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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国帝都的初春，冬雪刚融，新绿未生，有风拂过时还带着些微凛冽的寒意。
青泠缩着小小的身子依靠在父亲的臂弯里，扁着嘴巴小声抱怨：“父皇，冷……”
明延帝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孩子，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个生得格外粉嫩的孩子，大概是经不住城楼上冷风呼啸。小鼻子已经冻得有些发红，圆圆的大眼里承载着满满的水光，仿佛只要眨一下眼皮便会有泪水从里面流出来。

“泠儿，再等等。”明延帝看着青泠那可怜的样子有些不忍，垂下头将脸贴在他冰凉的额上，柔声轻哄，“就快结束了。”
青泠抱紧了父亲的脖子，转过脸望向城楼下纠缠着撕杀在一起的人群，撅了撅嘴巴，“那么多人欺负他一个，父皇也不找人帮帮他。”
明延帝低低笑了两声，抬手揉了揉青泠头顶的发，道：“泠儿觉得不公平吗？”
青泠又向城下的人群望了一眼，回头仰望着父亲的笑脸，抬手揉了揉冷得有些发酸的鼻子，眨巴着大眼问：“他是不是坏人？”
明延帝抬起眼皮朝城下正被十几个人围攻的少年看去，原本和蔼的双眸忽然闪过一抹犀利的光，“泠儿，这个世间，好人和坏人之间的界线是很模糊的。”

青泠歪了歪脑袋，看着父亲高挺的鼻子，黑溜溜的眼瞳在眼眶里转了转，软声道：“他不是坏人，欺负他的禁卫军也不是坏人。那么，到底谁才是坏人？”
明延帝微微一愣，目光再次扫过儿子天真可爱的脸庞，竟有些答不上话来。
青泠等不到父亲的回答，转过头去看城外依旧在奋战的少年，自顾自的说下去：“原来，好人和好人在一起也会打架啊！”
明延帝扯了一下唇角，抱紧了怀里软绵绵的小身躯，终究是笑出了声来，“呵呵，泠儿……”
毫无疑问，年仅六岁的青泠是什么都不懂的。尽管他是宫里最得宠的皇子，尽管他所有的课业都由明延帝亲自教授，他依旧无法过早地看明白成人世界的游戏规则。

城楼下的少年，是轩家将门里最后一个草根。
一年前，兵权在握的轩明釜领兵在边疆造反，几乎没有杀过省界就全军覆没。大多数叛军都做了俘虏，或杀或埋，只有这轩家的独子只身前来复仇。
然而，水国的帝都从来都不是守卫松懈的城池。瘦削倔强的少年，刚刚入城就被探子知道了行踪。
接下来的事，不外乎凌虐拷打，恐吓威逼。没有经历过战事的大臣，企图从这样一个少年的嘴里挖出些可以领功的机密。
结果却是，少年给了假情报又装出半死不活的样子，骗过守卫，趁着出狱医治的机会逃了出来。

明延帝若有所思的看着浴血奋战的少年。被他挥舞在手的长剑宛如一尾灵活的毒蛇，锋芒所及之处必见一片血光。
明延帝从心底里欣赏这个少年——不仅仅是身手的矫健，还有来自于内里的智慧和胆识。也只有这样的将门之后，在处处行事时才能透出沙场上特有的凶狠和狡诈。
只是……明延帝微微眯起眼，轻哼了一声……年少毕竟有年少的坏处，这个孩子……还不够成熟。
如同未曾独自觅过食的幼狼，空有吓人的爪牙却难成气候。

“泠儿。”明延帝缓缓低下头，贴在儿子的耳朵旁边低声道，“你去救他，好不好？”
青泠有些疑惑的抬头，看着父亲的侧脸，软声问：“为什么啊？”
明延帝看着儿子眼里纯真的光彩，咧开唇微笑着反问：“难道泠儿觉得禁卫军以多欺少是对的吗？”
青泠摇了一下头，皱了皱鼻子，抿唇想了想才抬头认真的看着父亲说：“父皇不想看他们打架了，要回宫了，是不是？”
明延帝扬了扬眉，他确信自己将心底的那点不耐隐藏得很好。连身旁向来懂得察言观色的侍官都没有上前来劝他离开，可是，怀中不知人世的孩子却那么轻易就看穿了他。

“父皇——”青泠伸出温软的小手捧住父亲的脸，靠了过去，“我救了他，今晚睡觉的时候可以吃松仁糖吗？”
明延帝侧过头亲了亲贴在颊上的小手，弯下腰将青泠放在了地上，“泠儿不怕牙疼了吗？”
青泠从父亲的臂弯里跳了出来，用力跺了跺小脚，满不在乎的回道：“秦御医说过，我什么时候牙疼，他都能治好的。”
明延帝从身旁的宫女手里接过锦缎披风，仔细的给青泠穿上系好绸带，抬手拍了拍他的头，柔声催促：“快去吧。”
青泠点了点头，转身就跑，临到走下城楼阶梯的时候突然回过头来，冲着父亲挥手嚷嚷：“一定要是七巧阁的松仁糖哦！”
风从青泠幼小的身子上刮过，吹鼓了他穿在身上的粉绿色披风，隐隐露出里面穿着的兔毛滚边对襟小袄来。明延帝站在原地看着风里那个漂亮的孩子，心微微一动，转身吩咐一旁的武将：
“跟着去看看，若然出了事，方统领一人未必能照顾周全。”

夕阳的光辉渐变出鲜艳的红，天边的云彩不可避免的被渲染。
轩景泽奋力挥剑格开刺来的长矛，望见天边的一抹霞光，心神微微恍了一下——到了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已经在此拼杀了足有大半日。
以一个十六岁少年的体力来说，他也快要到达极限了。
饥肠辘辘的五脏，刚结上痂又裂开的伤口，灌了铅一样沉重的臂膀……已经成为景泽再也无法忍受的负累。
然而，在他看着夕阳恍了一下神的功夫里，后肩和小腿各被长矛上的利刃划过。
新添的伤，血流不止，围困他的军人源源不绝。不管他伤了多少人，总会人拖走伤兵继而加入杀伐他的战斗。

轩景泽跳起身一剑刺穿身侧人的手臂，翻手将剑拔出挥向自身后攻来的人，在一片熟悉的血腥味里，他突然意识到，今天可能要把命留在这里了。
知道死亡和临近死亡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比如，轩景泽知道自己来帝都必然会死，却从来没有想过到了死亡近在眼前的这一刻，自己居然怯懦了。
他毕竟是被家人捧在手心呵护的独子，纵然经历过战场上的杀戮，却也是得以父亲的庇佑才能安然面对那些残酷的血腥和冰冷的死亡。
到底，轩景泽还是个孩子。几个月前他的父还在世的时候，他也是会坐在父亲的腿上撒娇的。现在突然面对自己即将结束的生命，无论如何是镇定不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