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还是要追溯到非典时期。
  那时候流行带熊猫头的大口罩，所以每个人在电话里的声音都听不清楚，贺小棉是个慢性子，电话另一端的人呜里哇啦喊了一通，她才很无耻的说：“没有啦，缺货。”
  “贺小路，你胆子长头顶上了，敢跟我打官腔！”那人比她更无耻，贺小路长到这么大只碰到过一个，她试探着叫了一声师兄。
这大概是个群魔乱舞的年代，老大出头了，贺小棉只能算不入流的小妖精，她一脸媚笑，说：“是是是，好好好。”末了忽然问“张逢涛，你干嘛又回静海啊？
  人员调动其实很常见，尤其是在这非常时期，乡镇卫生所缺人，调上面的医生来支援一下，但张逢涛的回答就像言情小说里闹别扭的女主角：“要你管。”
  是啊，要你管，反正又跟你没关系。贺小棉比一般人更识趣，这不是天生的，不管谁有个弟弟，好都是他，错都是你，全能练成白骨精一样打而不死的功夫。高中毕业以后贺小棉开了一间做紫外线灯管的小作坊，生意惨淡非常，眼看就要倒闭了，忽然非典，忽然花开，她摇身变成救苦救难的观士音菩萨。
  
  二
  张逢涛开口就要了二百根灯管，满怀志气，要杀死全世界的细菌。小作坊里没有其他的帮手，贺小棉把石英管一根根的送到高温下，融化后，充入氖气，抓紧时间迅速捏合。她对这个过程充满了感情，不亚于十六岁时第一次恋爱。十六岁，她踏遍整个县城，为了帮男生买到便宜些的笔记本，省下来的钱，她小心翼翼的交还给他，男生说：“你买根冰棍吧。”
于是一切归零。
贺小棉到底是吃下了那根冰棍，糖精放得太多了，太过多的甜，反而是苦的，这是她对于张逢涛的印象。
后来男生上了医学院，穿高贵的白大褂。贺小棉在淡蓝色的火焰下挥汗如雨，试灯的时候她把眼睛给灼伤了，紫外线是双刃剑，杀菌也杀人，太过于暴烈，仿佛某种感情。贺小棉从床头滚到床尾，流一辈子的眼泪，转过天来整张脸都开始暴皮，竟像是传说里的脱胎换骨。幸好幸好，出门可以带口罩，不过贺小棉也有些怀疑，每次她在张逢涛面前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掩饰的狼狈，他又真的在乎吗？

三
交货过程顺利的让人感动，虽然谁都知道价钱比平时高了两倍不止，但这是非典年代，非典就意味着，洗衣粉兑了水都可以当消毒液出售，张逢涛指责贺小棉发国难财，她只是微笑，至少她货真价实，处女座的男人全都是猪身上的乌鸦，看别人可黑着呢。贺小棉扬了扬手里的钞票：“请你吃饭吧。”
张逢涛立刻说好，一点不嫌她的钱来路不正。走到饭店门口贺小棉又后悔了，非典哪，每吃一口饭都冒着生命危险，这还倒在其次，她被泡了硫酸溶液似的面孔要怎么见人呢。
贺小棉借着上厕所的机会逃之夭夭，从后窗路过的时候，她看到张逢涛坐在位子上，神色异常凛然，她心里咕噜一声，冒出一个内疚的小泡泡。
回到家接到老爹的电话，要她去相亲，贺小棉扯开了嗓子大呼小叫：“非典啊非典啊。”老爹龙颜大怒：“屁，人家该让学该上班的不还照样，你就窝家里装公主了？”老人家真是有大智慧，贺小棉拖不过去，打扮得花枝招展来到阿姨家里，相亲的男人居然小帅，贺小棉含情脉脉的看着他。
阿姨瞧这两人还真有戏：“小棉哪，你老带着口罩干什么。”
武侠电影里最常见的桥段，黑色的面纱轻轻一撩，立刻艳惊四座，男人和介绍人连借口都来不及找，就急急忙忙的逃窜了。贺小棉觉得自己很无辜，面对着阿姨和老爹的目光，极力申辩：“早就说了非典不能相亲嘛。”

四
贺小棉在梦里见到张逢涛，他咬牙切齿：“你又骗我。”那张脸让人想起无极里的无欢公爵，为了一个馒头记恨一辈子，可惜贺小棉远达不到倾城的级别，所以他们根本演不了香艳喷血的对手戏。
张逢涛没在电话里提起吃饭放他鸽子的事，好像是突然间大脑进水，冲淡了两天前的记忆：“急需一百根灯管。”
贺小棉惨叫，对方嗯了一声，鼻音拖长，有无限的威胁力。贺小棉苦笑：“好好好。”为了这个男生，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是怎样都好，怎么样都好，只除了被他看到不够美的脸。
贺小棉重新扯启炉灶，石英管和普通玻璃灯管不一样，它摒弃一切光源，只能让紫外线发扬光大，它心无旁骛，认一条死理，贺小棉对它充满了非同寻常的爱意，现在这年头，连这样的人都不好找了，更何况是灯。她刚用防护罩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忽然门一开，走进来一个人。
  生活总会带给人各式各样的誖论，往往是越怕什么，就越会碰到些什么。张逢涛看到奥特曼打扮的贺小棉，愣神的那一刹那间，忽然听到她惨绝人寰的哀叫。

五
历史上还有谁能比祥林嫂更命苦？当然是贺小棉，她宁愿让张逢涛质疑她的人品，也不想他怀疑她的容貌。但现在，鸡飞蛋打一场空，她是个无耻又丑陋的女人。
张逢涛面不改色，他手里提着医用包，命令贺小棉解除武装。她拼命捂着脸，效仿革命战士宁死不屈。张逢涛一句话就把她打败了：“这几年你都没怎么变哪。”
贺小棉抬起头：“师兄，你——还没看见我的脸吧。”
“嗯。”张逢涛神情平淡“你上高中的时候就跟这个防护罩长得差不多。”
贺小棉万念俱灰，乖乖的任他摆布，暗恋多年的男人认为她像个猪头，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惨痛的事故。张逢涛给她涂了一脸氢化可松膏，又喂她吃下阿斯匹林消炎止痛片，贺小棉开始疑窦丛生，他怎么会知道她被灯管给灼伤了呢。
张逢涛觉得她一点都没比十六岁的时候聪明，真把棉布口罩当防毒面具了，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彩虹飞扬，跟上了彩的胡核桃似的。
好吧，贺小棉想，她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应该更像一个发了霉的猪头，眼睛是胡核桃冒充的，她守着这么一个简陋的小作坊，不管往前后左右上下看都没有任何前景，所以张大医师，你快点滚吧。贺小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的盼望张逢涛退出她的人生，她情愿双手合什，像怀念革命烈士一样的怀念他。情愿从此之后，相见也不相识。

六
一百根灯管不是个小数目，为保证合率，必须上架点足四十八个小时。贺小棉已经壮烈的残了，没什么光荣感，不过是人为财死。张逢涛说：“不是还有我吗？”
贺小棉呆呆的看着他，她只希望他从她眼前消失，真的夹了炸药包冲上前线，也没这个必要吧？
张逢涛义正严辞：“这是正事儿。”
这家伙过剩的正义感把贺小棉吓到了，她带伤上阵，张逢涛给她打下手。两个人每到晚就滚在那几间破破烂的小屋里，变成漫画家笔下攻陷地球的无敌搭档。张逢涛是个生手，几层保护还是挡不住紧外线的毒辣，终于有一天晚上他望着贺小棉，突然间泪流满面，脑袋渐渐像被五千只蚊子突袭，肿成了连绵不断的红色丘陵。贺小棉赶快找到药箱急救，柔软的药膏在他脸上泛滥开来，她想不知道那天他给她涂药的时候，有没有在心里暗暗的想，原来，她的肌肤竟是这样的。
张逢涛睁不开眼，半夜里回医院路不好走，只能在她的小屋里住下，她煮了皮蛋瘦肉粥，一勺勺的喂到他嘴里，她甚至觉得他是故意的，不支使她利用她，好像就不能够体现她爱他似的。贺小棉瞪着他的床，无声的张开嘴。
你知道吧。喂！张逢涛。
你一定知道的。

七
处理的及时，第二天情况就好多了，但脸上的肿还没有消下去，并且开始爆皮。张逢涛不是贺小棉，他对这些事并不太在乎。厨房好像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他注视着她在锅台前上窜下跳，他有点想笑：“咦，有两个猪头。”
贺小棉全身一僵，这样一个男人，她爱他照顾他，为他毁容，他叫她猪头。
吃完饭她跟他到医院，顺便交货，她清清楚楚数出五分之一的钱，塞到了他办公桌的书堆里。
贺小棉再也不想被凌厉的紫外线灼伤，那种痛一生一次就已经刻骨铭心，她结束了小作坊的生意，回到家里，上次介绍见面的那个男人，说很早以前曾看到过她，好像并不是那个样子的，想再接触一次。贺小棉同意了，他们在湖边见面，她的伤已经完全看不出痕迹，皮肤这东西不像是心，是完全没有记忆的。他们都抱着明确的目的，进展神束，两个月以后就决定结婚。
那已经是2004年的四月份，非典的阴影渐渐烟消云散，婚礼定在县城最大的一家酒店里门市大厅完全可以容纳三十桌酒席。这么多人贺小棉也没有请张逢涛，他们是很久之后，在一家商店里遇到的。

八
那天贺小棉穿着男人的毛衣和工装裤，随着人群挤来挤去，结过婚的女人有拉塌的特权，不管发生什么状况，她都不用随身带着大口罩。然而当贺小棉发现有个高个子的家伙在后面跟着她，她还是惊慌失措。她拔腿就跑，他追，在超市里上演男女版的猫和老鼠。这个男人永远要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出现，最终是她站住了脚。
张逢涛距离她两三步，他只想问她一句话：“为什么高考的那天你没有去，明明之前我们约好在学校门口见面？”
贺小棉哈哈一笑：“这么久的事你都记得？”
就让他把她当作一个从来不肯守约的坏女人吧。不然要怎么说呢？老爹肯求她不要参加高考，别去上大学，把机会让给弟弟，普通家庭也就能供得起一个大学生。
贺小棉不想怨怼任何人，她远离张逢涛，老爹，还有弟弟，嫁了人，她的一生也就是这样了。任何的奢望都与她无缘，不爱有不爱的好处，贺小棉将会一直这样没心没肺的快乐着。

九
十六岁那年，张逢涛旁边座位上的女生叫贺小棉。她是班上所有学生里穿得最差，笑容最灿烂的一个。张逢涛喜欢托她买些东西，她拼命省下来的钱，就可以换根冰棍或者糖果。他记得她说过，她从来都没有吃过零食。他毫不客气的差遣她使唤她，她总是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她叫他师兄，但其中的原因让他生出一脸的黑线。
“贺小棉脸皮已经很厚了，可是师兄啊，你比我的脸皮更要厚上加厚。”
高考他们抽中了同一间考场，约好要上同一所大学。可是直到入场的最后玲声响起，贺小棉也没有出现。
张逢涛如愿当了医生，听说她在县城角落里开了一间小作坊。非典时期他申请调回了静海，各卫生所的紫外线杀菌灯严重缺货，他忍不住又向她伸出了魔爪。来交货的那天，她用大口罩把自己捂的很严实，可却瞒不过张逢涛的火眼金晴。他提着医药箱从天而降，把药膏涂满她的脸，那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一个女生。原来她的皮肤是这样的。他在心底里暗暗的惊讶。
张逢涛提出要和贺小棉分担制管工作，他们昼夜不分的混在一起，就好像十六岁那懵懂不明的时光，他被紫外线灼伤了，不知道为什么却很高兴。他感觉到她的手指，柔软的拂过他的脸颊，使他整夜整夜难以入睡。
她知道吧？她应该知道的吧？
清早张逢涛看到她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忽然有一种错觉，原来他们两个很早就在一起了。所以他也把自己变成了猪头，这样看起来才能份外的般配。他有点想笑：“咦，两个猪头。”
交完货张逢涛在办公桌的书堆里发现了一叠钞票，好像被人当头泼下了一盆凉水。她仍然像很多年前那样，跟他算钱，计较得清清楚楚。他找到小作坊里，想把钱摔到她面前，然而房间的门紧闭着，就只有一把锁，气势汹汹的隔断了他的视线。

十
“哈，这么久的事你都记得？”
贺小棉声音轻快，让张逢涛为自己的小心眼感到羞愧。
这么久的事了？好像就是昨天，张逢涛计划着要在高考以后跟女孩子说一句话，这句话他酝酿了一遍又一遍。然而他守在学校门口，一直到玲声响起，她没有来。
张逢涛当然也不能告诉她，他想把钱摔到她面前，然后紧紧的抱住她，让她连呼吸也喘不过来，每次每次，都只差了一步，她不遵守约定，不给他这个机会，甚至不肯找一个骗他的借口。他们之间就像那晶莹剔透的石英管，明明紫外光线透过来，有无比的杀伤力，然而伸出手去的时候，却始终隔着一层薄薄的晶体。就像现在，她看着他，他看着她，距离那么近，却咫尺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