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恸

   她泪 他恸
   她笑 他疯
  

一

   我诞生在王舍城，灵鹫山。这就是世人眼中至善至美的极乐世界。
   这有着种种奇异的禽鸟，白鹤，孔雀，子规。它们日夕起舞，相对和鸣。天空是坦荡荡的澄蓝，地上是青郁郁的莽林。风吹动琉璃宝树，出微妙音。树下的溪流汇集成碧色水潭，一颗颗莹润的莲子开出一池圣洁的荷。
   谁也不会注意到我，一个卑微污秽的虫豸之躯，也混迹在如此灵妙净雅的境地。我隐匿在这一池荷中。肢肢节节的躯体，乌黑笨拙的巨螯。似那粉生生花瓣上的一片污渍。我的存在，是一种亵渎。
   只有佛讲经的声音传来时，我惶惶的心才会安和起来。佛的声音这般浑厚的回荡于天地之间，向世人宣颂着这世界的真理。我听不懂他在讲什么，我只是喜欢他的声音。
   我想我得去见见佛。我想看看，发出让我如此刻骨蚀魂的声音的他，是什么样子。
   我知道在每个清新的晨昏，眷奕童子都会来池中剪下长茎带露的荷，给佛送去。这个童子生的温和婀娜，犹如女子般秀丽。他在照看荷池时早就发现了我这位不速之客，却也不赶我，只用一双清炯炯的妙目凝睇着我，伸出皓腕轻拘一捧沁凉的溪水，涓滴不漏的洒在我的躯体上，滋润了我干涸的心。我满心感激地冲着他，哆哆地敲打着几对足。我望进他的眼底，有一片纯澈的颜色，那是什么？
   久而久之，我的存在，他的友好。也被视为当然。
   也许，他可以帮助我的。


二

   我叫眷奕，是佛前的童子。我终日陪伴在佛的身旁，奉灯，打坐，采荷。看着佛的光辉照遍十方世界。
   佛说，要入空境，断妄念。我每日静心坐禅，一颗佛心，万事皆空。
   我没想到会遇见你。
   一个黛色的晨昏，风月如霁。荷池边。我来为佛采荷。
   我挽起素色的袖，将手伸进清幽的溪水中，涟漪一圈圈地晕染开来。我悉心地拨弄、挑选着最成熟、饱满的荷。
   忽然之间，我看到她。
   肢肢节节的躯体，乌黑笨拙的巨螯。匍匐在绵软的荷瓣中，惶恐不安的扭动着。我瞪视她的片刻，竟然呆了。
   我敛目合十，前尘汹涌地弥漫上来，是她。那曾经美丽得有若芰荷映水的笑颜，几世几劫过去，仍悬留在我心上。
   我屏住呼吸，轻拘起一捧沁凉的溪水，小心翼翼洒落在她的躯体上。她酣畅淋漓的享受着这甘霖。随后就感恩地望着我。
   而后我常常去看她，因为我已不再能专心地枯坐于禅房中。
   她终于与我说话，我开怀。她说，她想见佛。我的心蓦地被抽紧，伴着些许刺痛。
   原来她爱着的，是佛。
   可是，雨久，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三

   我紧紧地攀附在一支硕大清香的荷中，眷奕拈着这亭亭的荷，走的很沉稳。
   我们这要去的，是大雷音寺。我终于可以看见佛。
   长长的大殿里檀香萦萦，众多的罗汉，菩萨，尊者来来去去，神色端严。
   一时间，我看到了巨大的莲花宝座，佛坐于其中。紫金的袈裟烁烁生辉。佛讲经时，有五色光，从口出。世界震动。他是这般的高大，慈悲，庄严，美好。
   眷奕绕过五百罗汉，轻度步，垂首屈膝于佛前，双手托起数支圣洁的荷，承上。
   我蒙昧的心仆仆地雀跃着，俞加惶恐。佛就要采折我。
   佛澄明智慧的目光徐徐下视，竟停留在了我卑微的身体上。啊，他看见了我。我战战兢兢的仰望上去。
   漫天迷醉的颜色里，我看到佛破颜微笑。
   众生皆爱佛。除了眷奕没人知道，一只渺小的虫，逾越了圣界与浊世禁忌，用凡俗的爱欲，以一颗不可告人亵渎之心，爱着佛。爱他头顶的圆光，他足下的莲花，他微妙手势，他背后的虚空。
   然而佛的莲花圣手，伸向了我身旁的那支艳丽的荷。
   我的心一丝一丝幽暗了下来，佛弃绝了我。我的心蓦然恸起，我昏厥在了眷奕的掌心。
   恍然间我觉的的自己很可笑，我仅仅是一只虫豸之躯，竟妄图得到佛的爱恋！


四

   当佛挥手弃之盛有她的那支荷时，我看见她的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恸。她跌落在我的掌心，痛苦的抽搐着身躯。长茎的荷颓然败落，花谢花飞飞满天。
   无声的泪，寂静地浮上了我的心底。她的这般，不是为我。
   雨久，这一世你已遗忘了我。可我总是意犹未尽地想起你。这最残酷也最温柔的禁锢吗？记忆如同纷扬的风雪，席卷我的心，彻骨寒冷。
   l辽契丹年间，洪钟旷雪。
   我是轻狂的少年皇帝，意气风发。带领着黑水靺鞨策马扬鞭，攻破了强悍的契丹。成为那辽远的黑土地上新的霸主，我在赫图阿拉竖起胜利的旌旗。
   哀鸿遍野的冻土上，我看见了你，配着璎珞铜铃的契丹公主；我看见了你，我满身素缟的异族王妃。我对自己说，雨久，这一世我不愿再放掉你。
   女真与契丹的交锋，之于无辜的子民而言，是人祸。佛说，我们是有罪的。
   于是这一世，我们被远离尘世，成为了佛界的仙灵。你变为丑陋卑微的虫豸之躯，没有记忆，没有来路。我则是佛前的清净的童子，保留着生生世世记忆，痛不欲生。
   雨久，你可知，为了我们来生的痴守，佛许给我们这一世的时间，是对自己的救赎啊。


五
  
      我从眷奕的掌心中苏醒，闻到糯甜的荷香。这双干燥纤细的双手竟给了我在这般安心的屏障。我错愕地想逃开，我的惭与秽怎么允许我逗留在你温暖的掌心。
   偶染寒意的荷微绽着。罗汉，菩萨，尊者敛襟正坐于池边，皆怒目视我。这无上庄严的圣地容不下我的亵渎。我不忧也不惧，等待着惩责。
   就在命轮即将送我进入万劫不复时，我看到眷奕的泪水如大雨滂沱。他眼底纯澈的颜色，惶若隔世。
   尘世，战场，大雪昼夜不寐。
   我是契丹王最小的女儿，倾国倾城。靺鞨骑兵侵占了我们的疆域。峥嵘的墙缘倒塌了，繁华的都邑沦陷了。族人们在弥留中保全了我。
   我看见他走向我，星眉剑目。心下，这般依依。眷奕，我知道你今生不原再放开我。然而我恨你杀我族人，毁我家园。在你的怀抱中，我忍着心中巨大的恸将月牙弯刀剔入你的心口，我泪流满面，对不起，对不起。随后我拔出弯刀直抵上颈，划破自己的血脉，溅出一片血雾。我唤着，别走，等着我。眷奕，眷奕……
    原来，原来是这样。眷奕，眷奕……这个我生生世世念了无数遍而异常婉转动听的名字。我终于想起。然而这救赎的一世，只因我的一时念起而被葬送。


六
  
       一弯如铭的上弦月，默挂在渐暗的天顶。我怕从此荷池中，再不见她的身影。
     雨久与我此生存在的意义便是，对自己进行隆重的救赎。为得到一个洁净的白胚、不灭的灵魂，好结生生世世的尘缘。然而触犯了禁忌的生灵是不被饶恕的，她即将被逐降凡世。我们的六道轮回若被打乱，那么这千万年来的等待于追忆均会成为虚幻，在潺潺的命轮间灰飞湮灭。
   雨久，我不能让你自己走掉。
   你一瞬也不瞬地望着我，眼眸一丝丝清亮了起来，随即漾满了如树影般斑驳的恸。你想起了，我终于又回到了你的心。我释怀。
   我不怕流年仓促，仙境，魔界，尘世；幻灭，颠覆，永生，我都要随你去的。
   佛前，我们长跪不起。
   佛说，孽缘，孽缘。
   慈悲的佛，一支支拈起我日日采集来的荷，丛聚于掌心，颔首微笑。继而抛下。刹时荷瓣倾泄如雨，沾衣不湿的花雨拂落在我和雨久的身上，粉漾漾的雾晕。
  佛让这荷花的精魂许给了我们又一世。在这翻圣洁的洗礼之后，我们须要携手走入下一个轮回，受劲煎熬磨练，洗劲万千罪孽，迎来春暖花开。
   雨久的眼中绽出救赎的光彩。我将她置于掌心。
   我们长揖及地，拜别光芒万丈的佛。铿锵地走入未知的命运。
    


百年过往 千年追忆 万年重逢
七分宿命 三分相怨 一张秀容

深巷木屋。一个患有幽闭症的孩子。
这一世，雨久变成了孩子的心，眷奕则为她的外表。

可怜的孩子有着不能承载的惶恐与迷惘，巨大的恸促使着她的心的垂垂老去，而时光却忘了给她添上皱纹添上白发。
于是孩子的心与外表背信弃义地越走越远，雨久和眷奕在恸中沉醉着，纠葛了一生一世。

洗尽铅华。

这可贵而又艰难的一世，雨久与眷奕既非仙，也非魔，却是共同的。他们感恩。
在不停歇的恸中，雨久与眷奕陶然地期待着，下一世的莲叶满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