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遍读过《彩绘坊》，一直想写点什么。但脑中各种纷乱的思绪纠缠在一起，心中各种浓稠的情感胶着在一起，反而理不清、道不明，不知从何处落笔。正好前两天群里又在讨论姜海、晓雪、旭东间的感情纠葛，这也是《彩绘坊》的一条情感主线。大家的意见给了我很多新的启发，我也有些自己的想法想要表达，那就先从这个问题谈起吧。

姜海是冷静而理性的，他内心有着坚定的准则、敏锐的洞察、清晰的逻辑和果敢的选择。 他要求自己“就事论事，作纯利害关系的思考，不让自己在决策中参杂任何情感成分”。 他总是在判断如何选择是正确的：退伍是正确的、当卧底是正确的、收养沈灿是正确的、努力活着是正确的，选择死也是正确的。而姜海认为自己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是与晓雪结婚——
因为晓雪是他情窦初开少年梦中的女神，是总能撩拨起他欲望和激情的女人，是单纯、善良、热心肠可又常常耍脾气、不讲理的那个可恨又可爱的丫头片子；
因为晓雪避免了他离开都丽和安忆彻底翻脸做一辈子的仇人、甚至成为杀人犯；
因为晓雪实现了他对温暖家庭生活的渴望。

姜海的幸福观十分传统刻板，几乎就是现代版的“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对姜海来说，“爱情不爱情的，虚无缥缈”，家才是踏实、 饱满的幸福，是他人生的追求和归宿。因此家庭是他心中最大的支持和抚慰，看守所中他要回忆着与晓雪、冬冬过去的点滴温馨场面才能入睡，屡试不爽；晓雪是他生命里不容染指玷污的圣域，施齐几句脏话就让他痛下杀手。他总说他要感激晓雪，即便在经历了种种因晓雪而起的惨痛之后，他依然认定晓雪是他的“福星”。直到大结局，姜海对晓雪的这种感情也没有发生变化。他向晓雪表白：他把晓雪当唯一的女朋友未婚妻想跟她结婚、他想让晓雪跟自己一辈子过轻松愉快的日子，这就是他的爱情。他对晓雪憧憬：等冬冬、沈灿都大学毕业工作，结了婚，咱们也退休了，咱就像爸和赵英子那样，候鸟似的，全世界都住住，我那时有时间了，陪你逛街逛个够……

姜海的家庭观同样十分传统刻板。“男女有别”在他的思想中根深蒂固，更进一步讲，姜海对女性有着本能的不信任。假使冬冬面临非洲维和的任务，姜海也会鼓励他参加，就因为他是男孩子，但晓雪开个车姜海都不放心。因此，姜海认为男人就应该全力承担起家庭的责任，做晓雪的主心骨、顶梁柱、守护神。他对晓雪全身心的付出，用旭东的话说，“一贯的过度呵护”；同时要求对晓雪全身心的占有，甚至对给晓雪检查的男妇科医生也会吃醋。

但晓雪对这种如父亲宠溺女儿般的爱并不满意。她总埋怨姜海是铁石心肠，既体会不到她的情感需要，又紧锁心扉不让她进入。她觉得姜海娶她就是“要自己侍候他，给他生孩子，陪他过日子，让他生理满足”。她希望双方在生活上的相互扶持之外，有更多心灵上的交流、情感上的契合。她那么爱姜海，但又说不清自己爱他什么，总是犹疑彷徨在姜海的心门之外。由于无法把握内在，晓雪的爱是外在而情绪化的，因各种外界因素而剧烈波动，正面的如生日卡、如钱菠萝，负面的如梅竹的纠缠、如宏宇的诱惑。晓雪的爱还参杂着母性，常常对弱者产生同情保护的冲动，困顿无助的姜海比强势霸气的姜海更能激发她的爱意。她看到姜海低头沉默面对淑兰的数落情景而第一次产生做姜海女朋友的想法；她得知姜海被刑拘的消息立刻放弃了离婚；她在目睹了姜海百般痛苦的戒毒过程后明确了生活的目标——帮姜海一生脱毒，她要“看着、陪着姜海挣扎出来”。她想成为姜海思想上最信赖、内心中最依赖的人，但这个人偏偏不是她……

可以说，姜海的理性选择、晓雪的感性冲动，相互的感恩之心以及共同的家庭责任构成了他们感情生活的基础。在这基础之上，他们始终坚持以自己的方式爱着对方，终究没能走进彼此的内心世界，他们的灵魂相互守望、却难以交融。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种种，这原本并不妨碍他们像其他大多数夫妻一样，牵手走过虽无浪漫激情但宁静踏实的一生。

但爱情终究不只是理性的正确选择，不只是感性的冲动，不只是感恩之心，不只是承担责任，爱情是难以抗拒的诱惑，是灵魂深处的共鸣，是非此不可的宿命。自从看守所之后，旭东就成为“姜海心里隐隐的牵挂和不能确定自己的处理方式是否正确的负担”。此后种种经历让姜海逐渐丧失了冷静超然的判断力，逐渐感受到了男人间某种灵肉相吸、心神相映、生死相许的感情。他不知道如何定位这种感情，但显然它是超越亲情、友情之上的。

最终根本改变姜海情感结构的是毒瘾。毒瘾让姜海前所未有的无助、恐惧、羞耻、绝望、自暴自弃，但晓雪和家庭已不足以如看守所中那样支撑起他的内心。一方面，他无法以弱者的姿态面对晓雪，他不想晓雪看到自己犯瘾时□□的痛苦，更难以向晓雪诉说自己心灵的伤痛。他不愿让晓雪承担这样的重负，也不相信晓雪能承担起这样的重负。另一方面，姜海爱晓雪的方式就是为她付出、让她幸福，当他感到自己将从家庭的英雄变成累赘的时候，他对晓雪的爱，甚至他的生命也就失去了全部意义。于是，在同生死共患难，不惜牺牲自己保护姜海之后，旭东在姜海的生命中发挥了更重要的作用：

是旭东重塑了姜海人格的自尊。他对姜海说：哥，你要是犯瘾难受不想让别人看见，你找我，反正同性恋吸毒都差不多，嗨，没准同性恋还不如吸毒呢，是吧…… ——他既不站在正确的立场教育姜海，也不站在强者的角度同情姜海，而是把自己摆在与姜海同样的位置去理解包容鼓励他。他让姜海感到自己并没有被这个世界排斥在外，成为卑微而另类的人。他帮姜海拾起自尊和自信，重新融入到社会之中。

是旭东找回了姜海生命的意义。他告诉姜海：看着最爱的人毁灭才是最不能忍受的……下次你就想如果你把自己毁了，等于把我也饶进去了……——他让姜海明白，有一种爱并不仅仅意味着付出和占有，也并不是此一时彼一时的理性选择。这种爱是一种宿命，生命的意义因彼此的存在而存在，因彼此的毁灭而毁灭。哪怕相隔万里，感受着同样的星空，享受着同样的空气，依然可以零距离的贴近，共同享受着生与爱的喜悦……

写到这，我又回想起那天群里讨论的问题：旭东两年后从非洲归来，姜海是会选择向晓雪坦承对旭东的感情并离婚，从此与旭东相守一生，还是选择压抑对旭东的感情，维持与晓雪家庭，抑或还有其他选择。我觉得我还是找不到答案。嗨评论《彩绘坊》说过一段话：老大的小说从来都不提倡以激烈或者抗争的方式去改变现实，活的自我，更不提倡苦苦隐忍，牺牲个人幸福来感动世界。彩绘坊根本不是同志爱情小说，更不是什么豪门情仇，它从头到尾都在讲一个很朴实的道理，“在不太如人意的生活里，找到妥协的办法，让别人快乐，让自己快乐。”编《鸡鸣集》的时候，读到这段就很受触动。无论姜海做何选泽，希望他能在现实和自我间找到和解的办法，获得内心的宁静与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