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东苑的白梅开了。月下赏梅，别有一番滋味。铺一条鲜红厚毡，携一担食盒，喝的微醺的时候，心情格外轻快。

　　可惜年龄小，只能喝果子酒，甜甜润润、入口甘醇。哪怕整整一壶下肚，顶多只是微醺罢了。绿萝拈一块糕点，蹭上我的嘴唇。侧头避开，我故意跟她赌气，“不吃，我不爱果子。”

　　谁让她不许我睡懒觉，雪后初晴的天气，又冷又困，哼。

　　“殿下，”她不缩手，仿佛料准我的心思，“光喝酒容易伤身，好歹吃些糕点垫垫肚子，万一让太子殿下瞧见，又该心疼了。”

　　所以说嘛，最讨厌她了，算准我的软肋，一口一句太子殿下，逼我乖乖就范。别看她口气温温婉婉，其实一肚子算计。

　　我就着绿萝的手咬了一口，末了不解气，又一仰脖子，灌一盅果子酒。坦白说，味道挺不错的，果子焦黄焦黄，果酒碧透见底，甘甜入味、回味无穷。

　　瞧见我的不雅姿态，她虽不吱声，可秀眉微拧，显见是不满意了。世上怎么存在这种一丝不苟、一本正经的女人？动不动便重申严整自持、端庄守礼？好生无趣，实在不讨人喜欢。

　　别开目光，抢先打断她脱口欲出的说教，我指向梅树上的一只乌鸦，“瞧，老鸹。”

　　白梅黑鸦，月色胧明，遥遥望去，宛如一幅工笔写生画，静得出奇、美得惊心。偏偏乌鸦不好好配合，头一歪，嘎嘎作响，好似一枚湖心投石，激荡一层接一层的暗香涟漪。

　　正瞧得入神，咯吱咯吱的声响由远至近、慢慢趋近了，正是月下踏雪的脚步声。受此惊吓，老鸹扑棱扑棱翅膀远去了，留下一树白梅空对月。

　　东苑是我一个人的禁地，除了绿萝，只有太子哥哥方能自由出入。我心头一喜，慌忙起身，岂料跪坐太久，四肢僵硬不听使唤，不由得一个趔趄，险些栽倒，一旁的绿萝急忙搀扶。

　　“公主殿下，请您一定要保重玉体呀。”

　　哎呀哎呀，又要说教。偏偏身体不争气，只好任她摆布，一边眼巴巴地望向梅林深处。

　　“王妹。”

　　果然是太子哥哥，他拨开梅枝，枝头一层积雪、颤巍巍的，白雪簌簌、掉上雪白狐裘，慢慢消融不见了。月下白梅已是人间罕景，太子哥哥轻裘缓带，比起雪梅，更是足足美上十分。

　　皎皎月光下，他白衣胜雪、丰神如玉。许多人称赞太子殿下美姿容、丰姿特秀，照我看，他身上最动人的地方恰恰是一双眼睛，一如春水寒芒，顾盼生辉。被他的眼神一盼，一整天的璀璨星辰顿时熄灭了光芒。

　　他的语调十分温柔，尤其唤我的时候，王妹王妹，声声沁入心窝。

　　我挣脱绿萝的手臂，扑入他的臂弯。

　　“太子哥哥。”踮脚勾上脖子，将脸蛋深深埋入他的狐裘。不愧是千金之贵的狐皮，轻暖柔软，暖和得不得了。

　　他顺势抱起我，朝梅树走去。

　　酒温好了，绿萝低眉垂目、跪坐一旁伺候。我跟王兄面对面坐下，他捏一个鎏金杯盏，眉头微拧，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直以来，不论朝政再钩心斗角、变幻莫测，他从不肯流露一丝半毫的忧虑，尤其当我的面，如今只怕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刻。

　　自从母后溘然长逝，这世上除了父皇之外，他便是我唯一的血脉同胞。父皇的子女并不少，但亲兄弟尚且斗得你死我活，更何况隔了一层肚皮，手足情谊自是一场笑话。偶尔走廊、拐角处碰面的时候，彼此点头、含笑，维持表面的亲爱与温情。至于私底下，便很难说了。

　　递一块糕点过去，他暂且不接，却仔仔细细、从头到脚细细端详，瞧得我浑身发毛、好不自在。正纳闷不解，又听王兄长长叹息一句，“过完这个冬天，你就十岁了。”

　　屏息凝气，静待他的下文。我明白，这只是一个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