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间，可以冲淡记忆的伤痛，但未必能冲淡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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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5月21日。小满。
 
“铃……”一连串电话铃响，打破空旷房间里原本的沉静。
周唯扣好黑色衬衫袖口最后一个扣子，拿起电话喂了一声。
“还没出发？”许杭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马上就走了。”
“刚从日本回来，你还吃的消吧？”
“没事儿。”
“那路上小心……哥们，记得代我问声好。”
“知道了。”周唯淡淡说了声，嘴角上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挂上电话，在心里说了声，小满，我来了。
 
车开进了墓园。
这个墓园的名字正巧叫“满园”，两年前的小满这天，刚刚从悲痛中恢复过来的周唯把小满迁到了这里。找了处安静的可以看到夕阳的墓地，给小满休息，他不忍心小满住在那个小小的方格里。
 
两年来，周唯比以前更忙了，自从出了那张叫《小满》的单曲后，他的事业越来越顺，拍的几部电影都在国外影展上获了奖，现在已经是一线了。但是，无论多么忙，每到小满的生日和忌日，他都会一个人开车，在这里坐上一整天，陪小满。
 
在小满的墓前站定，周唯深深吸了口气。这里，有小满的存在，他能感觉到。
墓碑上小满的照片用的是斯文店里那张他们的合照中小满的部分，那个头发柔软的男孩微微侧着头，一脸幸福的微笑。周唯看着这样的小满，嘴角的弧度再次扬起，想我了吗，小满。
 
他慢慢俯身坐在小满墓前的青石板上，曲着双腿，两手抱着膝盖，视线正好对着那照片中的脸，仿佛是和小满面对面地坐着，聊天。
 
“我又接新戏了，是一部张导的电影。剧本我还没来的及看，许杭就帮我接了。他说最烂的剧本张一非也能拍成经典……
 
“小满，多亏了你，张导现在对我很器重，最近他拍的两部电影男主角都是找的我。不过，当然这也和大叔我精湛的演技分不开，你大叔我现在可是大腕儿了……
 
“对了小满，我前段时间都呆在日本，这次的新专辑在日本也发了。跟鬼子工作可真累，什么都搞的打仗似的。昨天半夜才下的飞机，差点就忙的回不来见你了……”
 
周唯停停说说，说说停停。想到了什么就说什么，然后，就那么突然地，抑制不住地，眼泪流了下来。
小满，我好想你。
周唯把头埋进双臂，两手插进头发里，浑身因为哭泣剧烈地抖个不停。
小满，我真的好想你……
 
不知过了多久，周唯抬起了头，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泪，挤出一个笑容，“大叔很没用吧，你一定……”赫然，他发现身边站了个人。
周唯站了起来，转身看向那人，一瞬间有点惊呆。
“周唯。”那人笑了一下，“没想到，我的哥哥认识这么出名的人。”
 
 

（二）
 
乍看到那张脸时，周唯以为自己晕了。
 
对方是个看上去十八九岁的男孩，无论是身形还是眉眼竟和小满有七分相似。
但接下来他的那一笑，让周唯迅速甩开了这个想法。那个笑容，冷漠而带着点自嘲意味。小满是不会这样笑的，小满的笑温暖而明净，即使在面对陌生人，他的笑也只是淡然而礼貌。在周唯的所有记忆里，小满的脸上，从来没有冷漠这个表情。
 
“你的哥哥？”周唯皱了皱眉。
“是啊，我的哥哥。不过，不是同一个母亲。”那男孩看向墓碑上小满的照片。
“你，是那个接受小满骨髓移植的人？”
“恩。原本以为只能活到十七岁，没想到，先走的却是给我捐骨髓的哥哥。”
 
周唯心里一阵难过。捐骨髓的事是后来从陈中亮那里听来的。陈中亮说，小满抽完骨髓后在病床上躺了十几天，醒着的时候每时每刻都看着手机，希望能接到被他叫大叔的那个人的电话或短消息。结果，等来的却是那个让他痛心的宣判。如果说周唯的决绝是对小满心理上的重创，那么那次骨髓抽取便是对他身体的重创吧。小满，他本来是那样健康的一个男孩子，即使发着烧也能吃完整整一个鸡蛋卷饼，有什么伤都用身体硬抗着……
 
周唯想着，不禁低下头，悲从中来。
而那男孩却慢慢走近周唯的身边，一直到他面前。男孩侧着头，看着周唯低下的脸，几乎是快靠着他的耳朵，轻轻说了句，“你，也和陈中亮一样吗？”
周唯一惊，“什么？”
那男孩又露出笑容，“你也爱我哥哥，对吧？陈中亮说的那个人就是你吧。”他似乎不需要周唯的回答，眼睛直直的看着小满的照片，“越小满，他真幸福。虽然死了，却让人不是为他疯了傻了，就是痴了。越阿姨是这样，陈中亮是这样，你也是。他，也算死得其所了。”
周唯听着他的话，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你们这么难过，这么爱他，为什么，”那男孩的脸贴得更近了，“不跟他一起去死呢？”
 
周唯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男孩。他和小满差不多高，比小满要苍白些，也许是这种苍白，才让他显得更加的冷漠，脸上的表情完全不似少年应有，但那张脸，却真的，和他的小满非常的相像，有那么一瞬间，周唯真的想用手去抚摩它。
 
“小满他，”周唯慢慢的说，“小满他不会这样希望。他去抽骨髓，把钱留给他的妈妈和亮哥，就是希望他们好好活着……他那么伤心也要离开我，是因为他不想我痛苦、难过……”
周唯一边说着，眼前仿佛飘过他们分别那天上午的一幕幕，小满紧紧抱着他，咬着牙说，“大叔，我们分手！你不要难过！我也不会难过！我喜欢的东西，我抓住过！大叔看不到我才会舒服，那就忘了我，一定要忘了我！找个喜欢的人，陪着你，开心，难过，一天，又一天！”
 
“所以，我会好好活下去，直到能和他再见的那一天。”
 
那男孩静静凝视着周唯，突然，稍稍仰起头在周唯的嘴上吻了一下。那么突然地，以致周唯猛的把他推了出去。
男孩向后踉跄了几步，笑了起来，那笑声听起来竟很爽朗，依然是看着周唯，他说，
“虽然，我不相信你说的话，但是，我喜欢你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
 
 

（三）
 
周唯的车开出墓园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昏暗。
 
那男孩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言不发。他让周唯送他回家。
周唯也没什么心情说话，高速公路上两人就这么一路沉默。开车看后视镜的时候，余光会扫到男孩的侧脸，那个角度，真是像极了小满。只是小满坐在周唯旁边时，总是侧着身子脸笑笑的看车窗外的风景，在周唯的印象中，小满的脸总是那么生动，高兴、难过、激动、无奈或是痛苦……。
 
而身边的男孩眼睛直视着前方，面无表情，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放空。周唯有那么点困惑，这个和小满同父异母的男孩怎么会长得和小满这么像。谁都知道，小满长得像他的母亲。
 
车开进市区主干道的时候，周唯问了声那男孩家住哪里。
“小满以前住的地方。”那男孩说了声。
“哪儿？”
“我说，我住在越小满以前住的地方。你不认识？”
周唯猛的避过一辆呼啸着超过的车，然后看着男孩说，“你怎么会住在那里？”
男孩笑了笑，似乎在想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然后他说，“我喜欢。”
 
虽然有两年没再进这条胡同，但周唯却觉得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变。
骑着自行车急着回家的路人们，背着书包一路打打闹闹放学的孩子，路旁某个窗户里传来新闻联播的前奏音乐，昏黄的路灯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更显暗淡，路灯下，小满曾站在那里目送他的车子远去，后视镜里的小满一直看着他的车子。
当车驶过那盏路灯时，周唯的心一阵紧缩。他发现，原来自己害怕来这里。
男孩不时看向周唯，嘴角饶有意味地笑。
 
终于来到了小满的家门口，那个小小的四合院。
一切都没变。
来开门的是陈中亮。他也没怎么变。满脸对着那男孩的笑容，在看到周唯的一瞬间，有些僵住。
 
“是不是小满回来了？”越风华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往门口张望。她越过那男孩看向周唯，似乎已经对周唯完全没有了记忆，又向门外探了探，发现没有别人后，一脸落寞地朝里屋走去。
院子里小满的衣服居然还被晒在那里，一如两年前，已经快褪色了。
“亮哥，我带了个客人回来。”男孩的笑变得温顺许多，似乎和陈中亮很亲近。
“哎……”陈中亮答了那男孩一句，看向周唯，“饭做好了，一起吧。”
 
帮着陈中亮一起摆好碗筷，男孩朝里屋走去，叫越风华吃饭。周唯听到他叫了声“越阿姨”。
屋里只剩下陈中亮和周唯两个人。
“你去看小满了？”陈中亮问。
“恩，他，”周唯想了想，发现居然到现在还不知道那男孩的名字，“我是说小满的…弟弟……”
“安亦。”
“他叫安亦？”
“恩，姓安，安亦。”
原来，小满的生父姓安，周唯想。“他，怎么会住在这里？”
“怎么？这个，你也想要？”陈中亮不算友善的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两个月前突然出现的。见到他我吓了一跳。你也看见了，真的很像不是吗？要不是知道他和小满同父异母，我真的会以为他是越阿姨的儿子。他说很感激小满，想来这里过过他以前的生活，就这么住下了。”
“他爸爸呢？”
“听说是生意忙，没空管他。”
周唯点了点头，不再问下去。
 
他环视着屋子四周，突然觉得心被什么挤压着。这里是小满长大的地方，而他，只来过这里一次。那次，也是陈中亮，也是这个房间，对着他、方方，还有许杭，平静地说着小满死去的消息。那种伤痛，其实从未离开过他的身体。
 
这时，那个叫安亦的男孩已经扶着越风华进了屋。
四个人围着桌子坐着，安亦把盛好的饭放到越风华的面前，让她的手握住筷子。然后，出奇安静地低下头吃饭。
 
越风华仿佛没看见周唯似的，夹了块桌上的黄花鱼，仿佛自言自语的说，“我家小满最爱吃我做的这个菜。”
对越风华的恨，周唯早在得知小满离开的那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此刻，竟觉得她是那样的苍老和可怜。他抬头问陈中亮，“她还是一直这样吗？”
“时轻时重，轻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重的时候会一直叫着小满的名字到处跑着找他。有几次犯病，还把安亦认成了小满。”陈中亮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瓶白酒，给周唯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
 
“亮哥，你别多喝，上次医生说你的胃都喝伤了。”一旁的安亦关切地提醒着陈中亮。
 
周唯有些奇怪地看着这男孩，灯光下，他的脸更清楚地呈现在眼前，和小满几乎一样的眉眼，挺直的鼻子，只是嘴唇比小满的薄了些，额前没有小满那样厚厚的几乎遮住眼睛的刘海——不过，和小满一样，是个漂亮的男孩。此时的他，脸上没有了白天时的冷漠神情，仿佛正努力让自己看着陈中亮的眼神显得温暖。
陈中亮伸出手，盖在安亦的头发上，笑着搅了搅，没有说话。
安亦又对着越风华说，“越阿姨，我也爱吃黄花鱼呢。”
越风华没有看他。
 
这顿饭吃得无比沉闷。结束时，陈中亮又喝多了，昏昏沉沉的回了自己的屋。
越风华居然起身收拾桌子碗筷。
 
周唯准备离开，被安亦叫住。
“周唯。”安亦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小满以前叫你什么？”
周唯看着他，没回答他的问题，“安亦，你叫安亦是吧？”
“终于知道我的名字了。”
“既然有了小满的骨髓，就好好健康的活下去。小满知道，也会开心的。”
安亦笑了笑，这个笑又让周唯想到了白天的他。
 
安亦慢慢靠近周唯，低声但清楚地说了句，
“下次，我去找你玩。”
 
 

（四）
 
走出小满的家，周唯没有直接去取车，头有些晕，刚刚多喝了几杯。
许杭打过一个电话，问他回了没，他答了句就回。
 
才十点不到，小胡同已经变得很安静。周唯觉得脑子像被这安静填满了似的，没有任何思维，只是漫无目的地任由着双脚自己行走。
 
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四万的音像店。似乎快关门了，店堂里只开了一盏日光灯。
周唯看见了四万，他更胖了。一个穿着军绿色廉价T恤的男孩低着头站在他面前，四万像在对他训话。周唯走了进去。
 
四万停了口，探头看着进来的客人。那男孩也朝周唯看过来。
“哟，这不是大明星吗！周，啊对，周唯！”四万显然已经忘了周唯认识曾经在这里帮过忙的小满。“这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周唯对他笑了笑。眼睛看向店门口的收银台，仿佛看见小满坐在那里埋着头看漫画，偶然抬起迷茫的眼睛问，“要什么碟？”
 
“您现在可是大腕儿啊！怎么样，看上什么碟，算我送您！”
周唯摆了摆手，“我自己看看，你们继续。”
 
四万识趣地闭了嘴，转过身，稍稍压低了些嗓门对那男孩说，“我说的够清楚了吧，明天你甭来了。”
“老板，要不你让我和你的亲戚一起看店吧，我只要一半工钱就成。”男孩小声说。
“唉，去去去，我要那么多人干什么，走吧走吧。”说着，四万推搡着男孩的身子，甩了甩手，示意他赶快离开。
 
周唯不由注意了下那男孩，他已经转过身，慢慢走出了音像店。落寂的背影一瞬间触动了周唯，那么的似曾相识。周唯追了出去。
“哎，等等。”
 
男孩转过身，看着周唯。一个还算清秀的男孩，“有事儿吗？”
他并不是小满，周唯有些懊恼自己刚才的冲动。白天已经碰到一个够像小满的人，晚上又对一个背影产生联想。于是他很快说，“呃，没什么。”
 
路灯下，男孩却笑了起来，“你是周唯，是大明星对吧？我在店里的DVD上看过你的片子。好厉害！”
周唯笑了笑。
“唉，可惜，以后都没的DVD看了。”那男孩低了头。
“被炒了？”
“恩。老板说他有个乡下的侄子要来看店，所以我下岗了。”男孩踢了踢脚下的石头。
“哪儿人？”周唯觉得这对话很熟悉。
“吉林。”不是北京人。周唯笑自己，他好象在期待这男孩像小满一样回答他北京人三个字。
“往后准备怎么办？”
“继续找事儿干呗，这么大个北京，还能把人饿死？”男孩仰头深呼吸，然后咧开嘴朝着周唯笑。
“失业了都，还这么开心。”
 
“你带笔了没？”男孩突然问。
“干吗？”周唯边问边从口袋里掏出随身带的小钢笔。
“这儿，”男孩用左手拍了拍自己的右肩，“给签个名儿吧！我好不容易碰上个大腕儿。等以后真的混不下去了，就把这衣服卖给你的粉丝儿，兴许还能维持个十天半个月的。”
周唯笑，拿起笔在男孩右肩膀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男孩满足地看了看自己的肩膀，又咧开嘴笑了。
周唯觉得心情变好了点，随口说了句，“实在没活干，就来我们公司当小弟好了，钱不多，不过肯定饿不死。”
那男孩听周唯这么说，眼睛里放出光来，“大哥，你说真的？”
 
那光射得周唯目眩，那光，他见过。那个时候，他让小满做他的助理，小满眼睛里的光就是这样的，带着一丝怀疑，一丝惊奇，更多的，是兴奋。周唯突然很想抓住这光，他“恩”了一声。
那光更加的耀眼起来，男孩激动的握住了周唯的手，“大哥，那我去你们公司做小弟吧！”
“做小弟那么开心？”
“那当然，可以养活自己，还可以见到明星，多好！”
“你知道小弟要干些什么？”
“我什么都愿意干！”
“不怕我把你卖了？”
“我能卖几个钱？”
 
周唯看了看眼前的男孩，然后，用钢笔又在他的右肩上留了一行字。
“这是公司的地址，你哪天有空来找我吧，我不在就找一个叫许杭的人。还有，你的名字？”
男孩看宝贝似的看了看自己的肩膀，再抬头看着周唯，说，
“我叫李加南。”
 
 

（五）
 
清晨，天气晴朗。
周唯睁开眼睛，对着床头小满的照片，道了声，“小满，早。”
照片是一次和小满出去吃东西时照的，当时小满正用手抓着一块披萨在啃，周唯要照他，他掘着嘴装出不高兴的样子，眉毛拧成一团，“大叔，还让不让人吃！”
小满其实也很喜欢撒娇。
 
头有些痛，昨晚喝多了几杯。
穿戴整齐，周唯今天要去公司，和许杭约了张一非剧组的人谈合约。
一到公司，前台小姐就跟他说有人清早就在等他。
 
会客室里，昨晚那个音像店的男孩站在墙边看电影海报。周唯眉头皱了皱，想起昨天冲动之下的承诺。
“李加南。”周唯叫了声。
“哎，周哥！那个，我好象来早了。”那男孩转过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周唯这才看清楚他的长相。个子不算高，脸还算清秀，单眼皮。
“没什么，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先去帮你打个招呼。”
 
周唯敲开了许杭办公室的门，因为周唯的身价现在不同往常，所以连带着他的经纪人许杭也有了自己独立的办公室。
“来了啊，张一非的人十点半到，还有一会儿。怎么样，昨天没什么吧？”后面那句话，许杭说的很轻。
“没什么，又不是第一次去了。”
许杭拍了拍周唯的肩膀。“都过去两三年了，别想太多。”
周唯点头。“对了，有个小朋友，想到这里打个临工，你帮忙安排下吧。”
许杭看着周唯，有点疑惑。
“就一小朋友，没别的意思。不熟。现在人在外面。”
许杭往门外看了看，周唯走到门边朝李加南招了招手。李走了进来。
 
“挺干净的哈，叫什么？多大了？”许杭问。
“李加南。十九了。”加南笑呵呵地答。
“行啊，等会儿带你去收发室那边，你先跑跑腿，怎么样？”
“好啊，我勤快着呢……”
正说着，门口传来一阵口哨声，走进来一个人，是方方。
 
进门看见周唯，方方喊，“大忙人回来了啊！”
“就知道是你。大明星，今天有空来公司了？”许杭扔给方方一支烟，顺便给了一支加南，加南马上摇了摇头。
方方接过烟，用眼角上下打量了下眼前的男孩，“这哪儿来的小屁孩？”
“周唯弄来给介绍打工的。”许杭说。
方方眉毛挑了下，看着周唯说，“越小满第二？”
周唯神色一僵，“说什么呢你。”
 
“别，激动个什么劲儿？我也就提个醒，这情节怎么特熟悉。”方方冷笑道。
周唯不理他，朝加南说了句，“你去外面等着吧，许杭空了会带你去安排的。”
加南重重的点了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等会儿，”方方拦住他，“这小朋友我看着喜欢，给我当助手吧，一个助手忙不过来。”
许杭笑说，“您现在架子可大了，还两助手呢，那你也得问问人家愿不愿意呀。”
加南看看周唯，见他没什么反应，只得对着方方说，“愿意，我愿意。”
方方满意地拍了拍加南的脸，带着加南离开了许杭的办公室。
 
许杭关了门，对周唯说，“他不会把那小孩怎么样吧？”
周唯淡淡的说，“能怎么样。”
其实他有点后悔让加南来公司。小满第二，是啊，谁也不会是小满第二。
 
 

（六）
 
和张一非的合约谈的很顺利，已经是第三次合作了。为了表示重视，张一非甚至本人亲自来签的合约。
 
庆祝签约成功的酒席上，张一非竟向周唯问到了小满。
“那个男孩子现在怎么样了？我有个角色很想让他演呢，虽然是个配角，不过觉得他的外型很合适。”
周唯当时一怔，还是许杭帮他接话说，“他现在不在这里了。”
张一非不无可惜地说点了点头，说，“那时，听说他在我们家楼下等了几天几夜，我开始还以为他是想当明星找我讨角色呢。挺漂亮一孩子。”
 
周唯心里一阵莫名的痛。拿起酒杯默默地一饮而尽……
 
那时小满为了帮他挽回张一非的一个角色，自己一个人，跑到张一非家的楼下没日没夜的等。
只为了跟张一非解释，周唯很想要演他的戏。
闭上眼睛，周唯仿佛看到小满一个人晚上站在昏黄的路灯下，一直看着前面单元的入口有没有人进出，
眼睛也不敢眨一下，生怕因此而错过来去匆匆的张导演，错过帮他的大叔争取角色的机会。
 
整个酒席过程，周唯都很游离，有人敬酒他就喝，别人说话他也微笑着听。
可觥帱交错间，那些谈天说地的声音好象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自己，只是远远地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如果小满还在，应该是为他又能演到张一非的角色而最高兴的那个人吧。
如果小满还在，张一非要给他角色的话，他应该会害羞的摇摇头说“我不会演戏的”吧。
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一定会握着他的肩膀鼓励他，“怕什么，大叔教你！”
如果，只是如果。
 
直到半夜回到家门口，周唯都不清楚酒席是什么时候结束，自己又是怎么拖着疲惫的身体开车回来的。
他想自己是醉了。
 
一打开门，眼前看到的让周唯的心几乎快跳出来。
客厅里有一个人，双手抱着膝盖蜷缩在沙发的一角，头发有些乱，脸埋在双臂里，似乎睡着了。还有，他穿着那件粉色的T恤……
周唯几乎是冲过去，把那人抱在怀里大叫了声——“小满！”
 
怀里的人抬起了头，露出笑脸，“大叔。”
 
周唯一惊，迅速松开了怀抱。同时，一股厚重的失落席卷而来。“安亦？”
“怎么，小满不是这么叫你的吗？”安亦继续笑。
周唯恢复了些神智，紧接着，戒备了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这里，很容易找啊。”安亦耸了耸肩，“越小满把和你有关所有的东西都保存着，那些你送的小礼物就不用说了，什么电影票、游乐场门票、餐饮□□，甚至当你助理时给你抄歌词的小纸条都有。从这些东西里，要找你们的家的钥匙和记了地址的水电费帐单简直易如反掌。”  
 
周唯吸了口气，“你就这么进来了？”
“我看你不是挺欢迎的吗？”安亦贴近周唯的身体，气息缓缓地扑到周唯的脸上，“你可以，继续把我当成小满。”
 
周唯感觉到一股燥热，他的头稍稍往后仰了仰，想避开安亦的脸。
但它却贴得更近了，“不像吗？陈中亮说，我很像呢。不光是脸，还有身体。”
说着，安亦的嘴已经吻上了周唯的脸，双手慢慢勾住了周唯的脖子，身体就那么凉凉地贴了上来，并且动作越来越激烈。
 
意识到安亦在做什么后，没有迟疑地，周唯一把推开了他。
安亦被推得直接跌坐在了沙发旁的地上，他抬头看着一脸严肃的周唯，嘴角又漾起一个轻笑，“不错，有定力。不过，你身体有反应了，不是吗？没想到一直演些男欢女爱电影的大明星周唯，居然真的是个同性恋……”
 
周唯别过脸，不愿看他，那张脸让他想到小满，但他讨厌那样的眉眼露出安亦的表情。“你快走吧。”
 
安亦收起了笑容，似乎是认真地说，“把我当成小满，很难吗？”
周唯用手拖着额头，那里有些疼，半天，安亦听见他说，
“你不是小满。即使顶着相似的脸，穿着相同的衣服，你都不是小满。你是安亦。”
 
一旁的地板上，安亦的脸上再次露出了笑容。
 
 

（八）
 
周唯的新片六月就要开拍了，临行前，他来公司跟许杭道了个别。
离开时已经是傍晚，刚准备启动车子，就看见加南大包小包地拎着一堆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从公司门口奔出来，周唯真怕他会一跤摔倒，连着那些个包裹滚到马路上来。
 
“加南！”摇下车窗，周唯叫了一句。
加南探了探头，看是周唯，很是兴奋地奔了过来，“周哥是你！”
“什么东西，这是？”
“哦，方方今天有个小型影迷会，我忘了帮他拿这些道具了，现在那边正急着呢。”加南满脸是汗，兴冲冲的样子。
“上来。”
“嗯？”
“嗯什么嗯，我送你过去，这个时候不好打车，在哪儿？”
加南“哎”了一声，报了个剧院的名字，拉开车门，直接抱着东西坐在了副驾驶位子上，差点进不了车门。
 
“傻不傻你？把东西放后面去。”周唯瞪了他一眼。
“哦。”加南又重新拉开车门，走下车把东西放在后座。”
周唯失笑，加南上来后，周唯邪着眼睛看他道，“你就不知道直接从这儿扔后面去？”
加南冲他憨憨地咧嘴一笑。
周唯摇了摇头，转过脸开车。
 
“方方他就这么虐待你？这么多东西一个人拿？”周唯问，顺便打开了车里的CD。
车箱里飘荡起一首曲调和缓的英文歌。
“没有，是我自己忘了拿的，呵呵。”加南的身体不自觉地随着音乐左右摇摆起来，“这歌真好听，虽然我听不懂。”
“你没受过九年义务教育啊？文化知识都还给老师去了吧。”周唯瞥他。
“不是，我们那儿不学英语，教的是日语。”
“日语？来两句听听。”
 
加南也不扭捏，径自哼了两句日文歌，宇多田光的First Love。
“哟，看不出来，你小子唱歌挺好听的。不错，还会日语。”
加南被周唯夸的挺开心的，不禁得意起来，“我还会韩语呢。”
“真的假的？”
“그럼요,사실은 난 조선족예요.”加南用夸张的语调开了句鸟语。
周唯瞪大了眼睛，加南马上接着说，“呵呵，其实我是朝鲜族的。”
“闹了半天，你丫是一小棒子啊！”周唯腾出一只开车的手拍了拍加南的脑袋。
 
加南又憨憨的笑了起来。而周唯，却被自己的动作吓了一跳，以前，他只对小满做这个动作。
眼前仿佛又闪过小满被拍后的样子，他总是跟着也用手拍拍自己的头发，然后冲周唯弯起眼睛笑……
 
“周哥，你以前和方方在一起的，对不对？”加南已经另开了一个话题。
“什么在一起？”
“方方喝醉酒的时候，我听到他说的。你们以前，在一起。”
周唯没说话。
加南好象意识到自己多嘴了，但又很想说下去，“方方他老喝酒，一喝酒就会跟我提到你。不光喝酒，他还……”
“加南，”周唯打断他，“换个话题。”
 
加南低了低头，周唯的语气让他把接下来的话咽进了肚子。
车厢里只剩下加南听不懂的音乐的声音。很局促。
 
深吸一口气，加南又开始找话题。他张着脑袋环视着车厢内部，然后说，“周哥，你这车真棒！”
周唯笑了笑。
加南接着说，“你知道吗，我的梦想就是有一部自己的车。”
“这梦想不错。”周唯点头道。“好好努力。”
“嗯！”加南抿了抿嘴唇，看着车窗外街头渐渐亮起来的路灯和霓虹灯，一脸憧憬的说，“我最喜欢北京的地方，就是这里的街灯。以后，我要开着自己车游遍北京城的每一条街。”
 
“你小子挺浪漫的，车上别忘了带着自己喜欢的人。”周唯说。
加南低下头笑了。
 
 

（九）
 
三个月的拍摄期转瞬即逝，周唯回到北京的时候，天气已经开始慢慢转凉。
周唯一回公司，许杭就告诉他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你认识安亦吧？”许杭当时问。
“你怎么知道他？”周唯吃了一惊。
“安亦进我们公司了。BENSON说要力捧他。”
去年，BENSON也因为逍天的公司内部斗争转而加盟了CM，现在是CM的企划部主管。
许杭继续说，“真没想到，小满同父异母的弟弟和他长的这么像，不是说小满长的像他妈吗？”
 
周唯半天没回过神来，“他怎么会进的我们公司？”
“听说是他爸很有背景，BENSON亲自拜托我给他当经纪人。你也见过他的对不对？这小子不单脸长的像小满，个性也挺像的，我都……”
周唯拿眼瞅着许杭，寻思着那个叫安亦的男孩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晚上，许杭闹着说要给周唯接风，拉了斯文和方方一起去吃饭。
许杭说要叫上安亦，周唯没来的及反对，许杭就拨通了电话。
 
几个人围着桌子坐了一圈，像是回到了从前，那时候，小满在。
而现在，坐在小满那个位子的人换成了安亦。许杭和斯文都有些迷惑，看着长得那么像小满的安亦，竟觉得好象一切都没变。
连方方都主动坐在安亦的旁边，对他说，“你也算沾了你哥的光，当初输给他我也算死心，现在看到你，我他妈的居然觉得亲切。来，干一杯！”
安亦干了杯子里的酒，低下头温顺的笑笑，方方仿佛看到另一个小满。
 
斯文摸摸他的头，“现在身体全都好了吗？”
安亦弯了弯胳膊好像上面有一堆肌肉似的，对斯文笑着说，“都好了。”
 “小满知道的话，也会开心的。小满他真的……” 斯文叹了口气，说着竟红了眼眶。
许杭马上插话进来，“今天开心，别说难过的事儿啊！来来来，祝我们的大明星周唯，这次的电影又大卖！”说着，大家举了杯。
“还有我们的明日之星安亦，在我许杭的引导下，在灿烂的星空，徐徐升起！”许杭又补充道。
“你恶不恶啊你！”方方朝许杭邪了一眼。
 
大家碰完杯，方方问安亦，“你真的那么想当明星吗？”
安亦笑笑说，“我就是想演戏，像大叔一样。”
他的话一出口，大家都一怔。
这时，周唯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你别叫我大叔。”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许杭急忙大着舌头对安亦说，“他那是怕你把他给叫老了，怕他的那帮子粉啊丝儿啊的吓跑。”
安亦像是做错了事一样，朝许杭吐了吐舌头。
许杭被他逗乐，“以后跟着许哥，保证把你捧的比他还红！”
“谢谢许杭哥！我敬你！”安亦接口。
 
散席的时候，许杭送斯文，方方说要去PUB玩，安亦就自然而然的由周唯送了。
周唯的车开的飞快，巴不得赶快把安亦送回家，他想他是怕了这个一会儿一个样的主儿。
他讨厌安亦顶着一张跟小满相似的脸，在大家面前假装成小满的样子，他知道，那不是安亦原本的样子。
 
正想着，周唯感觉到自己的右臂被抓住了，一看是旁边的安亦，以为他又要像上次那个晚上一样，于是他重重地推开了那只手，却听到安亦说，“你能不能开慢一点。”
周唯转过头看安亦，发现他的脸色竟惨白的吓人，胸口也剧烈地起伏着。
不知为什么，他竟想起小满跟他分开的那次，也是这么白着脸，胸口起伏的厉害，他知道就是那个时候，小满内脏大出血。
莫名而来的紧张让他迅速把车停在路边，一把扶住安亦，“你没事吧，怎么会这样？”
 
安亦喘了几下，顺了顺呼吸，说，“怕什么，死不了，我好象喝多了，你车又开那么快。”
周唯松了口气，多少对他带了些歉意，轻声问，“想吐吗？”
安亦点了点头。
周唯于是走下车，把安亦扶了出来，让他在路边吐，自己在他身后轻拍着他的背。
安亦吐的很辛苦，额头上冒出点点虚汗。
 
“喝不了就别喝这么多。”周唯淡淡地说。
安亦虚弱地笑了一下，“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沾酒呢，怎么能不喝个痛快。”
“你倒是挺乖。”周唯不太相信的说。
“我从小就遗传了妈妈的白血病，一直被药养大的，不要说酒，喝水都是用量筒量的。不然，哪里还等得到哥哥的骨髓。”安亦自嘲地说。
周唯没说话。
 
“对不起。”安亦突然说了句。
“什么？”
“刚刚叫你大叔。”
“以后，别在别人面前装成小满的样子。”周唯有些无奈的说。
安亦用手擦了擦头上的汗，又是一个自嘲的笑，“我好象是，已经习惯了。”
 
 

（十一）
 
刚结束电影的拍摄，后期还在制作中，宣传也尚未开始，于是周唯获得了一段不算短的假期。
他不爱旅游，所以选择待在家里睡睡觉，看看电视或碟片。
他很喜欢这种状态，没有什么必须要去做的事，也没什么非要出面应付的人。完全随心所欲，只是等着时间流逝。
 
然后，他开始想念小满。
有时，他觉得整套房子都是小满的身影。
他第一次接小满来这里的时候，小满刚从医院养好伤出来。那次，小满从山上摔下来，周唯还真切记得自己看到躺在山脚下的泥地里紧闭着双眼的小满时的心情。那时，他曾在心里发誓，用自己的一切来换回小满他都愿意，只要他活下来。
那次，小满活下来了，但他的誓言，后来却被上一辈的恩怨击了个粉碎。
是因为他违背了誓言，上天才给他这个惩罚，收回小满吗？
 
周唯记得房门一打开，小满眼中露出的兴奋和幸福。
周唯扶着他先看了客厅，然后是卧室，阳台，再到饭厅、厨房、浴室。小满一脸的难以置信，“大叔，是真的吗？以后我们两个一直住在这里？”
当时自己逗他说，“那可不一定，我拍戏的时候，你大概要独守空房了。”
“没关系，我等你！”小满挺认真的说。
又一阵难过涌上心头，是不是当时就应该直接答应他说，“对我们一直住在这儿。”
而现在，独守空房的，是他自己。
 
小满很喜欢他们卧室的床，他说，从小他都是睡那种很窄的单人钢丝床，现在终于可以撒手撒脚的睡了。
周唯记得自己当时还挑着眉对小满说，“别想太美了，你这辈子都注定被我抱着睡！还撒手撒脚，哼！”
小满却不生气，脸就那么慢慢红了。
 
小满每次睡前都会把窗帘拉个严实，有几次忘了拉，他居然睡了一半醒过来跑下床去。
问他干吗，他说，“你现在名气慢慢大了，我怕有狗仔。”
周唯被他弄的哭笑不得，“我们住十七楼，旁边都是矮房，你以为狗仔都开直升飞机呢？”
小满打了个哈欠，像是安心了一样，迷迷糊糊说，“我听说，现在狗仔都用天文望远镜……”
 
想到这里，周唯不禁嘴角流露出笑容。
 
周唯准备给自己做绿豆银耳汤。
这是小满以前最爱给自己做的，他说下火。
还记得他第一次做的时候，因为火候不够，绿豆都没有开花，生的，银耳也脆生生的，小满一脸沮丧。
后来，小满的绿豆银耳汤越做越好。
每次看他喝下，小满眼中总是掩饰不住的幸福和得意，就那么双手枕住下巴趴在饭厅的桌子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喝，以致他忍不住喝完后故意表现出很满足的样子，长长地“啊”一声。
 
那时，他是真的很满足。
 
也许，在小满来说，那是他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吧。
所以，最后一次见面，他也选择早早来到他们的家，给他做绿豆银耳汤。
 
周唯此时开始洗绿豆和银耳。
那天，小满是用怎样的心情在做着和他现在同样的事呢？
小满一定很清楚那会是自己最后一次为他做这个。
 
周唯把洗好的豆子和银耳放进锅里开始煮。
不知过了多久，锅里开始往外冒蒸汽，不一会儿，房间里飘浮着绿豆的清香。
被那蒸汽熏的，周唯的眼睛有点发酸。
 
这时，门铃响了，周唯走过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安亦。
 
 

（十二）  
 
安亦穿了件白色的连帽运动杉，一条皱皱的牛仔裤，像个在篮球场上打篮球的大男生。  
他站在门口笑笑地说，“这次我可没自己开门！”  
 
一进门，安亦就跳上客厅上的沙发，像是在自己家一般，“大明星居然有空待在家！”  
然后，他闻到厨房里飘来的绿豆香味，不由吸了吸鼻子，“强啊你，还是个居家好男人！”  
说着，他跑到厨房，想接开锅子看里面煮的汤。  
周唯抢过锅盖，迅速盖上。  
“还没好，别动它。”  
 
安亦没趣地撇了撇嘴，“小气个什么劲儿啊，不就一锅汤吗？等会儿我给你全喝了。”  
 
“找我有事吗？”周唯问。  
“就想看看你不成吗？”安亦径自打开电视的遥控器，画面里又是一档选秀节目。  
见周唯没说话，安亦笑了笑，“放心吧，我不会像那次一样了。”  
 
周唯皱皱眉，目光在沙发上孩子一样的安亦身上停留了会儿，“一直没问过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比越小满小一岁。不过，最开始的时候，陈中亮还以为我是他哥呢。许杭和斯文姐倒是都以为我只有十八九岁。唉，脸嫩没办法。”安亦摆弄着遥控器，似乎心情不错。  
“你话还挺多的。”周唯看着眼前的男孩，心里有些松动，和小满一样，他只是个孩子。  
 
不一会儿，绿豆银耳汤煮好了，周唯放了两块冰糖进去搅着让它化开，朝安亦喊了声。  
“过来喝汤，看你不给我把这一锅灌进去。”  
 
接过周唯端来的汤，安亦坐到饭桌边慢慢喝起来。  
周唯也给自己盛了碗，坐到安亦对面。  
 
只听安亦说，“这汤我第一次喝呢。”  
周唯笑，“敢情你从非洲来的？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东西。”  
安亦低头继续喝，“我以前身子虚，我爸不让我喝这么带凉性的东西。”然后他抬起头，笑着对周唯说，“不过，真是好喝啊！我还要一碗！”  
“说了那一锅都是你的！”周唯嘴上笑着他，心里倒是生出些同情来。  
 
“你小时候一直都病着吗？”  
安亦点点头，“嗯，遗传，没办法。我妈就是因为那个病，一生下我就死了。我从小待在医院的时间比家里还多。还好我爸有钱，不然我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那你以后也多注意着点身体，没几个得白血病的有你这么好福气。喝个两碗就够了，那锅汤我还是不浪费了。”周唯又给安亦盛了一碗。  
安亦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许杭哥给我接了个电影，演个配角，不过你知道导演是谁吗？”  
“谁啊？”  
“张一非。”安亦有些小得意。  
周唯一怔，想起那次签约酒席上张一非跟他问起的小满的事，难为许杭还记得。这，也是因为小满的缘故吧。  
“那你可得好好演，我对你的演技有信心。”周唯一半鼓励，一半讽刺地说。  
安亦挑挑眉，咬咬下唇，了然地不接话。  
半晌，又听他道，“不过，就要有一个月见不到你了。”  
 
周唯听着觉得怪，但又不好说什么，脸有些发僵。  
倒是安亦先笑起来，“别，你可别紧张，我没那意思。”  
周唯歪着头看他，“我说，你这么在外面野，你爸也不管管你？”  
 
安亦收起笑，“他都关我快二十年了，总该给我点自由。”  
周唯不再说话，他对小满的爸爸没什么好印象。  
 
那天，安亦挺合作，喝完汤，在沙发上蹭了会儿就走了。  
关门时看着安亦的背影，周唯渐渐觉得，这男孩也不是那么讨厌。  
可能，因为是小满的弟弟吧。
 
 

（十三）
 
周唯的假期还在继续中。
每天他都会睡到十一点多起床，他和小满不一样，以前小满每天都是一大早就起来，帮他买早点。
每次自己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小满在床边看着他，然后对他笑笑，说声，
“大叔，早。”
这时周唯会用手拍拍他的头，揉揉他的头发，一脸幸福地坐起来。
小满在一旁一边用手摸摸自己的头发，一边说，“今天是油饼和豆浆。”
 
现在，周唯一睁开眼，只能看见床头小满一脸灿烂笑容的照片。
所以，他总不愿意起床。
因为一睁开眼，就已经感觉到失落。
 
随便吃点中饭，看一两张碟，外面的天色就开始灰暗。
然后七八点左右，他会到家里楼下的一家中式小快餐店去吃顿比较正式的晚餐。
那家店，他以前也常和小满去。
小满总是挑小店最里面的一个角落坐下，他说，周唯是明星，要注意点。
小满最爱点的是扁豆焖面，他说他小时候每次生日陈奶奶都会给他做，他说他自己怎么做都做不来。
小满常常能一个人吃上两份扁豆焖面。
所以现在，周唯也常常点这道主食。他想，这是小满喜欢的味道。
 
吃完饭回到家，已经是九点多。
然后他会上上网，去去自己的博客，有一点没一点的写些自己的心情。
总有一帮固定的小女孩在他刚写完后就留言，大叫着“沙发”“地板”之类。
周唯很想写写小满，可是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写起。
而且，公司也不会允许自己写那些。
 
然后不知不觉时间就到深夜十一、二点。
睡觉。再从十一点的失落中起床。日子就这样流逝，他快忘了时间。
 
这天他正准备去楼下小店吃晚饭，意外地接到加南的电话。
“周哥，中秋快乐啊！”电话里加南说。
“今天是中秋啊？”周唯真的忘了时间。
“是啊，你没和家人一起过么？”加南傻傻的问。
周唯一阵沉默，然后说，“我还真忘了有这样一个节呢。你怎么样，小棒子，有没打电话回老家？”
电话那边停了一会儿，里面加南说，“呵呵，我就一孤儿。”
周唯不由皱了皱眉。
然后他说，“你在哪儿，要不咱俩孤儿今天一块儿团圆团圆。”
 
开着车找了几家饭店都爆满，被提前预订团圆饭的大家庭占据着。
偶尔有一两家有座的，又有些受不了别人举家碰杯的气氛，最后周唯只得带着加南去了自己家楼下那家小餐馆。里面除了一两个服务员就只有他们两个客人。
 
随意点了三四个炒菜，周唯叫了两瓶啤酒。
然后才发现，加南今天穿的挺正式，一件白色的衬衫，外面套了件黑色休闲款的西服。头发也被剪得很时髦。
“哟，没看出来，小棒子你还是个帅哥呢。”
加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个衣服是因为我刚刚拍完定装照直接穿回来的，明天还要还回去呢。”
周唯好奇，“你要拍电影啦？”
加南抓抓脑袋，不好意思的说，“没有，我去参加某台的选秀了。自己偷偷报的名，没想到居然进了五十强。”
 
周唯做出夸张的表情，“行啊你！不过上次听过你唱日文歌，还真不错，迷住几个小萝莉那是不在话下了。”
加南更加不好意思。“我听方方说，那个选秀你们以前也参加过。”
“是啊……”因为加南的提醒，周唯想起了那场选秀。
 
那个时候，小满是他的助理，被小黑整，整夜整夜的不能睡觉，白天还跑来跑去地帮着他搬东西。
那时，小满累得在宾馆他的房间睡着了，三点的手机闹钟响了都没闹醒他。还是自己走过去帮他关的。
把手机放回小满头边的时候，忍不住凝视了那张安静的睡脸许久。
现在还记得他当时睡得那样沉，长长的睫毛盖在眼睑上，微微颤动。
那次小满醒过来后，他还冲他发了火，没来由的发火。
 
好象已经过了很久很久，又好像闭上眼，就能看见小满趴在地上帮他抄歌词，不时抬抬头朝他笑笑。
 
周唯有点走神……
 
 

（十六）  
 
这时，KTV的音箱里传来了一段熟悉的前奏，一旁正抢着话筒的许杭和斯文顿时安静了下来。  
不知是谁，点了周唯的那首《小满》。  
 
许杭自觉的把话筒递给了周唯。  
斯文也轻声说，“好久没听你唱过了。”  
 
周唯接过话筒，心里叹了口气。  
 
方方腾地站起来，“得，你们缅怀着，我可受不了这煽情。和朋友还约了去PUB。不奉陪了。”  
说着，方方起身开门走了出去。  
大家都没说话。  
 
前奏快过去了。周唯闭了闭眼睛，开始跟着音乐唱。  
 
“这熟悉的天气/留在深处的记忆  
似乎那次我们相遇/是缘分前世的累积  
那曾经的旋律/却不能再次响起  
是否我们无法逃避/早已注定的结局  
而距离/我们在不同轨迹/再多的努力也是悲戚  
在心底/千万次的练习/千万次不停的温习/只怕已来不及  
只是还没告诉你/对不起我爱你/没有你我无法呼吸  
我不能看你泪流了几公里/只是我还没有鼓足勇气  
还没告诉你/对不起我爱你  
就算有一天脱离了身体/我依然这样的死心塌地  
 
我不能听信别人/为我做好的安排  
我知道现在的你/对我有多么的依赖  
我相信你一定/还在原地为我等待  
因为你而我存在/别离开我的爱  
还没告诉你/对不起我爱你/  
就算有一天脱离了身体/我依然无法与你分离/还要和你继续在一起  
对你说上那句我爱你”  
 
唱到动情的时候，周唯总忍不住闭上眼睛。  
他并不是专业的歌手，但这首歌却唱得出奇的动人。  
在座的每个人几乎是摒住呼吸听着他唱。  
安亦也不由得凝视着对面唱得有些哽咽的周唯，歌是他点的。  
然后他看见，周唯旁边的加南眼眶有些发红，把手放在了周唯没握话筒的另一只手上握了握。  
 
周唯唱完后，红了眼，借口去趟洗手间。  
大家心下了然。  
 
水池旁，周唯往自己脸上泼了些冷水，眼睛被刺激后，有什么东西跟着脸上的冷水流了下来。  
那首歌的词是周唯自己写的，每次唱到“只是还没告诉你”那句时，周唯都会控制不住地心猛的抽痛。  
还没告诉小满的那句话，现在任凭自己用多撕心裂肺的声音也无法传到小满那里了吧。  
小满直到死，都以为他的大叔不想见到他。  
 
周唯痛苦地低下头，任脸上的水低落在水池边缘。  
然后，他感觉到有人走到他身边。  
周唯抬头，镜子里照出的人是安亦。  
 
“那么难过吗？”安亦问。  
周唯没说话，避开镜子中射来的安亦的目光。  
突然，安亦从身后抱住周唯，脸靠在他的肩上，轻轻地在周唯耳边说，  
“都过去了，忘了，不好吗？”  
 
周唯慢慢掰开环抱在他腰间的安亦的双手，转过身想往门外走。  
却被安亦追了上来，用身体抵住洗手间的门，直直的站在周唯面前，对他说，“周唯，我喜欢你！”  
周唯还是没说话，要去拉门。  
安亦却猛的扑向周唯，紧紧地抱住他，“周唯，我喜欢你。这一个月，我每天都在想你，想你的样子，想接到你的电话或是消息。周唯，我真的喜欢你！”  
安亦几乎是把话从喉咙里吼出来，边说边喘着气。  
 
但很快，周唯把他重重的推开，砰的一声，安亦撞在门上，脊背上冷飕飕的触感让他浑身一颤。  
他听见周唯说，“别这样。”  
然后越过他，周唯打开了门。  
 
“那个李加南呢？还是你准备把他当小满第二？”安亦在周唯身后冷冷地说。  
周唯转过身，定定地看了看安亦的脸，那张酷似小满的脸。  
安亦也迎上周唯的目光，冷冷地。  
 
突然，周唯的手竟出奇温柔地抚摩上了那张脸，先是眉毛，然后眼睑，顺着挺直的鼻子滑到因为刚刚的喘息而微红的脸，再是嘴唇，周唯的食指在那嘴唇上轻轻划了个‘一’字。  
安亦愣在了那里。  
 
接着周唯托起了安亦的下巴，安亦听见他说，  
“我连你都没当成小满第二，更何况别人。”
 
 

（十八）  
 
从看守所开车回家的路上，周唯的心情出奇的沉重。  
外面明明是阳光灿烂的十月天气，胸口却像闷着一股气，他想发泄出来，却不知道那股气究竟潜伏在身体的哪个角落里。  
 
当他开到一半车程的时候，手机响了。  
“周先生，方方在你走后十分钟，用茶杯碎片割破劲动脉，我们发现时，已经死亡。您可能要回来做一下笔录。”  
 
猛的一个刹车，周唯几乎感觉自己快被甩出车外。  
他张着嘴，刹那间从脚尖向上一股凉气沿着身体直窜而上，脑子一片空白。  
仿佛是有什么力量推着他，又是一个猛的急转，周唯感觉到车子开始朝和刚刚相反的方向前进。  
 
一个穿着制服的人把他请进了办公室。  
周唯看见他嘴巴在动。依稀听见他说，“方方有跟你透露什么自杀的意图吗？”  
周唯茫然地摇了摇头。  
制服的嘴依然在动，周唯感觉有一只手推了推自己，然后他听见制服说，“你跟他说了什么吗？”  
周唯还是一脸茫然，“我叫他戒毒，跟他说不当明星没关系，我跟他说我不知道……”  
然后周唯看见制服用笔在写着什么，意识好象有一点回到周唯的脑中。  
于是他对制服说，“我可以看看他吗？”  
 
周唯被领进了一个阴暗的小房间。  
那里，法医似乎在做最后的检查。  
周唯走了过去，然后他看见了方方。  
 
还是穿着那套刚刚见到他时的橙色囚服，但是上面已经满是鲜血，原本的橙色变成了大块大块的暗红。  
方方的脖子右侧，触目惊心地，有一条长长的口子，很深，很深，仿佛可以看见它初被划开时鲜血飙出的恐怖景象。只是那里，现在已经不再有血流出。  
方方的脸上也溅了一些血。还是刚刚那张下巴有些青的脸，此刻却双目紧闭，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  
 
周唯慢慢走过去，方方身边的法医不知为什么自觉让出了位置。  
周唯绕着方方的脖子把他抱了起来，方方的脸向后仰起，英俊的脸庞在鲜血的衬托下有种近乎诡异的美。  
周唯感到呼吸困难。  
他叫了声，“方方。”  
怀中的人没有反应。  
周唯声音慢慢加大，“方方，你快给我起来。戒了毒就好了！戒了毒我陪你喝酒！你给我醒过来！……”  
周唯开始猛烈的摇他，没命的摇他。  
 
恍惚中，方方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  
方方关切地说，“你就这么忘不了他？都影响工作了。”  
方方认真地说，“当初我说不要你报答，现在我想你报答我了。”  
方方难过地说，“我怎么可能比不过一个小瘸子？我们青梅竹马，共同患难。”  
方方生气地说，“妈的，干吗说他名字！”  
方方悲伤地说，“你跟我分手那阵子，有这么难受吗？或者说，难受时间有这么长么？”  
方方任性地说，“我嫉妒小瘸子！”  
方方骄傲地说，“当然，他有事儿的时候，我在旁边。”  
……  
 
接着周唯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拖开，身边的法医和制服牢牢钳制住了他。然后，他看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人放正了方方的身体，用一块白布盖住了他，连带着他那英俊的脸。  
 
周唯被拖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