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论坛上某名字带枫的人……

      我曾经看到过，风恋上了枫
      在深谷中的我，不过是一潭小小的湖，凝着一碧汪汪，日复一日地守着窄窄一块的天，望着云卷云舒，自日出到日没；年复一年地看着盈盈一抱的山，数着花开花落，由年尾到年头。偶而有着飞鸟，有着野鹿，有着山猴，来我这儿喝一口水，却都去了，毕竟他们只是过客而已。我听着他们说到深谷外的世界很精彩，听着他们为我的寂寞而不平，但我从来只是听，从来都是笑而无语。于是他们又说我宁静致远，说我淡泊无波。宁静致远？淡泊无波？天知道我也曾多么羡慕过飞鸟那一双追风的羽翼，恨自己这一副不由自主的生命。可是，那只是曾经。现在的我可不再羡慕，我甚至高兴于自己是湖，因为，能守在他的身旁。
      什么时候生命中有了他？不知道。只知道有了他后的生命，才是我愿意有记忆的生命。他是湖边的一株枫，很奇怪的一棵树，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我身周的草木实在太多了，他并不是最特出的一个，所以等我注意到他时，他已经过了“小树”的阶段，说强嘛，似乎又不是很强，其他人都在拼命展现自己那红胜山花的艳时，只有他的颜色中仿佛总带着一丝清冷，也许因为不是很纯粹的颜色，所以略略夹着些青涩的调子，不知该说是先天不足，还是后天营养不良。总之，看惯了太多美丽事物的我，一开始见了他就根本没入心，后来入了心了那也只是怜悯，一种自认为是强者而对弱者施舍的怜悯。他的根扎在大地上，通过土地与我的声息一脉相连。我怜悯他，因此总是有意把自己那最清澈的水多施与他一些，变得漂亮一些吧，毕竟你是依赖我才能活下去的生物。
      我从来没有与他说过话，但他似乎能看得懂我的心。我把水送出，他却不接受额外多出的那一些，每次汲取够能让他活下去的份额后，便守住自己的心，守住自己的身，宁可在烈日下和同伴一同抵御旱季的苦痛，也不愿接受我的帮助。而且，即便是接受我的水，他也似乎不能忍受自己只是做有索取而不付出的那一方，总是努力地收集空气中的水气，然后再通过大地输入我体内，就象是还情一般。尽管大家都这么做，或者容我自恋地说一句，大家都因为喜欢我而自愿这么做，可是他回报的份量，永远是最多的。甚至有时候使我产生了错觉，怀疑这棵既不漂亮又不懂得讨人欢心的枫树，是否是恋上了我？

      假如真是恋上了我就好了，可惜那确实是我的错觉……
      自那以后，我的心中有了这么一棵枫树。既便着着红色也是清清冷冷的调子，虽是瘦瘦弱弱的身躯却有着棱棱的风骨。当听到大家都在埋怨老天没生给自己一个可自由活动的躯体、群情激昂时，他却在一旁大觉我先睡、好梦吾自知，惹得其他人都在怪他无心无绪，没点血性；可当大家在北风中折腰、在炎日中低头、在暴雨中摇摆、在霜雪中凋零时，只有他努力地撑着那瘦弱的身躯，一片片叶子拼命地展开，誓守脚下一方土，就是不低头，不弯腰，不认输——其实认输更好一些啊，傻孩子，那些大人们都只是在玩游戏，他们喜欢看到自己的对手屈服可又不愿看到自己的对手如此无趣地屈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象你这样坚持下来的，只因他们还是在玩游戏，一旦游戏当了真，你会很痛很痛，不知会被夺去什么东西的痛呀！低低头，又有什么打紧？留得青山在比较重要。你听到了吗？看着他那倔强的样子，我就不由自主地有些心痛——心痛？原来我还有这种东西啊，还以为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失了。可是我为什么会心痛？为了那棵枫？可能吗？是枫怪还是我怪？错觉，看来还是错觉——可为什么错觉又有如此真实的痛，让我湖的心翻腾不已的痛？我用了很长的时间，仍未理清自己的心绪，而没等我理清，枫就遇上了一个对他认真的家伙，一个不把他当成游戏对象的家伙。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不明白假如时光可以倒流，我是否会希望那个讨厌的家伙不存在。我恨他，现在依旧恨，因为他夺走了枫；可是我又没办法想象，假如这个家伙从来没有出现过，枫又会是什么样子。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风，任性，随意，一时间这个小山谷当中的所有一切都被他牵动，牵动了表象牵动了心，花花草草们因他动了灵魂里的恋心，只为他那我们可望而不可求的自由，绝对的自由。可我知道，到头来他什么都不会带走。现在吸引我们的洒脱、不羁与温柔，不过是他众多的表象之一。只要是他决定放弃的事物，他必然会毫不犹豫地放弃，只因……他是风。
      果然，他认真了。直到现在我还是弄不明白，枫怎么能撕开这个伪君子的面具，露出他认真的一面。我听说过他，神当中最随性的家伙，因为他的随性这个星球上才会出现“风”，他的身份远远高于我们，他的力量远远强于我们，他的寿命远远长于我们，在他那长得让我们无法想象的生命当中，该在乎的，能够掀起激情的，全都随着时间淡了，淡了，淡到什么都放弃了，放弃了同伴，放弃了实体，放弃了情感，偏偏“活着”这点不是他想放弃就等于不存在的事实，所以他才会选择“风”的命运，有自信不会为任何人停驻的命运。很麻烦的家伙，却也是一个正常情况下不管如何挑衅也不会认真的家伙，因为他的眼中已看不到“自己”，更看不到“别人”——然而枫却办到了。他是很认真地在使用着他的力量，只针对枫一个，没有波及其他人。我感觉到了枫对大地的依赖，对我的依赖，他仿佛尽了全身的力气，努力站稳身子，深深扎根于大地，不低头，说什么还是不低头。心痛的感觉又来了，可是心痛中又有一丝窃喜……我似乎很高兴这样被枫所依赖，即使意味着要与一名亘古之前就已存在的神祗为敌。我尽自己最大的力量，从地底不断地输与枫力量。能感觉得到枫的骄傲与不屈，既便是这个时候，他似乎还是想以自己的力量来完成与那家伙的战斗。清清冷冷的调子还在，可是本该清清冷冷的灵魂却在燃烧，一片，两片，三片……暴风下，枫的叶子不断落下，每落一片我的心头就重重一震，每一片叶子上都有战斗过的痕迹。他不是这个山谷中最红的枫，不是，可是他是我所见过的最纯粹的枫，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由得问自己，这样的生物，真的是在我的灌溉下生长起来的吗？我这颗湖水的心，配得养育起那么美丽的生命吗？

      “嘎——啦——”枫，从中断了。

      一粒尘埃看世界，一朵鲜花见天国。在你掌中盛住无限，一瞬间便成永恒——这是我不知何时何处听来的语句，可是就是这么牢牢地系在了心。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在想，虫儿们的海誓山盟，鸟儿们的山盟海誓，总是口口声声表白着相恋的刻苦铭心。什么叫“记”？“记”是为了“不忘”。假如从来就没有忘，那又何必记？假如一旦忘了就会连自己的生命也剩不下，那又何须记？天会荒，地会老，山高亦有无棱日，海阔亦有水尽时。如果真能活个与地久、与天长，比起所谓的“永恒”来，也许“瞬间”更真实！——而你，你啊，你就是我的世界，你就是我的天国，你就是我的无限，你就是我的瞬间……我从来没有停止过对那一刻“瞬间”回忆，或许是，从那日以后我就一直活在那“瞬间”中。这不是我的选择，在我能作出自主的选择前，一切都已不由我自主。我的生命因此而改变了，我知道，可是，直到今天我的内心还不止一次地庆幸：我曾与你共享了那么一个“瞬间”！

      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当我看到枫生生折断的那一刻，似乎心底被拔开了一个塞，撕裂了一条缝，有什么东西装不下了，溢满满地流出来；又似乎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坠，坠，直坠到了心底深处，让我艰于呼吸，怀疑起自己的生命是否会就此而终结。我发怒了，我以为在自己计数时间早已失却意义的生命中，再也没有什么是放不下了的了，岂料，还是有的。不明白自己那一刻的愤怒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就已掀起了一天的云与雾、尘与土。我是湖、我是一潭历经苍苍岁月的湖，也许与风你相比力量实在太微不足道，然而，力量就是力量！先不问我能做到什么程度，至少，我能调动起我所有的力量，阻碍风你的步足——即便，只是短短瞬间！

      即便，只是短短瞬间……
      现在想起来，我还真是天真。枫他不是鸟啊，我也不是神。就算当天我阻碍得了他一时，枫还是走不了。命中注定，他不过是一棵树，他不过是一株枫……那我干嘛还要做这无用功，还要强行参与去换来一个即使没有我的参与也能得到的结局？明哲保身不是我的宗旨吗？无情无欲不是我追求的目标吗？不管我付出了多少始终敌不过时间、留不下我曾爱恋过的生命不是我痛了多少次才懂得的道理吗？枫是个笨蛋，而我也不聪明。是我传染上了你的傻，还是我一早把自己看得太高？我有些怨你了，枫，如果你不存在，如果没有遇见你，我一定还在过着我那淡泊无波、宁静致远的生活。是你使我有了波，是你使我有了痛，在我失去你的时间里，这平不了的波，这止不了的痛，注定要带着它们直到死亡的那一刻，可笑的是死亡不知要过多长时间才能到来！我累了呀，枫，我很累了，假如没有遇见你的话，我就会连“累”的感觉都忘记了吧，也就不会那么痛苦了吧？那样是不是会好一些呢？虽然不会有痛，但也不会有欢笑了，那样的生命是否会好一些呢？
      到现在我还是没有想通这个问题，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假如时光倒转，重头再来，我还是会掀起一地的尘土，飞扬起一天的迷雾，即使结果不变，今生有怨无悔！
      不管谁问我多少次，今生的我，有怨无悔……
      那该死的风真令人生气，我尽全部力量做起的保护屏障，他只用一眨眼的功夫便轻松解开，面对着他，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能为力。老早就知道自己不是最强大的，可当这个认知变成事实放在眼前时我发现自己实在摆不出“淡然处之”的面孔，尤其是在枫的面前。我恨风，从来不知道自己会这么强烈地憎恨一样东西，就连当初那条我把她看成是自己恋人的泥鳅被兀鹫捕走时我也没这么恨过那只裁破鸳鸯的扁毛小子。想到在他面前我是如此的无用，我更恨风。滚开，不要接近我的枫，你这个只顾自己高兴就好的家伙，离枫远一点儿！你只会给他带来伤害，你只会给他带来麻烦，哪象我，我才是真正为枫好的人！滚开！王八蛋，滚开！
      我咆哮，我嘶吼，我卷起重重的浪往空中用力拍打，他却巧妙地左穿梭，右转折，滔天的怒火最后还是回到我的身上，而他却到了枫的身边，又摆出了那一副温柔的假面孔。开什么玩笑，那是假的，枫别信他，这只是这个家伙惯用的伎辆，你别上当，你千万别上当。相信他是错的，谁不知道风是神当中最不可信的家伙……对了，枫你年纪轻，当然没有听说过……呃，我可没有看小你的意思，枫你千万别误会……枫？枫……
      我再也说不出话了。眼中看到的，只有落了一地的叶，有几片还飘到了我的身上，淡淡的红，淡得令人心痛，却是仿佛连湖水也因它而起了色变的红。枫的样子，绝对不能说是“好”，拦腰折断，枝叶尽碎，原来虽是瘦弱却仍能给人挺秀之感的躯干，只剩下临根的那一截光秃秃。不漂亮，谁看了也不会说漂亮，可我却觉得现在的枫很美。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枫，当我用眼看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真实的枫。通过土地，我接触到了枫的心，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触摸到了枫的心。勃勃燃烧的斗志，虽然微弱却不甘屈服的生命之火，你已经失败了呀，枫，为什么还能留有这一份坚强，这一份不屈服？付出了整个生命被截去一半的代价，为的只是守住自己宁折不弯的尊严，值得吗，枫？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你吸引住目光了，枫，只因你不惜性命也要守住的，却是我要借“忘却”来放弃的。我只是害怕受伤，我只是害怕不断受伤的胆小鬼而已……假如你也象我这样活上数不清的年岁，历经过数不清的情殇后，你是否还会继续保有这一份一往无前的执着与热情？在暴力前不低头的坚持，在时间面前，是否也依旧能不低头？我想看看，或许我不顾一切想要保护，便是这么一个最后的结果吧……

      真相……真的是这样吗？许多年后，我发现自己似乎还是错了。可是当时的我不知道。我看到风温柔地接近枫，而枫痛得快要倒下了，还是冷冷地撑在那儿，冷冷地面对那个一心想看他狼狈样的家伙。我感到我接触到的根在颤抖，快要到极限了吧？没来由地又是一阵心痛，不由自嘲，原来除了傻之外，痛也是会传染的。痛到极处时，心底的深处却还保着那一丝窃喜：枫还是依赖我的，关键时候，枫还是会依赖我的。但我又清楚地知道，只我一个的力量，帮不了枫，我……救不了枫的命……枫仍在顽强地对抗着风，拒绝着风的温柔，然而他坚持不了多久了。果然，枫最后是在风温柔的怀中失去了意识。那是春回地暖的风，那是治愈的风，他也舍不得失去枫呢。既然他存在的时间比我长，枫给他的触动，或许也和我的感觉一样吧……我是脑子坏掉了吗，竟然为自己的敌人辩护?算了,不管他怎么想，先救了枫再说吧。现在的他不希望枫死去，这点，应该是真的。
      我拼命把水输给枫，他也用他的力量将枫扶正，接上了断的枝叶。我不想看到他，却又没办法完全不看他。他仍然在笑，一如传说，而传说并不等于他的全部，象现在，就有什么深藏在他笑容下，而我看不出。不过我有一个很强烈的预感，自此后，也许在这深谷中，会多这么一阵任性的风……

      果然，自此后，在这谷中，多了无赖风。
      　

      无拳，脚亦可；无爪，牙亦可——那样我就可以踹，踹，下狠劲踹；咬，咬，拼死命咬，只要能看到那家伙再也摆不出笑脸，即便只是瞬间，无论要付出什么我都愿意！

      无论要我付出什么，那个时候，也许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这个“无论”中并没有把枫包括进去……
      要想撕下那家伙“笑”的假面，也许我真的是办不到——我讨厌这么软弱的自己，但没办法，对于他的力量、我的力量，我自问实在是了解得太多。我千方百计阻止他接近枫，没有一次成功，可恶的是那家伙还故意在我面前与枫轻言细语，装出一副柔情给我看——幸好枫不上当，处处与他硬着干：他要挟着枫往东，枫就硬顶着要向西。那应该是我自他出现后感到最快乐的时刻了，我用力地拽着枫，甚至完全不考虑自己是否会元气大伤，尽我所能地把生命力输送给枫，只为了对抗那一个共同的敌人——这个时候，你算是什么？不过是入侵者而已，我和枫才是伙伴哩！——要笑就笑我吧，这就是我……感到最快乐的时刻了！
      他没有用上全力，我知道，否则这个深谷将整个不保；而我从来没能阻挡下他，这个我也知道，因为我天天眼睁睁地看着他亲近百般不情愿的枫，抱着枫，吻着枫，枫是很生气，他没有足可以跑，没有翅可以飞，没有拳可以抗拒，他有的只是高昂着头，任是东风恶，我自欢情薄，看你能奈何——饶是如此，也常常气得枝叶直抖，而风仿佛就特别喜欢看他那倔强的模样，每天都特地来上演这么一出防守反击的活剧，我的所有努力在他面前通通白费。后来我想出了一个办法，不断地扩展自己的地盘，打算用湖水把枫团团围住。我承认自己的实力确实不如你，但我可以呼唤所有的植物织成屏障，调动起所有的水气罩成浓雾，就算最后还是拦不下你的步伐，可是要穿过这重重结界，你也不能再象过去那样随性自如——尤其在你不想毁掉这个山谷、招来枫的讨厌的情况下……我真是坏呢，一方面不愿承认他是真心地在意枫，另一方面明明又是在利用他对枫的好感。其实那时我就已经看出来了，伤过一次以后，枫变得更爱睡觉，大有天大地大睡觉大，一梦寒尽不知年的架势，对我这个自封的同伴，依旧爱理不理，照样清清淡淡、冷冷漠漠的样子。枫的笑是否有谁看过我不知道，但我看到了，枫的嗔、枫的怒、枫的任性、枫的倔强，只有在那家伙面前暴露得最充分。即便是气得全身发抖的每一枝，每一叶，何尝又不是枝枝叶叶总关情？只不过，那时的我，喜欢骗自己而已……
      我努力，努力，努力把这个深谷变成泽国。他早就看穿了我，恼也不恼，我一日扩充一尺，他轻轻松松挟着泥沙来，“哗啦，哗啦”，一晚上便给我填上个九寸九，留下一寸，让我暴跳如雷，却又死不了心。他给我留下了一个希望，留下一个虽然渺茫却又放弃不了的希望，而给自己留下的是一个游戏的对象。他白天一边揽着枫，一边笑嘻嘻地看着我的努力，不忘在我身上踢、踩、踏，激起一大片的浪花。我刚开始是生气的，立刻直冲向他，结果他一躲，淋个满身水与泥、整个落汤鸡样的却是枫，然后必然是枫的勃然大怒——在我们这日复一日的锻炼中，枫变强了，他发起怒来，大气的精灵、水的精灵、大地的精灵都为之而共鸣，气势非常惊人，弄不好我固然是灰头土脸，一身清澈眨眼间便成臭泥潭，而那挑起战争的家伙也未必讨得了好，惹得枫生气，强硬起来十天半月不理他那是常事，最后还是得他涎着脸去道歉赔礼。他赔礼的方式倒是很特别，只不过是轻取下枫身上的几片叶儿，带着跑，旋着飞，一路飞出谷去，飞到天的另一边。枫很喜欢这种飞翔的感觉，我感觉得到，每到这时，再大的怒火，也不知不觉中消于无形。这个生而为枫的枫树形体下的魂灵哟！自此后我也改变了方式，仍旧继续着扩张领地的工作，仍旧想把枫圈起来，圈在我的保护之下，同时有意识地向深谷之外发展，我也要出谷，我不要呆在这里，我要带着枫，走出这个禁闭着我们太久太久的山谷！

      片片红叶转，潺潺流水长。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不数不清带着枫走过多少地方了。枫身上的每一枝，每一叶，都与他在谷中的本体息息相通，终于……我也能看到枫的任性了！他简直是不知疲倦地一路冲，假如我不是流水，我也许跟不上他的步足。他的目标在前方，永远的前方，我看不出来的地方，他单纯地享受着执着追求的乐趣，他单纯地喜欢着飞扬向前的生命，即便，这种执着对他而言并非生命的全部，可是，就在这瞬间，已成永恒！——我忽然泛起了无比的满足，你看着我们的吧？你不可能看不到我们。那么，你看到了吗？真实的枫，真正的枫，并不是你一人专有的，我也看到了呢！
      他只是懒懒地看着，慵懒地笑着，对这一次我试图夺走枫的努力，竟是一点儿不干涉——奇怪，实在太奇怪了，有阳谋的吧？管你，谁会因未发生的事而痛苦？兵来将挡就是了。何况，携着枫共渡的这些日子，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他与枫，毕竟是不同的。枫在受束缚的身躯下，有着一个极度渴求自由的灵魂；而他，虽有着看似不羁的微笑，有着似乎无所不能的力量，他真正的内心，却在寻求着一处可停泊的港湾。最近又最远的两个人，总有一天会分开的，我知道，总有一天会分开的，等到枫再也不能忍受风的羁绊的时候，等到风厌倦了与枫的相伴的时候……
      于是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在他占有枫的本体而我伴着枫的灵魂，在我一天天的期待中，分开的一天，终于到来！
      那天我依旧带着枫四处游荡，忽然，枫的气息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我的水源也在不断枯竭之中。可恶的家伙，下决心报复我了吗？我一面恨恨地咒骂，再也顾不得把精神力寄托在外，所有的精气都回到了谷中的源地，眼前的景象让我目瞪口呆：
      两股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就在这小小的谷中驰骋，它们相互拉扯，相互撞击，一股是他，斗了这么久，他的气息我还认得出来；而另一股，天啊，不对，当老天爷也成为了敌人的时候，喊“天”还有什么用？！光的力，暗的力，火之力，冰之力……这么多位大人，这么多位神明，任其中哪一位，都是我们这些精灵平时连想象也无法企及的存在，现在居然全都出现了——哈哈，是要抓那个小子回去的吧，想来也是，自从他呆在这谷中之后，好象就很少出去了，一天到晚粘着我的枫，这算不算是“擅离职守”呢？抓吧抓吧，早该这么做了，用到我的话不必客气，我一定会站在各位大人的一方为正义效力的——只不过这种打法，一架下来，我们这个小小的山谷恐怕早就尸骨无存了，这样不管谁赢对我而言结果都一样。必须想办法尽快结束争夺，或者提早换个战场也好……咦，争夺？是啊，那种拉扯应该算是“争夺”，那把他们所争夺的东西扔出去就行了。不管那是什么，至少可以保住这个山谷……他们所争夺的是……枫？！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枫会卷入这么危险的事件中？！我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战团，结合他筑起的空气屏障，用水做了一个结界护着枫。现在枫虽没事，可是实在太危险了，我们面对的是除了他之外的所有神明，而枫……枫只是一棵树！为什么会这样！我听到自己朝他怒吼。不需要答案，我恨我自己为什么这时候才想起关于风的传说，他不该有爱人的，为众神所眷顾的他，选择了“风”的命运，是给了众神一个交待。可恶！既然如此，就不要来接近枫，不要来眷恋枫，不要给众神一个恨枫的口实！你和枫不一样，他们到最后不会杀死你，他们来是为了毁掉枫的，这样，“风”脱了轨的命运才能得以修正！——我恨自己忘记了在你的花名下，有着太多被牺牲的例子，而被牺牲的无一例外的都是你的情人。做你的敌人要比做你的情人好上百万万倍，因为那只需面对你一个人的怒火而不需面对整个神族的杀机！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爱，为什么还要去害你在这有生之年最重视的人！？
      从来没有与他这么接近地站在一起为共同的目标而奋斗，也从来没有在心里如此地恨他，恨不得立刻将他碎尸万段。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尽了一切力量护着枫。厮闹这么久，今天我才第一次看到你真正的力量。果然，无比强大的力量，只要一认真起来，就能毁掉整个山谷的力量，可惜，虽然你强大，可你要对抗的是整个神族！我们会赢吗？到最后我们还是会赢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也许帮不了你了，枫。神当中有掌管水之力的神祗，我这点精灵之力在他面前根本算不上什么。就算他不出手，当漫天的尘埃落定，就会把湖填平，那时，我也就不存在了吧？那么，枫你会不会多少为我掉一滴泪，留下这么一滴不是为了还情而是出于真心的水气呢？
      我曾听远方的飞鸟经过时唱过这么一首歌：“……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那是一只篷头垢面的鸟，歌声不动听，却非常凄婉，与他五大三粗的形象极为不配。于是当时我是在心里暗笑，笑到几乎忍成了内伤，而那只傻呵呵的鸟却以为我是他长久的漂泊以来唯一的知音，为此让我乐了很久。而现在，我恨自己不如他，枫啊枫啊，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我只想着对你唱一唱这首歌，因为
      ，这是我唯一记住了词儿的歌。他会待你好的吧，不要相信我以前所说的关于他的坏话，那些都不是真的，他会待你很好的，伴你天长地久……而我，我只是一眼在山无棱、冬雷震、夏雨雪的时候会干竭的湖，是在天地合的面前会与你决绝的湖，比不上他，比不了他，所以……希望你……幸福……
      是什么在飘？本该是艳绝的颜色，却夹着清清冷冷的调子，打着旋，飘着，一片，两片，三片，继而漫天都是。在那相峙的两道大力中，在那抹煞了天地差别的尘埃中，它就这么飘着，飘着，仿佛根本不受外力的影响，仿佛……它才是这谷中真正的主人。
      一片片的红叶落下来，再怎么飘得悠然，始终有脚踏实地的一天，毕竟它不是生存在空中的生物，于是它落了下来。一片，两片，三四片，慢慢地把我整个湖面盖上，把整个山谷的一草一木覆盖上。他不知道“温柔”怎么写的么？好不容易等到他愿意主动来亲近我了，那种亲近的方式就象一个毛手毛脚的小子，尽管有心帮助自己的朋友止血，可是动作太重了。到最后血固然是止住了，然而在止血过程中所受的苦楚，甚至比受伤的一刻还要痛，真真是个不解温柔的毛头小子，不过……非常温暖，痛是痛，剧烈的痛感中，让人感受到“活着”的实在，感受到那一份不须用言语表白的情感……记得某个红毛猴子说过“就象亲吻时搅着了痛牙”，是这样的么？被这么强烈的情感包围着的感觉，红里含着清清冷冷调子，接触到了却连心都在烧，比火还炽热，似乎接触久了连自己都不复存在，所有的自我都会在这份灼人的情感中焚化为烬——枫啊枫，这么久以来，我终于明白了，我——确实配不上你。我一直认为自己很爱很爱你，谁也比不上我爱你的深，我错了。假如你认真，只要你认真，我想我是会逃的。因为，你的感情太热烈，太强大，为你而死我不怕，但是，我怕我会在你的爱中迷失自我。如果我再也不是我，那么，那个说爱你的人……他又是谁？

      我……不配爱你，我从来就不是那个……和你站在同一起跑线的人……我也不是那个，比你飞得更远更高的灵魂……
      谷中变红了，飘飘扬扬的红叶，不断燃烧不断战斗的红叶，不是烈艳的红色却让人情迷目眩的红色，象是血在烧，又象雪在烧，让我无法移开视线，紧紧抓住了我所有的感觉，我所有的心。我好象听到……有谁哭了……哭了？这也是个厉害的主儿，能揪住我心神的哭泣，那是真正发自灵魂的哭泣啊。哭声不大，却越来越清晰……谁啊，为什么要打扰我呢？我正处于一生当中最美的美梦中啊，为什么你要急着唤醒我呢？你是谁？这个哭声，你是……风！？
      风在哭？为什么？风在哭，是因为……枫！？一瞬间我回到了现实，枫的叶还在落，怎么会有落也落不完的红叶，一棵枫树的枫叶怎么可能把谷中的一草一木完全覆盖住？枫？枫！我的心狂跳起来，我知道，枫下了一个决心，一个无可挽回的决心，一个会让我后悔一生的决心！枫，不要，不要这样！看到你幸福是我最大的幸福，不要走，不要离开，不，走也好，离开也好，只要你幸福，甚至只要你活着……风，你不是说爱他的吗？你不是爱他的吗？请你带他走，请你……让他活着！
      风，还在哭，枫叶，也还在飘。诸神的攻击不知是否停止了，总之，我感觉不到。我看着红叶飘，飘，象他的一腔血，象他的一颗心，象他的生命，每飘落一片，就少一分。这么多年的修练，都在这不红的叶子里了吧？你很厉害的，枫，你很厉害，只凭自己的这些叶子，便抵挡住了诸神的法力，保护了我们这些同伴……我喜欢这样的你，喜欢强大的你，可是又前所未有地恨着你的强大：假如你再弱小一点儿的话，是否就会接受我们的保护，是否就不会象这样来让我们伤心？
      “咔——啦！”大地一阵剧烈震荡，然后枫的根被连根拔起。“哗啦！——”狂风卷着他的身躯，呼啸而去——已经是千疮百孔的身躯了，已经是不能再飘落红叶的枫树了！这个谷中似乎没有神明了，就象来时一样突然，退时也一样突然，因为没有来抢夺之物吧……可是——谁管他？我的神明已经没有了！我的神明……已经没有了……或许还会在的吧？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风的力量是很强的，我应该相信他；枫的生命力是很强的，我应该相信他……相信他，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只有……相信他！

      从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现在我还活着，枫拼了命所救回来的生命，即使是我自己，也不能轻易放弃它。忘却是上帝赐与的慈悲，死亡也是，可惜我早就知道，神明从来是不知慈悲为何物的无机质。守着吧，守着吧……

      只是，我记得的，曾有过这么一个风与枫的故事……
      他为了他，曾想过放弃做“风”；
      就算是恋上了他，他也没放弃过做一棵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