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耀斑

吴悠去面试的那一天回来地很早，而且似乎心情不错。韩潭估计他工作的事儿是有戏了，于是特意亲自下厨炒几个菜提前庆祝一下。刚端一碟青椒肉丝进餐厅，就见吴悠急急忙忙从外边冲进来四处找着什么。

“找什么呢？”韩潭问他。

“遥控器！电视机遥控器呢？”吴悠东张西望。

韩潭从电视机下面的柜子里把遥控器拿出来递给他——

“这么着急赶着看什么节目啊？”

吴悠也不答他，只管开了电视一阵乱按，忽然一顿，停在某个台上。一段熟悉的音乐响起来，他庆幸道：“还好，刚刚开始。”

韩潭挺诧异：“咦，原来你也爱看动物世界？”

“嗯，我从上初中时候就每天追着看了，”吴悠抬眼看他：“怎么，你也爱看？”

韩潭笑道：“老观众了。对了，还有国家地理杂志。”

听到这话，吴悠表情一动，那神情分明在说“我也是”。然而他却下意识地将这情绪压制了下来，好像刻意地避免着跟别人产生亲近感，换上一种不咸不淡的口气：“嗯，这类关于自然的节目，我一向爱看。”

然后他们便一边吃饭，一边津津有味地看起动物世界来。
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这是自从吴悠来到韩潭家里，他们坐在一起吃地第一顿饭。

不知不觉说起吴悠的面试，他只轻描淡写地说：“其中一家应该是没问题了。公司不大，第一个月工资八百，那经理自称是搞艺术的，一口恶心吧唧的伪文艺腔，跟我废话了一堆——不过无所谓，听他的口气我是没问题了。”

韩潭慢慢地说：“听你的口气好像并不怎么喜欢这地方啊，那录用了你打算去吗？”

吴悠面无表情道：“那有什么关系，我要一份能养活自个儿的工作就行了，至于跟什么样的人相处，我不在乎。反正到哪儿都是一样。”停一下，他又补充一句：“有人的地方，都一样。”

他的眼睛是冷漠的，这不是那种麻木的冷漠，这种冷漠来自于伤害，是仇恨堆积以后的无动于衷。韩潭却仍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神色，他浅浅笑着，耐心地说：

“许多事情并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样，你可以试着去改变……”

“改变？”

吴悠盯着电视机屏幕，冷冷硬硬地掷出两个字来。他的表情随着语气，一点点凝固了。

“你知道我在搭火车来这里之前遇到的最后悔的一件事情是什么吗？”

韩潭看他，天黑了，房间里没有开灯，屏幕的淡色光映在他眼睛里，一闪一闪。

“我在火车站，看到一对从偏僻乡下来的母子，背着个脏兮兮的大行李包。有个男的正跟他们搭讪，我一眼就看出来那是车站最常见的诈骗犯。但是我当时能做什么？那对母子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我出面，他们就会相信我吗？会不会让事情变得更糟，让他们转而轻信骗子？我能做什么？？我只是站在他们附近，做不了任何事，咬牙切齿地站了很久，直到检票。火车上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我后悔，后悔地要命，我应该不由分说拉了他们就走，离开那个充满陷阱、欺骗和谎言的地方——但就算这样做了，又怎样呢？在另一个地方，也许他们又会被别人欺骗。”

一口气说完这一大段话，他沉默了一阵，忽然用一种同平时截然不同的成人化的语气说道：

“现在想起这件事，我却已经没什么感觉。有些东西正在成为理所当然的规律，你说改变，”他转头看韩潭，目光象锥子一样狠狠刺到对方眼睛里去：“怎么改变？”

韩潭看着他，脸上总是携带的一抹笑容消失了，两个人的目光在黑暗中对峙着，都不再说什么。电视屏幕上，非洲大草原中的角马在大迁徙中遭到狮子的捕杀，群中的成年角马会自发地围成一个圈把幼崽围在中间，用自己的身体和角顽强抵抗，身后残阳如血。自然的法则和谐而壮美，一如吴悠的那些画儿。画者用画笔来倾诉自己的感情，他的感情世界里，唯独没有人。

录用通知很快如吴悠所预料的到来了。对于这来之不易的第一份工作他还是表现地很高兴，第一天上班，早早就起床出门了。

他不知道自己出门的时候，韩潭在五楼的阳台上看着他的背影，面孔在厚厚的玻璃后面，表情模糊不清。看他走远，韩潭才回到自己书桌旁，从里面拿出一张白纸来，小心地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