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空一片沉沉的灰,漫天飘雪,温柔的雪,粘在脸上片刻即化,如江南三月的雨,情人缠绵的泪。 远处的雪,近处的河,乍一看,竟不知道急河拥雪,还是覆雪成河。或者,雪和河早成一体,难分难舍,相依相伴,落入庸人眼中,却凭空多出这许多困扰。 山下这片白色,便是滔滔的怒河,怒河一贯的癜狂去势今朝被这茫茫的白困住,顿时偃旗息鼓,如驯服的猫儿,只能偶尔从费力凿开的冰窟窿里冒出袅袅水汽,表达自己的愤懑。 狂怒山也遭逢了同样的命运,那连绵起伏的山势曾引得叱咤江湖的求败刀西门求败喟然长叹,怒吼声声,狂怒八式由此创出。而今,也化成温驯的马,沉沉背负着重担,一匹匹首尾相接,埋头前行。有时,它又化成苍茫的白,如情人床上的鸳鸯锦被,染着漫天霞光般的红,映着最澄澈的蓝。 即使北风如刀,亦情意无限。 怒河分开怒县和红水县,这便是屠龙帮和伏虎帮的大本营。 屠龙帮,屠龙救世,斩妖除魔。伏虎帮,替天行道,铲除奸恶。 原本同源同根,一样水养一样人,铁水般的怒河铸就的是同样血性的汉子,坚强不屈,百折不挠。 如怒河两岸的铁索,即使锈迹斑斑,仍是人们心中最有力的依靠。 河岸,明黄的旗如招魂的幡,在风雪中猎猎起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确是招魂的幡,它们驱策多少男儿抛头颅,洒热血,前仆后继,慨然赴死。无数的明黄大旗染得鲜红,遮盖了无数张年轻到稚气的脸,长眠于狂怒山中。 他们不知为什么仇恨而战,不知挥刀后是你死还是身亡,却在这明黄的旗帜召唤下狂吼着举刀,奋勇拼杀。 那凛冽杀气,不就是怒河之水,即使奔腾千年万年,仍雄威不减,以轰然之势,倾泻。 有人说,怒河的鲜红是鲜血染就。 他们说,死有重于泰山,轻如鸿毛,为复仇而战,死得其所。 有人说,怒河是女子血泪化就。 她们说,死何足惧,怕的是爱人和亲人死后的凄清,阒黑的夜里无尽的痛,冰寒刺骨,锥心裂肺,且永远没有尽头。 却看那怒河狂澜万丈,卷走两岸女子多少单薄的身躯,多少绝望的泪。 此刻太阳已快下山,如垂暮老人般把苍白的头搁在狂怒山上,老人眼中脸上仍有些许亮色,透过层层的灰暗透出,那悲凉更显得触目惊心,似乎,生即使无所欢,死更无所惧。 两岸人家都开始做饭,这种天气,酒最少不得,何况怒河水酿的酒虽混浊不堪,却天然有种甘冽与辛辣,如同全天下的浓烈情感都溶化这微微泛红的液体里。 男人爱喝,女人爱喝,连那呀呀学语的娃娃都爱尝上几口。 生命不就是一场豪饮,饮多了便会醉,梦里死醉里生,至死方休。 这边炊烟缕缕,那边的缕缕炊烟,仿佛,天之大,莫过于这相同的迷蒙一片,河之宽,莫过于两岸的鸡鸣狗吠,遥遥相闻。 岸边,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疯狂地对着冰封的河床叫喊,“儿啊,快回来,娘只有你了……” 那拉长的一声声随风飘逝,屋檐和树上挂着的长长冰凌如放大的泪滴,风过,更显出动人心魄的冷,和美丽。 山无语,静默万年,看世间铙钹起,战鼓鸣。 两县出山只有一条路,因为两个帮派仇隙太深,动辄拔刀相向,来往行人不得安宁,知府和县令只好胆战心惊地出面,好说歹说,求得历任帮主的同意,把这条路设为和平区域,在这里不得动武,否则送交官府处理,这样才把这条路上日日可见的血腥拼杀压了下来。 从山外远远驰来两匹塞外好马,皆是黑背白腹的乌云盖雪,马上两个男子身量相当,不过右边那稍显健壮,两人都被黑色大氅遮得严实,只剩炯炯的双目,得得的马蹄声里,风声一阵紧过一阵,把两人样式相同的黑色大氅高高掀起。 氅下,两人腰间都别着刀,刀鞘样式非常相近,皆古朴而做工精致,似乎出自一人之手,左边一把上面雕着怒目圆睁,腾云驾雾的龙,右边这把则雕着同样怒目的虎,虎爪下巨石嶙峋。而从磨得光滑的刀柄和暗沉的宝石颜色可以看出,刀的历史肯定都超过百年。 两人一路疾驰,闷声不吭走到分岔路口,那左边的瘦削男子突然跃下马背,拉开帽子,露出微红的脸,那五官如天下第一名匠赛鲁班所雕,长长的睫毛上结了层霜花,怔怔抖动着,如纯白的两只蝶,那红红白白的脸在油光发亮的黑色毛皮衬托下,竟同庙里的观音一般。 他看着写着怒县两字的石碑,凝神屏息,脸色阴晴不定,睫毛抖得更急。他呆立如松,连马鞭缓缓从鹿皮手套间滑落都未察觉。 右边的男子也掀了帽子,那是一张带着明显北地特征的脸,大脸大眼高鼻阔唇,因了眉间纠结的印痕,又多出几分凌厉之气。 他坐在马上,久久凝视着面前的男子,任凭雪花落在身上。他的眼神执着深沉,仿佛那人是天地的中心,众芳皆会寂灭,万物皆有枯荣,唯他不老不死。 很快,雪在他头上肩上积了厚厚一层,那唇红齿白的男子仿佛从一场大梦醒来,转头瞪向那男子,低喝道:“莫怒,你看够了没有,难道便宜还没占够!” 雪如絮,绵绵不绝而来,硬生生把他目光中的凶狠幻成千万缕柔情。 莫怒迷茫地笑,仍是舍不得把目光离开,似乎要在他身上看出个天长地久。 他瞪了半晌,脸上红得几欲滴出血来,没得到回应,可能对自己也生了气,抄起鞭子指着莫怒,恶狠狠道:“看看看,你这个闷葫芦,就知道盯着我看!看能顶什么用,能化解屠龙伏虎百年仇恨么?总有一天我们要遇上的,到时候怎么办……” 话如被刀凌空劈断,未说完的全咽回他喉中,他紧闭了嘴,低头,把睫毛上的雪珠缓缓合成一线。 莫怒飞身下马,两步就迈到他面前,目光灼热,如森林里滔天的野火,他用哄情人开怀的温柔语气道:“小刀,莫怕,我永不会与你为敌!” “我怕个鸟!”这个叫小刀的男子毫不领情,一双狭长的凤眼瞪得浑圆,几乎跳将起来,“要不是我有心让你,你还能从我屠龙刀下讨得了好去!要不是我中了唐门的软香散,你那伏虎刀在我面前不就是个破摆设!” 他突然低了头,面色如春日桃红,嗫嚅道:“要不是我喜欢你,你敢动我一根寒毛试试看!” 他的小刀,永远是狂怒山最美的风景!莫怒怔怔看着,心头微微发酸,更多的比蜜还浓的甜,不知不觉间,他眉头的印痕渐渐消失,满眼奔腾的情意,满脸温柔的春风,大手一揽,铁臂如箍,把面前的人箍进胸膛,沉闷的叹息仿佛从心中发出:“我更喜欢你啊!” 小刀一口咬在他脖子上,直到见血才松口,一边舔着那伤口一边吃吃地笑:“你要是不喜欢我,你敢动我一根寒毛试试看!” 莫怒似乎丝毫不知道痛,任凭他胡作非为,当他舔完准备离开,莫怒扣住他的后颈,以吻作别。小刀一怔,拼力反击,两人皆如噬血的兽,撕咬着,啃噬着,吞咽着,他的血流进他的喉咙,他的津液香遍他的唇齿,他的泪没入他的心头。 如一场绝命的征战,马革裹尸,不死不归。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终于喘息着停下,莫怒仍不肯放开,眸色愈发深沉,抬手拭去他脸上的水迹,近乎喃喃自语,“小刀,跟我回去,我好歹是伏虎的龙头老大,有我在,总会护你周全!” 他的掌心全是厚厚的刀茧,磨在脸上涩涩地疼,一直疼到胸膛那最柔软的角落。小刀身上一阵颤栗,仿佛又回到和他相遇相知相爱后的那无数个夜晚,这双手抚遍自己的全身,欲望之火似要烧灼他的身体,带来的快乐却无边无际。 他舔去唇上的血腥,挺直了身子,闭目惨笑,“莫怒,你把我当成什么!我堂堂屠龙帮的少帮主,难道会做你的禁脔,会缩在你身后等你照拂!” 那苍白的脸上两行泪慢慢滑落,莫怒全数收入手心,急得张口结舌,“小刀,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别说了,这不重要!”小刀突然放软了身体,偎依在他的怀里,眼仍紧闭,更多晶莹的液体涌出。 须臾后,小刀赧然把脸缩进他掌心,嘴角悄然弯起,“莫怒,我的莫怒,即使今生不能重聚,你敢忘了我,我就是做鬼也不放过你!” 太阳终于落下,狂风漫卷,嘶吼着把万物吞噬,沉沉墨色挟持着茫茫大雪,铺天盖地而来,仿佛,再没有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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