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七十岁的老人来到我的工作室。他曾经是我的学生，以六十八岁的高龄学习心理学——他说，他渴望心灵的成长。一年前，我送给他一本圣经，由是，他成为基督徒，也成了我在异乡最好的朋友和亲人。
    今天，他来到我的工作室。我象告诉其他来访的朋友一样，告诉他我还有工作，只有一个小时接待他。可是，他就是不走，在这里坐足了三个小时。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这位饱经世故的老人，比任何人更懂得体贴别人，更有仁爱之心。
    可是他就是不走。他反复地问“为什么您不研究关于老年人面对死亡和疾病的问题呢？”我耐心地听，但心里想，自己向来对老年心理没有什么兴趣啊。
    可是他不走。他就是要问“为什么您不给我谈谈死亡呢？”
    无视我的微笑和沉默，他固执地问“我真想听听您谈论死亡。我甚至认为，这是我的权利！”
    于是我问：“你认为死亡是什么呢？”
    他说“死亡就是当你看到一个漂亮的模特，但是已经没有任何冲动；死亡就是当你看到美味的食物，但是已经没有任何欲望。你的感觉死亡，你的人就死亡。既然一切感觉都会消亡，那么我认为，人害怕死亡是没有道理的！”
    我笑他：“你也算是个基督徒！你应该说，上帝和天国在死亡的尽头迎接你！”
    他说：“基督就在人间，就在你的心里。如果你的心里有上帝，你就生活在天国和人间之间；如果你的心里有魔鬼，你就生活在地狱和人间之间。天堂和地狱，早已在人间实现，哪来死后的天堂和地狱！”
“  你有过面对死亡的经验吗？告诉我你的感受！”
    这位七十岁的老人肯定地说“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验！”是的，他的身体非常健康，年轻时曾是一位体育健将。
    可是我，作为一位年仅三十三岁的女性，我倒有过濒死的经验。他牵动了我对过去的回忆……
    “当我确信自己即将死去的时候，坐在车上，看到熟悉的街道，闹哄哄的人群……如果我死了，这一切已经与我无关，他们会依然如此这般地生活下去。爱我的人固然会一时地伤心，但时间终于会抹去他们的创伤，笑容也依然会重回他们的脸上……既然我所爱的人还会好好活下去，我所爱的这个世界依然生生不息，我又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刹那间的醍醐灌顶，让我突然放松可以坦然面对死亡……所以我同意你的意见，死亡并不可怕，是人们把它想象得可怕。”
    老人把椅子拉近一点，继续和我探讨。但我的心，已无法平静……
    老人，他面对死亡问题的迫切感，引发了我的迫切感。死亡，谁也不知道它何时来临，但我终归要离开这令我深深依恋的有生世界……这才是最最彻底的分离！只有想到死亡，才能真切地感觉到内心这一份最大最深的爱情，是给予了生命本身！真想把世界抱在我怀里，死死不松手！这东西就是我的一切啊，谁也没法知道，它对我来讲，有多么好！
    于是，一个老人，一个年轻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们一起，感受了这流动在房间里的死亡意识……沉默了……无语了……内心却真正交流了……
    老人站起来，他看着我的眼睛，慎重地说：“我可以亲一下你的额头吗？”
    我也看着他的眼睛……
    在他眼里，我如此明确地了解，我是他的“美好事物”，是他所留恋有生世界的象征性代表……
    在他眼里，我如此明确地知道，这是一个在意识清醒的情形下的预定的告别，它战胜了死亡期限的不确定！于是，我不再犹疑，也慎重地走上前去，我们拥抱在一起……
    老人松开手臂，向我点点头，仿佛完成了一件十分神圣的事情，拿起帽子告辞。
    目送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一颗看不见的眼泪重重地滴落在心上……
  

(释梦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