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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风起云落》第一章 风起兮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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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你向前眺望的目光
羽妖 永不动弹
张望着 闪电劈开云层
纷纷落下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你向前跨越的步伐
一苇 如此地悠长
流淌着 更长的时光

长矛的阴影 悄然碰响
大幕移换
流浪的道路在前等待
自由的心中更无牵挂

穿过幽暗的岁月
看到那完美的天涯
在那云彩之上
盛开着永不凋零
蓝铁花



    1

    刺目的电光划过乌云密布的长空,仿佛利剑劈开混沌。在那些翻滚的乌云之
中,一个模糊的阴影飞速穿过臃肿的充满水气的积雨云,仿佛海中巨兽巨大的身
体滑行在波涛中。

    阳光从云缝中泻落在海岸边上和陡崖一样古老高大的石头雕像上,给一座座
石像蒙上了一层最后的绚烂色彩。谁也不知道这七十二座超大尺度的羽妖雕像是
什么时候雕就的,它们仿佛是天地初生之时起就蹲踞在此,一座连一座,高耸入
云,绵亘在30里长的海岸线上,木讷忧郁地望着大海。风行云就坐在它们的头顶
上眺望着洄鲸湾。

    风雨的侵蚀让深深隽刻在雕像上的线条模糊不清,让原本光滑的表面现出裂
纹,风行云的光脚踩在雕像的头顶上时,那些剥离下来的碎小石片就像雪粒一般
洒落在他脚下,要是在海边坐上几个时辰,他的脸也会像它们一样模糊不清,长
满青苔的。

    疾风起来了,从那些巨大的石头雕像上飞速掠过,在陡崖上荡起一阵黑黝黝
的回声,甚至压过了雕像脚下永恒的怒潮。

    这儿的洄鲸怒潮极为著名也极为可怕。航海人每每听到这凄厉悲苦的风的呼
啸都会心惊胆战。这刺骨冰寒,如泣如诉的风声意味着宁州南角那变幻不定的海
流和旋风,意味着水陆风和顺坡风交战激起的滔天骇浪和暗雾。

    这儿就是航海人口口相传,最吓人最恐怖的羽妖陡崖。

    “快回去吧,”向瓦琊在风行云头上的陡崖顶部喊道,“风暴要来了。”向
瓦琊是个小男孩儿,长得像所有的羽人男孩一样清秀。他的眼角向上斜挑着,几
乎飞入鬓角。他的箭射得很漂亮,在比赛中能得到许多女孩子的欢呼。他唯一的
问题就是不能陪风行云在那些雕像头上跳来跳去。

    此刻风行云就在雕像头上跳着,时不时地会滑上一个趔趄,要是真的滑下去
就用不着等展翅日那天再飞了。不过风行云不太在意这些,疾风拍打着他的胸膛
的时候,呼吸着这带咸味的空气的时候,风行云就把一切都忘了。

    在脚下300 尺远的下面,铅灰色的海面白浪层叠,令人望而生畏的巨浪在把
石屑和白沫抛向高空,撞击在乌黑的陡崖石壁上。风行云入迷般地看着远处一艘
几乎难以看清的多桅帆船在海中奋力挣扎,好象自己就在那条船上,圆滑的船身
仿佛鲸鱼黑色的背脊,摇摇晃晃地击碎了那些起伏不定的波涛。

    风行云自己也解释不清身上这种与水的天然联系。大海就像山鬼吸引旅人,
像影月吸引孤魂一样固执地吸引着他,要么是偷来的烟抽完了,要么是觉得无处
可去了,或者就是被什么让人心烦意乱的想法给抓住了,它就会抛动着他灵魂深
处那不安躁动的神秘的影子,拉他走向海面。

    阳光消失了。锐利的海风割裂了风行云的衣服。远处海面上正在升起一道
白线,那是可怕的八月巨浪,正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飞快地朝着陡崖扑来。

    向瓦琊有点替风行云害怕了,他在陡崖顶上斜眼看着那一道万马奔涌的潮头,
努力将那些挤动着想跑开的扭角羊收拢在一起。他从来就不赞成风行云在这些雕
像头上发疯。“我们快走,离开这吧。”他带着哭腔喊道,“你的羊要跑了。”

    在排山倒海般的浪涛撞击到陡崖上的最后关头,风行云才跳了起来,跃上石
像背后隐藏着的满是沟缝的石灰岩小道,像被鬼追着一样蹿上台阶。被海浪拍上
可不是好玩的。身后的海浪仿佛无止境地升腾而上,最后轰然摇动着碎裂成万亿
块巨大的水晶,整座山崖在那一声轰鸣里摇晃起来,仿佛要倒塌似的,汹涌的盐
雾扑上三百尺高的陡崖,把他们的衣服全都浸湿了。

    “呸。”向瓦琊吐出满嘴的咸水,哭丧着脸说,“衣服怎么办,一整天都干
不了。我再也不和你这个疯子来放羊了。”

    “你真不该是个牧人啊。”向大叔也总是这样对他说,那会准是他的羊又少
了。风行云只是嘿嘿一乐。风行云不像向瓦琊那样爱羊,他总是把这些一模一样
的白色动物搞混,数不到三只以上他就会开始犯迷糊。这也许可以解释向瓦琊为
什么总和他形影不离。就这么简单,向瓦琊帮他清点羊数,他则帮他解决其他问
题。

    “我们跑得太远了。”向瓦琊很不乐意地说。他们这次确实跑得太远了。风
行云看了看四周,不免也有点害怕起来。他们跑得离老树杈太近了,近得能看得
清那惨白色的两枝分杈。

    老树杈是个界标,在它的脚下,一苇溪收束成窄窄的一线,越过三块圆石组
成的堑口,呼啸着翻滚下三百尺高的悬崖,掉入海中。

    很少有人来羽妖崖头放羊,这儿对小孩来说不祥而且危险,大人也不例外。
在这儿,突起的快风甚至可以把衣服撕裂,像撕窗户纸一样容易。

    风行云说服瓦琊来这儿放羊的唯一借口就是这儿的草好。羽妖崖头的草确实
很茂盛,它是整个铁崖村最丰茂的草地,牲畜们喜欢这儿,瓦琊为了他的羊,有
时候也愿意冒这个险。可他心里有数,那就是不论风行云怎样撺掇,也绝不能同
意越过老树杈,到一苇溪的另一边去。

    来羽妖崖头放牧的人很少,草甸看上去又细又嫩,密密麻麻地簇拥着,脚踩
上去,就会陷下一个个松软的坑——但它比起溪对面的草地来,简直就像瘌痢头
一样稀疏、难看、不可宽恕。溪水那一边的草高过了马头,遮天蔽日无拘无束地
向上疯狂地生长着,仿佛一道道高高的绿色屏障。甜美多汁的牛蒡草和仙女草,
高高瘦瘦的风信草和七叶一枝莲,有着肥厚叶片的车前子和南天葵,它们在那高
傲地舞动,淹没着成群来回乱窜的肥胖野物,诱惑人的蓝媚林就远远地横在东方
天空之下,好象一层淡淡的蓝色的烟雾,而一苇溪就拦在他们面前,自北向南,
哗啦啦地永恒地流淌着。

    这条溪水是村子向西不可逾越的一条线。村里的长老郑重其事地告诫每一个
人:“只要跨过这道界限,就会给我们带来无穷的灾祸。”

    “哼啊,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说法了,”年轻人不服气地在私下嘀咕,“老故
事里还传说有人去过蓝媚林呢。”但他们只是说说而已,蓝媚林里卷过来的风疯
狂地咆哮起来的时候,他们就低头到地里去忙活了。从来没有人试着跨过那条浅
浅的水。

    “我们要趁其他羊群回来之前先回到村里。”瓦琊喊道,把鞭子舞的飕飕作
响。一苇溪在村口那儿拐了一道弯,把入村的道路挤得剩下一小条长垅。傍晚回
去的羊群都拥挤在村口抢道而行。他们放牧的草场好,羊能够早吃饱,也就能早
点回去歇息。可是今天风行云在羽妖头上蹦来蹦去地耽搁了时间,他们紧赶慢赶,
还是和七八个牧童赶着的大片羊群汇聚在了一起。所有的孩子们大声呼喝着,狗
在羊堆的缝隙里窜来窜去,公羊们乒乒乓乓地抵到了一起,母羊则犹犹豫豫地望
着头羊,不知如何是好。

    风行云脱下外套,扯住头羊的两只大角,拼命地往外又拽又拉。他们的头羊
是只性格倔强的盘角大羊,眼睛又红又砂,能一口气挑翻十二头前来挑衅的公羊。
这会工夫一心想要展示它的摔角技巧,哪儿能听羽人少年摆布。

    风行云被暴怒的公羊弄了个跟斗,满头大汗地回过头去,指望向瓦琊帮上一
手,却看见瓦琊端着鞭子,望着溪头发呆。

    村头的溪水里总挤着那些洗衣服的羽人少女们,蹲着的坐着的,卷着裤管的,
泡在水里的,被太阳晒得像白羽毛般耀眼,仿佛是和一苇溪浇铸在一起的群体塑
像。

    她们蹲坐在水里,咯咯地笑着,看着这场人羊大战。牧童们的对手是56只搞
不清方向被搞得火头很大的美角母羊以及11只乘乱想抢几个压寨夫人的莽撞公羊。
美角羊大如小牛犊,不论公母,头上都晃着两把亮光光的大弯刀,可不是好听教
导的对象。

    几名眉目高挑的姑娘跳上岸来,嘻嘻哈哈地看着他们在那儿忙乱。她们围在
一起对着瓦琊说话。就数你家的羊最肥了。送我一只小羊羔吧?衣服上怎么都是
盐渍,我帮你洗洗。如此等等。

    瓦琊在村子里小伙子中显得特别的皮肤白皙,高鼻梁大眼睛,就像姑娘一样
漂亮。在姑娘堆里,他可是个惹人喜爱的角色,只是他还没有学会利用这种优势。
这会工夫,他只会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去。

    一匹马从通往羽妖崖头的斜坡上胡狼一样窜了下来。马背上坐着个子高高的
羽哨云二虎。他拉住那匹灰儿马,不快地扫了被女孩子们围住的瓦琊一眼,随后
大大咧咧驱马闯入羊阵中,将那些拥挤在路上的羊重重地踢到一边。

    “嘿,你干什么呢?”瓦琊从女孩子包围中挣脱出来,看着那些被踢伤的羊
心疼地喊道。

    其他那些孩子则敢怒不敢言地瞪着马上的云二虎。羽哨是村子里的战士,只
有在每个展翅日飞得最高最快的人才能得到这项荣誉。他们不用弯腰在地里头干
着粗笨的活儿,终日里背着漂亮的带流苏的银色号角,手上挎着绿色的弓箭,精
卫鸟那样伸长了脖子四处了望着无边的大地和海洋,那副模样儿就别提多自在了。

    黄头发的云二虎是去年展翅日上高飞的冠军,村里的长老会颁给了他一柄绿
弓,让他当了村里的羽哨,这家伙立刻变了嘴脸,说话办事都拿捏起来。

    “羽哨,那可是有身份的人。”他说,于是把自己的头发抹上鱼油,穿着光
鲜耀眼的衣服,骑在自家的灰马上到处瞄看。灰马的鬓毛则被他梳成一条条的小
辫子,系上蓝丝带。“不能失了我们村子里的脸面。”他说,同时对那些不装饰
自己的马而丢了份的羽哨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这会儿工夫,他端坐在金泥和玺彩画的绣鞍上,狠狠地踢着那些占道的羊,
对肮脏讨厌的小孩们喊道:“去去去,都挤在这干嘛呢,看搞脏了我的衣服,这
套衣服可是厌火城天蚕记的丝锦衣,整个铁崖村就没二套,你赔得起吗?”他骑
在马上,扎着绣着的红色头巾,上面缠绕着带金链子的银色羊角和珊瑚珠子,宽
达八指的腰带上别着鸵鸟皮拧成的皮鞭,鞭柄上垂下十数根饰坠,闪闪发亮的绿
松石,水晶,还有蓝色的琉璃,他的箭壶里插满了孔雀尾翎的羽箭,金线的绿弓
上面挂着响铃,斜挎在大红锦缎的绶带上,蓝色和金色的丝线交错成盛开的天竹
菊的样子,这一身漂亮行头无人能比,再矜持的女孩子也得偷偷地瞟他。他轻蔑
地瞟了满身泥水的向瓦琊一眼,“牙都没长齐呢,就知道挤在女人堆里,连个羊
也不懂得放,村里有你们这些笨小孩,真是大没面子。”

    向瓦琊瞪着他,要待回他几句,却说不出话来。云二虎顾盼自雄地在马上端
坐了一回,身上落满又甜又粘的目光,他简直等不及展翅日就要飘起来了,突然
他像豹猫发现猎物一样俯下身去,朝溪中傻笑了一下,说道:“羽裳,你也在这
啊?今年你也可以飞了吧——我可等了你一年呢。”

    羽裳从衣服堆中回过头来,抬手擦了擦额头,漫声应道:“想追上我吗,你
还得把头发抹得更光一点呢——要不看被风闪了脖子。”她是他们这儿最光洁最
明媚的姑娘。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就像一朵花一样照亮了溪水,她的语音又婉转
又温柔,就像四下里摇动的苇影一样落在人心里不着痕迹。

    云二虎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什么,只觉得自己融化在她那甜甜的笑容里。他自
负地一笑,还想说什么。一个讽嘲的声音冷冷地插进来道:“你骑着马跑了一天,
大概就看到这些姑娘了吧?”

    云二虎像被蛰了一下坐直了身子。他傲慢地在马上回过头去,换了个硬邦邦
的口气说道:“风行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没事就往悬崖上跑,想被挂到老树
杈上去吗?”

    被挂到老树杈上可是他们这儿最厉害的骂人话。风行云听了,脸色却变都没
变,不论干什么事,他也总是缺乏那种专心致志的劲头,即便是吵架,他也是带
着这副懒散神情,那种表情足让云二虎这样认真的人恨得心里痒痒的。风行云抱
着胳膊,仿佛远在千里之外。他挑衅式地直盯着云二虎的眼睛,开玩笑似地说:
“我是上悬崖了,而且我们看到了八月巨浪——展翅日那天怕是要碰上风暴了。
你要忙的事现在多了,还是少在这欺负羊了。”

    牧童们捏着鞭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场交锋。他们都知道谁赢了,开始表露出
一股嘲弄和开心的神情。

    “八月巨浪?我是要去报告长老,”云二虎的脸色开始变了。“不过这关你
什么事?”他骑在马上把弓弦弹得蹦蹦响,装出一种极度轻蔑极度鄙夷的语气说
道,“了望是我们羽哨的活。想当羽哨——哼哼,就算你今年可以飞,你有这个
资格吗?”

    风像刀子一样掠过万杆苇叶,轻巧得不带一丝滞停。风行云的目光闪烁了一
下。

    那道光芒像十二月羽妖头上倒垂下来的寒冰一样不可逼视。云二虎的心抖了
一下,他知道自己脱离了村子里一个约定俗成的界限太远,但羽裳的那一瞥给他
的酥麻感觉还没有完全过去,舌头仿佛不听了使唤,慢腾腾地吐出那两个字:
“野种!”

    像一条闪电吐出云层,像一把利刃吐出刀鞘,所有的孩子们只看见一条身影
飞了起来。风行云把云二虎撞离开马背。那一声撞击的巨响他们所有的人都听到
了。他们纠葛在一起,那条绣花的锦鞍不知道为什么夹在他们中间,还有缰绳和
皮鞭,漂亮的带琥珀把手的匕首,孔雀翎毛的箭,带流苏的银色号角,它们缠绕
在一起,像一大块花团锦簇的彩球一样滚落入溪中。

    羊群咩咩地叫着从垄道上散了开来,战场转移了,抢夺漂亮母羊作压寨夫人的
任务不再那么迫切,关注焦点现在都转到了另一个方向上。它们好奇地歪着头,
望着溪里,望着那儿泼溅开来的大片水花和污泥。



№0 ☆☆☆大角 2005-01-15 22:36:12留言☆☆☆  加书签 不再看TA

(四)
    
 
    村子里此刻已经骚动起来了,所有的成年人带上他们的弓箭上了哨塔,少年
们则被轰到了树上的小屋里,但是风行云和向瓦琊并不在其中,他们回到村里的
时候,正赶上簇拥着的一群人拖拖拉拉地往羽妖崖头的方向走去。
 
    他们把逮到的探子带到了崖头上。已经有三两年的时间,没有人到过离老树
杈这么近的地方了。
 
    一苇溪翻腾咆哮,愤怒地撞击在堑口的三块圆石上,然后翻滚下三百尺高的
悬崖。老树杈是一棵两人合抱粗的苏合香树,树干早已死去,根却不肯放弃。它
的根在黑暗的悬崖垂直面上,在粗大的岩石缝中,顶开块岩,翻开鸟巢,盘旋向
上,延伸了足有一亩地光景。它的树皮早已被凄厉的风剥走,那惨白色的两枝分
杈,弯曲盘绕,然后好像远古巨兽残留的骨骼,高高地刺入蓝天,水雾把树干打
得又湿又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鸟兽雀敢接近它触碰它。它就这么树立在此,
从死亡的另一头,伸出这些惨白的根须手指,死死纠葛着生界的磐石,毫无生机,
怨气冲天,靠近它的人无不生起一层鸡皮疙瘩。
 
    长老、羽哨和几个村里有名望的大人正在商议如何处理这个俘虏,没有人留
意到风行云和向瓦琊正藏在空地边缘一棵树后边,试图攀缘上树干,从上面居高
临下地偷看。
 
    “你看到了没,”向瓦琊压低声音喊道,“看到了没,他是不是长着狼嘴和
尖耳朵?”
 
    “别吵。”风行云说,他一脚踏在向瓦琊的头顶上,胳膊搭在树身上,微一
使劲,轻轻巧巧地翻上了头顶横跨的树干。羽人们天生就是攀缘的好手。透过
枝叶,他看到了那名被捆绑着的蛮族探子,一根马具上的链条拴住他的双手,另
一根拴住他的脚。
 
    风大得很。8 月间从来没有这么厉害的风。刮过树梢的风锐利得像刀子一样,
打得他的脸上生疼。他看见那些羽人们低着头,倾斜着身体顶风而立,袍子下面
鼓了起来,仿佛就可以腾云驾雾而去。如果不是这些大风,羽哨一定会发现这两
个偷窥的少年。
 
    虽然天气炎热,那家伙却着一件肮脏的皮袍子,上面沾满油腻。他看上去黑
瘦猥琐,有点罗圈腿。头发虬结在一起,给凶狠的鹰勾鼻子投下一堆零碎的阴影。
他在四处环顾。羽人们围着他站成一个圈子。他们手里都有武器。
 
    向瓦琊在一旁悉悉簌簌地盘了上来。他们一起看着村里的大人们神情紧张地
围绕着探子争吵着。树叶的阴凉下很凉快。
 
    “原来他是个蛮族人,”向瓦琊低声说,“看上去和我们没什么两样嘛?为
什么说他是蛮族人?”
 
    “他还是个小孩呢,怎么会是探子。”风行云悄声地说。
 
    “那谁说得准,”向瓦琊紧盯着那男孩看,“——他是不是把狼尾巴藏起来
了?”
 
    “他看上去只是个小孩。”风行云说,他看见那名男孩把头垂在两肩之间,
看上去神情紧张,面对一群弓箭和兵刃,脸上仿佛还带着点揶揄的神情。他和
他们真的没什么两样。
 
    围着那名男孩的那圈大人们还在讨论该如何处置他。风行云看见羽人长老们
摇头皱眉,知道现在他们束手无策了。羽人们在害怕,但他们不能放了他,那只
会暴露出自己的虚弱;如果他们杀了他,又极可能招来可怕的报复。第二次蛮羽
战争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六年,但是幽灵依然在宁州的平原和森林中游荡。自从十
六年前展翅日羽人攻陷灭云关后,崩溃了的5 万蛮族大军星流云散在整块宁州上,
再没路退回瀚州。他们四处流浪,袭击村落,绑架村民,由侵掠者变成了彻头彻
尾的响马。所有的村落都设立了羽哨,相近的村庄则组成防守同盟,一旦发现有
蛮人的踪迹便相互呼应,四下里围剿。灭云关之役,使羽人的西部边陲安宁了十
六年,却使一片巨大的内陆地区盗贼蜂起,动荡了十六年,也不知道得失究竟如
何了。
 
    也许这家伙只是名流浪小孩,但他若与那些蛮族响马有什么瓜葛的话,他们
就将骑虎难下。
 
    “他不是探子。”风行云说。
 
    他看见有人上去解开了那男孩的绑缚,那男孩茫然地抬头张望。人群让开了
一条路,那条路指向一苇溪对面,杂乱的迷宫一样的灌木丛透出诱人的气息。
 
    “怎么他们不挂他了?”向瓦琊难以置信地说道,“他们要放他走。”
 
    一名年青羽人上前推了那男孩一把,给他指了指让开的路。男孩开始朝树林
走去,他的脚步迟疑沉重。两步之后,他回了一下头。那些羽人们默默地立在原
地看他,神情仿佛一个模子里出来般,冰冷得让夏日里的热气冻结。
 
    风行云远远地看到,那男孩仿佛轻蔑地笑了一下,转身迈开步子朝溪水飞奔,
眼看他就要跳上悬崖豁口的圆石,风行云却猛地里瞥见了一名羽人在他身后扯满
弓弦,瞄准了男孩的后心。他认识那名年轻羽人,那家伙就是云二虎。
 
    他刚吃了一惊,男孩已经被一箭射倒。
 
    太阳慢慢西坠。高处传来一片嘈杂声,那是哨鸟正在归巢,它们在风的间隙
中射下来,仿佛密集的从天而降的冰雹,落入。男孩后心着了箭,滚在地上,扯
着嗓子痛苦而绝望地嚎叫着。那些大人们只是站在那看着。红色的晚霞如同火油
般慢慢地蔓延,吞噬着越来越暗的天空。
 
    垂死的男孩毫不停息地咒骂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了,转变成了痛苦的啜泣。
血从他的背心里爬出来弯弯曲曲地流满大地。
 
    他们该停下了。然而那些大人们的脸色越来越冷峻,阴影被火光曲扭了。
 
    几个大人慢慢地逼近了过去,他们手上的弓弦越扯越满。红色的云越来越大,
席卷了整个西天。
 
    风行云再也忍不住喊了出来:“让他走,让他走。”
 
    那些羽人们惊异地循声向这边看过来。
 
    向瓦琊一辈子都没觉得自己的反应有这么快过,他拉起风行云的手,跳下
树杈,连鞋子也来不及要,就飞似地逃掉了。
  
责任编辑: 疯神榜
№3 ☆☆☆大角2005-01-15 22:38:47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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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铁崖村独处宁州南端,背林面海,与世隔绝,便如同一块小小的铁喾,几
乎从来没有陌生人光临。这个陌生小孩的出现,打破了村子的宁静气氛。空气里
有什么被撕破了。风行云觉得向瓦琊越来越显露出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事实上
村子所有的人都显露出一副心不在焉的神色。他们一面惦记着即将来临的展翅日,
一面惦记着那个死去的孤独男孩,他们远远地看到那具在风中摇摆的尸体时,这
种交叉混合的奇怪感受就一直盘绕在每一位村民的心里。老树杈上还挂着那具小
小的尸体,他在夜空中晃荡着,白色的脸上长满了苔藓。好多天里村中都极其紧
张,连少年们出去放羊都要在限定好的圈子里,然而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他们
等待着的天边烟尘却没有出现。雨云飞掠在南部天空中,成吨的雨水倾落在大地
上,雨林被水洗得绿意盎然,仿佛绿色的蓊郁之气氲氤。
 
    在第三天的头上,出现了一件奇怪的事,肆虐了三天三夜的大雨骤然停顿,
地上满布着一洼洼的水坑,阳光在每一洼水坑里都映出了一个世界。这是从来没
有过的事,看这天气,展翅日那天要放晴了。
 
    “这是谷玄律,”长老们这么说,“它将带来干旱、隐秘和鲜血。我们要小
心,村子里应该增设箭楼和哨塔,每一个大人都要出力。不应该把孩子们放出去,
让他们呆在村子里吧。”
 
    向大叔也被叫走了。他是一名好木匠。所有的羽人都熟知树木的习性效用,
但没什么人像向大叔那样热爱和了解林中那所有的树木,在他们还小的时候,他
喜欢把这些知识当做故事一样讲给他们听。檀木是树木中的战士,它坚硬强横,
绝不屈服;凤凰木是树木中的艺术家,它暴躁多变,绚丽脆弱;黄桦和白桦的柔
韧多汁,让它们看上去像是女人的漂亮腰肢;虎纹木质地软滑又有漂亮的纹理,
可你要不了解它的脾性,它就会用辛辣的气味呛你一鼻子。人就和树一样,也有
许多种,要想学会看人,先要学会看树。这是他总挂在嘴边的话。
 
    “你们别到处乱跑了,”向大叔带着斧头从树上下来的时候,冲着两名少年
喊道。他们正垂着双足,并肩坐在羊圈的栅栏上,嘴里叼着竹根雕的长烟斗,风
把火星吹得四处飞溅——既然他们马上就要成年了,向大叔也就不管他们偷偷吸
烟的事了,“尤其是不许打架。”
 
    “我还懒得动呢,”风行云回答说,把手抱在了脑后,“羊反正都快饿死了,
它们也走不动。”
 
    “别不在意,”向大叔说,“如果那小子真是名探子,附近就可能满布蛮族
人的游寇。我们得干上好几天的,你们晚上就到刺槐树去,夏大婶会给你们所有
的孩子准备吃的。”
 
    “行啦,行啦。我们知道了。”向瓦琊不耐烦地把脸扭向一边,像是驱赶一
只不听话的老公羊一样冲他连连挥手,“你快走吧,村长又要吐口水了。”村长
是村里最老的老头,骂起人来要溅得胡子上全是自己的唾沫星子才算完事。
 
    向大叔摇了摇头,嘿嘿一笑。从背上把小瓦拢摘了下来,放在他们头顶上的
树杈上:“你们两个看好弟弟。我得到村口干活去了。”
 
    瓦拢骑在树杈上尖声喊道:“我不要和他们在一起,我要和你一起去修箭楼,
我要去杀蛮人。”他抓着向大叔的斧头把手不放,总是试图从树上跳到向大叔宽
厚的背上。
 
    “别闹了。瓦拢,”向瓦琊说道,“你要是不闹,我就带你去摸鱼。”
 
    瓦拢摸了摸脑袋,在树杈上坐了下来。显然摸鱼也是挺好玩的,看上去和修
建箭楼差不多好玩。他犹豫起来。
 
    “向大叔。”风行云喊了一声。
 
    向大叔站住了脚,转过身来。
 
    “我们这是不是要打战了?他们说你以前抓到过3 个铁牙,是真的吗?”
 
    向大叔愣了一愣,然后把斧头树在地上,弯下巨大的背正对着他们两个的脸,
在说话之前,他停顿了很长时间。
 
    “你们要知道,不论对哪一方来说,不论是胜利还是失败——这都是非常非
常可怕的事情。总有人会死去。你知道什么是死吗?”
 
    风行云有点被这个题目吓坏了,他迟疑地点了点头。
 
    “死亡对活着的人来说更可怕。因为她们不再回来。不论你多么想再见到她,
不论你多么想再和她在一起,不论你想弥补什么,那怕是一挥手,一弹指,一刹
那间,都永远不可能了。”向大叔的脸上肌肉抽动,乱蓬蓬的胡子随着他的呼吸
而动弹。他缓慢地,严肃地说道,“真正的铁牙出现的话,我们村子里,没有一
个人会活下来。你明白吗?”
 
    “明白了。”风行云低声说道。
 
    向大叔挥了挥手,像要赶走什么。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风行云。风行
云看到过那个布包,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知道布包里面是六枚生满铜绿的箭
头。他扛起他的大双头斧,匆匆忙忙地走了。
 
    等他的背影一消失。向瓦琊就转过身对瓦拢说:“好了。你现在回去睡觉吧。
晚上自个到刺槐树那块找夏大婶去。”
 
    瓦拢跳了起来,像只疯杜鹃鸟一样转着身子拍打着胳膊嚷道:“你刚才说带
我去摸鱼的。”
 
    “骗你的。”向瓦琊斩钉截铁地说道:“你要是不乖乖回去,我就把你的弓
箭拗断,而且永远不带你出去玩。”
 
    向瓦拢骑在树杈上,愤怒地瞪了一会向瓦琊,他好象一时不能从这骗局中拔
出身来,等他终于明白了向瓦琊的决心的时候,狠狠地冲他吐了口唾液:“我恨
死你了,死骗子,死蛮人。”他窜回树屋里去了。他们站在树下,能听到屋里摔
东西的声音。
 
    向瓦琊转过身,对着风行云郑重其事的说:“是时候了。”
 
    “什么?”
 
    “就是今天晚上,老大。我们得一起去采蓝莲草——再没时间了。”
 
    风行云瞪圆了眼睛:“可我真的是在开玩笑。”
 
    “可我真的没开玩笑。”瓦琊说,“他们说,那一天漫天的白羽像雪花纷纷
扬扬,白得耀眼,飞起来的羽人遮天蔽日,像蓝媚林里的雾气一样迷眼;他们说,
无论你爱上谁,只要在那一天能够追上她,抱住她,贴着她紧紧飞翔,她就将一
辈子都属于你。在一同飘摇在云间的时候,我要把蓝莲草插在她的胸口上,也许
还要吻一吻她——她会爱上我的。可你要帮我——”
 
    他的眸子在老桑树的阴影下闪闪发光。他们两个人长得像兄弟一样相似。他
们之间有许多类似之处,他们的身高相同,体重相当,体型也一样。虽然风行云
有着村子里罕见的深色棕发,和像乌鸦羽毛一样黑得发蓝的眼珠,他们还是在村
子里被人视为亲兄弟一样。
 
    现在风越来越大,它是发疯的巨人,横跨过天空,像赶羊一样赶着破碎的云
彩。
 
    他转向向瓦琊那急切的会说话的眼睛,懒洋洋地笑了一笑:“你没看你爸说
话时的模样吗?这会工夫乱跑,会给你爸打烂屁股的——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向瓦琊从栅栏上翻身跳了起来:“你同意了?”
 
    风行云没他那么快活,他皱紧眉头沉吟:“我们得找点什么防身的武器……
没人去过那儿,没有人到过那林子的深处,瓦琊——那儿除了蓝莲草之外,总还
有些其他什么东西吧。”他回忆起村里那些最年老和最年轻的猎手们望向雾气弥
漫的蓝媚林的神情,那些目光里有着一点怅然,无奈,担忧,也许还有一些痛恨。
他们没有说为什么,但村里的17座新旧箭塔,有8 座是朝向东部的蓝媚林的,虽
然蛮族人更可能从村子北边那些低矮的丘陵上俯冲下来。他眯起了眼睛朝一苇溪
的方向望去,“那边究竟有着什么东西呢?”
 
    “不用担心,”向瓦琊得意洋洋地从脚边一个麻布袋里拖出一件东西来,
“有什么武器比它更好的吗?”
 
    那是柄绿色的弓,精密的金线花纹在阳光下闪得耀眼,牛筋制成的弦在呼啸
的风中微微颤动。一瞬间里,他以为向瓦琊把挂在无花果树上的弓给偷来了,但
它看上去有些什么地方不一样,它有些旧了,拊手上的绿漆有点脱落,而挂弦的
弓梢则因为经常摩擦而发黑了。
 
    风行云压低声音说:“你偷拿了你爸爸的弓,这可就不是被你爸打烂屁股的
问题了——我们会被挂上老树杈的。”
 
    “没事,他们得忙上几天几夜呢。我们快去快回,他发现不了的。再说了,
这才够刺激呢——”
 
    风行云盯着向瓦琊的脸,嘴角慢慢地咧到了耳边。
  
№4 ☆☆☆大角2005-01-15 22:39:18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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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那天傍晚时候,鬼鬼祟祟的两名少年带着麻袋,躲躲闪闪地走向羽妖崖口。
 
    快靠近老树杈的时候,他们停了下来。那儿正是他们处死蛮族男孩的地方。
黄昏将尽,周围的景色一片死气沉沉,落日的余晖在他们身后呈现出一片橘黄色。
 
    村里还活动着的人都在另一头忙着。四周太安静了,一个人影也没有。风滑
过林梢,仿佛一个庞然大物。风行云战抖了一下,但不是由于恐惧,而是孤独感
使他不寒而栗的。这种感觉又细微又无法形容,它无影无形,但在他内心深处扰
动着。
 
    风带来一股尸体的气味,高处仿佛传下来吟叹之声,令人寒毛倒竖。风行云
抬头看见此刻那尸体黑黝黝地依旧悬挂在树梢上,跳着神秘的舞蹈,轻飘飘地仿
佛没有重量。
 
    他发觉向瓦琊紧紧揪住他的胳膊,几乎掐了进去。
 
    “没事的,不过是具尸体。”他说,一边打开麻袋的口,用手紧紧地抓着袋
口以防被风吹乱,“我们把它拿出来吧。”
 
    向瓦琊没有回应他,却猛地往后一跳,几乎被一丛灌木绊倒。那儿,在树的
阴影下面,站着一个人。
 
    风行云看到那边树下一个人,孑然孤立。那人身着一件深色的带风帽的罩袍,
背负着一件长长的青布包袱,正望着天边那即将消失的棕黄色的余晖。他的罩袍
风帽被风吹得掀开向后时,风行云看到下面的脸又老又苍凉,只有在无穷无尽的
路上经受过那无穷无尽的风霜的脸,才会带上那种沧桑感。
 
    他站在那儿的模样使人感到害怕,仿佛一棵被火烧过的干枯木桩矗立在地上,
仿佛一块磐石,或者一座山,或者任何一种时间的流逝对其无法起到影响的物体
一样立在那儿。
 
    风行云握紧手里的弓,从灌木后站起身来。他从来都是这样,只要刚觉得有
一点害怕,他就会捏紧拳头,跳出去面对它。他们根本没有发出声音,然而那老
人仿佛早就知道他们在那似的。
 
    “哦。”那老人背向着他们说,“两名偷偷溜出家门的小伙子,好准备出远
门吗?”
 
    “你怎么知……我们只是在附近转转。”风行云立定了脚步,他用胳膊把向
瓦琊推在自己的身后,这老人的模样打扮看上去绝对不像个蛮人,虽然还有残存
的害怕,但他们的好奇已经盖过了恐惧。
 
    老人回过头来望着风行云。他有着满脸胡须,那部胡须别有特色,两腮之处
是花白的,篷篷地向外怒张,让他看上去总有些怒气腾拔,下颔处的胡子却已经
全白,松软下来垂落在胸,让他看上去安详宁静。他的眼睛里有一点晶光让人不
安,它锐利得刺透了风行云的瞳孔,并且直透过后脑,让他的五脏六腑剥落淋漓
暴露在呼啸的风中。风行云面对着他,心中浮泛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不
再是一个人,而是一道宽阔的水流——它舒缓地流淌着,向芦苇丛生的河岸,向
默然不动的大地展示裸露着一切。
 
    “羽人哪,”苍老的男子专注地看着他说,“有很多人踏出自己的第一步的
时候,都没有想到过自己将一直不停永远永远地走下去。他们如同婴儿坠地,并
不了解自己将要面临一个怎么样的生涯。”
 
    “羽人哪。”那老人在风中挥挥手,一簇蓝色的荧光在他的指间闪烁。向瓦
琊又后退了一步,他们早猜到他是一位术士。那些星星点点的光芒迎着风冲上高
空,蚂蚁扑食蜂蜜一样爬满那吊钟一样晃悠着的蛮族人,把他吞噬了。光芒消退
的时候,蛮族人的尸体也随着不见了。
 
    此刻,风在他们的耳旁像龙一样咆哮着。对岸那些纷杂的矮树的树叶仿佛不
胜风力,雨点般地下坠,卷过溪流,堆积在他们脚下,淹没了他们的脚踵,小腿
和膝盖。老树杈的树皮开裂了,风行云和向瓦琊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从巨
大的树缝中步出了那具年轻蛮人的尸体。
 
    “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他,他想要些什么呢?”老人在一旁引诱道,“你为什
么不去问问他,你将得到些什么呢?”他的声音温和又自信,仿佛老祖父对孙儿
的叮咛,然而那具尸体如此地近,让他们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它的脸。它的脸格外
地苍白,那里的前额裂开了,却没有流血,蛆虫在他的脸颊上爬来爬去,一股恶
臭扑面而来。它的嘴咧开着,牙齿龇着,一双空洞洞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位
少年。风行云忍不住将头低下去躲避它的目光,结果他看到四枚箭棱从那名蛮族
男孩的胸口突兀出来,在那儿闪闪发亮,仿佛钉错了位置的纽扣。
  
№5 ☆☆☆大角2005-01-15 22:39:40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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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寒气从脚底下慢慢升起,让他们簌簌发抖,但是风行云还是控制着自己,
坚持站在原地没有后退。向瓦琊却惊呼了一声,几乎跪下地去。风行云捏紧了拼
命挣扎的向瓦琊的胳膊,拉着他站直。他怎么知道,向瓦琊看到了蛮族少年的尸
体幻化成了一位姑娘,她那淡金色的秀发像一团云垂在肩上,灰褐色的眼睛那么
迷人,突然间,秀发脱落,皮肤枯萎,干瘪的脸上疙疙瘩瘩地满是皱纹,像一张
皱巴巴的羊皮,还有香料和用特殊草药处理过的腐烂的裹尸布的味道……她正向
瓦琊伸出一只干枯变形的骷髅的手……
 
    “不要奇怪,孩子。”那老人用鹰一样的眼睛盯着向瓦琊,仿佛知道他看到
的一切,“时光会改变我们所热爱的一切。”
 
    向瓦琊打了个寒战,看清了眼前依旧是那位死去的蛮族男孩。
 
    “我没想过自己会飞。”那蛮族男孩沙哑着嗓子说,“我只想要长大,想要
饱食,想要骑一匹快捷的烈马整日奔驰,”僵尸慢慢道,“我何曾想过会有一天
这样高高地晃荡在树尖上,享受这露白风清,明月孤影呢。”
 
    蓄积的雨水化成两道水珠从它凹陷的眼窝中流出,“不要去那林子里。我看
到了,你们的命运比我还要悲惨,”它的嘴唇青紫,像风中的叶子一样颤动了起
来,它紧盯着风行云说,“我看到了,你的头上悬着那柄剑,它将要落下,切开
你的肋骨,刺入你的心脏,好象炽热的铁条刺穿你的眼球——”
 
    风行云听着僵尸的不祥预言,不自禁地捏紧了自己的双拳,他想起过去听人
说过的一些食鬼术士的传说。“你是在骗人,”他说,大胆地直视那老人,“这
是幻术,死去的人不可能再说话,他已经死了。”
 
    那老人带着赞许的语气哈哈大笑:“它的话是谁说的并不重要。小兄弟,它
确实能告诉人们某些他们不知道的事,但你也不用太害怕它预言的那柄剑——每
个人的头上都有这把无比锋利的铡刀,而大部分人甚至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
 
    风行云看看眼前的尸体,又看看那位老人。老人的目光锐利如针,胡子下面
却隐藏着难以察觉的笑容。风行云终于提出了那个一直想问的问题:“你是食鬼
者吗?”食鬼者是这片大陆上最令人生畏的术士,谁也说不准他们的可怕之处在
于何处,然而他们惯于同死尸或怨魂打交道的秉性确实让人退避三舍。
 
    那老人哈哈一笑,尸体僵住了,仿佛苍白的木偶一样不动。他捋着胡须说:
“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位相剑师,我走遍七州四方,替人相了无数的剑了——小伙
子,把你的剑拿出来看看吧。”
 
    “我没有剑。”风行云局促不安地说,他转动着手腕,拳中握着的只是那柄
老旧的绿弓。
 
    老人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一点惊异的神色:“呵,你没有剑?”他踏前一步,
贴到少年人的脸前,“你没有剑?”他问道,突兀地伸出手捏住了风行云的胳膊。
风行云觉得那只蒲扇般的大手骨节突出,像河滩上的石子一样硌人,他缩了一下
肩膀,最终忍耐着没有闪开。
 
    老人的那只大手从上到下捏了捏他的胳膊,风行云只觉得仿佛听到袖子上挨
到烙铁一样嗤嗤作响,“怎么会这样。”老人喃喃地说,他沉吟着抬起了头,是
夜云淡风清,星乱如麻,无数苍白闪亮的星星棉絮一样相互牵拉挂扯,那颗看不
见的黑暗星辰正在大地的另一侧升起。“怎么会这样?”老人低声自语,“怎么
会是这样呢?”
 
    风行云只觉得抓着他肩膀的手指越来越紧,仿佛一道铁箍一样,老人的目光
中精芒大盛,仿佛要噬人般吞吐不定,让风行云害怕。向瓦琊也看出了这里面的
不对,他踏前了一步,捏紧了拳头,拿定主意,只要老头稍有不对,就要冲上去
帮老大打这一架。那老头虽然行事怪异,毕竟年纪大了,他们两个打一个还是颇
有胜算。只是那具一旁呆立不动的尸体颇为让他忌惮,不知会不会突然张口咬人。
 
    老人的目光一转之间,突然又缓和了下来。他放开了风行云的胳膊。向瓦琊
暗暗舒了一口气,又往后退了一步,以离僵尸远点。老头皱着眉头又看了看天空,
用一种完全不是开玩笑的口气说道:“若非还有那颗星,你今夜就得死在这啦,
咳咳——”向瓦琊哼了一声,待要回嘴,却看见风行云脸色凝重,伸了两只胳膊
痴呆了一般立在当地动弹不得,数行冷汗正从他的额头上涔涔而下。
 
    “老大。”他低声喊道,害怕那老头偷偷对风行云下了什么毒手,伸手猛拉
了几下风行云的后襟。
 
    那老人哈哈一笑,又咳嗽了两声,他的身子佝偻起来,回复到一副老像中。
他拍了拍风行云的肩膀,风行云的眼睛一转,方从百里千里外回过神来。
 
    他伸手拈起那枚垂挂在风行云胸前的指环,笑容躲藏在眼睑下面,“你姓风
吗?”
 
    “怎么,你认识它吗?”风行云心中一动,问道。
 
    “我认识它吗?”老人笑而不答,“我认识它吗?你以后会知道的。”他一
刀割下了那具蛮人尸体的首级,将它塞入风行云的手中。“别怪我多嘴,年轻人,
如果真的要去蓝媚林,那就装满你的箭壶,闭上你的眼睛,用你的心灵往前看—
—然后,带上它吧,会有用的。”
 
    老人转头看了看那具依旧僵立不动的无首尸体,道:“此物灵中有怨,留此
无益,我还是将他带走吧。”他从腰间提起一只葫芦大的皮囊,迎风晃了一晃,
风行云和向瓦琊只听得耳边轰隆一声响,皮囊暴涨数尺,将尸体一口吞下,眨眼
复又还原,内中青光隐见。
 
    那老人转身摇摇摆摆地迎风而行。转眼空地上便寂静无声,连风仿佛也停息
了。
 
    “我们要回去报告吗?”向瓦琊惊魂未定,“这老头疯疯癫癫,不会是蛮族
人的探子吧?那一刻我看到了那尸体变成了,变成了……真是吓死我了。”
 
    “算啦。”风行云说,刚才他从那具尸体的眼睛中看到的东西更令他疑惑,
他决定把它保存在自己的心里,“我们还是继续走吧。”
 
    向瓦琊看了风行云手里的头颅一眼,突然蹲在地上呱呱地吐了起来。“我们
真的要带这东西进林子吗?”
 
    那头正散发着一股吹拂不去腐败的恶臭,蛆虫在他的眼窝和耳朵孔中钻进钻
出,仿佛来到一处无忧的乐园。
 
    风行云像捏着老虎尾巴一样小心翼翼地将那颗头提起来看了看,吐了吐舌头
:“那死老头的临别留念。我看还是不要算了。要是把它背在背上,突然咬我一
口怎么办?”
 
    那脑袋突然哼了一声,眼口开合,像活着一样反驳他们道:“你的耳朵很香
么?凭什么指望我去咬它?”
 
    风行云像烫了手一样把头抛了起来,头骨碌碌地滚到一丛白茅中。
 
    “哎呀,哎呀,哎呀。”瓦琊连着哎呀了三声,蹲在地上窜了出去三尺远,
“你还会说话?”
 
    “你又为什么会说话,比比看,我比你少什么了?”那烂头躺在草丛里露出
一副倨傲的神色说,“想得到草就带上我。”
 
    向瓦琊一听这话就来了兴趣:“你知道怎么得到那棵草?你可以当我们的向
导吗?——他说装满箭壶,闭上眼睛,那是什么意思?”
 
    “哼哼。我懒得告诉你。”头说。
 
    “一个玩幻术的老头而已。”风行云下结论说,他看着地上的头,拿不定主
意。他甩了甩自己的胳膊,却觉得它仿佛变得沉重了起来,借着星光,他发现前
臂上多了一个黑色的纹样,长约三寸,像是一柄吞吐着缠绕成圈的花茎的长剑。
 
    向瓦琊也看到了那个纹样,他吸了口冷气说:“我就看这老头不像好东西—
—我爸说过,让我们不要碰食鬼者,那会惹上大麻烦。”
 
    风行云也有点害怕,那个纹样冰凉冰凉的,仿佛深携在臂上,怎么擦也擦不
掉。他又甩了甩胳膊,眨了眨眼,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算了吧,你们这么婆婆妈妈的 ,什么时候能采到那棵草。”头颅不耐烦地喊
道。
 
    “蓝莲草,”向瓦琊叫道,把食鬼者和胳膊上奇怪的纹样抛在脑后,他的心
早已唰地一声飞到了遥远的密林之中,“我们快走。它在那等我们呢。”
 
    风行云站在原地又犹豫了片刻,终于一把提起头颅那乱糟糟的头发,跟着向
瓦琊向溪口跑去。
 
    在老树杈下,一苇溪激起的水像升起的雾气一样把他们笼罩住了。溪口的三
块圆石在巨大的水压之下巍巍战抖。树的影子像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妪。风尖利地
嘶叫着,撕裂了他们的衣服。向瓦琊只犹豫了一下,就跳了上去,他跳了三次,
落到了对岸。
 
    像他无数次在羽妖雕像的头上跳跃那样,风行云轻松地跳上了最大的那块浑
圆的磐石。在最后跨过溪口之前,风行云想起老者放开他的胳膊时说的话,他抬
头望了望自己头顶上空,那儿确实有颗星星,又大又白,吐露着方形的光芒。
 
    那是亘白。
  
№6 ☆☆☆大角2005-01-15 22:40:09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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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他们只在年纪很小的时候看到过它一次。
 
    一份永不枯萎的爱情。
 
    此刻,它活生生地俏立在他们面前,随风摆动,发出蓝幽幽的光,好像一份
应手可得的礼物。向瓦琊颤抖着伸出手去的时候被风行云拦住了。
 
    “别着急,这可是株魔力的草。我们必须等到明月升起,遮挡住影月的时候
才能采它。”
 
    要等待双月升起,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面对它的诱惑,向瓦琊几乎觉得自
己一刻也等不下去了。“我受不了了。”他呵着手说,“我要摘它,我要摘它,
我要摘它。”
 
    风行云在他头上狠狠砸了一拳,才把他从蓝莲草边上拖开。
 
    他们坐在丘陵顶部,忍住饥渴,看着浓雾消隐,太阳像一枚白亮亮的银币,
划过天际。头颅依旧横在他们的脚下呼呼大睡。终于,夜晚的大幕降临。他们脚
下的树林已经层次不清,像是黑黝黝的山峦。月亮终于升起来了。两个孩子同时
发出了一声长长叹息。向瓦琊惊呼着说:“月亮。你看,月亮快圆了。”
 
    他们同时感到背脊上的琵琶骨发烫,一股汹涌澎湃的力量在他们体内冲来撞
去。满月之夜就要来临了。再有一个夜晚,一个白天,然后,就到了羽人们展翅
的日子。
 
    他们必须赶快回去。来到石头神龛面前后,他们惊讶地发现,明月的月光照
射在蓝莲草上的一瞬间,它的叶片之下竟然吐露出一星点的黄花来,看上去柔弱
娇嫩,却又光彩耀目。他们带着点歉意,小心翼翼地摘下那株蓝莲草。向瓦琊取
出一块布来,将它小心地包好放在怀中。
 
    他们开始向山下飞奔,每到一个路口,就拾起一支箭。
 
    月光给迷宫的石头墙投下白暗分明的阴影,他们就忽而遮蔽在黑暗中,忽而
暴露在光明中,穿过了那无数条歧道。
 
    终于又听到了水声,他们在山脚下拾起最后一枚箭,没有停留,跳入闪动着
蓝色幽光的沼泽中,沿着水流的方向跑去。一直跑到了闪动着无数白色莲花的水
池边。“嘿,嘿,嘿,嘿。你们想把我带到哪儿去。”那颗头颅在他们的背上喊
道。他们把它放了下来。现在它带上了一丝厌倦了的神情,“再也没有比这更好
的埋骨场所了。不是吗?”
 
    “你说得对。”风行云说。他们站下来望着那些四处散落的骷髅。它们都静
静地躺在水下,沉默无语。
 
    “朋友们,”那颗臭烘烘的头说,它脸上的肉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
“该说再见了。”
 
    “真伤感。”向瓦琊说,将它接过去,找了块花丛茂盛的地方,扔入了水中,
然后拼命地在裤子上蹭了蹭。
 
    一路上,向瓦琊被他的长剑压得呲牙咧嘴的,然而他不肯让风行云帮他拿剑。
夜晚静悄悄地在他们头顶上数百吨重的绿叶上爬过去。他们几乎毫无察觉。
 
    一个白天又快要过去的时候。他们终于走出了蓝媚林,看到了老树杈高高地
竖在风中的那两支惨白色的树杈。
 
    “呼哧。”向瓦琊把长剑从肩头放下,剑尖朝下立在地上,“再不让我歇口
气,我会立刻累死的。”
 
    风行云往西边他们村子的方向看去,太阳正在下落,风像疯狂的巨兽一样咆
哮,他们从来没听过这么凶猛的风的吼叫声,西天卷动着一层火红的云。一苇溪
在他们前面欢快地流淌。他却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了。
 
    晚霞不该有那么妖媚的红色。
 
    瓦琊也感觉到了什么,他握住剑的手在颤抖着。他能体会到一股愤怒的情
绪从剑柄上升起,充溢在他的胸膛中。那把咆哮的战剑仿佛在告诉着他什么。
 
    他们跳过老树杈下的圆形石头,仿佛隔了一百年之久后重新踏入了村中。一
路上没有看到一个人,也没有看到一只牲畜,甚至没有听到一声狗叫。
 
    他们看到了满地杂乱的蹄印,断续的血滴。扭打的痕迹和血迹越来越多,越
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将他们一路带向不愿意面对,不愿意承认的真相。
 
    发生什么了?他们如此地害怕甚至不敢向对方问出这句话。
 
    离他们住的树屋越近,他们就越害怕。后来他们终于被压垮了,不敢再往家
走。此刻他们正站在村里头最老的刺槐树下,他们临走的时候,村里头要孩子们
集中到这里活动。布满黑色树皮瘤的枝干枝枝桠桠地缠绕着生长在一起。他们看
到那间庞大的树屋就挤在歪扭的树缝里,右旋第六根树杈上。此刻门半开着,仿
佛还在等待他们到这儿吃夏大婶的晚饭。
 
    他们相互看了一眼,风行云鼓起勇气跳上树杈去拉那扇门。门开的时候,一
个羽人扑在门上朝外摔到了地上,仿佛他一直就站在门后等待着他们。向瓦琊狂
喊了一声,向后跳了开来。那男孩就要死了,他的头有一半被砸碎,脖子折断,
锁骨从肿大的扭曲了的右肩膀中戳出来,脖子后巨大的窟窿边缘布满小小的尖刺
伤。
 
    他们倒抽了一口凉气。他们认识他。他就是羽哨云二虎。此刻他那身漂亮的
衣服上粘满了红白相间的浓稠液体。他要是还有知觉,一定会对此极其生气。
 
    风行云站在门口,嗅到一股浓烈的死亡气息从屋里飘荡而出。他扶着门框,觉得
自己的两只脚在树上生了根,再也动弹不得。他站在树上,望着西边的天空发呆。
 
    他现在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云会那么红:村子西面的那些箭塔正在一个接一个
地被人点燃,在夜色中,在狂风中,成了一支支巨大的燃烧着的火炬。
 
    仿佛听到了什么动静,他从树上跳了下来。向瓦琊拉了他一把,和他一起滚
落在黄桦树的黑色阴影里。晦暗的暮色里,十数匹马出现在斜坡上,它们一阵风
似地掠过干枯的村道,马背上是星光下显得黝黑的武士,腰里头闪着寒光。他们
的手里都高擎着火把。这一小队骑兵刚刚越过他们藏身的树,为首的一个武士呵
斥了一声,圈转马头,马蹄声四散开来。马蹄声行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便有白
亮亮的火光喷涌出来。只片刻工夫,村里头便火光四起。为首的武士在月光下静
静地站立了片刻,随手将手中火把扔入洞开着的门,不等火头腾起,便拍马而去。
 
    就着火把一晃的光,风行云和向瓦琊看清了马上武士脸上的青色文身,那武
士正是名以残暴闻名宁州的蛮族强盗啊。
 
    他们感到背后传过来一阵颤栗,好像唳螭巨大的兽蹄顺着他们的脊梁骨爬了
上来。风行云两人相互而望,他们互相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这种恐惧比
他们在面对唳螭时还要猛烈还要绝望。
 
    死亡对活着的人来说更可怕。因为她们不再回来。不论你多么想再见到她,
不论你多么想再和她在一起,不论你想弥补什么,那怕是一挥手,一弹指,一刹
那间的机会,都永远不可能了。
 
    他们偷偷摸摸地在路旁的暗草丛中潜行,带着一线希望,一心想到家中看上
一眼。虽然明知道那会是什么。
 
    老桑树确实在燃烧。那棵不知活过了多少岁月的老桑木在火中疯狂地燃烧着,
成了一座火红的洞窟,空气中飘荡着木头和焦肉的香味。
 
    仿佛意识到末日来临,那些羊拥挤在树下的圈中一声声悲叫着,努力地想从
荆棘木和桂木搭成的篱笆中跳出来。还没等风行云和向瓦琊想到把篱笆打开,老
桑树上那一堆通红的瓦砾塌落下来,把那群咩咩叫的畜生都埋在了下面。
 
    向瓦琊死死地盯着地面,那儿有一柄巨大的双头斧,斧刃上满是磕碰出的缺
口。“他们终于来了。而我爸爸的弓,我爸爸的……”向瓦琊说道,他手里的剑
尖无力地垂落在地。他跪在了地上,从膝前拣起一副断了的玩具弓箭,变得有点
疯狂起来。“他让我们照顾好他的,他让我们照顾好他的。妈的,他让我们照顾
好他的。”风行云像木头一样站在向瓦琊的身后,摸着自己怀里的布包。他现在
越来越明白向大叔说的话了。不论你想弥补什么。不论你想弥补什么。
 
    他们站在过去的家前面发呆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两名蛮族骑兵轻而易举地
发现了这两个漏网的小孩。骑兵一声不吭地勒马跳过火堆,仿佛跨过野外低矮得
不起眼的篱笆,从后面将两名小孩包抄住了。
 
    钢刀出鞘的声音惊醒了风行云和向瓦琊。风行云发现第三名骑兵出现在树后
黑黝黝的灌木掩映的通道里,慢吞吞地勒马向他们行来。那名骑兵的坐骑是匹巨
大的黑色公马。风行云他们村子里没有马,他们也没有看到过如此高大雄壮的马,
它有四尺多高,白色的眼珠,胸膛宽大得好象一堵墙,堵住了所有的出路。马上
的骑手头顶上满布着燃烧的火焰,色彩艳丽,犹如临近的死神。
 
    风行云还在转动眼珠寻找逃跑的路线,向瓦琊已经嘶哑地吼了一嗓子,挥舞
着他的长剑,冲着最近的一名骑兵迎了上去。那匹马没有收住脚步,歪斜着脚步
斜刺里跳了开去,剑在火下闪着光。风行云听到了一声响亮的撞击声。血像珊瑚
一样从马腹下的伤口中喷涌而出。另一名骑兵拉马打起了转,他在马背上愤怒地
呼喝着,转动手腕,锐利的光芒在他手上显现。他拉起马头,跳过摔落在地的第
一名武士,朝向瓦琊扑去。
 
    向瓦琊奋力挥舞着那把死亡沼泽中捡来的长剑,他的胸中汹涌着不知道从何
而来的力量,可怕的愤怒像火山熔岩一样冲上头部,让他对死亡,对钢铁,或是
跳动的马,凶狠的武士,或是一切都无畏无惧,他觉得此刻手中的长剑在他手上
跳动,轻盈得像没有重量一样。嚓地一声轻响,那个蛮族人手中的弯刀断成了两
截,刀头直飞入蓝荧荧的夜空之中。
 
    马暴烈地撅着蹄子,把座上的蛮族人抖动得像团面口袋。他使劲地夹住马,
走到了空地边缘,在那儿,火光能够映红他的脸和半边肩膀。他在那儿不相信地
瞪着自己的肚子,鲜血像一道彩虹,正潺潺地从那儿喷射出来。
 
    向瓦琊紧紧地捏着他的剑。一种低低的埋藏在野兽嗓底的怒吼声回荡在黑暗
的空地上,他不知道那是从他的剑还是从他的喉咙中发出来的。
 
    风行云惊魂未定地想起那第三名骑士,他回头看去,那个林木掩映的通道里
黑黝黝的,不时让被风撩起的大火晃亮。里面根本就没有黑马和骑士,仿佛从来
就没有过人在那出现过一样。而向瓦琊根本就没有注意那个通道,实际上在任何
时候,他都没有在那看到过什么。
 
    风行云望着地上蜷曲的死尸发呆,当鲜血从身上流尽以后,当黝黑的皮肤苍
白起来以后,他们看上去和自己并没什么不同。从马上掉落让这些蛮族人显得格
外矮小,他们趴伏在泥土之中,看上去不像凶恶的敌人,倒像是堆残破的木偶。
 
    “我们杀了人了。”他说,中了魔一般盯着一名蛮族人左肋下被战剑割开的
巨大伤口。巨大的树干冒着火焰从高处坠下,天空被打开了,许多星星在流动。
 
    在以后的无穷岁月里,有无数人的鲜血染红过他的手,无数失去姓名的身躯
被他踏过。然而这具尸体上的巨口,将会在他心里一直低声哀号,一直流淌着鲜
血。“我们杀了人。”风行云说。
 
    “那又怎么样。”向瓦琊嘶哑着嗓子回答,血从他的手上滴在枯焦的土地上。
他的眼珠通红,像是漆黑的夜中野兽心底燃起的不可扑灭的念头。
 
    风行云突然起了种感觉,他觉得向瓦琊变了很多。这种变化甚至在更早的时
候就显露了出来。那是从林子中开始的,从找到那把剑开始,从那时候起,瓦琊
的手始终都没有离开过剑柄。那把剑仿佛让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变得愤怒,暴
躁,冲动,决不退缩。
 
    “瓦琊,你累吗?”风行云说,伸手去碰他的手,“把你的剑放下吧。你需
要休息一下。”
 
    “别碰它。”向瓦琊咆哮了起来,他拨开了他的手,力气是这么地大,以至
于风行云打了个趔趄。
 
    “瓦琊,你怎么了?”风行云后退了一步,把手抱在胸前。
 
    向瓦琊的眼睛在黑暗中闪了闪,那可能是一丝抱歉的神色。他把剑插在地上,
突然蹲下身,抱着头喊道:“我受不了他们这样对我的羊。我受不了。”他汹涌
地哭出了声来,鼻涕和眼泪在大花脸上又抹出了一道道的肮脏痕迹。他张开手给风
行云看,风行云看到他的手掌中深深地映着一个火焰的符号,像烙铁烙在掌心中
一样。他们起先都没有注意到,剑柄上确实有这么一个铭刻,使劲地握住剑柄,
这个纹记就会深深地印在掌心。
 
    杀戮的大门已经打开了,就没有办法再把它掩上。
 
    一小队骑兵的蹄声就在几十步外响起,它们如同密集的雨脚,被风吹成一线,
渐行渐远,连绵而过那些熊熊燃烧的树屋,被遗弃的灌木隐映的牲口棚,没心没
肺地流淌着的一苇溪,直向远处而去。向瓦琊像听到信号一样一跃而起,他伸手
拔出了插在泥土中的剑。
 
    “瓦琊?”风行云不相信地喊道,看着他冲到一匹刚刚失去主人的战马前,
伸手拉住它的嚼子,“你不要去追他们,你疯了吗?”
 
    “你没听见吗?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你别去了。”
 
    “我不信。我不信。”向瓦琊喊到,举着他的剑,跳上了马。马仿佛也被剑
的重量压垮了,在他的屁股下垂头丧气地倒腾着脚步。向瓦琊看都没看风行云一
眼,纵马直冲了出去。
 
    风行云懊恼地嘿了一声,转头看见另一匹马拖着长长的缰绳,正在空地的边
缘游荡。他跑上去拉住了缰绳,扳住鞍桥,刚刚翻上马背,那匹马却猛烈地踢腾
起后腿来。只一下子,风行云就腾云驾雾般飞上了树梢,脸朝下摔在地上,而肇
事者一眨眼的工夫就扬着蹄子跑远了。
 
    风行云躺在泥地里,骨头好象散了架,一时间动弹不得。他听着向瓦琊的蹄
声追着那些纷乱的马蹄渐行渐远,突然又圈转了回来。
 
    他抬起头,就看见向瓦琊勒马站在他的面前,那把剑横在马鞍上,黑沉沉的。
 
    “如果……如果……”向瓦琊低声说道,声音又犹豫又短促,“如果你看到
了她,就把这东西交给她吧。”他把一个布包扔了过来,再次掉转马头,跑入到
黑暗中去了。
  
№9 ☆☆☆大角2005-01-15 22:41:37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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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很快,除了大火的呼呼声,周围变得一片安静。风行云又躺了一会儿,才
爬起身来,吐出嘴里的沙子,浑身上下摸了摸,没有发现哪块骨头断了。他从地
上捡起一把弯刀,侧耳倾听了半晌,只听到风像兔子一样在他头上的树梢上跳过。
 
    他的心头现在有许多问题。首先,他不知道蛮族人来了多久,来了多少人。
他听过的那些恐怖故事里传说,蛮族人通常是烧杀一番,将所有的男人都杀掉,
而将女人都带走,然后再放火烧掉整个村子。如今火已经烧起来了,他们也许已
经走了,也许还有些殿后的小部队在。
 
    其次,他不能确定是不是把跑掉的那匹马找回来会好些。这种四脚动物好象
不喜欢他,但却对向瓦琊一副低眉顺目的模样,颇为让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他
还是决定试着去把那匹马追回来,以免惊动尚没有离开的强盗——如果有的话。
 
    最后,蛮族人喜欢用的弯刀提在他手里让他觉得前重后轻,别别扭扭的,他
不知道自己在危险真正降临时,是不是懂得好好用它。
 
    那一刻,又有一种熟悉的发愣的感觉回到了他的身上,让他觉得离这座村庄
又远又近。
 
    他提着刀绕过一大丛在火焰的威胁下抖动着的木棉树,马上就有了所有问题
的答案。
 
    在那儿,十几条高大粗壮的汉子,背对着燃烧的屋子,手里长长短短的长矛
和短刀在地上拖下了长长的阴影。他们拖着那匹摔下风行云然后自己跑开的空鞍
马,正在那儿吵吵嚷嚷闹个没完。随后,他们不吵了,一个接一个地转过身来,
回头看着这个提刀的小孩。
 
    他们一起愣了一会,在那些拥挤在一起的蛮族人冲过来之前,在风行云搞明
白自己是怎么想的之前,他将手里的刀子朝那群人扔了过去,转身就疯狂地跑了
起来。
 
    火越来越大,投下越来越多的暗影。整个村子都在燃烧。他没想过村子烧起
来的模样是如此地妖艳,从来没有人想过那些盖房子用的硬直、坚韧、挺拔的木
头在火焰中会变得如此透明,漂亮,光芒闪闪。
 
    他飞快地跑啊跑啊,仿佛以前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道路在他脚下闪过,
它是如此地熟悉却又如此地怪异。道路两侧的灌木,小树,葛藤如今都伸出手来
拖住他,纠葛着他,不停绊倒他。
 
    虽然一路上都是趔趔趄趄的,但他一次也没有摔倒过,他的身子好象变轻了,
奇异的气流从肩骨末端往外吐露而出,然后拨弄着它,拉拽着它。
 
    燃烧的黑烟笼罩在他的头顶上,看不到天空,但他能感觉到月亮升起来了。
 
    展翅日快要到了么,他还有机会看到成年礼那一天的初阳么。
 
    芦苇的香味和脚下泼溅起的水花,让他意识到自己跑到了村边的一苇溪中。
 
    追兵的马蹄声在他耳旁风雷一样响亮。他低头窜入那些密密匝匝的芦苇丛中,
却被一声低低的女人喊叫声阻住了脚步。
 
    一丛淡金色的头□□浮在水面上,下面只有一双晶晶亮的眼睛,露出一付害
怕和惊恐的神色。
 
    那个年轻的羽人女孩把自己藏在一个浅浅的水坑里了。
 
    聪明的姑娘,她知道哪儿是最好的躲藏地。风行云只来得及冲羽裳露出一个
笑容,就听到了四处包抄而来的马蹄泼溅起来的水声。蛮族人骑在马上一声不吭,
他们是些喜欢沉默的人。
 
    风行云意识到是自己把他们引过来的,这次只用了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该
怎么作了。
 
    “躺在那别动——”他飞快地说道,把手里的布包扔了过去,“拿好这个。”
 
    “这是瓦琊给你的。”他补充说。
 
    现在他无所牵挂了。他顺着一条月光下坦荡的河面跑开。水在他脚下溅成一
条白线。追赶在他后面的蹄声越来越近,包成了个半圆形。
 
    啪地一声响,一支什么东西擦过他的小腿飞了过去,然后又是一支。这一次
它掠过他的肩膀,嗖地一声钉在道路一侧的树干上,劲风刮破了他的衣服。他这
才明白过来,那是支箭。
 
    风行云继续向前奔跑着,他开始左拐右拐地跑,速度不得不慢了下来,但身
后的蹄声也跟着缓了下来,它们响得不慌不忙,但是四面八方都有,而且越来越
近。他们不再放箭了,只是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他。
 
    风行云突然明白过来,他们正在把他赶回村子,赶回燃烧的村子,就像赶一
只兔子那样。
 
    他明知道那是陷阱,但是他别无选择。
 
    风行云挣扎着往前跑着,越来越慢,他跌跌撞撞,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几
次想放弃了,摊开四肢倒在地上等待屠戮。
 
    但他还在往前走着。村子中那棵最高最庞大的无花果树出现在了他面前。那
是村中长老们居住的地方。
 
    它没有被点着。风行云抬起头来,在朦胧的晨曦中看到一排吊在空中晃动的
尸体,有些东西在树叶中闪亮。他没有去注意那些都是谁的尸体。前面没有路了。
 
    那些蛮族人围成一圈金属的篱笆墙等待着。那些活动的金属甲片、皮革、肮
脏的皮毛构成的墙上面是一圈满不在乎的,狼一样的目光。他们的表情看上去像
石头一样冷漠。风行云觉得自己好象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幅场景,看到过这些表
情。
 
    他站定了脚步,知道到了最后的时刻。现在他的背上好象有什么东西在风中
招展开了,拂过他的脖颈。他扭头就看到了自己的翅膀。
 
    他空着双手,面对一堵敌人沉默的墙,那儿有30把闪亮的刀和锐利的长矛,
但他把一切都忘了。他的心随着那一双羽翼张开,就像是婴儿第一次睁开眼睛,
它漂亮得那么不真实,好象是透明的淡蓝色,水,或者是阳光。它就像轻烟一样
淡,像轻烟一样边缘模糊,四处发散,无力地被风吹向肩膀后面。
 
    “我就知道,我是羽人。”他轻轻地说。
 
    风行云试探着轻轻地扇动它们,它们张开了,每一根透明的羽毛都毫纤毕见,
风行云觉得自己轻飘飘地似乎就要随风而起了,但是终究没有用,它们兜不住空
气,它们本身就像空气一样低垂在他的背上,边缘上无数蓝色的细小晶体随风飘
散。它们如此柔弱,又怎么能负担起翱翔在蓝天的要求呢。
 
    那些蛮族人看着这一切,大部分时候,他们只是默默地看着,带着一丝好奇。
然后,他们拉开弓,弓弦在干燥的空气中嘣嘣作响。再见。小伙子。再见。
 
    太阳的光芒在那一瞬间透过树梢射在了他的背上,新生的抖动着的翅膀在那
一瞬间凝结成了实物,它们变成了白色的羽毛,白得像月亮山脉一样耀眼。
 
    风行云背上的衣服被扯裂了,一片一片地飞扬开去。没有人告诉过他应该怎
么作,也从来没有人教导过他飞行,但他们天生就属于天空。
 
    那些蛮族人听到了空气中一记无声的雷击,猛烈气浪冲击在他们脸上。尘土
扬起,向四周围缓缓扩散。他们放起连珠箭来。
 
    风行云听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像空气一样轻盈,冲上云霄。脚下是一篷交织成
黑网的箭在追赶他,但他飞得比箭还快。他撞开无花果树那些绿色枝叶,冲上明
亮高远的天空瞬间,张手捞起了那张悬挂在最高枝头上的弓。
 
    那是柄绿色的角端弓,山桑所制,牛筋为弦,檀木为栮,弓身上布满金线弯
成的精细花纹;红色的箭是椴木所制,铁骨为脊,白翎为羽,四棱铜牙镞支支都
月亮般闪亮。
 
    他快乐地放声大笑,在阳光下飞翔,在波浪翻滚的树林上空飞翔,以羽族人
亘古已有的舞蹈方式飞翔。阳光像利剑一样刺在他的额头上和背上,血液在他的
耳朵里轰鸣,好象大鼓擂动。他慢了下来,开始顺风滑翔,指环在他胸前温柔地
敲打他的胸膛。和他无数梦中看见的一样,他微闭的眼下是一片宽阔无边的蓝色
大地,天空则是平展展的绿色大地,玩具一样渺小的屋子,耕田,溪流。老树槎
的白色枝桠像小小的弹弓,一点一点的人影像黑豆一样呆立在原地——他并起双
脚,倏地一个倒翻下来。一股温热的风从他的头顶贯下,从顶门直到脚心,他觉
得自己天目已开,心思和眼睛都锐利无比,甚至看得清那些仰看着他的人脸嘴里
细小的金牙。他左手托着角弓,如托山岳,右手扯开弓弦,如抱满月。他朝着那
些小小的人脸虚拉了两记弓弦,小小的黑豆立刻知趣地散开了。他飘荡在风中看
到,那些蛮族人则匆匆忙忙地翻身上了马,躲藏在树丛下,顺着山脊的阴影跑走
了。
 
    在展翅日和羽人交战是不明智的。在九州上,任何一个民族都深知这一点。
他轻笑了一声,失去了跟他们纠缠的心思。他转身开始不停地向上飞翔,肩负着
村里所有年轻羽人的梦想,他越飞越高,直到带着林地气味的风,高大的羽妖陡
崖,朦胧的大海,云彩,全都远远地被踩在他的脚下,直到空气稀薄得托承不起
他的身子,天空是墨黑的一片蓝色,他静静地展开双翼,漂浮在那,凝眸望向远
方。在那边,在遥远的海的那一边,仿佛是有另一朵云彩低低地绵亘在那儿,那
是另一片大陆还是另一座城市?它有60座升入云间的高高低低的塔,层层飞檐上
悬挂着叮当做响的风铃,铅石铺成的道路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光。它有一座仿佛
是水晶砌成的宫殿,一列列青铜的雕像矗立在屋顶上,还有无数美貌的女子骑在
马鞍上,背上系着闪闪发光的弓箭。
 
    高空的风把他的胸膛吹得冰冷,把他吹得摇摇摆摆的,也许他的眼角还看到
了另一个飞翔的白色身影,但当他转过头去的时候,除了些撕扯开的棉絮一样的
云朵外,什么都没有。
 
    天空实在是太辽阔了。
 
    他飞了整整一天,才落了下来。太阳正在大海的另一侧落下去。他的翅膀变
透明了,边缘在逐渐模糊,然后吧嗒一声掉落下来,躺在草丛中,碎裂成了千万
块碎片。
 
    村子已经烧得没剩下什么了。只有一些焦黑的木桩突兀地立在越来越凶猛的
风中。那儿曾经是他的家,他看到有一个人站在老桑树前。老桑树还没有被完全
烧掉。冒着黑烟,树皮在余烬中缓缓地剥剥作响。
 
    风行云走过去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羽裳打了个哆嗦,但是没有回过头来。
他看到她已经把布包打开了,手上捧着那棵在黑暗中微微闪光的蓝莲草。
 
    风行云陪她在尘土里坐了下来。他们一起等另一个男孩回来。
 
    他们等了三天三夜。太阳和月亮交替着一次次地滑过天空。向瓦琊还是没有
回来。
 
    在这三天里,风行云绕着村子转了一大圈,把所有找到的认识的东西收集了
起来。那里有他和瓦琊用过的旧箱子,羊鞭,向大叔的双头斧,小瓦拢的玩具弓
箭。在最后的时刻,他把它们堆在死去的树屋中间,痴痴地望了它们最后一眼,
随后点起一把火来。
 
    火烧起来的时候,羽裳仍然站在那儿看着,三天来她像是被催眠了一样,有
点痴痴呆呆,什么话也没有说过。然后她好象突然明白过来了什么。她迎着火走
上前去,把那朵花投入火中。
 
    风猛烈的呼啸了起来。这才是真正的猛烈的大风。它横跨过整个瀛海,摧枯
拉朽,大树倒下,巨石滚落,河水倒流。这样大的风只有老树杈能安之若泰。
 
    他抬起头来,把指环套在拇指上,拉着姑娘,大踏步地向草原外面走去。
 
    大海的气息在不断拨弄翻起他的心绪。
 
    他知道自己要去向何处。
 
    (完)
  
№10 ☆☆☆大角2005-01-15 22:42:10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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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没有人想过那些盖房子用的硬直、坚韧、挺拔的木
头在火焰中会变得如此透明,漂亮,光芒闪闪
 
------恩,要是有这么一天,俺就把大角设计的那些硬直坚韧挺拔的房子給一个个烧了吧。。肯定很漂亮神气哎~~~
№11 ☆☆☆冰牙2005-01-17 21:26:30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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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烧了之后他肯定特高兴:哇哈哈,烧吧烧吧,烧完乐就有可以再盖了,俺就又有的赚乐
№12 ☆☆☆sevensky2005-02-10 08:48:50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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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要看工程款到帐之前还是之后……
№13 ☆☆☆天低树2005-04-21 11:49:16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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