老太妃带领着长平侯,乐平侯夫人和云娘拈香,各府里的侧妃,小姐们莺莺燕燕的跟了太妃磕头。大殿里头香烟缭绕,如来宝象庄严的看着这一出人间闹剧。 趁人不备,我溜出侧门,乐得自在。侧门外是一个小小的院子,一池清水上有几枝睡莲。岸边是一片茂盛的竹林。想不到在京里也有竹林。 原来在家的时侯,后窗后头就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到了夏夜雨打竹叶沙沙作响。第二天起来,母亲就会带了我去收集竹叶上的雨露来给爹爹泡茶。 想到忘情处,不由的立足不住,就一下子坐在山子石上头了。 爹爹是个穷书生,家里等闲不见荤腥。可是却和母亲和和美美,齐眉举案。此时仔细想来,爹爹的容貌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他是极安详的,会把窗前芭蕉裁纸给母亲写信。母亲每每看信看得眼光流动,美的光彩四射。 如果爹爹和我对面相逢,可能认出我来吗?想得入神,不由的把手伸到池水里搅和。一池涟漪碎,连带着水里的那个红衣的少女也摇曳起来。 是耶?非耶?不过是旧游如梦空肠断罢。 忍不住抽出玉箫,呜呜咽咽的吹了一阙凤凰台。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 正留连不舍间,忽然有人从假山后头直转过来笑道:“三月三日天气新,姑娘做此悲秋之音,不嫌早了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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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天官赐福归于2006-11-18 03:11:46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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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于2006-11-18 03:17:03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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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 卿 (一) 今夜月色如洗,不由的起来了在阶下闲步。耳边三两声夏虫的啾啾而鸣,一片桂花的香气在夜色里弥漫开来。纤云弄巧,飞星传恨,我只想银汉迢迢暗渡。一路御风而行,穿过山水阻隔,一直回到了她的身边。 此时她可在做什么呢? 平常我在家的日子,她会趁早收集梅花,荷花,枫叶上的各色露水,用小小的瓷坛子乘了,在月白风清的夜里为我烹茶。她最爱的,是碧螺春。一粒一粒的在水里沉浮,然后慢慢的展开了,翠绿的茶叶映在雪白的歌窑的茶盅上。 她会用小小的彩盘乘小小的两盏,从炉边把茶捧来。我笑:“彩袖殷勤捧玉盅。不如明儿换了玉盅来。” 她微微的笑,却不言语。只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品茶。世上的茶到了青芙的手里也就尽了。那一种醇香轻灵的茶香,就是在宫里也从来没有喝到过。 袅袅的茶烟里青芙的容颜是那么的不真实。我忍不住会轻轻的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永远温润而潮湿,手指因为长年的吹箫弄琴有一个一个的茧子。 握住了她的手,青芙会抬眼看我,然后微微的笑。她眼睛抬起的时侯永远是先俏皮的斜挑一下,然后再慢慢的把睫毛仰起。我会顺势揽住了她的腰,让她的头轻轻的靠在我的肩上。然后两个人一起默默的看月色。 在夜色里,青芙鬓边的茉莉的香气一阵一阵的袭来,我不由的笑: “青芙,你泡茶从来都是用荷花,梅花,从来不用茉莉,可是为什么呢?” 她会微微笑了答:“荷花梅花乃花中君子,令人见之忘倦。茉莉因人成事,乃花中小人,其香也是胁肩谄笑罢了。” 我忍不住从她的鬓边悄悄的摘了一朵茉莉在鼻端,又问:“那因何簪他呢?” 青芙轻笑:“妾自小惯远君子而亲小人耳。” (以上一小段,脱胎自浮生六记,风流旖旎的事情俺想不出,就随手拈一段来一笑好了) 这下轮到我尴尬了,忍不住深深的看到她的眼睛里。何等的一个聪明的女子! 今夜,身边没有了青芙的陪伴,我忽然感到了一种深深的疲倦。 朝廷的要员,皇帝的亲信,威重天下的清平侯。诗词传于天下,武功远镇诸侯的清平侯。只有我心里知道,我想要的,无非是一个小女子的一笑。 青芙的一笑。 从我第一次看到她,我就知道了我一生的宿命。 那天,是三月初三。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可是无数的珠围翠绕里,我只见了她。 (二) 那年我自云中收兵回来。因为一力主张乘胜追击,竟不顾摄政王的反对,携三百轻骑把番王直赶到沙漠以北。番王自刎,其子订立盟约,有王之日,不进长城牧马。回兵之后一时名满京华。 没人知道我的心事,正如没人知道摄政王的秘密。 原来番王谋反,直捣云中竟然是摄政王的指示。当番王长跪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手中的剑不由的软了。摄政王是当今皇帝的三哥,也是我的恩师。皇帝自从去年大病,就命摄政王相助太子。 我还记得出兵的时候摄政王携棺而行的场面,当今的太子牵衣而哭,京城百姓也纷纷下跪。 原来都是一场戏罢了。戏散了,竟然是一片鲜血淋漓的狰狞。 若是擒了番王回朝,摄政王家三百口的鲜血会染红了午门前的广场。谋逆大罪,株连九族,长平,乐平二侯和摄政王乃是儿女亲家,也难逃满门抄斩的命运。 如此朝野震动,只怕天下又要饿孚千里。 我如何下手?最后只得让番王自尽,换得他一家的性命和儿子的王位。 临去时我看到少王眼睛里的眼泪。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报仇。 十年之后,也许是二十年之后,少王长成之时的铁骑南下。天下百姓何辜? 左右为难,只得勉强立下盟约,揣了番王的伏辩一起回京。摄政王问起,我只得推说三百轻骑唯恐有变,番王又已自尽,故急急的立盟而还。 回京之后关起门来同父亲祖母商量,此时摄政王声势正盛,长平乐平二侯又敌我不明,所以商量的结果是借了三月三日礼佛的机会,各王府女眷尽出,无人注意的当口,由父亲去试探长平侯,安平侯试探乐平候。故此安平侯夫人托病不出,而我则跟随祖母前去进香。 我知道祖母的计策。她要让长平乐平二侯府全副心思花在装扮小姐上头。云中一役我已天下闻名。原来的走马章台的风流才子的名声一夕尽去,而今提起清平侯的世子,则是前程万里的将帅之材。 自回京后京中旧族纷纷来请,其心可知。 可是我的心里一片怅然。金戈铁马并非是我的梦想,我只想握住一双柔软的手浅吟低唱。可是所到之处女子们个个浓妆淡抹,暗送秋波,让人不胜烦闷。一想到三月三日又要被当作鱼饵展出,不免意兴阑珊。 (三) 到了正日子,夫人小姐们去正殿烧香,我只一个人在侧院里闲走。 正无聊间,忽然幽幽曳曳的,忽然传来一阵箫声。细细听来,却是一曲凤凰台。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 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 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 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 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 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好一个多少事、欲说还休。 只觉得箫声圆转如意,几个花腔似乎不费丝毫的气力,而到呜咽处更别有一种风流雅致。一阵清风吹过,林间竹叶潇潇。 我忽的觉得,这吹箫人当是一位女郎。 独立小桥风满袖。 正在出神,箫声嘎然而止。我正随着箫声浮想联翩,不由的失了一下神。 没了箫声,林间的风声似乎更大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呼吸里箫韵犹存。静静的站了一回,风吹过,一片树叶的沙沙声里,四下里特别的静寂,仿佛可以一直听到自己的心跳。正是唯见江心秋月白的意思了。 此时心下里只觉得少了些什么,只愿那吹箫人能再吹一曲,不由的向着箫声来处信步而行。正行之间,忽然见到一位女子,穿了淡绿的衫子,珠翠满头。不知是哪家的小姐,我并无心理会,只快步走开, 走至旁边的小院,却无一人。只是水边的石上遗了一方素白的绢子,忍不住捡起来看时,却是一方小小的手帕。这帕子并没有像一般的闺阁之物一样繁复,只在边上绣了一朵小小的淡青的芙蓉,别致里带着灵动之气。翻过来,手绢的背面却题了一阙小词: 风柔日薄春犹早, 夹衫乍著心情好。 睡起觉微寒, 梅花鬓上残。 故乡何处是? 忘了除非醉。 沈水卧时烧, 香消酒未消。 好一手妩媚风流的簪花小楷!此时拿着帕子久了,只觉得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从帕子上一阵阵的袭来,似兰非兰,似麝非麝。让人不由的心醉神驰。我不由的笑了。如此的女子,应当是何等的雅致啊。正配得上那一首好箫。 轻轻收起了帕子,回身正待出去,却见府里的老奶娘荣嬷嬷一路过来,嘴里叫道:“我的小爷,怎么也不带个跟的人?快跟了我回老太太去呢。” 我躲避不及,只得上前问道:“老太太怎么想起我来?”荣嬷嬷神神秘秘的笑了:“你刚才可见了安平侯的小姐?怎么毛毛躁躁的吓着了人家呢?” 原来手帕的主人是她。我竟然吓到了她。 我的心轻轻的温柔起来了。 (四) 很多很多年之后,我一直还记得那天去西厢的心情。有点儿欢喜,有点儿惴惴。就象第一次跟了父亲去看他新给我的小马一样。一心切切的盼望着早到马厩去抚摸它,却又惴惴的生怕马儿没有父亲的神风一样矫健。只得紧跟了父亲,一径追问:“它美吗?跑得快吗?” 手里的鞭梢儿都被汗湿了。 那一种心情,多年没有了。多年来我不停的得倒各种的东西,金钱,名望,美女,胜利,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瞩目的中心。可是,因为来的容易,这一种单纯的欢喜,切切的盼望,却再也没有。 帕子在我的怀里,若有若无的贴着我的心口,若有若无的散发着一种清香。我忍不住想要问嬷嬷她的样子,却又生生的忍住。 心里轻轻的担心荣嬷嬷用了一切世俗的美丽来形容她。 我打定了主意要把这帕子据为己有。 屋子里有两位小姐。一位穿红,一位着绿,正轻声的陪着老太太说话,一时看不清面目。可我知道哪个是她。 我静静的站了,只凝视着她。 银红的裙子,乌黑的头发,只斜插了一枝珠钗。珠光流动,衣带低垂。一时间我只觉得她似乎笼在一片淡淡的云烟里,既遥远,又触手可及;既真实,又象一个美丽的幻影。 祖母笑了:“云姑娘,你看看是不是他。” 她回过头来。见有人来,连忙站起,衣带轻扬。 一片流光。似春天傍晚的云霞,又似冬夜里一弯新月。只自顾自的丰美,自顾自的华丽,纤尘不染的悠然自得。几芳枝嬝嬝,莺啼燕舞都无赖。 原来女子的容貌,竟然可以轻灵得有如流云。原来女子的身段,竟然可以柔软的有如流云。原来女子的态度,竟然可以温柔的有如流云。原来女子的微笑,竟然可以矜持的有如流云。 一朵最美丽的流云,一朵最清澈的流云,最纯净的流云,从天上飞落人间。 似乎有人说:“倒是妾身失礼了。见过世子。” 我收敛心神,微微笑道:“惊吓了小姐,本来是我的不是。” 回过头,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眼睛。绿衣女子仍然端坐,下巴轻轻的扬着。一丝不苟的容妆,满头的珠翠,嘴角是淡淡的微笑。带着一丝的天真,一丝的挑战,一丝的镇定。她正轻轻的笑了看着我,转头对我的流云说:“青妹妹,何不就拿出茶让太妃尝尝呢。” 祖母说:“卿儿,快给云娘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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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 天官赐福归于2006-11-18 03:19:12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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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喜 (一) 这天,我下朝回家来,祖母问:“那府里头的云姑娘你看着可好吗?”我抬头想看进她的眼里,可是祖母却闲闲的回身:“凤凰儿,青姑娘不是给了茶吗?用看看去年的雨水还有没有呢,有就沏了茶来。” 我模模糊糊的想起那一张精致的,却骄傲的脸。却忍不住又想起了另外的那个人。几个月过去了,无论我如何的旁敲侧击,总是没有办法打听出她到底是谁。 少陵知道了,居然拉着我半夜”夜探”。结果是一身狼狈的出来,我们跑了半个京城才甩掉了紧追不舍的护卫。 我笑话他:“功夫生疏了吧?这要是讲出去谁信?”少陵的嘴唇紧紧的咬着,闪亮的眼睛黯淡了,半晌才说:“重卿,对不起。” 少陵隔天就去热河的围场散闷,临行握了我的手:“重卿,你一定要答应我,好好的把那位姑娘找到了。”不等我说话,就撒开马蹄一路去了。我似乎看到了他眼角有什么东西一闪,忍不住呆呆的看着他身后的一片烟尘。 我的兄弟,我见他黯然而去。却是摸不到头脑。 我笑:“老太太,哪府里啊?”边说边解了带子,让丫鬟们接了外头的大衣服去。 祖母笑了,边笑边悠然的往嘴里放了一块芙蓉酥糖。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了起来,似乎是一个平凡的祖母。但是我知道她的精明的眼睛正在上上下下的打量我。 我的脸骤然的热了。 凤凰捧了茶来,祖母挥了挥手。丫鬟们鱼贯的出去,把门轻轻的掩上。屋里忽然静了下来,只有波斯猫爱奴呜呜的轻叫了两声。 祖母轻轻的嘬了一口茶,满足的叹了一口气:“难为青姑娘了,齐山云雾清淡悠远,只是碧云寺的水失于清冽,经她加了梅花的花蕊,却只觉得满口留香了。”她微微顿了一下,忽然定定的看着我笑了:“这就叫有其母必有其女。” 祖母的笑容,带了几分捉弄。 (二) 我只觉得嗓子发干,一颗心怦怦乱跳。却只能忍住了,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笑道:“老祖宗说话越来越俏皮了。可教我们哪里猜去?这位青姑娘又是谁?我见过吗?” 祖母笑道:“说见过也见过,只是不知道你还记得记不得——那日碧云寺里见过的,穿了一身的红衣裳——反正不相干,你不记得也就罢了。” 我心里只是着急,一心只想知道,却抹不开脸面不知如何开口。抬起头却见祖母正瞅着我微微的笑,头偏着,竟然仿佛是一个爱娇小女孩看见了心爱的玩物的神情。 我忽然明白,原来她已经知道了。 她当然应当知道。我的祖母。 十六岁就隔帘识得我的当时只是一介寒士的祖父。二十五岁上认定了当时的太子必定谋逆。我的祖父因此早早准备,果然太子谋反的时候勤王成功。 清平侯府的无限荣光,有多少是祖母弹指浅笑中赢得的。有祖母的中秋献茶于太后,才有华娘娘的进宫,而父亲娶得了老长平侯的千金也是祖母一手的操办。 她当然应当知道。 无数的机心筹划,才有清平侯府不衰的恩宠,才有清平侯府不坠的赫赫威名。小儿女的把戏,如何能瞒过了这一双慧眼? 镇定了心神,我勉强的笑道:“好祖宗,就当疼孙子吧。她到底是谁?” 祖母轻轻的叹了口气:“二十年前,京城的第一美女本是安平侯的独生女儿韵娘。她出名的精于琴画,更精于易牙之术。当年她一幅手绣的墨竹在京城万金难求。最难得的是韵娘的为人,温柔贞静。我本来私心要为你父亲求了她来,可是那年恩科的探花郎风流潇洒,我见了他才知道原来天下的男子里头还是有人配得上韵娘。” 我听了暗暗的心惊。我不信天下有人可以比我的父亲当年更加的潇洒,可是又不得不信。不由的悠然的想象当年的韵娘和探花郎的风采。 如今的青芙,一定是象她的母亲。 “我见了他,不由的把私心放在了一边,一力为他二人做冰。只是娥眉曾有人妒。那年中秋,竟然有人暗暗的向皇上献上了韵娘的小像。皇上于是宣韵娘入宫赐宴,一见之下,不能自拔。” “次日旨下,皇上封了韵娘为皇贵妃,过了年入宫。可是韵娘烈性,竟然出走。安平侯的老夫人和我商量,只得对外宣称韵娘暴病身亡,从此闭口不提。可惜了这个孩子。” 我听得冷汗涔涔而下,这中间原来竟然有如许的曲折。一个小小的女子,不惜舍弃了富贵,冒犯了天颜,要何等的勇气和决心!而青芙,青芙,又因何会回到了安平侯的府中呢? “青芙这孩子,安平侯夫人只说是远房的表亲。可是她和她母亲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还有那支箫,箫上玉佩明明就是韵娘的。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既然青芙回来了,那韵娘一定很辛苦,不然她怎么舍得坑了女儿一辈子。可怜啊。” 一滴老泪从祖母的眼里滑落。我不敢则声,千回百转的,只是怜惜她。我突然明白了她眼睛里的孤高和清冷,不由的心里一酸。 (三) 我正想慢慢的退出,祖母开口了:“卿儿,你想不想知道探花郎后来怎样了?” 我愕然。探花郎? 祖母轻轻的叹气:“他原本才华横溢,文章更是字字珠玑。本来你祖父一力保奏他进翰林院的,可是经此一事世上就算没有了花满天这个人。二十年了,他和韵娘一起杳无音信。皇家的尊严,原本是冒犯不得的。” 我抬起了头。祖母的眼睛正闪亮的看着我。她的眼睛里已然完全没有了笑意,森然一片,却又是杂了忧愁和担心。 我的心微微的一痛。我明白祖母的意思,只是我不愿意听懂。我茫然的看着她,想微笑,却笑不出来。 我闭上了眼睛。我看到她微微的一笑:“世子请用茶。” 睁开眼睛,祖母正关切的看着我。她低低的说:“卿儿,我没有办法。她是韵娘的女儿,凡是见过韵娘的人都能认出来。她是见不得人的,这一辈子没有明媒正娶的命。”她垂下了头,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卿儿,我只得你一个孙子。” 我脸上的肌肉不停的颤动。我想说话,却说不出来。我想去擦祖母脸上的眼泪,却发现自己的嘴角咸咸的。我呆呆的站着,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想靠近她,告诉她,我不在乎。她就只站在那里,一袭红衣。她轻轻的用牙齿咬住了红唇,却不说话。她咬嘴唇的样子很怪,头微微的偏了,象一个天真的孩子,却又带了一点点的委屈和笑意。 青芙,青芙,我伸手出去,想触及她,想抚平她眼中的悲伤,却碰见了祖母的手。 祖母正拉住了我的手,她在哭。眼泪在她的满是皱纹的脸上肆意的流淌。她轻轻的,却坚定的说:“卿儿,我虽然不能让你娶她做妻,但是我一定让你如愿。”她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用苍老的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只是,你不能错待她。我没能保护韵娘,我一定不能让你错待了韵娘的女儿。” 屋子里一下明亮了起来。 我看着我的祖母,她正担心的看着我。我急切的点头:“我怎么会错待了她?老祖宗,一切就只靠你了。” 祖母微微的笑了,她的笑容里似乎有一丝的悲哀。 “只是,你还要答应我,一定也不能错待了云姑娘。” (四) 那一席谈话之后半个月,安平侯府里传出了喜讯。安平侯和摄政王成了儿女亲家。婚期就定在腊月。 只是少陵自热河回来,人就憔悴了。整日里郁郁寡欢,并不象一个新郎的样子。 我反复的追问,他只是闷不作声。反而问我:“你找到了她吗?” 我默然的点头,却说不出话来。我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用手紧紧的握住少陵的肩头。少陵的头低垂着,眼睛里完全不见了往日的神采。他只反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们相对无言。 只有喝酒。 上好的酒。五十年陈的女儿红,倒在杯子里犹如蜂蜜一样的稠密。上好的高粱,犹如清泉一样的甘冽。此时我们只是默默的喝酒。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纵然知道,又有何用? 我的流云遥遥不可及,我不明白祖母如何能”如我所原”。可是,少陵如愿的抱得美人归,却为何也是如此的仓皇? 我奇怪:“少陵,出了什么事?”少陵只是摇头。近日里他瘦了,显得眼睛格外的大。少陵大大的眼睛黯然的看着我,嘴边是一个凄凉的微笑。他低低的说:“这一切都是我愿意的。” 我没有继续问。因为,好多的事情也渐渐的开始发生了。 皇上病重,太子却英明。一个大雨的晚上,我同了父亲一起上殿。安平,乐平,长平三侯俱在。一夜的长谈,定下了摄政王一家的命运。 几个月来,摄政王的党羽们早已明升暗降。戍卫京师的九门副提督如今是长平侯的亲信,摄政王的长子进爵安国公,次子进爵保国公。两人目下都离了封地,在京城谢恩,要待少陵成婚了方去。 正是一举剪除摄政王的大好时机。 我心里虽然不忍,却无可奈何。这原本就是你死我活的龙争虎斗。 夜里,我又开始了做梦,梦见少陵和我在长街上相遇。少陵满眼红丝的问我:“重卿,为什么是你?” 我梦见少陵死在我的怀里,胸口插着我的长刀。在梦里我感到他的身子一点一点的变冷,一点一点的僵硬。我看到他的曾经明亮的眼睛大大的张着,仿佛还在说:“重卿,为什么是你?” 我只觉得心痛,却哭不出声。一个声音不停的冷笑:“凶手,你就是凶手。” 醒来的时侯,我每每一身的冷汗。 我们行动的代号,叫做”大喜”。日子就定在少陵大婚的第三天。 那天的一早,新娘要”回门”,而新郎一家一定会偷空休息一下。下一天新娘子拜见公婆叔嫂,少不得又是人仰马翻。 每一个细节都早早的想好,摄政王的一家原本无处可逃。 只是没有人想过,少陵,还有云娘的命运。也许在这样的大事里,他们的故事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涟漪,只是无足轻重的一个点缀。我看着安平侯,他正在侃侃而谈如何在新娘子回门的时侯设伏。 我冷笑了。 “新娘子”正是他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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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 天官赐福归于2006-11-18 03:34:28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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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于2006-11-18 03:46:09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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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于2006-11-18 03:50:32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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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句相酬(献给乐果和yaya) (一) 一场寂寞凭谁诉 算前言,总轻负 早知恁地难拚 悔不当时留住 倚窗独坐,忍不住吹了那一曲昼夜乐。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 如今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我忍不住轻轻的想他。他的笑容。爽朗的,促狭的。他温柔的吻我:“妹妹,这一生一世,我决不让你受一丁点儿的委屈。” 他的玉,我贴身戴了,再不肯放下。可是他的血书,却只能付之一炬。 原本以为就此天人永隔,却没想到那日重卿来时,一语道破了天机。 自那日少陵去了我就一直昏昏沉沉的躺在我的屋内。我又成了原来的青芙。耳边是婆子丫头忙忙碌碌的准备。原来云娘又要出阁了,就嫁给清平侯的世子,柳重卿。来看我的日日有舅母,又有清平侯太妃派来的嬷嬷。 舅母每次只拉了我的手泪眼汪汪:“青芙,你要快点好起来,不然我怎么去见你娘。”我看着舅母的眼泪晶莹剔透的滚落,却只觉得心里很冷,一直冷到骨髓里去。 如果真的是“意外”,云娘如何在丧中就要出嫁,嫁的还是那个声名赫赫的柳重卿。如果真的是“意外”,那清平侯的老太妃因何会日日遣人来探望。我忽然想起了那天,舅母拉了我的手交给云娘:“云儿,你在我面前起个誓来。这一生对芙儿不离不弃,如同对待你的亲妹妹一样。” 不离不弃。 我忽然想笑,放声的笑。她们当然是知道的,一直都知道。她们合谋骗我入局,再杀了我的丈夫。又一次的无依无靠。风光出嫁的永远是云娘,她可算遂了心意,心满意足。我呢?少陵呢? 这个世上自始至终只有三个人全心的呵护我,父亲,母亲和少陵。为了呵护我,父亲母亲送了我来这个锦绣的牢笼,为了呵护我,少陵一把把我推开。 最终我还只得孤零零儿的一个。但泪眼沉迷,看朱成碧。 我冷冷的看了舅母的泪眼,冷冷的看了清平侯太妃的嬷嬷,冷冷的看着这一出闹剧。成王败寇,原本不过是如此。只是,为什么? 我满眼都是少陵临去的眼神,盛满了无奈和悲伤。那一瞬我就知道,从此天上人间。 病好了我却呆呆的提不起神来。 春天来了,一天飞絮,深杏夭桃,端的为谁零落? 夜里,我忍不住又拿出竹箫来摆弄。原本给了他的,却赫然在自己的房里见到。拿出来正好吹这一首普萨蛮: 人怜花似旧 花不知人瘦 独自倚阑干 夜深花正寒 明天,我暗暗的想,就是云娘回门的日子。照了旧规矩我这个“妾”也应当跟了去。我悲伤的想我竟然不能为了他守节。作茧自缚。云娘才是他的妻,她可以哭,可以死,可以出家,可以守节。她可以肆意的悲伤,而我还是那个一表三千里的孤女,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 而少陵,即便变做了一个冷冰冰的牌位,天下人都会知道他的妻不肯死,不肯出家,不肯守节。她着急的出嫁。 这一切竟然和我毫不相干。 夜深了,一阵阵夜风正急。我忽然想起了那个遥远的春日。如果没有那日的初见,如果没有那日的箫声,如果没有碧云寺的一游。 往事如云如烟,只是人间已然花开花落。 (二) 所以我其实是故意的。我故意的在我“大喜”的日子里一身素衣。白绫子的短襦,白绫子的长裙,青缎子的坎肩儿,连裙子上的丁香结子也是青白二色的。 所以我故意的没有转身来迎接我的“夫君”,只是淡淡的坐了梳头。白玉的梳子流过如水的长发,我暗暗的放纵自己想他。 想他的笑容,一笑满天云雾顿开。想他的深情,我记得他温柔的搂住我,在我的耳边说:“妹妹,这一生一世,我不会让你受一丁点儿的委屈。” 我暗暗的放纵自己想他,想他温柔的给我上头。镜中人面相应,他就在镜中向我微笑,带了得意:“妹妹,如今我们成了结发的夫妻了。” 金风玉露,不过是转眼成空。 正出神,忽然一声轻咳:“青姑娘,有人托我带话给你。让你保管好他的玉。” 我一惊。一把玉梳掉落地下,只一声清脆,变作一地仓皇的支离破碎。 玉。 不失不忘,仙寿恒昌。只有他和我知道的秘密。 转身,满眼的星光有如此时一地的玉碎。白衣,绿扳指儿,却正是那日带走了少陵的人。 我苍凉的笑了,原来人世间纷纷扰扰不过是繁华一梦。我的一生,竟然如此的可怜可笑,如同少陵的一生。 待得那一锅的黄梁熟尽,才知道量半炊时成的什么? 前面有千古远,后头有万年多。忽然的一阵灰心。 却只有打叠了精神,轻轻一笑:“梳妆未毕,未得迎接相公,倒是妾身失礼了。” 我微微的带了惆怅看着他,最后见过了他的人,就披着一头的长发微微的福了下去。我看见他眼睛里一瞬间的迷惘和踌躇,如同山间的晨雾。忽然太阳出来,一时晨雾尽去,四野无声。他自怀里掏出了一件东西,轻声的说道:“青姑娘,你看看这个。” 一件短衣,还是在家里为他亲手穿上的。如今却只是血迹斑斑。 青芙吾妻, 今与汝别矣。吾今天涯亡命,以图后聚。万事拜托吾兄重卿,卿卿遇不决之事可与之谋也。陵自遇卿,方知情之为物。唯惜相聚日短,离别方长。卿若有身,男子可名慎之,女子可名乐之。陵虽身处万里之外,吾心当与卿共也。呜呼,襟短情长,卿卿善自珍重。 ——陵 唯惜相聚日短,离别方长。 我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的绝望,不由紧紧的攥住血衣恸哭失声了。 (三) 伤心过了,日子还是要过。 我只是这样一个孤女,也许世上只有我一个人还肯记得他。漫漫的长夜里不是没有想过将来的苦楚,可是我不肯,我不肯忘记了他,不肯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没有一个人想念他,没有一个人真心诚意的为了他在观音前头上那一炷高香。 长夜里我一遍一遍的想,一遍一遍的想,少陵,我不肯让他就此做了一缕孤魂。 却没想到竟然有这样的一篇血书。我紧紧的抓住来自他的一片深情,不肯放手,仿佛又看见他热烈站在那里看着我。少陵,他从来不肯掩饰。 门开的时候,我在痛哭里看见了云娘眼里的绝望。一丝的冷意,一丝的恨意,一丝的失落,如同箭一样直射过来。她轻轻的坐在我的身边,拉了我的手:“妹子,可好些了吗?今儿相公和我特地的接你回去呢。” 我看见她的浅笑里的不甘。 我冷笑,竟然还不肯放过了我。 只得收泪,也顺手收藏了血书,只微微的低头:“多谢姐姐记挂。”云娘的手突然的一紧,满把的镯子戒指儿一齐摇动,丁丁当当的一片珠玉之声。我却只听到啪的一声轻响,原来她的一根两寸多长的指甲已经断了。 任她口气里云淡风清的,我只觉得她的手微微的发颤。 屋子里原本点了安息香。自从他去了,我夜夜都只能靠了安息香才能沉睡。这一股微微发甜的滋味闻的多了就忽然有一种奇特的平静,好象可以穿过了时间一直燃下去,万年不变。 任点香的人来来去去。 我侧了头看云娘。她的眼睛亮闪闪的,一头的乌发全盘了上去,簪了几枝各色的簪子。在安息香的烟雾里竟然忽然的很象舅母。 一样柔美的身段,一样白皙的脸颊,一样的满头的珠翠。 一样的无可奈何。 怕梨花落,尽成秋色。只是燕燕飞来,又如何问春何在? 女儿如花,只是我们都只能屈从于命运。 忽然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我看见她眼底悲哀的倔强,不由的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四) 我就在清平侯府安顿了下来,居然是一个清幽的院子。 院子里修竹摇曳,廊下种了各色的秋菊。最深得我心的是自正房过了穿堂在后面还有一个小小的池塘,塘中有几尾金鱼,几朵莲叶。塘边是嶙峋的假山,山上有一个小小的竹亭,却用魏碑的匾:我闻亭。 穿堂临水一片扶栏,曲水绕阶,夜间有淙淙声。我亲手写了一副对联,刻在竹上挂上去。槛外山光历春夏秋冬万千变幻都非凡境,窗中云影任东南西北去来澹荡洵是仙居,横批是水清木华。 当日云娘接了我去,只携了我的手去见太妃:“老祖宗,我妹子接来了,您瞧瞧可整齐不整齐呢?” 老太妃斜倚在湘妃榻上,身边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正有一搭没一搭的用了美□□捶腿。她和蔼的笑,雪白的头发上那一枝祖母绿的翠凤在烛光里格外的显眼:“云儿,你的妹子我可有什么不放心的?难得你这么贤良。” 云娘也凑趣,笑道:“老祖宗,我这个妹子以后您还要多疼她呢。” 我连忙行礼,却被丫头们笑着簇拥到老太妃的身前。老太妃拉了我的手在身边坐下,笑道:“凤凰儿,把我那西洋的老花眼镜子找了出来,让我好好看看青儿。” 一个容长脸儿的丫头笑着应了,一时取了眼镜子来,老太妃当真拉了手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才回首向云娘笑道:“难为了你母亲,怎么你们家的姐妹个个儿调理的象水葱儿似的。你要是还有妹子,我一定说给我娘家的侄孙子。” 云娘的婆婆也在地下起身笑道:“老祖宗这可不是得了锅里的还看着碗里的?不过这姐妹两个各有各的好处,也原怪不得老祖宗想呢。” 我通红了脸,待要起身,老太妃却抓着不放。从眼角我看到云娘嘴角的笑容有些僵硬,却还是满面春风的说笑:“老祖宗又拿着我们小辈开心呢。我院子里头已经收拾好了,回了老祖宗这就带了妹子去安顿。” 老太妃静静的看了我一眼,向云娘招了招手。云娘连忙上来,也在老太妃身边坐下。老太妃这才笑道:“你虽然贤良,我们这些老古董儿难不成也太古董了?你和卿儿还在新婚,好的蜜里调油儿似的,怎么好就真的把身边儿人安在一个院子里呢?要是让你母亲知道了只怕要抱怨我们老糊涂了。” 说着又笑道:“凤凰儿,我早说把那边的听竹小榭收拾出来我到了夏天住去,这会子可有了吗?” 凤凰笑道:“老太太这个说风就是雨的脾气儿,前两天才说了的,如今有倒是有了,只是各色的古玩床帐还不全呢,怎么让青奶奶住?” 老太妃笑道:“若是这么着,就现开了库房搬去。青儿可是亲家太太亲自托了我的,房子不好我只拿你问。青儿只怕身边也没有什么得力的人,你就在我屋里挑两个好的给她用去,别让云丫头操了一点儿的心才好。” 凤凰笑着去了,老太妃又向云娘笑道:“你带了你妹子去你那边坐坐,喝碗茶。过了晚饭只怕屋子也就有了。” 我和云娘连忙站起来行礼,我看见云娘的衣袖微微的发抖。 (五) 云娘的院子宽敞豁亮,青石铺地,鱼缸石榴树俱全。正房是三明两暗的,穿堂上一个好大的影壁,上头是二十四孝的故事。 我跟了云娘进去。云娘今天穿了一条洒金的百褶裙子,红缎子的绣鞋。我一路看着她的群摆如同一片浪花一样的飘摇,不由的想起多年以前的那一条小小的雪纺裙子,绿缎子的绣鞋。 这中间的十年。 如果早知道去如春梦无处寻觅,又何必当日? 才刚进屋,云娘就自顾自的居中坐了,边坐边让我:“芙妹妹,来了我屋子里头尽管和在自己屋里一样,别生分了才好。”一边吩咐了丫头:“给青姨娘摆了座位来。” 地上丫头们一叠声的应了,一时已经有人搬了一个小小的墩子过来,就放在云娘的脚下。 我淡淡的笑了:“这原是夫人爱惜,可是青芙也不能坏了规矩。伺候夫人原本就是青芙分内的事儿呢。” 云娘静静的看了我。她的眼睛格外的黑,如同夜半的一潭清水。配着她雪白的脸,淡粉的朱唇,平静的有如一尊雕像。 奶妈笑了:“青姑娘,不如今儿就正式的见了礼,一家子的姐妹可再也分不开了。” 云娘微微的一笑:“还是妹妹明白。一大家子,若都乱了规矩也不是。琉璃,你就端了茶来,今日把名分正了,日后大家一起玩笑倒方便了。” 琉璃应了,小丫头子们忙忙的在地上铺了垫子。我微笑的跪在云娘的脚前。 “青芙给夫人见礼。” 跪的近了,才见云娘的绣鞋竟然是我去年亲手绣的,一对儿凤凰展翅飞舞,直上九霄。 琉璃把茶递给我,我恭恭敬敬的把茶举过了头顶:“夫人用茶。” 云娘银玲一样的声音透过了茶香朗朗而来:“快接过了姨娘的茶来,把姨娘扶起来。”奶妈从我的手里接过了茶,琉璃轻轻的把我搀起。 云娘并未喝茶,只是随手把茶放下,站起来拉了我的手:“妹妹,虽说老太太给了你两个丫头,只怕你那边儿人还是不够。我把金钗和玉簪给了你用去可好?” 我淡淡笑了:“云姐姐爱惜,那就委屈金玉两位姐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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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 天官赐福归于2006-11-18 03:53:31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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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计相留 (一) 夜凉如水,我忍不住走出书斋,仰望天际。 远远的,天边的星星一明一灭。是月初,并没有月亮,但是遥遥的看过去仿佛可以看见鼓楼高高的屋檐。 我忍不住轻轻的回头,从我的院子出去,转过了一排假山,穿过了游廊,右手是一片小小的桃林,桃林的后面就是听竹小榭。 她,就在听竹小榭。此时虽然已经是深夜,但是我知道她还没有休息。隐隐的风声里,桃香中,似乎有若有若无的箫声,却是一首声声慢。 寻寻觅觅 冷冷清清 凄凄惨惨戚戚 我忍不住轻轻的叹气。她啊。 从当日一见,我就暗暗的明白她的外和内刚。那一种清冽的眼神,虽然是柔和的,温暖的,如同了天边的落霞,却自有一种婉转妩媚的刚强,如同晚霞上的那一条淡淡的金边。 虽然是新娘子,但是镇日家的淡青的小袄和白绫的裙子,每日里脂粉不施的清水脸,一头乌油油的头发上只簪了一枝晶莹的白玉簪子。 人前却总是宛转的微笑,嘴唇上凄凄艳艳的,眼睛里迷迷蒙蒙的,让人看了忍不住的心动神驰。 只是,她终究是少陵的妻。 这个想法忽然的让我的心里多了一份烦躁,我忍不住信步在游廊上踱了起来。 青芙,青芙,奈若何? (二) 正在廊上沉思,忽然凤凰儿抬脚进了院子,笑道:“重官,老太太让你过去一趟呢。” 祖母屋里灯火通明,她老人家已经换了家常的衣服,头上带了一副新的宝蓝的帽兜,斜倚在塌上仿佛想着什么心事。地上静悄悄的却没有人,只有狸奴蜷缩在火盆边上轻轻的呜呜而鸣。 我赔笑着请安:“老祖宗大晚上的叫孙子来,有什么吩咐吗?” 她仿佛却没有听见,只是出神的看着香薰里的袅袅轻烟。我的祖母老了。夜里卸下了珠宝,卸下了妆容,她忽然成了一个平凡的老人,似乎是精疲力竭的倚在那里,一双眼睛也似乎有些迷迷蒙蒙的了。 谁能相信这就是当年的水家的大小姐,谈笑之间收服了九门提督,消弭了永乐太子的谋逆。我带着敬畏看着她,静静的等着她的吩咐。 半晌,祖母轻轻的笑了:“卿儿,你去过北方的,你给我讲讲关外的情形。” 我待要开口,却无从说起,只得赔笑:“老祖宗,怎么忽然想起北边儿了?都是蛮子,也没什么可说的。” 祖母微笑的看着我,眼睛忽然的清亮了起来:“是吗?我倒是听说北方多有奇人逸事。你既然也不明白,赶明儿就派几个人去北边儿住着,常常的把消息传回来才是。”她顿了顿,又道:“只是这事儿需要暗地里选机密的人,用鸽子才好。这事儿也不用回我,你心里要有底,最不能让家里其他的人知道。” 我一惊。 北方,多有奇人逸事。我睁大了眼睛看她。少陵昨夜才遣人送来了一封信,说他已经出关。我今夜难眠,也是为了踌躇要不要告诉青芙知道。 我看着祖母,她的眼睛雪亮雪亮的,已经没有了一丝的笑意。她看着我,点头道:“信要烧掉,留不得。” 忽然的,我觉得胸口一热,恨不得就要上去搂住我的祖母,在她的怀里诉一诉我的委屈。可是我只是微微的点头,微笑的说:“老祖宗放心。这事情原本是为了皇上分忧,交给孙子就好了。” 祖母满意的看看我,忽然眉毛一挑,淡淡的说道:“云儿过门也快一个月了,前儿身上也已经干净了,你怎么还淡着她呢?虽说有忌讳,小夫妻总要有个小夫妻的样子,不然别人也说闲话。还有青儿,也过门有日子了,你好歹过去一夜,也算堵了下人的嘴。纵有仗势欺人的下人也就不敢欺负了她。咱们这样儿的人家儿,夫妻们房里的事情怎么瞒的过丫鬟婆子,你们好歹多个算计,别老让我老婆子操心。” 我无言的看着她,她的眼睛慢慢的闭上了。一时间她似乎又成了那个有点糊涂的老祖母。只有我知道她不是的。 家里的一举一动还是逃不过她的眼睛。我苦笑着叹了口气,慢慢的退了出去。 还好,我暗暗的猜想,她还是以为嫁过去的是云娘——她也许竟然并不知道。 我轻轻的向着青芙的院子走过去。 没有听到祖母背后的一声叹息。 (三) 月下柳梢,竹影摇曳,小小的池塘里一池愁绪。 房里隐隐还有烛光,青芙的侧影就投射在淡青的窗纱上,她似乎就只是呆呆的坐着,用一只秀美的手轻轻的支着下巴。 半晌,才听见她轻轻的一声长叹。起初是微微的,几乎微不可闻,然后悠悠的千回百转的,似乎有无限的伤怀,轻轻的一声,最后才似断非断的念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我看着她微微的探身,轻轻的吹熄了蜡烛,窗户上噗的一声暗了。几枝竹影投射到窗纸上,簌簌的抖动。我忽然的觉得一股淡淡的凉气忽的从头上浇下,如同一片水银,一下就泄到了脚下。 夜色,如水的夜色。在夜色里我静静的站在她的窗外。 月色,一片如水银泄地的月色。在月色里我静静的想起了少陵。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忽然轻轻的一个转折,一阵箫声幽幽的响起,却是一支临江仙。 金锁重门荒苑静 绮窗愁对秋空 翠华一去寂无踪 玉楼歌吹 声断已随风 我站在入水的月色下,听着她的一片伤心。我们之间只隔了这一层薄薄的窗纱,却又似隔了地久天长的遥远。 一阵阵箫声呜咽,仿佛风声,仿佛雨声,仿佛天地洪荒之间万物皆悠然长叹,终于忍不住喃喃叹道: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 箫声嘎然而止,窗子忽然被推开了。 月色下我看见青芙正直直的看着我,她的眼睛里是一片幽然的忧伤。她的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更显得一张脸晶莹剔透的仿佛在月光下发着幽幽的银光。 她忧伤的笑了:“进来吧。” 我看见她手里握了一块玉。 少陵的玉。 (四) 清晨的空气里还带着若有若无的合欢香的残迹,余烟尚在香熏里缭绕。外头的夜色还未褪去,几颗残星在天边闪烁。 青芙尚在沉睡。一把长长的青丝丰厚的拖在枕边,发梢微微的有点儿卷。她睡着的时候也似乎在想着什么,眉头微微的蹙着,嘴唇轻轻的抿着。一只手却搭在被外,上头显眼的一个明晃晃的镯子。 早春天气,我忍不住想帮她把被拉好,却又踌躇了。 她睡的真沉,仿佛很累的样子。在碧云寺那天边红霞一样晕红的脸竟然苍白了,也许是夜里卸了妆,她竟然看上去单薄的象一个孩子。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轻手轻脚的反身出门。 门外两个丫头和两个嬷嬷竟然已经等着了,此时嬷嬷的脸上带了暧昧的笑容,探头探脑的笑:“爷的朝服老太太房里已经送过来了。奶奶起身了吗?” 轻轻回首看了看屋里,只得低声道:“去厢房里洗漱。” 丫头悄悄儿的抿着嘴,老婆子仿佛怪好笑的看着。我只得装作不见,一甩手先走。 老太太房里送来。 我心里微微的一痛,祖母,到底还是那个精明的祖母。那么我此次来对了么?来错了么?会不会引起了她的疑心?我没心思想下去,只是让人服侍着穿上了朝服。 青色的朝服,束发带冠,再系上那一方碾玉的腰带。冠是我冠礼的时候恩师摄政王所赐,玉带是我和少陵入朝时父候给我们的贺礼。 我还带着少陵和我结拜的时候互赠的扳指儿,一辈子不离不弃。 天色微明,上朝的时候又到了。我一边出门,一边吩咐丫头:“你们怎么伺候的奶奶,怎么倒越来越单薄了?吩咐厨房打今儿起每天的早饭多加上燕窝粥来。” 不敢看丫头婆子窃笑的脸,抬腿出门去。 我知道青芙就在我身后的屋里安睡,这个想法忽然让我的心里充满了平静和喜悦。她的呼吸里带了芙蓉一样的香气,我忽然觉得外头的天色格外的明朗了。 (五) 下朝时我远远的看见安平侯似乎朝我这里看了一眼。 摄政王遇难,天下震动。群臣请三王共同摄政,皇帝曰不可,却命太子亲自设军政府,四侯与太子朝后公议军机,三王设尊位听议。 我因为退敌有功,加兵马元帅印,进三等伯,赐御前行走,准同议军机。 我唯有谢恩,但是只觉得一片的血腥如同一片大网直罩下来。黯淡的血色里仿佛有少陵忧郁的眼神。临去的时候少陵紧紧的握住了我的手。 他说:“照顾她。” 天子一怒,我们只能执手而别。天下从此再没有少陵这个人,他化作牌位,正同父母兄长一起静静的受那一股香烟。 照顾她。 我装作没有看见安平侯的眼神,自顾自的上马,一路加鞭向着西山而去。出西直门一条平坦的大路,两边垂柳刚刚发出嫩芽。 最是无情京城柳,去年此时也正是一片郁郁。 忍不住想起昨夜她的笑容,温柔里带了几分的凄凉。她的红唇微微的抖动,低垂的眼睛宛如两只蝴蝶。 少陵,少陵。 她的耳边一边戴了一只红宝石的坠子,另一边却只是一个小小的青玉的耳塞。烛影摇红,我见得那坠子前前后后的摆动,她身上的暗香一阵阵的袭来。 少陵。 她的手是珠圆玉润的,却紧紧的握住了那一方玉。因为握的太紧,指节微微的泛白。她的一头青丝亮的光可鉴人,一头披在肩上,直到腿弯。下头是青莲花的弓鞋,小小的宛如一朵浪花。 少陵,少陵。 我看见她的眼睛,如同两粒上好的宝石,幽幽的深不见底。可是我能看见她眼睛里隐隐的泪痕,和那一种莲花一样清亮绝决的神情。 我加鞭,马儿一声长嘶,越发的精神抖擞。西山隐隐见望,我心里忽的一动。 (六) 西山隐隐,玉泉迢迢,京城二月桃花满地。 一路过清漪园玉泉山,一转就到了碧云寺。下马石边下马,还是去年天气,只是寺门微开,松柏森森,四下里全无一点人声。 沿着寺门进去,向右一转,过一道角门,就是当初初见的院子。一片假山前面有一个小小的石阶,那日就是在那里,我拾得了那一方帕子。 素白的帕子,一角是小小的一朵青色的芙蓉。我轻轻的伸手如怀,才想起那帕子竟然早已物归原主了。只是一只手还是迟迟的不愿缩回来,就若有若无的抚摸着那早已不在的帕子。 青芙。 阳光透过了松树的缝隙轻轻的洒下来,一池的树影婆娑。偶尔风起,吹皱一池春水。 我长长的吸了一口气,风里带着木叶的清香。忽然隐隐的几声钟鼓穿林绕水而来,夹杂了林木萧萧,一股清静悠远的气氛慢慢的笼罩了下来。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那芙蓉一样温柔婉约的女子,如今就在我的身边,可是,她脸上那种悠然自若的神情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正和这一片滚滚红尘渐行渐远。 我黯然的想起她温柔的笑容,温柔里带了无可奈何的心不在焉。斜倚小楼风满袖,只是无奈这一片轻愁。 无奈,无奈。青芙,我,乃至云娘,如何都是无可奈何? 正留连长叹,忽然有人笑道:“风动小池,风动乎?水动乎?心动乎?” 我回头,却正是主持了空,正含笑对我。 我只得笑道:“本非风起,不干水事。” 了空笑了:“万事无非因果。此时水动因乃是风动,又焉知风动不是水动?既然风高浪急,又何干一心?” 我问:“既然非关心事,又如何可以停风止浪呢?” 了空微笑的看我:“何必停风止浪?到了风止时风自止,到了浪停时浪自停。此时何不凭风借浪?何必拘泥于一心?” 我心中一动。 凭风借浪,直济沧海。 只是,青芙,还来得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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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 天官赐福归于2006-11-18 03:55:34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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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水悠悠 (一) 阿芙蓉的甜甜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 我忍不住轻轻的笑了。透过一片轻烟,供在案上的白衣观音似乎也在微微的笑。我满意的转了一个身,把镶金嵌玉的那一柄烟枪轻轻的放下,闭上眼睛轻轻的叫琉璃。 若非这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又何以解忧? 窗上日色西沉,一天,又这么过去了。 琉璃并没有进来。我再叫:“琉璃,端茶来。” 四下里一片静寂,死一样的静寂。我微微的头晕,不由的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假寐。 自早晨,并没有梳妆。只披散了头发,穿了一件家常的软袍。长门自是无梳洗,便纵是打扮的明艳照人,也不过能顾影自怜。 呀呀啐,好一似嫦娥下九重,却也是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我再叫:“琉璃。” 偌大的房子里只有烟气袅袅的声音。我听得到自己胸中一颗心怦怦乱跳,嗓子里干涩甜腻气味,不由的有点恼怒。 好歹我总是正房的太太,当家的媳妇。 只得欠身,从烟榻上自取了一粒枣子来,慢慢的嚼了解烟。却忽然听到窗下琉璃和奶妈惊恐的声音。 “听说是有了。” “我才刚过去看,老太太赏的东西成山成海。” “前晌老太太和太太传了管家的奶奶们,不是为这事吧?” “怎么不是,听说已经专门开了小厨房,倒是打着老太太的幌子。” “小声,别让咱们姑娘听见。” 我的头嗡的一声,正要挣扎着叫人进来问,忽然的一阵灰心,又颓然倒回榻上。 问什么?如何问?就算问出来了又如何? 我轻轻的笑了。重卿,你好。 我提高了声音叫:“琉璃,再来烧一个烟泡。” 青芙,你好。 重卿,你好。 眼泪忽然流下,一滴一滴的,都打在合欢枕上。 (二) 春天天慢慢的长了。在被中枯躺了一回,天色却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只得懒懒的起来梳头。 晚上这顿饭,万万要到。虽然心里千肯万肯的要回家小住,却也明白此时疏忽不得。唤了琉璃来为我通头,一头长发飞瀑一样流泻满身。 镜里镜外人面曾如桃花。如今朱颜瘦,且看可还堪摘? 琉璃轻轻的吸了口气,我只觉得头皮一跳。微微侧身,却见琉璃手上的梳子上残发纠结,竟然是满满的一把。不由叹道:“傻孩子,还不快梳呢,多垫点子头发进去也就不显得了。” 心里却是隐隐的作痛。这一把秀发,见我落魄,竟然也去了。 如这上房的丫头婆子,如今被地里多少闲话。前儿奶妈去问厨房加一个冰糖炖梨,却也吃了好大的气。回头来哭诉。虽然叫了厨房的头儿来骂了一顿,到底私下里也说了奶妈。 谁不知道,我的相公至今未曾入房。婆婆奶奶碍着我尊贵的身份不提,底下的下人们可是好惹的?也不是没听见有人暗地里提起”残花败柳”,飞短流长,只得且忍着。 鬓边插了娘娘赏的八宝琉璃累金凤,换上了一身鹅黄的长裙。家下住着,穿了明黄倒显得不自在,鹅黄也就罢了。上个月内务府才送来的内贡的料子做的,今天穿时腰身却又宽了。 长叹一声,却只得微微笑了,扶着小丫头出门,回头吩咐琉璃:“莺哥儿别忘了换水,那两盆茶花夜了搬进来。”又转头:“前儿乐平侯夫人送我的梅花露找出来,晚上给太太和老太太送去。” 扶了扶鬓角,摇摇曳曳的走出去。丫头婆子见了只能低头请安,我只作不知,满脸春风的笑了:“今儿爷大喜,明儿都来领赏来。” 我的手里紧紧的攥着一方小小的盒子,我似乎闻到一阵阵麝香的香气隐隐的袭来,让我的头有点晕。 (三) 到了老太太的正房,一地黑压压的人,每个人脸上都是光彩流溢的笑。青芙坐在老太太的身边,低着头儿,一身月白的小袄,外头是石青的褂子裙子。 老太太正拉着她的手儿笑:“芙儿,你衣服也太素净了些。”回头又叫:“凤凰,开了楼给你们青奶奶找料子去,多找点让家里裁缝赶着做了。我立等着的。”又吩咐婆婆:“奶妈子婆子丫头只怕要早点物色,小孩子的东西也赶快办起来。都要极干净的极妥当的,这事儿你亲自办去,可不能出一点点的岔子。” 底下的管家娘子们一叠声的恭贺,我只默不作声的看着青芙。清水脸儿,水油油的头发。我的心里不由的冷笑了一声,堆了满脸的笑容走上去。 “老祖宗,给您道喜呢。” 老太太笑眯眯的拉了我也坐在身边儿,一手轻轻的抚摸我的手,笑道:“你这阵子身上老是乏,可好点了没有?跟着我坐,看那地上冷着。” 我转头看她,她脸上的笑容如此的温暖,让我心里一动。 我笑:“老祖宗,我给青妹妹带了好东西来呢。”我伸手托着那个小小的盒子,笑道:“还是上回母后赏赐的,说是安息国上贡的安息香,最是定神安眠的。青妹妹一向身子弱,晚间老要起来一两回,这个东西最好不过了。” 锦绣的盒子,金碧辉煌的闪闪发光。老太太一叠声的笑道:“好,好。真是合用呢。” 青芙起来轻轻的道谢,伸手接了那盒子去,这才抬头一笑。 我的眼神和她的相遇。 罢,罢。我也轻轻的一笑。 刀光剑影全隐去。 流水一样的菜上来。我因为了公主的身份,一向不要站规矩,此时更趁机笑道:“老祖宗,你就多疼疼我妹子,她有身子呢,这规矩就暂且免了如何?” 老太太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一叠声的答应:“可是我老糊涂了。云儿,今后你还要多提醒着我和你太太。” 一顿饭食不知味的,饭后重卿进来请安。青芙正要站起来,重卿却连忙上去扶住。我分明看到青芙的眼中一惊,身子一缩。重卿却稳稳的扶住,慢慢的扶她坐下,才面不改色的转头,笑道:“你都快当娘的人了,别整天这么拘泥,孩子要紧。” 青芙慢慢的低头。一股红晕慢慢的透上双颊,如同水墨在宣纸上晕开。 老太太和太太都含笑看着,好一个卿卿我我。 我阴郁的看着青芙。 那番邦的安息香,虽然定神,却是怀孕女子的大敌。除了麝香,据说里头有几味彼处才有的虎狼药。我因为宿夜难眠,娘娘赐药。李太医事后悄悄嘱咐我的,再没第二个人知道。而李太医已经告老要去扶桑一游,据说前儿已经离京了。 我静静的看着她的柔美的微笑。 红烛一明一暗,在她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青芙,这却怪不得我,我心里不是不犹豫的,可是我又能如何?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龙争虎斗,此时我放过了她,彼时有焉知她肯放过我? 当年的乐平侯的侧妃,不就活活逼死了王妃?三年的活死人,王妃最后憔悴而死,死时只得了孤零零一个儿。 十几年间尽管流言不断,到底竟无一人肯提起她的委屈。 而当年的侧妃,不到三个月就因为儿子扶正,无限风光。往来宾客如云,谁还记得当年那个可怜的女人?只除了我的母亲——当年的乐平侯妃,正是我的二姨。母亲至今还常常给二姨上香,一个人愣愣的看着二姨当年的画像流泪。 可怜她如花美眷,转眼间碾落成泥。 女人的命运啊,再尊贵,再矜持,最后还是这一个继续香烟,母凭子贵。 (四) 晚上我正在梳头,忽然琉璃一叠声的叫道:“请爷的安。” 我回头。 重卿正站在门边。 一袭白衣,宛如那日初见。有如一潭清泉,藏了世上的万千变化 我待要起身,却忽然觉得身子发软,手一松,一面西洋的玻璃镜儿竟然嗒的一声掉在桌下,碎做一地的晶莹,每一片都映出我的惊慌和羞涩。 我索性转头,叹气:“爷来我这里做什么?” 重卿只是静静的看着我,一双眼睛似喜似愁。 风里隐隐有人笑语,一阵阵花香酒气透过半开的窗子飘进来。青奶奶大喜,阖府庆贺,连守夜的老妈子们都准许喝酒猜拳。 我也静静的看着他,一时间思绪滔滔,却不知从何说起。 箫声。青芙的箫声忽然渡水而来,却是一首清平调。 笛中凉意。 吹入明窗里。 梦堕懒云扶不起。 我涩涩的笑了,到底还是追来,不肯放过我。我看着我的相公的眼睛,他的眼睛似乎忽然的更深更沉,幽幽的深不见底,却微微的笑了。 他挥了挥手,让琉璃下去,这才反手关了门,轻轻的走到我身后。 他说:“夫人,先前冷落了你原本是我的不是。” 他的手轻轻的放在我的肩上,我忍不住一阵轻微的颤抖。我看到那翠绿的扳指儿幽幽的闪光。 红烛灭了。 (五)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 早晨起来给老太太太太请安,再去阅和堂和管家娘子们议事。一大家子家常里短的,一晃一个早晨也就过去了。 伺候午饭,然后回屋小睡,再烧烟泡。开始是一个,渐渐的非两个不欢。他不是没有淡淡的说过:“夫人,对身子不好。”可是我只是禁不住寂寞。 不,不是他不好。 他是温柔的待我,虽然不是夜夜都来,可是却再也不会象初嫁时候那样的冷淡。他不来的日子,也常常遣了婆子来打点东西,或是新鲜吃食,或是新奇书画,嘱咐我闲了多去上房坐坐散闷,小心身子。 偶尔,我想起来,会不由自主地疑惑,是不是我要的太多? 我知道他来的时候,每夜都会睁着眼睛看着帐子到三更才朦胧睡去,往往才刚合眼,又要早朝。合欢花的帐子,上用内造,可也终究不值得如此的注目。我也知道他并没有在青芙房中再过夜,不来我这里的时候,他只一个人在书房里踱步。上好的金砖,可是冷冷清清的书房到底不值得他这么驻足。他再也不曾出门去那舞榭歌台,繁华地方。他再也不去吃酒斗诗,他再也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柳重卿。 他以为我不知道,可是我毕竟是一个女人,他的妻子。 所以我也知道他的人虽然来了,他虽然是温柔的顾念着我,只是他的心——他的心,并没有来。 我更知道他的人虽然没有去,但是他的心却时时萦绕在那边。 可是我没有办法怪他,他是不愿意的,我一开始就知道。 可是我是愿意的。 所以我寂寞。 悠长的午后,连波斯猫也在烟气里沉醉。 青芙,青芙,阖府都是青芙。 燕窝,鱼翅,人参,流水一样的送来。天天老太太太太亲自去她那里看望。箫早已不许吹了,连行动都四五个嬷嬷跟着。 还有重卿。 自那夜后,重卿每晚饭时必到。他并没有看她,可是我明白他只是在心里看她——如同我只会在心里看他。如果那夜他来我房中,总有一乎儿会独自一个儿在窗前坐了发呆。 如水的月色穿窗而来,让他的人仿佛一个剪影,似真似幻的挂在我眼前。我在他的眼睛里读到了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和安静的心痛,我开始想,如果当日没有碧云寺的一见呢?如果我真的嫁给了少陵呢?那所有的人是不是都可以快活一些?人的一生何其可笑,每个人到最后就只兢兢业业的演一出妻贤子孝的戏。 所以长长的日子还要过下去。 夜风一阵阵的吹,吹碎了一帘的心事。 当年,当日,当初的女儿的心情,都付给这一炉安息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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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 天官赐福归于2006-11-18 03:57:24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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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风竹 (一) 我知道我“有了”。这种事情,每个女人都立刻知道。欢天喜地。 可我,却只有苦涩和无奈。长夜绵绵,我把手放在仍然平坦的腹部,静静地问我的孩子:“我该拿你怎么办?” 更漏一声一声,声声皆是断肠。 彻夜的辗转流泪,回想前尘往事,一滴一点,梧桐细雨,尽在枕间心头。 老太太知道了,却只有欢喜——这样的人家儿,原本没有什么秘密,更何况我特意费尽心思的遮掩。只几天的工夫,上上下下的窃窃私语如愿传到了老太太太太耳朵里头。老太太只怪我“年轻脸嫩,哪知道这里头的关节”,立刻派了得力的人把起居之处重新装饰起来。 半天的工夫儿,老太太,太太赏的东西成山成海,外头着人去庙里烧香,遣了小厮们去各处粥场散钱,连带管家媳妇也流水一样的请安道喜,只闹了个人仰马翻。 饭前老太太细细的拉了我的手儿坐着,一句一句的慢慢嘱咐:“想吃什么东西尽管告诉我和你太太,闷了也尽管告诉,咱们叫人家来唱戏打牌取乐就是了。只是有一样,那箫不能吹了。” 我低头只管弄着衣带,不肯则声。 老太太认真高兴,上下打量,一迭声的絮叨:“芙儿,你衣服也太素净了些。”回头即刻吩咐:“凤凰,开了楼给你们青奶奶找料子去,多找点让家里裁缝赶着做了。我立等着的。” 我待要阻止逊谢,眼角却看见云娘正进来。心里突然一冷,索性就低头继续害羞,柔声细气的道谢:“老祖宗这么疼我,让我们做小辈的怎么担待得起。” 我知道云娘的下巴在这一刻会陡然的绷紧,可是我又加上一个微弱的微笑,斜眼含笑看着老太太。 来了多日,只怕是头一回如此作态撒娇。老太太喜的声音都变了,一迭声的继续吩咐人找丫头奶妈子,办小孩子的东西。太太从地下站起来笑:“老祖宗大喜了,这件事包在媳妇身上,从这会子慢慢找起来就是了,包管又干净又妥贴。” 我偷眼看云娘。 云娘直挺挺的站着,骄傲的云娘,阖家都知道她的丈夫并不曾去她房中,可是她却似若无其事。只有我明白她,可是我不肯再帮着她。今天再看,她似乎又瘦了些,竟然瘦得可怜了。一张脸儿黄蜡蜡的,连脂粉也遮不住一股灰败的颜色。她的烟瘾,我不是没有听说,只是一家上下相互瞒着,总不必当面扯破。 安平候的女儿,朝廷的“柔嘉公主”,天大的体面。她如何肯输给一个孤女。我苍凉的笑了,只可惜我们都敌不过宿命。 我忍不住失神的想起少陵,想起我们那温柔的三天。三天,足以燃烧我全部的生命。我记起他的笑容,那一种满不在乎的柔情万种。 我记起他在我耳边温柔的细语:“妹妹,这一生一世,我决不让你受一丁点儿的委屈。” 一股近乎绝望的痛,忽然的在心里蔓延开来,然后,突然转成愤怒和苦涩。 却只得忍,忍,忍。我微笑的看着云娘:“云姐姐,你要的荷包快得了,你可是要什么花样的结子呢?” 云娘还没有说话,太太急道:“什么好东西,现今你只管歇着,怎么还弄这些费心费眼的东西。这些家常用的东西交给绣娘去打理,你一律不要管。” 云娘的脸刷的白了。 只有老太太,含笑不语。 (二) 阖家欢乐的晚饭。 云娘却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珐琅盒子,笑道:“老祖宗,我给青妹妹带了好东西来呢。还是上回母后赏赐的,说是安息国上贡的安息香,最是定神安眠的。青妹妹一向身子弱,晚间老要起来一两回,这个东西最好不过了。” 老太太自然大喜。 报告了我的喜讯的人当然也不会忘记报告我的彻夜难眠。清平候府长长的夜啊,我只是在窗前留连。 斜月远堕余辉,一片霏霏凉露。只是想寄恨书中,却奈何银钩空满。 我抬眼看云娘,她却眼帘悄悄垂了,只余一片云淡风清。 袖里的这一点沉香,坠坠的一直坠下去,如云娘的一片无可奈何的憔悴和寂寞。 呀,都是闺中女儿的无可奈何,也许我竟然苛责了她——难得了她的一片心意。 忽然想起少年时云娘每每得了好东西,都找我一起分享。或是坊间流传的书,或是堂兄弟们上街带回的玩物。我的生日,云娘每每都私下里另备了精制酒菜,各色果子,两个人一起玩闹到夜深。十儿岁那年,我生重病,大夫怕过了人,嘱咐不得见人,也是云娘半夜偷偷看我,进来的时候一身的狼狈。 食不知味。 府里特地加了精致的小菜,不问也知道为了什么。老太太不时吩咐凤凰:“把这个给你们云奶奶青姨娘加一点子。”很快的,我面前就堆起了一座小山。我有点发愁的看着,老太太却转头看我:“青儿,你也太瘦了些。就要做娘了,这可使不得。” 不等我回,又转头向云娘笑:“云儿,你身子也弱,家里事情又多,你婆婆和我有年纪了,万事都得靠你。你也多吃些子,养得结实了才好。”说着吩咐地下伺候的管家娘子:“你们大奶奶那里,让我的小厨房今后每晚睡前送了粥果加上几色可口的小菜去。你们也别看着她年轻腼腆就欺负她,我知道了可是不依的。” 地下的吴大娘倒也机警,也笑回道:“公主殿下是水晶玻璃一样的心肝,我们几个绑起来也赶不上呢,老祖宗这么说可是活活的冤枉我们了。” 云娘脸色有些潮红,连忙站起来谢过婆婆。 太太接口道:“既然老太太大方,我们大家就多多沾光儿。吴安家的,你索性跟小厨房说了,也给你们青奶奶那边儿送一份去,你们大爷若是在家,也有他的。这几处的花销都从我的月钱里头出就是了。” 吴大娘笑着应了,我也只得起来道谢。 一家子竟然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只不过各怀心事。 (三) 夜色又压了下来。 我一路沿着游廊走回去,残冬未尽,风里还带了扑面的寒气。两个小丫头子在前头打着灯笼,后头又随了两个婆子捧了一应的杂物,我只慢慢的扶了我的大丫头宛儿慢慢的走回去。 几个女人的脚步声匆匆的在回廊里沙沙作响,没人说话,只是这一片的沙沙的衣裙交错声,仿佛要一直回响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院子里的灯一盏一盏的燃起,明晃晃的耀眼,从这一片寒冷里添了一点暖意。只一忽儿的光景天色更暗,各房的灯光把一个一个的人影映在窗上,我似乎可以看见一片窃窃私语飘出厚厚的门帘儿,在冰冷的天气里打转。 我明白。 在这样的家里,何曾能有片刻的清静?只怕,云娘和我的名字就在窗子后头的嘈杂里流连。 身上的松花色的羽缎是太太临走赏的,紫貂的毛尖轻轻的擦过颌下,即温柔,又带了一丝的痒。这件衣服,“还是娘娘赏的,这会子天还凉,大毛衣服正用的上,你早晚过来的时候好用。” 婆婆给了这件衣服,老太太只做眼错没见的意思,拉住了云娘的手细细的问长问短。我知道她心上尴尬,索性也寻了个由头告辞回去,此时只是觉得一片的累从心里渐渐的漫延开来,一点一点的,连累胸中竟然是空荡荡的一片。 我叹气:“宛儿,且去后头园子里走一遭呢。” 宛儿担心的看了我一眼,不说什么,只打发了丫头婆子们回房,自己接了小丫头手上的灯笼笑道:“奶奶去散散乏就回去了,你们回去把那炭盆子烧得热热的,要是偷懒嚼舌头去,奶奶大度不跟你们计较,我可是不依的。” 小丫头子们和婆子们去了,我扶了宛儿去园中。一片萧索被夜色掩盖了,影绰绰的冷清。我遥看一回,索性走入向晚亭中回头笑道:“箫来。” 宛儿摇头,低声劝道:“奶奶,这边风大,站站就回去吧。” 我黯然的笑了,宛儿,你怎么知道我的心。 府里一点点灯火通明,无穷故事只在这盏盏灯火之下。远远的船坞里隐约停了一只画舫,虽然不是户藏烟浦,倒也家具画船了。此处,无论如何的黯然伤神,到底表面上风光无限,热闹繁华。 抬头向北,天际一片黑压压的迷乱。山一程,水迢迢,我只静静的看着。北方,北方冬天只怕朔风更寒,只怕更寂寞。 出神一回,心里千回百转,却禁不住宛儿反复的催,只得回房。 立时换了满眼的花团锦簇,满眼的红香翠玉,满眼的流光溢彩。 我淡淡的在窗前坐了,到底忍不住取了箫来,吹一曲清平调。 无情无醉 不著闲牵累 自是春來诗酒味 便向愁眠愁起 只是,我真正的可以无情无醉么?箫中凉意,吹入明窗里,又淡然萦绕不去,犹如我此刻的重重心事。 花草堪怜,朝朝雨后风前。 (四)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春天又要去了。 有时候坐在我闻亭上,手里做一两件小孩子的贴身之物,而心思却一直的飞出去,飞出去。 我想我的故事并不稀奇,摄政王的故事也并不稀奇。一个人经常的琢磨,竟然渐渐的有了一个一个可怕的想法。 我不敢求证。 柳枝初发,映得小小的池塘也一片新绿,似乎一切的阴谋和杀伐都离这里很远很远。 我只是偶尔才想起他来,抑或,是我偶尔才敢想起他来? 才一出神,手里的银针鬼使神差一般刺破了手,一点鲜红就扑剌剌洒在白绫子上。我细看,索性补成一朵红艳艳的梅花。原本一幅绿梅多了这么一点竟然有几分妖艳。 一颗心莫名的噗噗乱跳一阵,只觉得一阵的眼前发黑,心下慌乱,勉强叫了一声:“宛儿。” 却听见一个声音悠悠的叹了一声:“你,可还好?” 转头,却见亭外重卿遥遥的站着看我,脸上一片犹豫之色。一年就这么过去,一年前我仿佛记得他还是一个骄傲的少年,带了浑身的霸气在碧云寺。如今,他的光芒不知不觉中黯淡了。为了少陵么? 我苦笑着放下手里的活计,只想站起来行礼,却一阵的天旋地转,忍不住短短的惊呼一声。 下一刻,一双稳定的手扶住我的肩,几乎是慌乱的问道:“你怎样?” 我闭目半晌,让这一阵眩晕慢慢的过去,才张眼叹道:“只怕是站得急了,并不碍事。”轻轻挣了一下双肩,抬眼看他。幽黑的眸子眨也不眨的看着我,似喜似愁,半晌涩然道:“你何必?” 我侧头向北:“人言可畏。” 重卿笑了,奇异的在温柔里带了一点凄凉:“只要我们无愧于天,又何必管人言?人言何时会少了?”停一停,又道:“难道你还怕他不知道你的心?” 我微微的楞了一下,正待说话,他却淡淡的回身道:“今日早朝,圣上已经下旨命我三日后出征,今日晚间就要去兵部了。我不在的时候你自己小心保重,若我能回来,青芙,我只愿能与你为诗酒中的朋友。” 我急道:“去哪里出征?” 他回头向我:“雁门。” 雁门关。 我欲言又止。 他却温柔的笑了:“你放心,我全明白。我会留心。” 这一笑间,余音渺渺,无限伤心。 我低低的福下去:“待君归来,青芙自当为君煮茶。此去关山万里,望君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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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 天官赐福归于2006-11-18 03:58:45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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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角吹寒 (一) 天子宫殿九重,九重威严。 自摄政王伏法,几年间一直缠绵病榻的皇上竟然突然“大好”了。今日早朝,扶了太子前来。天子威严难当,群臣叩头,高呼万岁。 天子玉音向我:“柳爱卿,残春将尽,朕意就命爱卿三日后出征,为摄政王一家报仇如何?” 我朗声答应。 群臣忙不迭的称颂皇上英明,争相痛骂番王的阴险狡诈,回忆起摄政王的仁政爱民,人人顿首。我只冷笑的看他们的表演,时至今日,还有什么人猜不出来么?摄政王的亲近子弟半年来纷纷革职下狱,一时门下三千食客的盛况灰飞烟灭。 难道还有谁猜不出来么? 只是天子殿前,人人都争先演出,换得蟒袍玉带,歌舞升平。 而于我,这一日到底来了。我要去给摄政王“报仇”,直捣贺兰山缺,杀尽匈奴,一时胸中豪气未尽,酸楚又生。去年出征有少陵相送,今年出征他却已经人在天涯。 对家国江山万里的忠,对少陵有如手足的义,奈何不能两全。我放过了摄政王一家,天下不知有多少黎民百姓就此家破人亡,不知有多少夫妻父子就要从此离散。边关一带,又要成为一片烽烟死城。不,少陵,纵然你是我的兄弟,若要我再选一次,我也只得如此。哪怕从此也不能寐,哪怕从此黯然伤魂。 忽然又想起一个人,遥遥一时间是喜,是愁,万般滋味一齐涌上,纠缠不清。 就此再听不得群臣的噪呱无聊。手心在袖内紧紧地握着,让指甲直刺进去。一阵尖锐而淋漓的痛,让那人的影子骤然一淡。 天子温言道:“柳卿随朕来。” 我躬身:“遵旨。” 身后,是小监尖利的声音叫道:“退朝。”一片山呼海啸一样的万岁之声和了衣冠肃然声纷然而来,如同过去的每一日,也如同将来的每一天。 (二) 外书房里的错金博山炉里仿佛有迷迭香的香气。我暗暗的想起那篇著名的赋。 方暮秋之幽兰兮,丽昆仑之英芝 信繁华之速逝兮,弗见凋于严霜 她,乃至于这世间一切的美丽的东西,又何尝不是见凋于严霜?我恭谨的垂手侍立,眼角看着明黄的靴子在金砖上慢慢的从一端踱到另一端,緙金十二章的袍子的下摆也慢慢的从一边挪到另外一边,忽然定住。 半晌无言,寂静里只有隐约的燃香的声响。我知道皇上只怕在上下打量我,这半晌的沉默触动心事,引得心里怦怦乱跳了。 皇上忽然一笑道:“柳卿,此处只你我君臣二人,不必拘泥,抬起头来吧。” 又吩咐小监们:“去看看华妃那边儿有什么话没有?就说她娘家侄儿给朕拘了来了。” 小监们笑着下去,我也只得陪笑抬头。一抬眼,却看见皇上正紧紧地看着我,眼色泯然,全无笑意,倒带了三分的苍然和探寻。 半天叹道:“本是你的家事,只是柔嘉公主也算是皇后的女儿。” 我无话可说,只得低头答道:“臣惶恐。” 皇上却又笑道:“好在听说你的侧妃有喜,总算让朕放心了。你出征在外,不如过几日将她接进来陪陪华妃解闷,也好有个照应。” 我的心里陡然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笑道:“臣行事荒唐,那女子原是柔嘉公主陪嫁过来的,也并算不得什么侧妃,既然娘娘惦记,臣回去禀明公主,不如就叫她生产之后进宫服侍娘娘也好。” 皇帝笑了。 大笑。 “久闻柳卿风流潇洒,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既然那女子并非你的侧妃,那也就不必进宫来了。倒是华妃近日身子不好,朕已允了她,就送她去别苑里养病,也请你母亲去照顾一阵子,不知卿意下如何?” 我知道这再也无技推拖,只得谢恩,只是心里一阵的迷乱。我即将出征,皇上奈何见疑? 沉思片刻,立时上奏:“皇上,此去将军,臣恐才德不能服众,还请皇上钦点监军一名,助臣一臂之力。” 皇帝沉吟,半晌方言道:“卿乃朕亲命,何人敢不服?也罢,既然如此,就请国舅曹某随卿前去罢了。”又停一下,再言道:“朕闻近日边关把守不严,只怕有奸细混入番邦了,卿前去,务必为朕整顿边关。” 我只得连连答应,耳边是皇帝清亮的嗓音:“卿进来关心边关事务,为朕分忧。朕特备了酒宴,待咱们君臣一起小酌几杯如何?” 皇家酒宴,设于帝苑西。金杯玉盏,琼浆玉液,歌舞升平。只是我只觉得身心俱疲,身上冷汗为风一吹,一阵一阵的彻骨凉意。 天子,还是知道了。 此番出征,只怕是要事事谨慎,只求一个得胜回朝,换得天子展颜吧。 我心里暗暗的叹了一口气。 (三) 大军出征在即,明日就要校场点兵,特入宫再见君上。此时钱粮马匹甲胄武器种种纷然而来,可还是要应酬衣冠往来。从宫中出来,刚刚到了神武门就人山人海的围将上来,一片面目嘈杂。不停的拱手微笑,称赞天恩,只一忽儿的功夫就觉得疲惫了。 彻底的疲惫,从骨子里一直的泛出来,似乎能听到身体里一片涩然的翻腾。 少陵不在。 上次出征,也是出神武门,他却早早被好两匹快马。我人才出来,他一阵风一样的冲上来,把缰绳往我怀里一丢,然后神采飞扬的笑道:“诸位大人,重卿我带走了,保证把他灌个无醉不归。”话音落地,两匹战马如离弦的箭一样飞冲出去,他的爽朗的笑声洒落一路,朝廷里的重臣们只有相对苦笑。 只是此次那个爽朗的男子,我的兄弟,又在何处? 我抬头看进面前正在寒暄的肥胖男子的酒色过度的眼里。花千树,吏部侍郎花九城的兄弟,又是一个白白糟蹋了好名好姓的。他正在喃喃的说着什么天恩眷顾一类的话,我微笑的打断他,温言道:“军务繁忙,恕重卿先走一步了。” 说着手上轻轻一拂,看上去似乎是礼貌的道别,手上却用了两分内劲。这位千树公子虚弱的身子于是莫名其妙的退了出去,正巧碰上旁边白胡子的马屁御史贾某。两个人一起唉呦两声,然后忙着互相道歉赔礼,我趁机挤了出去。 才挤出来,管家吴安忽然疯了一样的冲过来,抓住我的衣角叫道:“爷,爷,不好了,二奶奶那边儿说是不好了。老太太催了几次了,请爷立时回去瞧瞧。” 我的心顿时的一紧,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揪了一下,顾不得多说飞身上马,手中的鞭子狠狠地一鞭一鞭的下去。 马儿一声惊嘶,撒开四蹄泼剌剌而去。 青芙,青芙,你,为何? (四) 青芙竟然小产,而我,也最后没有能进去她的小院。 只能在院子外头无力的站着,看着丫头婆子们穿梭来往。此时正是暮春时节,漫天飞絮因风而起,一团团一簇簇逐队来去。我的拳头握紧又再松开,松开却再握紧。一扇半开的院门,她在里面,我在外头,而少陵,又在何处? 院子里隐隐有什么声音,似乎带了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哀伤之意,我一惊,仿佛水银自顶一路泻下,全身倏忽而凉,忍不住抬脚就要进去——可是我不能。我淡淡的笑了,胸口闷闷的。 我是柳重卿,玉音亲封的征西大将军,我的将士们在城外列阵等候。他们要我保护天下的苍生,可是我连门里头的那一个也护不住。 我是柳重卿,少陵的兄弟,却也是他灭门的仇人。他把妻小托付给我,可是我却不能跨过这一道并没有关上的门去看她,因为这“不合规矩”。 我是柳重卿,我心里只有一个绯红的身影。从那年初见我心里就再没有过别人,可是我却不能把她搂在怀里挡在身后。 苦笑,苦笑,还是苦笑。不知不觉地咬紧了嘴唇,直到一股淡淡的腥气渐渐的透了出来。天色渐暗,暮烟四合。我慢慢的低下头,淡淡的问:“进去问问你们奶奶现在如何了?” 我身后是丫头鸣鸾,她没有打扰过我,可是我知道她一直在。 就像屋里的女人们知道我一直在一样。 明鸾应了一声,正待进去,我想想,从手上摘了一串佛珠下来:“这个你拿给她,告诉她保重自己,还有……” 还有,我抬头向着西边望过去,西山一带一片苍茫。我不甘心,可是无可奈何。 明鸾不敢说话,站在那里等我。我出神半晌才淡淡说道:“还有,不必惦记边关。我一定如她所愿。” 明鸾应了一声进去了,顺着半开的门,我见她背后的辫子一甩一甩进了正屋。门帘一挑,隐隐漏出几缕灯火,然后又静下来,彻头彻尾的静下来。 天若有情,只怕也是情何以堪。我微弱的笑了一下,忽然一转身出去了。一路的婆子小厮们惊叫:“爷,爷,老太太吩咐请你务必一见。”我却仿佛没有听见一样,径出府门去了。 (五) 车辚辚马萧萧,大军一动,一片云辎蔽路。大军自德胜门出,蜿蜒而行。过关沟的时候在回马石上回头,远远一片繁华隔着山水迷雾,似真似幻。 我低头。 繁华深处,有人在灯火阑珊处。 甲胄的一片擦擦声从身边逡巡而过,大旗呼喇喇迎风招展,正是一个大大的柳字。 腰间龙泉仓然而鸣,我也悚然而惊。如今我是大军的主帅,四十万人的生死俱在我一念之间。我静静的看着山间静静的前进的大军,黑压压的望不见头尾。如许大好男儿今日昂然出关,他日又有多少人能够回来? 可怜无定河边骨,都曾是春闺梦里人。 大军慢慢西行,终于就要到了。 云中。 我驰出营寨,独个立马山前。黑夜里回头四十万大军的营火犹如天边的点点星火,连绵不绝。而眼前的城关在黑夜里宛如一个怪物,冷冷的看着这一切的一切。长城横过山脊,长城的那边就是关外。 这一刻,我不知道少陵是不是也在长城的那一头无奈的看着这边的城关。 而我们两个都牵挂的人,她又在哪里?她此时此刻在做什么? 我微微的笑了。 苦笑。 夜风起,如同最柔软的丝缎纷纷抚过脸颊。凉凉的,软软的。 天若有情天亦老,此情此恨谁知? 我忽然回马,低低唿哨一声。跨下的一声长嘶,泼喇喇放开四蹄向着联营直飞过去。 这只是开始,我低低的告诉自己,只是开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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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 天官赐福归于2006-11-18 04:00:53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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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点说明 嗯,这篇夜来风急自连载以来谢谢大家的支持。目前我个人对文章下面的发展有一些想法,但是还不够成熟,先写出来和大家讨论一下吧。 1、大部分读者已经看出其实少陵未死,所以俺也索性大方的说出来,少陵目前就在重卿即将前去的边关。这场边关戏对后文的发展很重要,目前的想法是在夜来风急的下集,〈长河日落〉一文中再做交待。所以最近的停顿是在苦思冥想怎么能够跳过这一段写下去,但是目前还没有好主意。长河日落将着重于塞外风光和战争场面,青芙将面临情敌的挑战。而在宫廷中微妙的平衡也将会打破,青芙和云娘的情事之外会加入重卿的姑姑,瑶华(即前文提到的华娘娘)的戏份。 2、就目前来看,夜来风急处于死结,继续采取这样慢节奏的一个事件三人叙述的手法写下去情节发展会过于缓慢,会更加拖沓。所以我倾向于给与夜来风急一个阶段性结尾,不知大家的意见如何?真正的结尾会在长河日落里面给出。当然,另外一种可能性是跳过中间的几年,直接给出结果,但是那样长河日落就没意思了,所以这种可能性很小的。 3、长河日落将会采取纯粹的叙事的手段,力求故事的连贯性和可读性。夜来风急是我的第一篇比较长的东西,现在看来很多评论的意见非常中肯,所以将会在长河日落里面尽力改正。 如果您对夜来风急或者长河日落有什么意见或者建议,欢迎利用这章的回帖来表达。我目前计划将夜来速速结束,好开始新文了。谢谢大家。 长河日落因为作者在情节上陷入瓶颈暂停中…… 所以改填碧海星沉,关于这个烂摊子怎么产生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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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 天官赐福归于2006-11-18 04:01:27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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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能看到懒猫的文后可以跟完结二字…… 我好感动…… 好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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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 天官赐福归于2006-11-18 04:02:16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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