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易天明的身边，坐着略施脂粉，漂亮依然的黄婉秀。两年的艰辛生活磨去了她少女的神采，却增添了一丝成熟风韵。
 
周连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着自己的妻子——即将成为别人新娘的妻子。
 
 
易天明极尽羞辱之能事。对他而言，再没有比这种场面更有趣的了。
黄婉秀虽然历经风霜，脸皮比起少女时代不知厚上几寸，此时也不由羞得面红耳赤，低下头，不敢看周连江的眼睛。
 
而四周的客人，不知道这即将上演的是哪出好戏，好奇地等待着。
 
易天明懒懒地站起来，清清嗓子：“列位。文清带来的这个人呢，就是两年前，百般纠缠，用尽手段，强抢了岳父大人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未婚妻，黄婉秀小姐，逃到江南隐居起来的人，叫周连江。婉秀跟着他，受尽折磨，幸亏我上个月偶然发现了他们的行踪，才将婉秀从火坑中解救出来。”
 
众哗然：原来只听说是黄小姐和人私奔，不想还有这么层关系。
 
黄时国怒不可遏地从座位上站起，拔出腰间的枪顶住周连江的头：“他奶奶姓周的，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拐走我女儿！老子今天就把你崩个稀巴烂，让你见识见识得罪我黄时国是什么下场！”
 
周连江早被人押着跪在地上。他脸上却毫无惧色——确切的说，是什么表情都没有。他只是那么平静地盯着席上的黄婉秀，死死盯着，眼光炽热，似乎要在她身上烧出两个洞。
 
易天明斜斜倚在椅子上，悠然地吹着茶气。
 
子弹上膛的声音。全场人都静下来，屏住呼吸。
 
黄婉秀眼里似乎有泪光。但她只看了周连江一眼，欲言又止，别过头，再也没看他一眼。
 
周连江轻轻合上眼睛。浮现在他脑海的，是两年前那个美丽天真的富家小姐黄婉秀。
 
那个只存在于他回忆中的黄婉秀。那个即将成为他生命中最后影像的黄婉秀。
 
“我叫黄婉秀，你呢？”
 
“连江，你的故乡在江南啊！那里肯定经常下雨吧？”
 
“父亲给我订婚了。他为了他自己，要把我嫁给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连江，我再也受不了现在的生活了，你带我走吧！带我到江南去，我们一起生活……”
 
“连江，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吃再多苦我也不怕……”
 
婉秀，你后悔了吗？
 
是的，她后悔了。她忘记了她曾经说过的话。
 
周连江，那你呢，你后悔吗？后悔放弃学业，放弃前途，放弃一切，只为了追求这段相差悬殊的爱情？
张文清站在旁边，手突然颤抖一下。因为他看见，周连江的嘴角浮出一抹微笑。
 
他从来没见过周连江笑。这最后一次，却如此释然。
 
“稍安勿躁。”
 
易天明的声音响起：“岳父大人情绪太激动了。何必为了这种人，搅得我和婉秀的婚礼不愉快呢。”
 
黄时国愤然收回枪：“天明说的有道理。打死你不要紧，让婉秀的婚礼沾上晦气可不好。可是，就这么便宜这小子……”
 
“当然不会这么便宜了他。”易天明笑道：“你恨他，我恨他，谁也比不过婉秀恨他——大好的人生毁在他手里。婉秀，你说是不是？”
 
黄婉秀偷偷擦擦眼角的泪痕，看着易天明似笑非笑的脸，咬紧嘴唇，轻轻点了点头。顷刻间，泪如雨下。她什么都不能说，什么也说不了。不然，她现在所拥有的、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一切，就全没了。
 
“婉秀，别太伤心了。都过去了。”易天明轻声安慰她。
 
“不如这样吧。”易天明建议：“姓周的一条腿已废，众所周知，是当年黄司令给他的警告。谁知他不识好歹，竟然还犯下如此罪行，杀十次都不解恨。况且今天正赶上易家办喜事，他那条烂命，姑且就留下——留下当然不能白留。这命是留给他吃苦受罪的，要他在现世把欠了婉秀的都还回来——婉秀，这次就让你，把他另一条腿打断，给你出口恶气，好么？”
 
易天明前面说得慷慨激昂，偏偏最后一句“好么”柔声细语，深情款款。
 
黄婉秀吃惊地睁大泪眼，颤抖着嘴唇：“这……这……我……”
 
“没关系，这是他愧对你的，应该还你。”易天明轻声鼓励，眼里是一抹深深的笑。
 
黄婉秀颤抖接过父亲递过的枪，一步步走到周连江面前。
 
她知道，她曾爱过这个男人，这个让她疯狂着迷，不惜毁婚私奔也要和他在一起的男人。
 
其实，她现在依然爱着这个男人。可是，她不能忍受那永无止境的贫苦生活。
 
“连江……我……”黄婉秀颤抖着双手。枪在她手里摇晃。
 
周连江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微笑，指着心窝：“婉秀，打这里。”
 
 
周连江释然的笑。因为刚才的疑问，已经有了答案。
他不后悔。
 
生命中发生过的一切事情，他都不会后悔。
 
婉秀，我只是遗憾。我曾经很爱你，可是，我现在却不能爱你了。我的心很累，什么都干不了。就算死亡，恐怕也无法摆脱这疲惫。
 
周围很安静，只听得见屋外的雨声。
 
“婉秀，开枪吧。”周连江轻轻叫出她的名字。
 
黄婉秀横下心，一咬牙，手指缓缓勾下去。
 
“等一下！”
 
张文清突然冲过来，利索地夺过黄婉秀手里的枪：“少夫人，得罪了。”
 
“文清？”易天明有些不满的皱眉：眼看着一出好戏，被他给搅和了。
 
“少爷，少夫人情绪很激动。刀剑不长眼，何况是枪这么危险的东西。万一不小心误伤了少夫人自己，岂不是得不偿失了。”张文清低垂着头，语气淡然，却句句在理。黄时国一时在气头上，这会儿清醒过来，想到这些，也不由后怕：“婉秀从小娇生惯养，哪儿摸过枪！这要是走火了，那可就……”
 
“那就算了吧。”易天明摆摆手，眼睛一直盯着张文清：“多亏文清想得周到。我刚才也是气糊涂了，没料到这点，让婉秀受惊了——来人，把少夫人送回里屋吧。婚礼也差不多了，让夫人好好休息休息。”
 
家仆应声，搀着已经快瘫倒在地的黄婉秀离开。易天明玩味地看着张文清，又看看大难不死的周连江——还是那样垂着头浅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既然这样，文清，你来吧。”易天明漫不经心地说。张文清闻言一震：“少爷……”
 
“就是给婉秀出口气，谁来都是一样的。我们不好动手，文清你正好拿着枪，你来吧——小心，刀剑不长眼，更何况是枪。别一不小心打偏，把他打死了。”易天明调侃地笑着，眼里却是只有张文清才看得出的冰冷光芒。
易少爷生气了。张文清知道，他搅了少爷的兴头。
 
可是，他清楚的知道一切。他知道周连江是冤枉的，过错不在他。他知道黄婉秀是为了荣华富贵才不敢开口，而把一切后果都交给周连江承担。
 
把这一切冤屈压在一个平平凡凡的，只想安稳过日子的人身上，太不公平。
 
张文清从来也不相信什么公平。这世道本来就没有所谓的公平。可是，现在跪在他眼前的人，却能释然的笑。他不明白，周连江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没来由地，这笑让他动容，让他心疼。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周连江被残害——他已经残了一条腿。再残一条，他是无论如何也活不下去的，跟要了他的命没两样。只是，间接的后果，更加使人痛苦。
 
他只能拖着两条废腿，流落街头，受尽折磨，一点点走向死亡。
 
而这，正是易天明想要看到的。
 
可是这场好戏被他打断了。易天明对他很不满。张文清知道，只要他现在勾下扳机，易天明就会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还能安心地做易家的管家。牺牲的，只有周连江一个人就好。
 
张文清捏紧了手里的枪。他在犹豫。放弃，还是任由这一时冲动继续下去。
 
“张管家，不用为难了。开枪吧。”周连江轻声开口。笑容依旧。
 
这次，他把笑容刻在了易天明脸上。
 
易天明被那火热的目光灼伤了。
 
那目光，烧遍他全身，只写了一个字：恨。
 
易天明，今天我忘记了爱。可是，我学会了恨。
 
我不能把你怎么样。但是，我的恨会时时刻刻围绕着你，永远不会消失。不论我活着或是死了。
 
易天明兴奋得身体微微颤抖。从来没有人，会用这种仇恨的眼光看着他，脸上，还带着笑容。
 
“文清，和你开个玩笑而已。”易天明下定决心，哈哈笑着摆摆手：“算了。今天是我大好的日子，见了血腥总觉得别扭的。你们先把他带下去，以后再做处置吧。”
 
张文清松了口气，才发现手心里攥的全是冷汗。
 
这一场闹剧，就这么草草收场了。
 
周连江没有死，也没有伤。因为，易天明心血来潮，看到他那个不同寻常的眼神，想留下他。就像那个雨天，看到野兽一样扑过来的周连江的眼神，易天明改变主意不杀他一样。
 
周连江不知道他还想做什么。其实易天明也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他才会留下他。
 
以后，总是有所期待的。易天明懒懒地想。

六
 
“少爷，您叫我。”
 
张文清恭恭敬敬地站在书房门口。易天明正背着手看墙上的一副字画，闻言，转过头，温和地笑笑：“哦，文清，快进来。”
 
“文清啊，我不在这些日子，家里可有什么事？”
 
“回少爷，没有什么大事。因为有了黄司令这层关系，生意蒸蒸日上。老爷很欣慰，嚷着要让您尽早全盘接手易家的产业，他好安心抱孙子去，尽享天伦。”
 
“果然是老人家的想法。”易天明苦笑摇头，似乎漫不经心地踱到书架旁，抽了本书出来翻：“我家收留的那条狗呢？听说，你让他做文书的活儿？”
 
“是。”张文清略一低头：“他腿脚不灵便，怕别的活儿干不好，反而耽误事。正好我们这缺个能写会算的，现成的就用上了。”
 
“你想得倒满周到的么。”易天明笑道。话锋一转：“不提这个。文清，你今年多大了？”
 
“回少爷，三十一。”张文清应道，心里忽然颤了一下。
 
“啊，不知不觉都这么多年了。你来的时候，我才六岁吧？”易天明陷入回忆。
 
“是。文清比少爷虚长四岁。”
 
“呵呵。文清啊，你还记不记得烟柳姑娘？”易天明突然又一转。张文清愣了一下，不知道他家少爷到底在想什么。只好如实回答：“记得。那天也是老爷有事，我在烟柳姑娘那里找到少爷的。”
 
“嗯。就是那个烟柳，看到你后说，天明，这是你朋友么？生得好俊逸，哪家的少爷，娶了妻妾没有？呵呵。”
 
“少爷，文清从进入易家那一刻起，这条命就是易家的。文清愿意一生为少爷做牛做马，绝不会去想那些事。”张文清正色道。他说的这些其实是心里话。易天明这个人，似乎越是接近，越是了解他，就越会被他吸引。这无关易天明的性格好坏。事实上，易天明并非池中之物。虽然他拥有一个纨绔子弟应该拥有的一切恶习，但是，这是个能成大器的人。能跟着这样一个人，以他的身份来说，也不枉这一生了。
 
“话不是这样说的。”易天明摆摆手：“三十而立。男人成家立业是正理。更何况，你是我易家的管家，身份地位非旁人可比。不要以为你只是个下人。以你的名声气度，说了出去，恐怕还没有哪家的公子少爷敢和你叫板。”
 
“少爷过赞。那都是仰仗少爷的声名。”张文清彬彬有礼应道，心里更觉得不安。
 
“我这次北上，见过不少各界名流的大家闺秀。配你也算门当户对。什么时候遇到合适的，置办一间宅邸，帮你定下来好了。”
 
“少爷，我……”
 
“我明白你的意思。婚事是婚事，和你的工作不相干。你放心。只要我易天明在一天，你就永远是我易家的第一管家，谁也替代不了。”
 
“谢少爷看重。只是，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张文清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盯着易天明：“文清愿意一辈子跟随少爷，永不成家。”
 
易天明静默片刻，无奈地叹息：“文清。你的心意，我不是不明了。只是，”慢步踱到张文清身边，抬起一只手，轻轻拂过他前额的头发：“你想要的，我永远都给不了你。”
 
“我从来也没想要得到。”张文清面无波澜：“文清只愿这一世呆在少爷身边，再无他求。”
 
“文清，我不想看到你这样子。”易天明放下手：“我难得会喜欢什么人。可是我喜欢你，文清。从我六岁那年见到你，直到现在，你已经成为我最重要的人。我不会把你交给任何人，你只属于我。现在是，将来也是。”
 
“少爷……”
 
“同样，你的生活，也是属于我的。我不允许属于我的东西不完整。所以，你应该按照我说的，娶妻生子，做出一番事业来，让我，让易家为你感到骄傲。”
 
张文清没再说什么。他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这是他的秘密。这秘密他隐藏了十余年，却一早被易天明发现。不是他不善于掩饰自己，而是，恰巧那个人，是易天明。
 
他爱他的少爷。
 
初见时只有六岁的小少爷，嘴角微微一翘，小手揣进夹袄里：“这个人我喜欢，送给我好了。”
 
一句话，改变了张文清一生的命运。
 
那之后到现在，二十一年，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易天明。他永远守着他家少爷，不允许有任何人伤害他。
 
可是他得不到他想要的。易天明不属于他，易天明谁也不属于。可是，他却只属于易天明，注定一辈子，牢牢锁在易天明身边。
 
“好吧，我也不逼你。什么时候有这个打算了，告诉我一声就好了。”易天明打断张文清的沉思：“另外……我想知道，你对周连江到底是怎么想的。”
 
“少爷……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只在凄苦的情绪中沉浸片刻，张文清迅速恢复一个管家的冷静淡定：“您真的恨周连江吗？”
 
“我恨他？恨他干吗？”易天明笑道：“我不恨他，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大过节。甚至，之前都完全不认识。我对黄家和黄婉秀也没什么感情，为什么要恨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那……少爷，我真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现在当然不会知道。”周连江不耐地挥挥手：“自然是想到什么做什么。事情还没发生的时候想这想那，我可没那个工夫——唉，明明是我先问你的，怎么你反倒问起我来了？”
 
“我只是同情他，怜悯他。”张文清顿了顿：“可能还有其它情绪，不过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总之，希望少爷不要为难于他。”
 
“你这是拜托我？”易天明倍觉有趣：“我们张管家可是从来没求过我什么事。这次为了一个外人，值得么？”
 
“少爷，我没有开玩笑……”张文清有些焦急地表明，却被易天明挥手打断：“好了。我的事，我自由主张，文清你就不要管了。”
 
“是。那我告退了。”张文清躬了个身，打算离开。
 
“那个人的确不一般。”易天明突然说道。张文清已经退到门口，听到这句话，抬头，看见凝神思索的易天明。
 
“连你都这样觉得吧？”易天明望望门口的张文清，笑得有些深意。张文清低头想了会儿，叹了口气，默然离开。
 

新章~!
哈哈~
第一~!

吼吼~
蹲坑~~~

咦~最近跟民国文好有缘啊，连续看到的几篇都是……
 
只要结局素好的，中间虐一些还是米意见滴^0^
 
PS:那无月美人怎么办？晾在外面好久鸟~~~

又有新文~~~~lucky
 
虐心为上...虐心为上！

好像少了第五章？
 
还是标错段落？

新坑新坑啊……清大真是蛮勤劳……胡萝卜哈~~~~
旧坑啥时候撒点土呀……这个……大棒？
逃ing……

汗，果然是少了第五章……补上
 
五
周连江成了易府的一名下人。
 
全易府的下人都在感叹着周连江的好运气：勾引了少夫人的罪人，又是个残了一条腿的废人，没有被乱棍打死已经是奇迹了。到底他家少爷发了什么疯，竟然还收留他？
 
不过，易家少爷的性子，全府上下没有不清楚的。独断独行，且行事通常很诡异，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是以发生这样的事，也不足为奇了。
 
周连江不在乎为什么。本来，他是死是活，都要仰赖易天明的成全。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让他留恋、牵挂的东西，他当然要继续活下去。因为他知道，再也不会有什么事情能让他痛苦了。
 
对于周连江的安排，依然是张文清负责。周连江腿不利索，干不了什么体力活。好在他念过书有文化，就负责誊写一些书文帐目。
 
周连江心里知道，又是张文清对他格外的恩惠。以他的身份经历，即便是腿残了，易家照样可以让他担柴挑水当好人使唤，谁能管他吃消吃不消。像这样轻松的俏差事，多少人抢都抢不着干，又怎么会轮到他？
 
时间久了，周连江也隐约了解到张文清在易家的地位。虽然只是三十出头的年纪，他在易家却已经呆了近二十年。从原来卖到易家的小童仆，到现在深得易老爷和易天明信任的张大管家，这男人的手腕心机，不可谓不出众。只是偏偏张文清不喜阿谀奉承，不刻意讨主人欢心。平时总是冷着脸，从不多言。他能走到今天，可以说都是他的能力使然。当然，和易家少爷不循常理的性格也不无关系。
 
这些和周连江无关。和他有关的就是，张文清很照顾他。
 
他拼着自己的前途救周连江，又安排轻松的活计给他，可是自己却极少露面。
 
也是，周连江想。自己不过是拨动了张管家的恻隐之心，可怜我这个废人罢了。
 
 
不然呢？还有其它解释么？
 
张文清其实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他为什么会对周连江如此关心。是单纯的同情？还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和怜悯？
 
都有。可是，却不止这些。张文清想着，他对周连江，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态度。
 
不管怎么说，周连江安稳地在易府呆下了。每天抄抄写写，有一间不大却很干净的屋子，一日三餐无忧。恐怕比他之前的生活还要好一些。可此时和彼时，毕竟是不同的。从前他什么都没有，可是拥有最宝贵的自由。现在他倒是拥有了从前没有的东西，却失去了自由。
 
易天明第一次要见周连江，已经是周连江入府两个月之后了。
 
易天明几乎是一进家门，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差人把周连江叫来。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想要见周连江。之所以隔了两个月，是因为这两个月他都不在家。
 
身为黄时国司令的乘龙快婿，易天明随着岳父北上来到北平。易天明此行的任务，就是要和北平各军阀头子混个脸熟，拉拢关系，便于张开华北乃至东北三省的保护网。在北平逗留了一个月，又相继来到奉天、长春等地。周旋了了两个月才又回到杭州家中。
 
此刻站在他眼前的周连江，比上次见的时候身体情况略好些。长了些肉，不那么单薄了。白净的脸上也多了些色泽。清清爽爽站在那里，不知怎地，易天明看着他，心情没来由地好。
 
“看来你在我们易家过得还不错啊。”易天明悠然道。
 
周连江没有抬头，垂手站在那里。
 
“不过理所当然。这是哪儿，是江南易家。就算是残汤剩饭，喂狗也能喂得肥了。”
 
周连江依旧垂着头。
 
“哼，还是这副死样子，真当自己是硬骨头。烂命一条，不过是我易天明无聊时候的消遣玩意儿罢了。”易天明冷冷嗤笑。周连江不为所动，也不吭声。
 
“你把头抬起来，让我好好看看你的眼睛。”易天明颔首命令。
 
周连江没有抗拒，缓缓抬起头，对上易天明的眼。
 
易天明眼里含着笑，和周连江对视一会儿。然后别开头，手敲着桌沿：“我知道，你现在非常恨我，恨不得将我大卸八块五马分尸。从你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你可能也在奇怪，为什么我会留下一个仇人在身边……”
 
“我知道。”周连江打断他：“你只是觉得这件事很有趣——折磨一个人，看他痛苦，你觉得很有趣。”
 
“原来你没哑啊。”易天明稍稍愣了一下，依旧笑道：“说得对，不过只对了一半。我呢，不是对所有人都有兴趣的。那些人痛苦还是高兴跟我又有什么干系。能让我感兴趣，并且值得我让他感到痛苦，你应该很荣幸才是吧。”易天明笑得很开心。果然，留下他是对的。和他说话，伤害他，真是无上的乐趣。
 
“就因为我抢了你的夫人？”周连江终于忍不住问。
 
“刚开始是，后来就不是了。”易天明轻轻摇着头：“比如现在，我只是单纯觉得让你痛苦是件很有趣的事而已，和黄婉秀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除了这件事，我不知道我什么地方得罪过你……”周连江声音有些颤抖。
 
“谁也没说你得罪我啊？”易天明大笑起来：“谁规定得罪一个人，那人就必须要报复对方的？反之，没有得罪我的人，我就不能看他不顺眼，想整治他了么？”
 
“你根本就不讲道理！”周连江气极。他不知道，原来这世界上还存在着这么荒谬的人。难道，就因为易天明这一番歪理，就毁了他的一生？
 
“我不讲道理又怎么样？”易天明反驳：“道理不是用来讲的，是用来做的。我想怎么做，那就是我的道理。”
 
“你为非作歹，穷凶极恶，一定会遭到报应的……”周连江脸色发白，嘴唇咬出一丝血腥。
 
“我为非作歹，穷凶极恶？”易天明惊讶：“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做坏事了？你那条腿是我岳父大人打残的，那时我还不认识你。你的妻子原本就是我未婚妻，现在娶她也是名正言顺。我是曾经把你打个半死，但却给你治伤，把你救活，还在易府给你派了差事做为补偿。你倒是说说看，我哪里为非作歹穷凶极恶了？”
 
“你……”周连江气得说不出话来。易天明还是那样似笑非笑地说道：“我自认对你还是很好的。如果你恩将仇报，那穷凶极恶的可就是你了。你念过书，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这些道理你比我明白。好自为之吧。”
 
周连江头有些晕。他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人，明明说得都是歪理，却能这么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偏偏他又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连生气都让对方如愿以偿。
 
“那天你当场羞辱我，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一天不会原谅你……”周连江低垂着眼，捏紧了拳头。
 
“你不原谅我又有什么关系。”易天明玩心渐起，缓缓踱到周连江身边：“你自己想想看，你凭什么恨我——我毁了你的生活？我抢了你老婆？我把你打得半死不活？我囚禁了你？”易天明说完，冷笑一声：“那你现在算什么？你活不下去了吗？你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吗？”
 
“我……”周连江语塞。
 
“有时候，你一厢情愿所认为的不幸，也不过是自己可怜自己罢了。”易天明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剩下周连江呆呆站在原地。
 
虽然极其不愿意承认，但是，他却不由觉得易天明的歪理也并非说不通。
 
他从前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现在呢？
 
他一直以为遇到易天明是不幸的。真的如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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