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离开的那天晚上也下起了雨。
我把唱片模板掰坏,扔进垃圾筒,然后一个人在音乐厅里,面对着钢琴发呆。
“你爱她吗?”
熟悉的声音,是那个小姑娘,她问我,像个大人一样,幽幽的呼气,她耳畔的红玫瑰微微下坠。
“爱……”
“不,你不会知道!”她突然抢白,“你都不知道什么是孤儿院,什么又是妈妈……”
“来吧……”她握住了我的手,露齿一笑,“弹点什么,你最擅长的即兴演奏?没有乐谱,没有草稿……来吧……‘Come hold me now……’”她自己已经开始轻轻地唱道,“‘I am not gone,I would not leave you here alone……’”
我的手指随着她的声音按着琴键,它们凹下,发出声音,节奏轰鸣整个大厅,放射进黑夜与海洋------没有喧闹的人群,没有黑色燕尾服白色领结的绅士,没有珍珠项链钻石戒指的女宾,只有我在……我在,并永远将和我的钢琴恋爱。
“And in Mott street in July,When I hear those seabirds cryI hold the child,The child in the man,The child that we leave behind……”
她还在唱,我使劲地按琴键,我们的心一起在这个时刻奔流,大海在舷窗外呼啸,她的歌声很轻,不合衬年龄的温柔而凄凉,海水拍打船体,一下又一下……
琴声在盘旋,我的眼前出现了那张离去了的,也许永远无法再相逢了的脸------那绿色的瞳仁依旧湿润而朦胧------就在一瞬间。
我的演奏她从不曾听见,我只是可能的一个认识她父亲的人,仅此而已。她曾在朋友中间故意瞥见我,也许她会记得我,然后在几年之后遗忘,她会和另一个男人结婚,婚姻幸福或不幸……而我,会依然在这船上,弹我的琴,我想我永远也不能从我眼前抹去她的脸。
“In this dead calm beneath the waves,I can still hear those lost boys calling……”
而现在,这小姑娘到底从哪里来?她为什么在这里唱这首歌?她站在那里,身体映在落地玻璃上,转瞬便被五彩的透明机体所吞掉------只摇晃着绚丽的影子------她还太小,她的老成不过只是在模仿着大人的样子……“爱”?她明白吗?以后她会长大,会遇到个什么男人……
她也会上岸,她是属于陆地的------正如我最终还是属于海洋。
“The spotlight fades,The boys disband,The final notes lie mute upon the sand……” 浓浓的雨云中,她还在唱着,“And in the silence of the grave,I can still hear those lost boys calling……”
我的手放开琴键,海潮的声音依然传来,她的双目苍茫,黑色的瞳孔里海在舞动,海的身体由水凝成。
雨下了起来,我和她都屏住呼吸,静静的听。
钢琴的余音仍然可辨。
我是海上的钢琴师……永远不会到陆地上去……
陆地对我来说是一艘太大的船,太美的女孩,太长的旅程,太浓的香水,我根本无从弹奏的乐章。
陆地是个迷宫,人们在彼此间匆匆而过,永远都在追赶------出口却不知道在哪里。有些人甚至根本就不知道有出口。
那么,她呢?
我突然觉得,这孩子是属于陆地的------那种必然要在城市与城市,街道与街道,故乡与他乡间徘徊的人------早熟、敏感、有着不能持续太久的激情,对生活中的一切充满渴望和迷惘------她仿佛是注定要在陆地上迷失、流浪、寻找方向,并以此终结一生的人的小小缩影。她将过得令人欣羡,也会得到很多东西,但实际上却什么都没有------可惜,这一点人们往往到死去才能明白。
我和她相差十几岁,在一艘船上相遇,因为我的爱情,和她的,我从未知晓的一切,我们在一个晚上,我弹她唱了一首忧愁的曲子。
这只是一个让人伤感的偶然,两种生命体有时竟会充溢着同样的哀伤。
正如在几年后,我偶然遇到了一个和她相象的少女------她在我的琴声中仍旧轻轻哼着歌,她身边那个削瘦的金发男人静静的听着,他把她黑发上的红玫瑰戴到自己胸前。
“这曲子会让人心碎。”他说。
又过了许多年,这船旧了,最后废弃掉了。船运公司决定炸掉它,而我则决定要一直留在船上。
天堂里有钢琴可弹吗?
也许我根本就上不了天堂,上帝那里没有我的名字。
我闭上眼睛,等候死亡来临。
我想起了自己在襁褓中被养父发现时的样子,那时候我那么小,还什么都不知道,养父告诉我,“孤儿院”是给没有孩子的人住的地方,而“妈妈”就是马------我想起了他的死,铁钩击中了他的脑袋,他在病床上躺了三天,他的尸体被大家庄严地扔进了海里------我想起了我第一次看见钢琴时的心情,我无师自通,弹琴是我唯一的天赋,唯一的生命------也许还有她,我想着,我仍记得她的绿眼睛……
那时,海风吹起她的衣领……那双雾蒙蒙的绿眼睛……
终结时,炸药引爆。
“We left them there,When they were young,The men were gone until the west was won,And now there’s nothing left but time to kill……”
我想起了那个雨夜,那小姑娘唱的歌。
------她不可能在海上永远的演唱,正如我不可能去弹那陆地上的钢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