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桂圆八宝
一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五月二十一号傍晚五点三十一分，周亦平被同学们抬进了保健室。医生用简陋的器械为他做了全面检查，最后扒开他的眼皮，得出了非常惊人的结论：“吓晕的。”
醒来之后周亦平面对着墙，开始进行深刻的自我检讨。
就在一个小时前，周亦平还坐在学校的后花园里，那虽然是蚊子，老鼠和情侣的聚集地，但他一手紧抓《中医临床理论》，一手稳拿《针灸理论学》，正襟危坐，很明显不属于他们中的任何一类。
一个月后即将到来的期未考试，在这个三流医科大学里似乎没有形成任何征兆。但周亦平绝不打算跟他们同流合污。宿友出门打台球之前曾经问过他：“要不要一起去啊？”
周亦平正义严词地拒绝了：“我可是正经人。”
事实上的情况是，一年内十六门学科他挂了八科，再不打起精神来做正经人的话，那就要被学校扫地出门了。所以周亦平念书念得欲死欲仙，那条白裙子出现的时候，也并没有引起他的任何警觉。
那是一个多么适合坠入情网的春天啊，学校后花园的每个角落都在上演对不起我爱你，蓝色生死恋，以及恋爱七十二小时，可转到周亦平这个台却突然变成了百家讲坛。
白裙子靠近他，坐在了椅子上：“师兄……”
于丹曾在电视里信誓旦旦地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
所以周亦平抬起了头。他看到白裙子有一张春天的脸。
“能不能帮我个忙？”
可能是白裙子楚楚可怜的眼神触动了周亦平哪根神经，也可能是他读书读得确实有点错乱，血色夕阳之下，他莫名奇妙地就贡献出了自己的手。
白裙子捏着一寸多长的银针，颤抖颤抖，她好像比他更不知所措。
针灸推拿系一开始练习都是拿同学当靶子，周亦平出于师兄的国际主义精神，很狗血地鼓励她说：“没事，扎吧，大伙都是这么过来的。”
白裙子闭上眼，一狠心，一用力。
那一瞬间电视疯狂跳台，百家讲坛又换成了凶案追踪，周亦平只觉得脑袋一涨就倒了下去。他听到白裙子惊恐的尖叫声，然后是被惊扰的鸳鸯们纷纷跑了出来，齐心合力把他抬进了保健室。
吓晕的？才怪。
周亦平对着墙壁暗自发呆，这是哪来的师妹呢？学艺不精就算了，居然把他扎晕过去转身就跑，医德何在？人性何在？

二  终不能幸免
周亦平在布告栏里贴了一张广告：寻找五月二十一号傍晚五点三十一分，身着白裙手持银针目露凶光的女生一枚。
他在学校里纵横两年，多少有点人脉，找这么个特征明显的女孩子还是很容易的。
于是那天中午，众目睽睽之下，他望见了那个始乱终弃的家伙：“贺晶晶……”话到中途他犹豫了一下，这种情况是该说不许动，还是说拿命来呢？
结果贺晶晶等不到他想明白，就比兔子还要迅速地逃窜了。
周亦平追着她一直蹿过了半个校园，最后把她堵在了墙角和门槛之间，她抖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白兔：“你……你想干什么？”
这话太过于应时应景了，让周亦平打心眼里觉得，他只要把嘴角一挑，冷笑上两声，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反派经典：“五月二十一号那天，你为什么扎完我就跑？”
“我……我……”她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
周亦平想，无非是闯了祸以后我害怕，所以只好夺路而逃。他很大度的挥了挥手：“道歉，说对不起，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可是小白兔用一双泛红的眼晴盯着他。盯得周亦平忍不住暗暗怀疑，难道她才是五二一事件的受害人？难道说被抬到保健室，很丢脸的被围观，都只是他的错觉？
“我不道歉。”
咦？
“我才不会道歉，你要记就一直记恨着好了。”小白兔猛地推开周亦平，转身就跑，只留下他一个人张大了嘴。
最近是怎么了，为什么现实总是和常识背道而驰？好吧好吧，就算是演电视，你有没有见过这样的情节，做了坏事的人红着眼晴一脸委屈的从被害者身边逃走？

三  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
其实只要周亦平静下心来想一想，就会发现，每一个细节都有它意料之外的含义。为什么贺晶晶会拿着针出现在后花园里，靠近他，准确无误地叫他师兄。学校说大不大，林林总总也有六七千人，她却能穿着他最喜欢的白裙子，扎着他一向爱看的马尾辫，大摇大摆地向他走过来。
但周亦平太粗心了，他对于事情的鉴赏能力总是停留在故事的最表层。对他来说，针灸和推拿永远是两回事，思念和痛楚也不可能合二为一。
期末考试转眼就到了跟前，虽然周亦平确实努力了，也肯定用心了，可还是很清脆很爽口的挂掉了两科，暑假里他过得销魂蚀骨，反反复复地想着开学该怎么办？
电话玲响过两遍以后他才懒洋洋地爬起来去接，里面的声音却把他吓了一跳：“咦，原来我们俩是同乡啊？”
贺晶晶在电话另一端沉默了，这个记忆力始终很乱套的师兄，他早忘了开学那天，是他把她领进了宿舍里。当然他也不会记得，他拍着她的肩膀笑眯眯地说：“咦，原来我们俩是同乡啊，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也许是他迎接了太多个师妹，但贺晶晶的入学仪式，却在一生里只有那么一回。
她放下电话，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车来到周亦平家外面的麦当劳里，周亦平应约而来的时候，整间店的人都不自觉地往门口方向望过去。
这个师兄帅得一塌糊涂，是贺晶晶从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知道的了，而师兄的记性不大好，却是她用了一年的时间才慢慢领悟到的。

四  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贺晶晶打开医用包，一手挽起袖子，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半点小白兔该有的样子。周亦平不禁回想起她在墙角里颤抖颤抖的情形，可这女生对待自身，有一种不合情理的狠心。他的手指被她引到她的掌心里，缓缓向下按去：“这里是虎口，去风……”每一个穴位，都有它理所应当的位置。
贺晶晶给他机会报仇，她告诉他，只有疼痛能让人记住一些东西，不管是感情，人，还是知识。
所以学医的人总是先拿自己当标本，自身体会了刻骨铭心的痛楚，才可能去体贴病人。
那天夜里，周亦平躺在床上，反复想起贺晶晶脸上的表情，他在黑暗中举起手，顺着她所引导他的向的方向摸过去：“去风，虎口……”
复杂的人体穴位对他来说总像是阿拉伯文的天方夜谭，这一次他却真的记住了。
慢慢苏醒的还有另外一些零星的记忆。
那时候迎新生入学，一年级的师妹，小个子，穿牛仔裤，短到齐耳的头发。
食堂里递过来的饭盒，她叫他师兄，低着头要他帮忙打饭。
操场上被他踢过来的球打破了水壶，她拎着空壳一脸要哭出来的惨相。
你看，也不是完全不记得，只是懒得去用心，因为到底是无关紧要。所以贺晶晶咬住嘴唇看着他说：“我才不会不告诉你。”
我不道歉，我不告诉你，只要你想记得，就一定会记得。
周亦平猛地从床上跳起来，播通了那个电话：“贺晶晶，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你是一年级那个短头的发师妹对不对？”
电话那边的人一直没有说话，周亦平听到她细细的抽泣声。
这一年的时间里，她总是他的陌生人，他可以对她亲切的微笑，转头就又问她到底是谁。贺晶晶不知道从隐隐约约记得一个人，到爱上她，究竟有多远的距离，但是至少现在，他应该知道她的名字。
周亦平低下头，他发现掌心中有细微的血渍，她和他都是笨拙的半吊子医生，下针的位置总带点偏差，力道掌握不好，难免会觉得痛楚。
似乎是幻觉，话筒里有微不可闻的声音：“我喜欢你，喜欢你……”
他的额头抵在窗台上：“知道了……”
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明白了，掌心中曲线纠缠，流年隽镌，忽然间就长大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