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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短篇:梨花院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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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国雄猛觉眼前一黑,他忽然有些害怕,但很快又有光透进来了,他软软地倒在云娘身上,叹了口气,欢喜已极,仿佛自己刚才还是被深埋于地底,却忽然被抽了上来,那黑暗,还有那飕飕的冷风,他漫无目的地寻找云娘的嘴,轻轻吻住。
  天渐渐黑了,一只蝴蝶仍在绕着院中那棵梨树飞舞。花还没开,满树的花骨朵,每个花骨朵,都像一个小小的青白色的火把。
  “你今晚不回来了?”
  “唔!”
  “又跟郑大哥喝酒?”
  “嗯。”
  “别喝醉了。”
  石国雄没有回答,他痴痴瞧着云娘的如丝媚眼,点了点头。
                 
  渭水在长安城北四十里处。
  石国雄和郑忠信在西市的酒家里喝得半醉出来,已是戌牌时分,路上空荡荡的,没什么行人。
  他们分了手,郑忠信往东,石国雄往西。郑忠信要从春明门出城,然后折而往北,在粟邑的浅滩边等候,如果天气好,在那儿可以看到大明宫重玄门谯楼的飞檐;但今天肯定不行了,无星无月,风温暖而潮湿,——春天不知不觉间就来了。石国雄则是从金光门出城,他小心地避开巡逻的兵士,翻过城墙,展开身法向北。
  (氵矞)水在七里塬下汇入渭水。往东数里,是汉长安故城,如今已是荒凉寂寥,成了狐狸的乐土。
  石国雄找到白天留下的标记,扒开泥土,挖出了一个绸布包袱,里面是一身黑色水靠,和两只分水蛾眉刺。
  他脱下长衫,换上水靠,蛾眉刺插在腰间,静静坐在岸边等候。
  那时是元和八年,朝廷势弱,藩镇割据,武元衡入相后,力主削平藩镇,一方面向皇上进言,出兵削藩,另一方面,亦豢养死士,为己效命。
  石国雄便是武元衡豢养的刺客,今夜,他来到渭水岸边,等候一艘船,船上有平卢节度使李师道手下大将高嵩,他要做惊鸿一击,置高嵩于死地。
  在平常日子里,他是秘书省校书郎,一个从九品的小官,一个月领一万二千钱的薪俸,他当刺客,是为了能攀上武元衡这棵大树,更快地往上爬;而郑忠信则是西市里有名的屠夫,他杀猪绝不用第二刀,总是一刀致命,他当刺客,则是为了钱。
  石国雄等了约有半个时辰,一条画舫果然从上游不紧不慢飘下,船上灯火辉煌,管弦并作。
  他鱼一样滑入水中,无声无息地潜游,慢慢靠近了画舫。他把蛾眉刺插入船身,自己右手攀住蛾眉刺,放松身体,只露出一双眼睛和两只鼻孔在水面上,和画舫一起,向下游飘去。
  船上人们的说话声,隐隐约约传来。
  “……天宝九载二月,贵妃闲坐无聊,正好宁王当时亦在宫中,她便把了宁王的紫玉笛,吹了一曲《梨花院》,被明皇看到,大发其醋,还把贵妃赶出了宫。”
  “原来这首曲子,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后人还为此写了一首诗,里头说道‘梨花静院无人见,闲把宁王玉笛吹’。”
  “哈哈哈,其实明皇把贵妃的姐妹们都偷到了手,贵妃不过是用宁王的笛子吹吹曲子罢了,他又何必如此,倒失了气度。”
  “高将军所言正是,明皇也太小肚鸡肠了。”
  “但若是她果真和宁王有一腿,那我可就没那么客气了,岂只是赶出宫,若是我的小妾,我非把她碎尸万段,然后丢出去喂狗不可。”
  众人似乎没料到他突然会冒出这么一句,都愣了愣,无人答腔。这时石国雄才注意到雨早已下了,淅淅沥沥,落在水面上,却了无声息。
  船中一人咳了一声,道:“杜工部诗云:”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虽说的是成都之春雨,但用在今夜,也未尝不可呢。“
  “到明日,便是梨花满院了。”
  “不如就请杜兄,把那首《梨花院》吹奏出来,伴着这满江春雨,必是别有一番滋味。”
  “可惜没有宁王的紫玉笛。”
  “杜兄这支笛子,乃是用南诏绿烟竹精制,虽然比不上那支紫玉笛,但也是当世绝无仅有的了。”
  “那,就烦请杜兄……”
  霎时船上江上都静寂无声,片刻之后,一缕珠圆玉润的笛声悠悠扬扬自船中飘曳而出。石国雄立时觉得有一股热气由脚到头漫将上来,全身暖洋洋的,几欲睡去。他吃了一惊,勉强镇住心神,再细细听那笛声,忽如春燕呢喃,忽如春花绽放,忽如春月当空,忽如春雨缠绵,听到后来,又想起自己在靖安坊的小院,梨花满树,佳人独立,几个时辰之前,还与她在绣榻上缠绵,此刻却已身处险境,不禁感慨万千。
  笛声何时停了,石国雄竟不自知,他被一阵喝采声惊醒,回过神来,赶紧往四周一看,雨却下得大了些,岸上黑魆魆的,什么也瞧不见。
  渐渐有水浪声传来,石国雄知道是江水与浅滩上的碎石相激而成,他又定睛向岸上望去,隐约看到了岸边那株巨柳。他紧了紧腰间的蛾眉刺,从水里探出了半个身子。
  船中之人似乎仍在谈论刚才那首曲子,忽然有人惊呼:“有刺客!”
  石国雄把蛾眉刺拔出,插回腰间,攀住船缘,轻轻一跃,便上了船板。
  他伏下身子,看见一个胡人,手中提着把弯刀,正转身往船头张望,他摸上去,拔出腰间蛾眉刺,在那胡人颈上一抹,把他放倒。
  船头的惊呼声益加紧密,又传来了兵刃撞击声,他并不着急,轻轻跃上船顶,伏下身子,向下一望,只见画舫内摆着一张长桌,上首坐了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自然便是高嵩,高嵩旁边立着一人,身形如鹤,应是高嵩的亲随杨简。下首一个着青衫的中年人,身材瘦小,手里握着一把绿色竹笛,想必是刚才吹笛之人了。打横的是七、八个书生,神色慌张,只当中一个年纪老迈的,定定坐着,对眼前事,竟是恍若不闻。
  郑忠信呼喝酣斗,刹那间已搠翻了两人。与他相斗的却都是胡人,这些胡人本是浙西观察使李錡帐下亲兵,叫作藩落子,李錡势败后,辗转被高嵩收入帐下,他们多是亡命之徒,一味好勇斗狠,动起手来势如疯虎。但郑忠信却是比他们更不要命,他的武器是一把精钢制成的屠刀,肚大嘴尖,比平常的屠刀长了一倍有余,他的招数只有一招,便是当胸直搠,虽然只是一招,但却迅如闪电,更兼他力大如牛,胡人的弯刀与他一碰,竟都把持不住,被他一搠就是一个血窟窿。他又搠翻了一个藩落子后,已冲入了船内,剩余还有三个藩落子在他身后紧追不舍。郑忠信抬眼看见高嵩坐在对面,大喝一声,一个鱼跃,向高嵩直搠而去。后面三个藩落子,亦哇啦哇啦喊着,随之跃起,三把弯刀同时刺向郑忠信的后背。
  高嵩看郑忠信跃来,冷笑一声,轻轻一推长桌,向后滑出半尺有余,郑忠信一跃之势已竭,手中屠刀递到高嵩胸前,竟是想再进一分也不能,他砰然落下,将酒水菜肴溅得四处飞散。此时三把弯刀亦已刺到,同时插入郑忠信的背心,将他牢牢钉在了长桌上。
  高嵩笑着向书生们道:“无知野人,败坏了诸位的雅兴……”
  石国雄等的便是这一刻,他身体一振,翩然而下,如飞燕一般,将蛾眉刺刺向高嵩的咽喉。高嵩只当刺客已死,对这致命一击,竟是浑然不觉。眼看就要得手,却觉得有掌风袭来,将他的蛾眉刺推过一边,他便顺势一转,仍是划向了高嵩的胸口,只听“哧啦”一响,高嵩衣衫碎裂,露出里面的金丝软甲。石国雄本以为已经得手,兴奋已极,乍一看到软甲,竟是茫然若失。便是此时,又是一掌袭来,结结实实拍在石国雄的腰腹间,石国雄转头一看,是杨简,他觉得胸口一热,猛地喷出满嘴的血来,眼前渐渐模糊了,忽又想起刚才听到的那首曲子,和满江春雨,他颓然倒地,眉眼间却漾着隐约笑意。
  “拉出去!拉出去!”高嵩喊道。
  三个藩落子匆匆把石国雄和郑忠信的尸首拖到船头,“扑通扑通”两声,把他们踢下了水。
  又从后面出来了几个侍婢,战战兢兢,擦拭血迹,重整杯盘。
  高嵩自去后舱,把金丝软甲脱了,换一身装束,轻袍缓带,出来道:“刚才杜乐师一曲《梨花院》,真可谓妙绝人寰,可惜突然来了刺客,大伙儿不能细细回味,这会儿刺客已除,不如请杜乐师再吹奏一曲,借以压惊,大伙儿以为如何?”
  那几个书生虽然都还是惊魂未定,但高嵩有言,自然都随声附和。
  高嵩所说的杜乐师,名唤杜草堂,乃是太常寺的乐工,号称当今吹笛第一圣手,本来架子颇大,轻易不出宫演奏,却不过高嵩的情面,出来应付一夜,没想到竟会碰到刺客,正自叹倒霉,听到高嵩又请他吹曲子,只好勉强把笛子举到嘴边,想了想,道:“不如就吹《凉州曲》罢。”
  《凉州曲》本是西凉州的俗曲,开元年间西凉州都督郭知运将之进上,又有王之涣为其配词曰“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从此风行天下。
  刚开头时,杜草堂还有些分神,但渐渐就入了情境,心中一片空明,只觉越吹下去,就越是畅快。
  一曲终了,他举目四望,诩诩而立。
  众人却都默然无声,只看着船外的潇潇春雨,心中千回百转,想叫声好嘛,又觉得这喝采声只会亵渎了此时此刻的美妙感觉,若是就这么默然下去嘛,又觉得对不住刚才的笛音。
  半晌,那喝采声终究还是喊了出来,众人浑忘了就在一盏茶之前,还有一场惊心动魄的激战,就有一两个想起来了,也觉得便是在听了这首曲子后就死了,也是值得。
  只那老头,并不出声,嘴角边似乎还有些微的不屑。
  高嵩道:“兀那老头,你怎么不吭声!”
  高嵩其实也不清楚那老头姓甚名谁,只知道他是和国子监的监生陈才俊一起来的。陈才俊说那老头住在常乐坊鸡鸣巷,与自己所租的房子相邻,平日饮酒闲谈,颇为相得,听说今夜有笛子听,就一块儿来了。
  老头并不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高嵩有些气恼,暗想若是在军中,早就把你拖下去打板子了,如今却不好发作,于是又问道:“莫非你也懂得吹笛子?”
  老头冷冷道:“杜乐师,你师傅莫非是龟兹人?”
  杜草堂一听大惊,问:“老丈如何知道?”
  老头道:“你这《凉州曲》,算是吹得不错了,可惜的是声调中杂有夷乐,是以我猜你师傅乃是龟兹人。”
  杜草堂没料到居然能在这里碰到行家,他本爱笛如命,否则也不能练到如今的境界,此刻骄矜之心立去,俯首道:“我这曲子里还有什么毛病,望老丈多多指点。”
  老头又道:“第十三叠你误入了水调,知道么?”
  杜草堂道:“晚辈愚顽,竟是不知。”
  老头道:“你拿笛子来,我吹一遍你听,自然就清楚了。”
  杜草堂把手中笛子恭恭敬敬奉上。老头道:“这支笛子却不堪用,到入破时,难免碎裂,你不可惜么?”
  杜草堂道:“老丈但用不妨。”
  原来唐朝的大曲,每套都有十余遍,分为“散序”、“中序”和“破”三大段,“入破”即为“破”这一大段之第一遍,至于“水调”,乃是当时流行的另一曲子,与《凉州曲》大不相同。
  众人听他们叽哩咕噜,全是音乐中的术语,已十分不耐,忽然听到老头说要吹笛,都是精神一振,便是高嵩,也想听听老头究竟有何本事,能让杜草堂折服。
  声尚未发,似乎已有微风乍起,画舫亦随着轻波左右摇晃。一丝若有若无的笛音,荒凉而苍茫,霎时把众人带入了玉门关外无边无际的大漠之中,一支驼队,缓缓行走在沙海之上烈日之下,驼铃如泣,如诉。远处,玉门关的城墙若隐若现。突然笛声转厉,仿佛风暴正于沙漠边缘聚集,笛声如风之低啸,在沙漠上回旋,渐渐拔高,竟至响遏行云,而风暴也已把黄沙卷起,天地间只有黄蒙蒙的一片,沙粒打在人身上,痛如针刺。终于风暴停息了,沙漠沉寂下来,一条沙蛇匆匆在沙面上滑行,却不发出丝毫声响。忽然马蹄声起,沉闷而恐怖,一人一马迅速从沙丘后升起,又是一个,又是一个,他们头上打着无数细长的小辫,手执锋利的马刀,身穿破狼皮袍子,他们在沙丘顶上森然而立,猛地将马刀高高举起,金黄的阳光打在刀身上,有一股冷冷的杀意,然后他们如狂风般席卷而下……便是此时,笛声嘎然而止,那枝用南诏绿烟竹精制而成的笛子,无声碎裂,众人茫然若失,心中忽愁,忽喜,忽悲,忽乐,忽而酸楚莫名,忽而又想开怀大笑。
  待大伙儿清醒过来,那老头早已没了踪影,只见高嵩仰身倒在桌旁,竟已是死去多时了。
                 
  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武元衡一夜没睡,直到四更梆子响过,独孤问俗才从檐上跃下,他面无表情,作了个揖,淡淡地道:“幸不辱使命。”
  武元衡问:“那两人……”
  独孤摇了摇头,并不作答。
  武元衡叹了口气,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安排下这连环三击,定要置高嵩于死地,郑忠信的第一击和石国雄的第二击,都不过是为了令高嵩放松戒备,然后由独孤问俗借吹笛散其心神,再于笛子碎裂之时,将口中钢针射入高嵩心口,这才有那淡淡的一句“幸不辱使命”。
                 
  武元衡的相府与石国雄的小院,同在靖安坊。那一夜,石国雄的妻子云娘亦是难以成眠,天才蒙蒙亮,她就打发丫环碧梅去西市郑忠信那儿买肉,往常,石国雄夜不归宿,总能在郑忠信家中找到他,这一回,自然也不会错。
  她自己草草梳了梳头,到院门前站着,等石国雄回来。
  院中那棵梨树,本就已长满了花骨朵,又经了一夜的春雨,竟都怒放开来,欺霜赛雪,令云娘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丝寒意。
  “怎么还不回来?怎么还不回来?”
  可石国雄又如何回得来呢?此时此刻,在冰冷而黑暗的江底,石国雄静静地躺着,手中仍紧紧地紧紧地攥着他的蛾眉刺。
  2002/11/11

№0 ☆☆☆骑桶人 2004-12-27 17:30:27留言☆☆☆  加书签 不再看TA

真好
№1 ☆☆☆myx2005-07-13 16:04:29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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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结尾那些果然就与一般的不一样了。真是不错。
№2 ☆☆☆匿名2005-08-08 10:53:39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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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笛艺那一段是出自《乐府杂录》吧^-^
№3 ☆☆☆离弦2005-08-12 21:36:45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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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
№4 ☆☆☆jjgg12342005-09-06 20:56:17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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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子那段似乎在某篇古文中读到过类似的
№5 ☆☆☆嗯嗯2007-01-18 19:04:06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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