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上，有我的星星。


我说，要把星星摘下来，妈妈说太远太大，又太烫手，我不明白，它明明就在我手边啊，而且很小、很小，不冷不热，握在手里，有宝石般的光滑触感，那就是星星。怎么可能不去摘呢？世界上有哪个孩子能抵制摘下星星的诱惑呢？我偷偷摘了，不远，不大，也不烫手，玻璃宝石一般的星星，就藏在我的口袋里。
然后回到家里，偷偷用胶水粘在天花板上，白天看不到，一到夜晚，就一闪一闪的发出光芒，柔和得好像妖精的眼睛一样。妖精都是些温和亲切的生物，星星就是她们帮忙贴到屋顶上的。她们对小孩子的要求从来不会拒绝。甚至，以前有个孩子曾经要求去永无之乡，她们也立即照办了，但他再也没有回来，和他拒绝长大的伙伴一起变成了童话。
其实，永无之乡哪个孩子不都曾经到过？不都在河岸上留下一串小小的脚印？只是回来就忘记了，因为永无之乡里既没有妈妈也没有星星，更没有将来会遇到的许许多多有趣的事情。我们会长大，吃掉一个小小的蛋糕，然后有一个小小的恋人，然后又吃掉一个蛋糕，再后来我们就有了一个小小的孩子，我们会忘了如何摘星星，也忘了如何与妖精交谈，而我们的孩子会知道这一切，他们会偷偷摘下星星，用胖胖的脏脏的小手藏在裤子口袋里，带回家去，而我们还能看到吗？
这些都是一只鹳鸟告诉我的，我们都来自星星，不是能摘下的那种玻璃宝石，是另一种更大的星，像一团会发光的云雾，鹳鸟把我们从里面叼出来——那时我们都还在睡觉——穿过宇宙一个黑洞洞的通道，来到爸爸妈妈小小温馨的家，或者一些不那么温馨的家，还有一些，连房顶都没有，但是只要有妈妈的地方就会有孩子被从遥远的地方送来。有些人看到过鹳鸟叼着一个小小的婴儿——其实它们不是这个星球上的生物，只是长的像鹳鸟而已——迅速的飞到一个希望有孩子，或者不希望却也必须有孩子的妈妈上空，嘴一松，然后下面就传出呱呱的哭声，我们必须要努力呼吸进第一口空气，然后大声告诉鹳鸟，自己已经平安的来到了这个星球，不然，鹳鸟听不到哭声，就会悲伤地在上空盘旋好久，因为那意味着这个孩子又回到了出生的那颗星星里，而到鹳鸟下一次去带他之前，他要在那里孤独地睡好久，没有一个孩子是喜欢孤独的。
我的鹳鸟彬彬有礼又学识渊博，它在婴儿室的窗外徘徊了好久，嘎嘎的说：“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孩子，能把一切都记得那么清楚。”“是的，”我轻轻地回答，“我来自星星，一团光的雾里，先是在那么明亮的地方睡觉，然后，来到了这个不那么明亮的房间，但是这里比那里有趣多了。” “没错，有趣。”它粗嘎的声音听起来无比亲切，带着这个世界上没有的温情，只有把你从一颗星星中叼出来又飞过大半个宇宙的人才会这么和你说话。“好好睡吧，假如醒来的时候你还没忘记我，我就再来看你，然后告诉你这个世界的事情，你会比其它的孩子更聪明，但也许，会比他们更慢一些长大……看你的运气吧。”门“吱嘎”一声响了，它迅速拍拍翅膀，火箭那么快地冲向天空。妈妈走进来，笑得很温暖，于是我知道了，自己的到来是被欢迎的，鹳鸟先生说的没错，运气真的不错，同时又在为第一次睁开眼就看不到妈妈笑脸的伙伴悲伤。不过悲伤很快就过去了，一个婴儿是没办法长时间悲伤的，总是很快忘记了，不过，快乐同样很快会被忘记，没有什么值得记忆很长时间。
我的天花板上已经贴满了星星，躺在床上就像睡在一片星空下。我曾对妈妈说要把床搬到星星下面，她温柔但是没有商量余地地拒绝了，因为星星下面没有屋顶，那样太危险了，其实星星就是我的家乡，对我来说再安全不过了。我有点伤心，她也忘记了关于星星和鹳鸟的事情，虽然她是那样好的一个妈妈，笑起来那样温暖，还会讲各种各样的美妙的故事，是的，她会讲每一个故事，但是不相信其中任何一个情节，这是因为她不是一个孩子了，要知道，飞翔怎么会是件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呢？
我继续摘星星，每摘一颗就好像偷了一年时间，现在天花板上几乎已经粘不下一颗了，晚上看起来好像一个发光的穹顶，照得房间好像童话中王子的仙宫一样。妖精的光芒开始变得奇妙了，不再是小小的微弱的一团，这些奇异的生物从星星的光芒中得到了生命力。但我还是继续摘星星，天空中星星那么多，少几颗又有谁会发现呢？何况被其他孩子摘下的星星并不会一直留在地上，当他们忘了如何摘星的时候，它们会悄悄回到原处。
妈妈经常坐在凉台的躺椅上，怀里抱着我，哼着关于星星的歌。她抚摸我头发和脸庞的手已经越来越粗砺，但我还是小小的，一点没有长大。鹳鸟先生还经常来看我，它已经不能教我任何事情了，现在它从我的第一个老师变成了分享快乐的伙伴，经常和我一起坐在缀满星光的天花板下，静静的吃着我白天偷偷留下来的巧克力蛋卷。但妈妈不是那么快乐了，她的背开始驼了，脸上的皱纹也开始加深，手经常在抱我的时候发抖。“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我死去了以后，谁来像我这样照顾你”她用干枯的手摸着我的脸，轻轻的叹气，突然，一滴凉凉滑滑的东西落在我眼眶上，好像是我的泪。
我突然觉得：自己应该长大了，为了她长大 ，在漫长的童年后，忘记如何摘星，如何飞翔，还有妖精的语言和鹳鸟的故事。但是天花板上的星星粘的那样牢，妖精们根本无法取下来，一颗一颗星叠在一起，已经连成了一个整体，而我又无法忘了它们，让它们自己回去。星星还在这里，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聚集了那么多星，时间不可能继续前行。而外面的世界，妈妈一点点老去了。我不能让自己长大，又不能阻止她变老。妖精王子和公主们每晚在我搭建的仙宫里一圈接一圈地跳舞，两个世界的界限，已经渐渐变得模糊了。我的时间流动越来越缓慢，而外面，大人的世界渐渐被会放出黑烟的铁甲虫弄得越来越快了。
房门被打开，不一样的时间互相摩擦着，发出彩虹颜色的光波，星星的光芒被灯光掩过，但对我来说，它们变得更加明亮了。妈妈走进来，神色疲惫，坐在我的床边。“我能陪你的时间不多了，为什么你还不能长大呢？”她躺在我身边，不知不觉闭上眼睛。灯一下子熄了，整个房间陷入一片黑暗，天花板开始发出柔和的光芒，越来越亮。小小的妖精穿行在星光间，妈妈突然睁开了眼睛。“天啊，这是什么？蜻蜓吗？”于是我对她解释，妖精不愿意被说成像蜻蜓，那样大声她们完全有理由生气。“我觉得曾经见过她们。”她当然不可能见过她们，那只可能在她很小的时候，而妖精的寿命都是很短的，但它们的模样都差不多，我想大人在她们眼里样子也都差不多。在星光下的妈妈看起来很美，并且非常年轻，也许不是看起来，她真的在变得越来越年轻，不知道是星星的力量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我不喜欢去想这些事情，奇迹发生了，就是奇迹发生了，为什么还要一定问出原因呢？就好像妖精很美，但是不能把她捉住剖开看看为什么很美啊，大人那些不可理喻的行为在这个小小的仙宫里完全失去了依据。妈妈注视着星光，很快，我觉得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不一般的变化，她还是个好妈妈，可是越来越不像一个大人了，但也不像孩子，而是越来越像——一个妖精。
“我突然想飞。”她温柔地对我说，“而且也许我真的可以飞起来。”她走到凉台上，伸开双臂，转头叫我一起过去，我也学着她的样子伸开双臂，像鸟儿乘风翱翔一样，我的心中充满对飞翔的渴望，因为这种姿势本身就让人感到很快乐。
我慢慢浮了起来，妈妈也一样，在无穷无尽的宇宙里，本身就没有什么完全不可能的事情。鹳鸟先生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飞在我旁边。我们乘着最后一阵夜风飞向天际，永无之乡的方向，但我知道，每个孩子都知道，那里不是什么永无之乡，而是最最甜蜜的家园。
星星就在手边，小小的，凉凉的，有着玻璃的光滑触感，又有哪个孩子，能抵抗摘星星的诱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