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沉香系列  


之一  花落



梅花落了，杏红残了，桃花谢了，全剩狰狞的颜色，背后，是惨痛心情，难以遮掩。
     我躺在花的冢，这一片，可是染上我的血，怎会如此鲜艳，那些丰饶，繁茂的花朵，昨天，还炫耀在枝头，阅尽人间风流。
     只不过是一夜风雨。

     我从何而来，又要往何处去。我抬头看向那桀骜的树，它望天冷笑，我于它，不过是匍匐的一具丑陋女体，跟众生没有不同。
     甚至比不上一朵凋零的花。
    
     当爷爷孤单地领着我回家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父母已离我而去。不管他们以前多么恩爱，到了撕破脸的时候，一样面目可怖。
     当噩耗传来，我甚至不知道伤心，他们在那一刻，竟只是两个拥有父母亲名字的陌生人。  
    爷爷说，母亲争吵中错杀了那个叫做狐狸精的女子，然后自杀。
     没有及时赶到的父亲，步了母亲的后尘。
    
    爷爷说，每个人都有恶念，是为心魔，为心魔所制，便今世不能翻身，死后必化身修罗。
    总是害人害己。
    若心魔不去，愁恨就会难平。
    所以，要原谅，要爱众生。

    我不爱众生，我只爱左之秋。
    他是我的天神，我笑容的最终方向。

    我相信，他也爱我。他说，我是他的阳光。
    多么温暖。
    他才是我的阳光，永远微笑的阳光，他为我处理爷爷留下的遗产，帮我打理公司大小事情，甚至连婚礼都是他一手准备。
    那是我和他的婚礼，穿着婚纱的却是我最好的朋友——默默。
    他们笑得真是开心。因为我的所有财产都成到了他的名下，甚至包括爷爷的公司和房产。

    
     我站在海边，风把我的长发高高扬起，重重打在我的脸上，像严厉的父亲训斥着自己的孩子。我脱下硌脚的高跟鞋，一步步走了下去。

故事没有结束。

我醒来时，身边有个年轻的男孩，我如冬眠的蛇，躲到了他筑的洞中。他的相册中，许多都是我的照片。
他是我的弟弟，同父异母。
我的父亲，做了一件极为愚蠢的事，为了和母亲离婚娶男孩的母亲，他出钱请了自己的秘书，合演了一出好戏。
催魂断命的好戏。
那秘书，叫做左之春，左之秋相依为命的姐姐。

“姐姐，我要为你报仇！”甄卓，我的弟弟这样对我说。他的母亲叶萍抑郁成疾，早早就丢下他一个人，他是在刀山血海中长大，知道丛林游戏的规则，成王败寇。
宋长风，他的大哥，是左之秋的最好的朋友和兄弟。左之秋对我做的每件事，都有他的功劳。
当他把我绑去索要巨款时，他笑吟吟地说，你真是个蠢女人。
确实没错。
他们太贪婪，要钱，要人，甚至是我的命。
我总算成全了他们。

我不用报仇，爷爷说过，要学会原谅，学会忘记。
爷爷原谅了左之秋的姐姐，匿名资助他读书，并悄悄把他安排到公司来。
东郭先生真的遇到了蛇。
爷爷醒悟得太晚，盼着他对我有一丝爱意，挽救他的心魔。
爷爷错了。他留下银行保险箱的钥匙，对我说，甄艾，希望这些能救你一次。
我没有用上，因为已经来不及。
走的时候，我把钥匙留给了左之秋。

那里面，是爷爷多年来资助他们两姐弟还有宋长风的汇款单。

这就是惩罚。

我躺在花的冢里，看着风仍不甘心放过这片凄凉，把落寞与凋零一片片翻飞成雨，甄卓在我耳边轻声说，姐姐，你不想报仇就算了，我们回家。
我总算还有一个家。

我朝阳光的方向微笑，风渐渐温柔，用发丝和花朵覆我成高高的坟墓，这一片芬芳的海，让人平静安然。
活着，死去，到底没有不同。


之二   柳儿


   我挑起柳叶眉，把眼角的春风送到对面那俊郎男子新墨般的眸中。
那少年公子，骑着高头骏马而来，马是五花骢，看似汗血流红。这个男子我注意了许久，他的眉头中是纠结着，好似有化不开的愁绪。可是，我不明白，人间不都是快乐无比的吗，有的人穷得没有衣裳，可仍披了破布鼓盆而唱，有的人没有饭吃，干脆躺在路边晒太阳，等待路过的人施舍。况且，他的衣裳是我见过最贵气的，那时男子多爱穿青色衣裳，总沉沉地没有生气，他却喜欢白色，除了长长的白衫，身上的玉和剑鞘竟都是雪般的白。
我很好奇，如果这样都不快乐，那他到底要什么。
他腰间那块是我见过最美的玉，柳树老公公告诉我，这块叫做珍珠泪，五百年前一个皇帝微服出巡时和一个美丽的民间女子相爱，美丽女子明知与他没有结果，却因爱他至极，舍不得与他离分，便化自己精魂于此玉之上，把玉托付于他。他回宫后，到处寻访这个女子未果，竟忧郁而死，玉就此在宫里流传下来。
柳树公公说，那男子是宫里的人，千万不要招惹。
我不信，对我来说，人就是人，大家都是一样的生老病死，没有谁会生出两只犄角。
      

我仍记得初见他的那天，那便是我所有烦扰的源头。
天空丝丝细雨，纠缠着满腹心事，把天地万物笼罩，桥上不似人间，一把把艳丽的油纸伞花朵般开在氤氲水汽里，鱼儿羞得沉了下去，只有贪玩的我仍在把枝条弯到水边，顺便瞧瞧我美丽的影子。
他来了，拉住缰绳，在我身边停了一会，脸上无比怅然，他叹息着从我身边走过，留下了淡淡的香，我奋力捕捉到一缕，把它深深留在我的身体里。柳树公公告诉我，那是宫中熏衣用的沉醉，是一种香木制成，这种树木非常罕见，是长在深山中，要一百年才能成材，一百年才能凝聚精气而成香。
柳树公公不知道，那一刻，我爱上了他的忧郁，更想为他把紧锁的眉头打开。
我对千年的柳树老公公说，我要做一个美丽女子，尝试人间情爱。
于是，我加倍努力，终于过了最后一关，把柳叶变化成纤纤手指，挽着娇媚的花样。
我看过断桥的分分合合，更看过男女间的痴情爱，蝴蝶飞去，都是双双，可是，只有我默默在这湖畔，枯坐，三百年。
我不甘心。
我渴望人间的欢乐，渴望能像油伞下的女子一样，被人含情脉脉地凝视。
即使我只是一个修炼了三百年的小柳树精，

当我幻化成人，柳树公公冷眼看着我的雀跃，劝道：“小柳儿，你毕竟不懂他们人间的种种计较，还是陪着我修炼吧！你如果认真修炼，很快就可以成仙，何必去人间受那轮回之苦，而且你要知道，你如果找不到真心人，你将从此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我信心满满，我既然如此聪明美丽，何愁那个男子不会爱上我。
柳树公公说，你不要后悔。
我扯着他的白胡子撒娇，“公公，我肯定不会后悔，你要帮我。”

柳树公公被我缠不过，托了个梦给他，要他第二天来这湖边，说在这里将会有奇遇。我本事太小，只能玩些移动东西的小把戏，像这些入梦猜心之类的高级仙术根本都不会。
第二天一早，他果然来了，仍是骑着那匹马，他把缰绳拉住，放任马蹄踏碎满地的露珠。
我很紧张，连刚变化而成的手指都软了下来，我强自镇定心神，躲在柳树公公身后抽泣。
他听到了我的声音，眉头一皱，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到我面前，当我看到他长靴上的两只麒麟，我猛然抬头，用盈满泪水的眼睛看着他，我看过这么多的男男女女，当然知道，男子最爱，不过是那初遇时的震撼，一眼，就心城倾覆，兵戈尽弃。
他果然有些吃惊，恍惚着问我从哪里来，为何在此哭泣。

我当然已经想好了，我告诉他，我是一个孤女，父母新丧，连家都卖去抵债，现在无路可走，想一死了之。

我如愿以偿，他带我回到别院，三天后，他带我回了京城平王爷府。
原来，他是当今天子的弟弟，战功显赫的平王爷。

他对我极好，为我添置了许多漂亮无比的衣服，我喜欢跟他穿一样的颜色，他便召集裁工，为我量身定做了许多白色衣裳，他每天都会来陪我聊天，甚至，有一次在喝醉后吻了我。
他的口中有醉人的香，仿佛春风送来的花朵甜蜜味道，我现在才明白，为何男男女女都喜欢拥抱一起，头颈交缠地探索口舌间的秘密。
我羞涩的颤抖鼓励了他，他眸中有什么我所不明白的情绪闪烁，当我依偎在他怀中时，他抚过我的眼鼻口唇，那虎口的厚茧磨得我隐隐作痛，我没有皱眉，因为心中是轰然的狂喜。
良久，他长吁了一口气，喃喃道：“真是个妖精……”我悚然一惊，刚想辩解我不是他说的那种东西，他解下那块珍珠泪放在我手心，温柔地告诉我，要记得他，永远。
我的笑容十分灿烂，这个应该就是所谓的定情信物吧。

三天后，平王爷府张灯结彩，喜娘们围着我团团转，恭喜我的出嫁，我看着他专门为我栽种的满院旱柳，笑得满脸灿烂，我告诉每一个兄弟姐妹，我终于等到了这天。
我让他们转告柳树公公，我得到了幸福。
可能因为我太兴奋，竟没有发现他们都垂着枝条，默默无语。

当有人把红盖头揭开，我见到一个陌生的男子，他一身金黄的蟒龙袍子，轮廓依稀有着平王爷的影子。
他的手指修长，虎口有厚厚的茧子，是惯拿刀剑留下的痕迹，他细细抚过我眉眼口鼻，啧啧称叹，美人如玉……
原来心痛的感觉如狂风揪扯我的枝条，一叶叶一缕缕，让我娇弱的身躯几乎无法站立。我的手指一根根软下来，接着是我的身体，在他怀里，我柔若无骨。
他欣喜若狂，温柔地吻上我早已冰冷的唇，再用颤抖的手，一层层剥去我的红嫁衣，他灼热的身体渐渐温暖了我，提醒我，我刚才已死过一回。
珍珠泪在我枕旁，那温润的光泽悄然黯淡。

他为我修了含柳宫，日日笙歌，夜夜欢宴，从此君王不早朝。

平王爷养精蓄锐，伺机而动，纠集了朝臣和部将，宣布了皇帝的二十道罪状，讨伐昏君。皇帝懈怠多日，已经无力反抗，他带的卫队被全歼于含柳宫外。
平王爷终于取而代之。
他也穿上了那金黄的蟒龙袍子，从此再不用身着白衣，满怀愁绪，再也不会状似闲散地到处游荡。
他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一把火烧了含柳宫，并且要把惑明主乱纲常的妖魔当众处死。
我，就是那个妖魔。
自始至终，他不愿见我。

我把珍珠泪托人送还给他，洒了最后一颗泪在上面，转身，投入含柳宫的大火中。
泪凝聚成血，还有沉醉的香气，幽幽地，如同我的叹息。
从此，缠绕他每日每夜。



之三  天涯梦

用奇怪的方法，写一个奇怪的故事


大东天启初年  晋城   忘忧楼


      “奇天，你可爱我？”
       “小欢，这还用问吗，我当然爱你！”        
       “奇天，你可会来接我？”
    “会，等我功成名就，我一定来接你！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要接客了，我留些傍身钱财给你，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奇天，你放心，我既然认定你，就不会再让任何人碰我的身子，我对天发誓，从今天起，我右欢生是奇家的人，死是奇家的鬼！”
    “小欢，谢谢你，我也对天发誓，我奇天如果不娶右欢为妻，就让我五雷轰顶而死！”
    “天，不要这样说，我总是信你的，明天你就要去边关了，路途艰苦，还是早些休息吧！”


大东天启三年   大东与漠南边境狂沙城    奇将军府

        “将军，外面有个衣衫褴褛的讨饭婆要见你！”
      “混蛋，我是谁都可以见的吗，给我轰出去！”
      “将军，我们怎么赶都赶不走，她还报出你的名号，说你知道她的名字一定会见她！”
      “有这种事，那她叫什么名字？”
      “回将军，她说她叫叫右欢，是从千里之外的晋城而来，是特意来找将军的！”
       “右欢，没听说过，我倒是去过晋城，走这么远的路来见我，真难为她了，你把她带进来看看！”

       “奇天，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右欢，三年前你在晋城与我盟誓，说很快会来接我，我等了两年多，你留给我的钱财都花光了，鸨母和当地的恶霸们又逼得紧，我只好逃出晋城，一路乞讨到了这里，奇天，我等你等得好辛苦啊……”
      “右欢？好像记起来了，你怎么瘦得这么厉害，可怜的女子，我听说欢场无真情，没想到你竟然真的找来了，你先到我这里歇下，我派人伺候你梳洗！”
      
       “右欢，没想到你仍是如此美貌，你做我第三房妾室如何，边地苦闷，我已经娶妻生子，还同时纳了两个小妾，你放心，今后我一定保你衣食无虞！”
      
“右欢，你怎么不说话？对了，我记得你当时说不会让任何人碰你的身子，我知道你这些年吃了不少苦，而且这一路我一个大男人走都觉得艰苦，何况你柔弱女子，可是像你这般容貌，怎么可能没人觊觎，我没别的意思，也不是怪你，只是我知道风尘女子一贯不注重名节，你要做我的女人，就一定要把你那套妖媚功夫收起来，我话先撂下，你如果对我不忠，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右欢，我知道你心里肯定很高兴，我现在是大将军，以后的荣华富贵少不了你的，要不是冲着你千里迢迢投奔，我实不应该收留你，为了不让大家笑话，你以后乖乖呆在后院不要出门，也不要对别人说你是欢场女子，一切吃穿用度我会安排，只要你听话，我绝对不会委屈你！”
       “右欢，边地不如桃红柳绿的晋城，我娶的那些女子容貌都不如你，你放心，以后我一定多宠宠你，偿你这些年的辛苦！”
       “小欢，你过来跟我亲热一下，你千里迢迢投奔我，不就是想做我的女人吗？你的妖媚功夫哪去了，怎么老板着脸呢！说实话，那些女子太闷了，远不如你会伺候人，过来！”
        

三月后   狂沙城   奇将军府


          “许大夫，你说我小妾是什么病，怎么会一直吐血不止呢？”
           “奇将军，夫人这几年似乎一直三餐难以为继，又长期抑郁，损耗心脉，已是病入膏肓之态，加上不肯让老夫施治，再这样吐血下去，只怕活不过此月！”
           “明白了，许大夫，你给我开最好的药，我一定要治好她！”


次日，狂沙城，奇将军府后院


          “奇天，你可爱我？”
           “傻瓜，你怎么到现在还问这个，你快喝下这药，把身子养好，从上个月开始吐血后，我就看着你一天天憔悴下来，大夫说要是吐血不止，你恐怕活不过这个月，小欢，来，我喂你！”
           “奇天，不用再费心了，其实，我不愿做你诸多宠妾中的一个，日日等待你的眷顾，于是，这应该就是最好的结局。”
“我追随千里，只不过是因为一个梦，一个被爱被关怀的梦。”
“这人世，不过如此，真的没有什么值得留恋。”
“奇天，我从你的眼中知道，我此时就是你心中唯一的那个，这，就已足够。”
“我自问参透世情，不愿意等色衰时，再老着脸皮与一干年轻美丽女子争宠，若死在盛放时，那鲜艳便得永生。”
“活着，然后渐渐老去，那是多么寂寞的一件事，我已寂寞太久，不甘心就此过一生。而且，每个人，无论轰轰烈烈，还是平平淡淡，不都是殊途同归。”

“奇天，你若心中有我，死后，请焚我以香木，撒我骨灰于湖海或大漠，坟冢太冷清，我要继续我自由的漂泊。”
“若有来世，请再与君重逢。”
“珍重！”

  大东天启三年，狂沙城奇将军小妾亡，将军号啕不止，次日，集香木以焚之，骨灰分别撒于狂沙城外的月亮湖和狂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