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 黄闪闪 之笔名刊登于
2003.2.28    《城市画报》No.4     总第82期  
发表时有改动



　　飞机经停那个海滨城市。俯瞰下去，攒珠般灯火缀出半岛海岸的轮廓。夜半自飞机舷窗俯瞰城市，是没有人气的，只有无数灯火兀自纵横交错，清冷刻骨地亮着。
　　停留的半个小时中，霍许在机场的商店买了一个小收音机和电池，坐下来搜索了所有广播频道。杂音和啸叫之间，无数声音像鱼一般次第跃出听觉的水面，惟独没有殷此的。或许他已经不在这城市，又或许这不是他的节目时间。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而她只能停留其中的四十八分之一，在她离开此地后的某个时刻，他的声音可能通过电波发散出来，被无数其他收音机所感应，播放，从而回荡在城市的上空。可能是任何时候，但惟独不是此时。
　　头顶有巨大的声音呼啸而去，广播在召唤着她登机，去往她的目的地。
　　霍许站起身，把收音机丢进不可燃垃圾桶，向登机口走去。
　　她也只是辗转听说殷此搬回这里居住。碰巧出差的便宜航班又一定要经停此地。
　　如此而已。

　　你看，日光之下无新事。故事统共只有那么多，经不住多少笔来回往复地写，于是黯然失去了颜色。
　　在一个女子的少女时期，以观天与沉默为爱好，夜半的时候总是听收音机，某一固定调频。那年头介绍肝病神药的节目还未曾泛滥,午夜中总有许多声音在电波里穿梭，小心翼翼绕过无数安睡者的梦，来为那些中宵不寐的人充当夜航的旅伴。
　　殷此的声音，就是霍许的旅伴。
　　殷此是拒绝在节目里念抒情散文的那一类人，他所选取的音乐也不讨好。第一次听的时候，是平克弗洛伊德。节目里有Call in，有人带着浓重的方言腔调来哭诉他们的婚外情，殷此安宁地听完。也有人打电话来，只说一声：“晚安，大家，我睡了。”殷此会低声地笑，就像一个住在上铺的男孩听见下铺对他这样说。
　　少女时代的霍许写信给殷此，经年累月地写。她随家人去北方海滨探亲，住在亲戚家1920年代的日式两层木屋里，一到夜里，就只有满城的梧桐与海涛作瑟瑟响。午夜收音机里有漫长的萧邦波兰舞曲，DJ也许已经先于听众睡着。换一个台，是无稽的相声，再一个台，另外一种地方口音哭诉他们的婚外情。贫瘠的内容，甚至没有一个声音，冷清与醇厚能与殷此相比。她每天每天写信。十几岁的时候，没有钱和思想，只有美好而不自觉的身体，与大把的忧伤。
　　有一首歌，《男孩看见野玫瑰》，歌词脱胎自歌德的诗歌。简单的词，反复唱道：“男孩看见野玫瑰，荒地上的玫瑰，清早盛开真鲜美，荒地上的玫瑰。”那男歌手的声音仿佛抛洒在麦浪上的正午阳光，无边无际，灿烂而荒凉。为了这一首歌，她可以原谅那个歌手后来所唱的一切乏味的歌曲。于是她就这样写在信上，慎重地寄出。
　　其实殷此极少听中文歌，他钟情英式摇滚，所以至少霍许应该与他谈论一点Radiohead。给殷此的信都写在方正厚实的白纸上，没有落款，但是留了CALL机号码。彼时的手机体积与重量皆巨大，可以用来做武器防身，而且价钱昂贵。霍许还是学生，买不起。ICQ号码也没有。殷此没有回过她的信，亦没有拨过她留的CALL机号码。这是自然的，殷此不需要别人给予他信心，便可以自行走下去，按他自己的方向。

　　霍许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忽然物质十分丰富起来，从前梦想而不可得的一切，绑带高帮线条洗练的帆布鞋，透明水果造型的香薰蜡烛，手制土纸的尼泊尔风格笔记本，都已经成为商店内的本土制成品，时而减价酬宾。
　　毕业后霍许进入电视台做编导。
　　第二年殷此从电台调往电视台，自己做一档音乐节目的制片与主持，节目组里有一个不起眼的小编导，加班赶片子时常常邋遢地用铅笔或者一根红色簪子盘头发，后来有人发现那原来是一支朱漆筷子。那女孩叫做霍许。
　　霍许第一次看见殷此的脸。端正的东方男子脸孔，透出一股东方以外的清峭，头发微卷且褐。他开口说话，确凿无疑是那个午夜中的声音。1997年，那声音在FM89.3兆赫的调频讲述Bob Dylan，Dead Can Dance与The Smashing Pumpkins。殷此的血统有八分之一来自英国。他之所以偏爱英式摇滚，或许是一种潜意识里八分之一的乡愁也未可知。
　　曾经有一期节目，到殷此的家中去拍摄他的卧室。纵然天性凉薄，殷此还是经不住下面起哄，勉强首肯。
　　殷此和他的姐姐殷为同住一套房子。殷为也是本台极有人气的主持，当天下午休息，见他们来，点一点头到厨房去倒水来，霍许看得简直心寒——殷此自小看这么一张美丽的脸，看了二十九年。殷此的屋子里，订做整墙的架子，填满了CD；床下拉出七八个巨大纸盒，还是CD。殷为站在一旁笑，走到自己房间，拖出来一个大藤箱，里面杂乱无章堆着CD，以及Omnibus、Euromusic、Turntablink之类英文音乐杂志，更有甚者，还有两顶棒球帽与半瓶念慈庵枇杷膏。殷为笑说：“你们今天要来，殷此昨晚发狠收拾了的，藏不下的东西统统丢到我房间，满满一箱子。”没有人知道殷此平常喝枇杷膏，这是老头子的习性，众人都笑，摄像给箱子与枇杷膏特写。
　　霍许站在人堆后，她是给殷此寄过枇杷膏的，穿蓝白格子制服的高中女孩，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殷此是抽烟的，枇杷膏滋养嗓子。后来却又担心许久，那样无名无姓地寄来一瓶，殷此敢喝吗？
　　一时恍惚。

　　夜间同事一伙人去跳舞。冷的光打下来，顿时把他们年轻油渍的肌肤脱去烟火气，泛出无机质光泽，衣裳与眼底、牙齿都白得发紫，一池子涌动的塑料的躯体。必须大声说话，用上所有的肺活量。有人躲在角落亲吻，隐晦地互相摸索。
　　霍许被指使出去替大家买烤肉串。打开门，外面的夜晚静冷，背后的雷鬼音乐一直冲出去。
　　小街上的乐器店还开着门，临街有钢琴，键盖开着。她便走过去。先是食指笨拙地戳了戳，忽然十指舒张，错落地弹下乐音来。那是一首歌，歌词却不曾唱出。这样的夜，热闹的街，问你想到了谁紧紧锁眉，记得歌词中是有这么一句的。霍许对音乐的口味颇普罗，浅近的情歌她并不嫌弃，即使音乐元素和配器多么庸俗，或者已经过气。而殷此一向只是听那种音乐——好比世界的另一端，有些人在空房间里与荒原上苍白地走着，并用鼓与贝司记录下他们生命的响动。
　　“喂。”一个声音在身后说。
　　霍许的脊背忽然僵直。那声音如许醇厚与清冷，好比加了冰的杜松子酒。
　　“烤肉串买了吗？他们都在鸹噪了。”那声音继续说。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声音，连粗俗如“烤肉串”般的词语都可以说得魅力无穷。
　　霍许头也不敢回，摇头。殷此轻轻地笑。
　　烧烤摊子上挂着一个灯泡，散发着暖的橘黄的光芒，木炭的烟升腾。他们两人并肩在摊子前等待着三十串羊肉与二十五串鸡肉烤好，手插在各自口袋里，无话可说，亦似乎没有说话的必要。烟涌过来，他站出一步，侧身遮在她前面。
　　殷此微微地回头来，问，“诶，我们结婚好吗？”
　　“啊？”霍许目瞪口呆。
　　殷此向她笑了笑，显然醉了。忽然他把自己的钱包塞给她，自己伸手去接老板递来的油滴滴的大捧肉串，说，“你来付钱，快。”
　　关于结婚的话题突然开始，继而突然结束，为期三秒钟，在冬天的烧烤摊子前。
　　“一块，两块，五毛，一毛，一毛，再一毛，没有错哦，数一数。”老板把硬币一个一个放到霍许无意识地伸着的手里，这时候殷此已经走得很远。别一个男子对霍许开如此的玩笑，她会嬉皮笑脸地回答：“好啊。”可是此刻她想冲上前去对殷此说话，愤怒且铿锵地说话，把话语像一杯冰水一般泼上他的脸。但是她发觉必须从七年以前开始说起，这将会是一个长得连她自己都失去耐心的故事。
　　少女时代她曾经从自己的混沌中向外挖掘，殷此是她的一线亮光，她向他呼喊，而殷此给予她的所有回音就是每夜十二时三十分开始的广播节目。她持续地写信给他，就像拨打永远忙音的电话，拍打多年空屋的门。但这比喻还不是十分妥帖。因为假如殷此是一个电话号码，那将是一个从来不曾接驳电话机的号码，一次一次拨打，只是电波与脉冲，在电话线的尽头损耗殆尽，永远不会发出声音。而假如殷此是一座空屋，那就是一座根本没有门的屋，无从敲起。
　　多年以后他成为制片兼电视节目主持，她是节目组的小编导，两人在共事的半年中交谈大约500句，大部分是关于片子的效果和文案，其余则是关于午餐订什么口味的便当。她可以谈吐大方应对得体，而本质上，她还是敏感偏执别扭，心性较十几岁的时候并没有任何长进。
　　霍许拿着殷此的钱包向他追上去，忽然挡在他面前。殷此停下步子，困倦地眨着眼。他们呵出的白气仿佛眷恋于自身婀娜的形体，在街灯下久久不散。
　　“我给你寄过枇杷膏，你喝了吗？”霍许清晰地问道。
　　而殷此大约是没有听懂。他走上前来，把自己像一件大衣一样搭在霍许肩头，脸深深埋下去，含糊地说：“我喜欢用铅笔和筷子盘头发的女孩子。”
　　午夜人散各自回家，刚走出Disco门口，女同事尖笑起来，原来烤肉串的油，淋淋漓漓滴了霍许满背上都是，想来是在拥抱的那时候。
　　
　　次日吃完晚餐回办公室加班，照例用朱漆筷子盘头发，忽然在自己桌底踢到纸袋，拖出来看，是一件全新的驼色羊绒大衣，与昨夜油污的那一件款式相近，却显然贵得多。
　　殷此还是那样一个人，干净内敛得好象一个晴朗满月的冬夜。用温文的语气向所有人发布暴君般苛刻的命令。休息的日子他会带霍许回家，把晚餐端到阳台上去吃。殷为偶尔在家，与霍许打过招呼便拿了披肩手袋出门去，临出门要捏一捏弟弟的脸。
　　城市在夜里湮灭了轮廓，地平线只是一道灯火。他们开着唱机，Dead Can Dance的Into the Labyrinth从房间里游出来。
　　“殷此。”
　　“嗯？”
　　“做广播的时候，你有保留听众来信吗？”
　　“很多，读完都用碎纸机碎了。”殷此望着天空说。“他们其实只是想说话，却不一定想要我回答。何况，”他转回头来微笑，“有些信的文采太好，为防以后女朋友藉机生事，还是碎掉干净。”
　　霍许趴在栏杆上没有回答。
　　交往三个月，霍许收到殷此寄来的快递，是一张The Cranberries的专辑，名字很长，与其说是名字，不如说是一个句子：Everybody else is doing it，so can’t we？别人都在那样做，为什么我们不？殷此用马克笔把名字涂改为Everybody else is married，so can’t we？别人都结婚了，为什么我们不？
　　霍许换了一支红色的马克笔，把那个问号涂改为句点，Everybody else is married，so can’t we.别人都结婚了，所以我们不可以。
　　当她呼唤他的时候，他没有回答。当他呼唤她的时候，她也没有回答。他们彼此呼唤过，但是没有回答。那呼唤声消散在不可知的混沌的岁月里，失去一切意义。
　　很快殷此离开电视台，霍许断续从殷为那里听说殷此的消息。他回到了北方故乡，一个海滨半岛城市，在那里他继承了父亲的公司，兼职做广播主持。
　
　　霍许站起身，把收音机丢进不可燃垃圾桶，向登机口走去。
　　她也只是辗转听说殷此搬回这里居住。碰巧出差的便宜航班又一定要经停此地。
　　刚下过一点小雨，黑色的地面映着灯火，流光溢彩。霍许登上飞机，开始翻看随身携带的书。
　　一个名叫法比安的男子，驾驶着邮航飞机，在暴风雨夜中迷失方向。风暴席卷整个内陆，无线电失效，燃油将尽。暴风雨的缝隙中，天顶有星星。于是他尽力将飞机拉高，穿过云层。云层之上，月光宁谧，星星如同聚积的宝藏。他们像神话中的盗贼，困在巨大的宝库中，然而已经被宣判了死刑。他只能再飞翔半个小时，此后失去动力的飞机将带着法比安坠落下去，划过翻涌云层与动荡风暴，最终跌入无边黑暗的海洋。然而作为对他的勇气和诗意的酬答，他目睹了此生最为神异瑰丽的一个星夜。
　　法比安决定到云上去。
　　而霍许无法同任何人来验证她的决定。问一万人，怕会有九千七百二十四人回答说，继续吧，爱他吧，嫁他吧。可是本来不是人生所有决定都有合乎逻辑的理由。拐弯或直走，冥冥中并无声音指引，必须倚靠自己那一点混沌的直感。
　　倘若朝夕相对的年月一定要毁坏了爱情，再拿一个名曰“感情”的赝品来抵充，她宁愿让它毁坏了旁的爱情，而不是有关殷此的。有时候，一样东西太美丽，会令人不忍触摸。
　　霍许决定到云上去。
　　飞机滑行加速腾空，霍许手上打开的书啪地阖拢。静寂而辉煌的城市在机翼下展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