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腰，摆胯，扬袖，回眸。

美人碧纱衣裙轻薄飘逸，眉心抹红，长发披身。领着众舞姬扬臂旋转，白肤红唇，身形轻盈，纤腰素颈不足一握，挥袖伏倒，众舞姬围上，素袖抛空，落下，佳人从中拈指嫣然，妙目风流别致，腰肢柔软，被舞姬带着架于半空，外纱敞落，席上众宾客望得瞠目结舌，看着那纱衣层层掀落，不免喉结大动，一个个停箸凝神而视，生怕漏去丝缕漫室春光。

众人望舞皆醉，但悠然曲乐中不乏觥俦喝好之声。堂内一片通明，反观堂外则是夜黑风静，屋檐上灯笼下的红穗摇摇曳曳，侍女家丁立在堂前矮阶两侧，时不时偷眼望望堂内，又赶忙将目光收回，唯恐挪不开眼会被逮个正着。

惊鸿趴在外墙屋脊上缓缓抚着腕上捆布内绑住的铜爪，爪尖凌厉，骨节棱角分明，带着腕上崩绳轻扯，作势呼之欲出，五爪扣在袖内戳出五点利端，她瞥了一旁黑衣人一眼，见对方目不转睛正死盯着堂内众人间那抹柔媚嫩绿，不禁莞尔，遮面黑纱下的唇掠开一记轻弧，再看看堂内依稀美妙，漠然望天一眼，继续拨弄着爪尖，视线复转回院内厅堂内外。

堂内正座上坐着一名身着绛红官袍的中年汉子，豹头环眼，浓须厚唇，虎背熊腰，端的气势极是骇人，但几碗黄汤下肚，神智已是涣散不轻，一面听得下手官员们谄媚讨好一面直愣愣地望着堂中的绿衣佳人，见佳人朝自己掩唇一笑，一时心荡神驰，听得耳边一同穿官袍的瘦小鼠目的男子嘿然笑道：“张大人。——张大人一路昼夜不歇，想必此时定是累极了。不如——下官让这美人伺候着大人前去后院歇息着，大人意下如何？”

被唤做张大人的男子端着酒杯仍望着场中翩跹绿衣，怔然间也未做任何回应。

这官员稀眉一皱，抬手摸着稀疏胡须朝身侧管家处互相交换一眼，又对张大人道：“大人。这——虎符的事虽是紧急，可——也总得先歇息好了再谈不是？今日为大人您接风洗尘至此，天色已晚，不宜再做转接事宜，——不如，下官先让美人陪您回房，咱们明日再细谈虎符之事，可好？”

那张大人出神依旧，这鼠目男子神情不禁急切起来，还欲再开口时，只见一团绿影撞至怀中。定睛一看，正是那舞袖佳人。

张大人目光亦被身影引到这处。只见佳人环着瘦小男子的颈朝上方张大人娇嗔道：“大人可是不喜奴家？为何杨大人唤了大人几声，大人都不愿让奴家作陪呢？”

嗓音低缓妩媚，虽不似黄莺出谷，但个中韵味却是那等娇儿啼鸣所不及的。场中歌舞未停，但这几句却不高不低清清楚楚地传入了在场众官员耳中。众人笑得心照不宣，佳人在怀的瘦小男子嗅着佳人幽柔体香亦是不舍放手，却不得不详装气愤推开佳人道：“大胆！小小舞姬怎可如此同张大人说话？！”

佳人一愣，随即福下身来垂眸请罪道：“小女子见了大人威仪一时情难自控，还望大人多多体谅则个。”

“不碍！不碍！”张大人回神，忙起身欲扶起佳人，不料刚离了座身形便是一个踉跄，其余官员见状欲扶，可转瞬间只见那绿意清幽早已迎上去贴在其怀中，粉面弥红欲语还羞，艳煞众人。

听得堂内震耳笑声徐徐传出，惊鸿回眸又瞥了身侧段储宁一眼。果不其然，黑纱上那对眸子暗中沉墨，却愈发黑亮起来，望着甚是碜人。

若是没看错，那可是嫉恨吃醋之意？

也难怪了，只怕除了这院中一干酒中人鬼外，距此方圆几十里地都该嗅到打翻醋缸的酸味了。

远远望着那抹绿影儿攀着红袍出到堂外，绕廊而行，身前身后跟侍女护院若干，防护极是严密；转观堂内，那些之前安座于位上的大小官员早已忍不住，各自拉了场中舞姬在怀，左亲又抱，举杯豪饮，好不快活。

身旁段储宁扣着剑身的手倏地一动，看着便想起身跃出，惊鸿赶忙按住他的胳膊，轻喝：“别！还没到时候！”

见段储宁强压着心焦重新俯好，惊鸿轻笑低声开口：“我先前还真是小看季南了。——不想他装扮女子也是这般媚态万千，难怪那号称‘铁和尚’的张劲德也会被他所迷，着实有意思。”说着转而严肃道：“七殿下切莫忘了，事前已说好，这张劲德只可活捉不可死拿，惊鸿还望殿下莫将私仇混进正事中来。”

段储宁微愣，转眸甚是复杂地凝视惊鸿一眼，略一笑道：“本王省得。”

惊鸿颔首：“如此最好。——是惊鸿多虑了。”

段储宁转过头略不赞同地看她一眼，似是抱怨般道：“不过十五豆蔻，说话怎的和你爹爹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般老成？”

惊鸿但笑不语，见段储宁别过脸去，掩在面纱下的笑容拉得越发大了几分，微不可见地耸了耸肩。

二人皆默，俯在屋脊上等了又等，望着后院憧憧小楼，怎么也不见信号。惊鸿收手按了按额角，听段储宁问道：“季南这——这舞，谁教他的？”

“自是‘摘星楼’的教习嬷嬷，难不成还无师自通么。”惊鸿眸光闪闪，“殿下有话直说便是，不必遮掩。”

段储宁眼中窘迫一闪即逝，低咳一声，问道：“那些话——可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哪些话？”惊鸿颇为好笑地应道。段储宁微一扭头，不语。

惊鸿暗笑，答道：“可是——问那张劲德的一番话？——殿下莫记着这些了。那话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惊鸿亦不知情。——说来，还都是京中众阁苑里的姑娘们的功劳。”

段储宁剑眉拢紧，似是沉思。心道季南不过十三年岁，如何逛遍京中窑院而习得这身偏奇功夫。

惊鸿也不扰他，只哼笑一声，抬眼正望见后院小红楼上明光一灭，知是季南正向他二人发出信号，随即拍了拍一旁段储宁的肩，二人看了看后院处，对视一眼，颔首。撑臂起身做躬腰匍匐状，腕口铁爪直击对楼屋檐，蹁长横索穿跃半空扣住檐角。惊鸿回眸朝段储宁微一颔首后往他掌中塞进一枚褐色药丸，率先顺着绳索拉身飞旋向前，转眼已俯身于厅堂屋脊之上。

青瓦揭开，光线溢出。那面的惊鸿掏出衣内软布包，探手将布包内气体团聚于掌心，翻掌向下，徐徐按入屋隙之中。这边段储宁已将药丸服下，知这是抵抗那迷毒之解药。放眼而望，惊鸿已将屋瓦阖上，想是初步已成。他微一点头，刚欲飞身前去迎合，谁料堂中突然冲出一名布衣男子，步履轻快且沉稳，一看便是习武之人。

段储宁朝惊鸿做了一记横切手势，迅速抽出腰间的吹筒，眯眼对准那男人腰部一箭吹出。箭头尖锐破风而响，那人警惕地回头来看，望着箭头直冲而来微微愣神，但在千钧一发之际仍是将箭身止住握于掌中。

段储宁暗惊，见那男子已注意到自己俯身之处，只得捏紧拳头欲下地迎战。但对方武学造诣不见得比自己差多少，若是死扛，只怕输多胜少。

犹豫间那男子已招来堂前小厮，想是通风报信而去。片刻之后，堂内酒醉官员惊慌而出，复又被请回堂中，雕花红门紧闭；众侍女缩躲成一团朝四周警觉而望；府卫们抱着长木立于官员左右；张劲德所带亲兵分为两路而行，一路留守堂前，另一路直奔后院。手持大刀，映光而寒。

看来杨府早有准备。拼死一战胜算虽有，但并不见大。

现下只等惊鸿袋中迷毒起效了。

只见官员身前那名布衣男子指着府卫们挥臂大喊：“保护好大人！保护好府内女眷！”说罢指向一旁带刀兵士：“将士们请随在下捉拿贼人，东门西阁南墙北院各个出处均需守好，莫让贼人逃了！”

众男丁领命而去。段储宁同寻惊鸿望着亦觉此人不寻常，看似普通，临危之时却如此有将帅之风，顿觉棘手。惊鸿事前说过，这迷毒半时辰内定会起效，可问题是，他二人还需等多久！

后院张劲德若是被唤醒，季南便会身处危地，困难深重。

段储宁一时有些沮丧。若是此事被父皇知晓，定又要指着自己斥骂身长智短脑大无料。

自己目标已暴露，但那面惊鸿却是无碍。段储宁也不敢再望向对楼屋脊泄露惊鸿所处方位，只得驻留原地死望着堂前空地上的布衣男子。

只见布衣男子一对鹰眸微眯，望着自己身处方向弯身做了个揖道：“在下薛世洲，洛城人士。兄弟们给面子，都叫我一声‘南锁’，不知兄台可否告知大名？——既是来了，何不以真面目示人？我已见着你了，奉劝兄台还是出来说话才好，我二人也可过招一叙，若是在下输了，兄台尽可自行离去；若是兄台拜于我之下，还望兄台说明来意，也不枉我二人相遇一番。”

护卫们举着火把将堂前院落照得个灯火通明，布衣薛世洲立于众人间，背身而笑，似是甚有把握，闲而适得。

段储宁仍不敢轻举妄动。对面惊鸿朝自己略一颔首，竟飞身而下，转而不顾段储宁吃惊的神情，勾回铁爪收于掌下，也学着那薛世洲背着身子立于堂前踱步。

惊鸿身影飘忽鬼魅，一袭黑衣笼在火把光照中衬得一片诡秘。众护卫均被骇了一跳，定神后拿了火把纷纷欲围上前，却被薛世洲伸臂拦下。

薛世洲两脚微跨站得四平八稳，见了惊鸿一副男儿装扮，黑衣紧裹长身玉立，微一闪神，回望屋脊上段储宁一眼，复对着惊鸿笑道：“敢问这位小兄弟——和上头那位，可是一块儿的？”

惊鸿一手攀胸一手伸出略摆了摆，高扬下颚道：“你为何这般辱我？！可是看我身量小便觉得我是不敢独身一人前来？！——方才叫我下来也是你，如果问我是否有同伙的也是你！我看南锁亦不过如此！眼低手也低！”说罢看看薛世洲在自己与段储宁身影间来回游曳的惊疑目光，抬手指着段储宁那处高声问：“你说的有人——可是那里？”

薛世洲愣住，甚是疑惑地点点头。只见惊鸿眯了眯眼抬头看向段储宁，眸中杀气一聚，挥掌而出，三枚菱形镖飞速挂去。薛世洲看得大惊；上边段储宁身形未动，只得眼睁睁看着飞镖杀来——

‘嗖嗖嗖’三下，凌厉风声止于鼻前。一抹馨香扑鼻而来，段储宁惊讶地瞪大眼，望着身侧替自己接镖而笑的季南。

薛世洲两眼紧紧锁在段储宁那处，望了半天也未望见有人低呼或是下坠，蒙着树影憧憧，暗倒自己探错方位未料到真正贼人在别处，险些酿下祸事。这才回首看向惊鸿，眉间轻拢，又做了一揖倒：“倒是薛某不识高人。小兄弟年纪轻轻身手却是了得，不知师承何处？”

“说出来会吓死你的，还是不说了！”惊鸿扬臂脆声笑，神情满是倨傲。

眼底的不屑刺痛薛世洲。他皱眉温愠，强笑道：“不说便不说罢。——小兄弟可否撇去那面纱，咱们男子汉大丈夫，莫遮遮掩掩的失了胸襟气度！”

“你这可是激我？我是不会上当的！”惊鸿轻哼，“不过谅在尔等不会将见过我之事说出去，我便是取下面纱来给尔等宵小看看也无碍。”

“小兄弟此话何意？何为‘吾等宵小’？”薛世洲双拳紧握，想是已被激怒。

“尔等以群抵我一人！此为不公，非大男子所作为！”惊鸿掀去面纱，众人看清后惊呼连连。

除了一双眼睛稍显清俊外，其余之处被毁得简直惨不忍睹。像是烧伤所致，从额到颚挑不出一处完整，血肉相凝分块而连，其间坑洼凹凸不平，黑红黄白交错，微一扯唇，那笑抽搐着面部肌肉，惹得几名护卫尽是撑着火把木棍在一旁干呕起来。

“如何？薛世洲，你可后悔让我将遮面的取下来了？”惊鸿拊掌大笑，看着薛世洲也一脸难忍，不禁大乐，指指自己面颊道：“如此，可像那地狱夜叉？”

薛世洲嘴唇一动，目光中倒是透了一丝怜悯，还未说话便听惊鸿道：“如今我这脸你们可都是望见了的，我自是不希望自己这般模样被说出去。所以——只得委屈各位了，入那无间地狱再帮我保守秘密吧！”

惊鸿仰首笑得肆意猖狂，惊起寒鸦无数，那薛世洲见状亦有些胆缩，但见面前人不过少年而已，摆了架势便要迎战，无奈一身内力却无论如何也使不出来，暗暗发功更是觉着四肢瘫软，强撑着转观四处，府卫们均是如此，相互搀扶着歪倒在一旁，扑通扑通一声声正是人体倒地所出闷响。

“你——你使毒！”薛世洲大怒，见那惊鸿不置可否地狞笑点头，好一派悠闲之状，气极，合着越发模糊的视线缓缓倒地，阖眼那一瞬正望见惊鸿将手按在耳际，慢慢撕下颊边丑陋面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