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夸了海口，结果忙得四脚朝天，而且有越写越长的趋势，先交一节以证明某不是言而无信之徒，hiahia，不过要等到正戏，大概……那个……还需要点耐心。


瑞虎

一

八月的天，一条江水澄练似的银白耀眼，日头晒得江面上水汽蒸腾，整个大小青山都如同被置在了蒸笼里，闷热潮湿得让人上不来气。后生们纷纷脱了赤条条跳进江里嬉闹，见人也不回避，偶有寨子里的女人们从岸边经过，便毫不客气地大声吹口哨，说些轻浪的话来调笑。未嫁的姑娘们便会臊红了脸飞快地走开，年轻媳妇们也会走避，却也有品行轻俏的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回头打量两眼。水花在满江那些健硕年轻的身体上闪烁，江面上过往的船只雪白巨大的帆反倒成了陪衬的背景。往来客商也有受了这飞扬生命力的引诱，在码头靠岸要寻一日快活的。

瑞虎四肢大开，摊在码头的栈桥上晒太阳，健壮的胸膛上沁出细密汗珠，在太阳下泛着古铜色的光。水里的后生们看见了，哗啦啦往他身上泼水，笑着喊：“瑞虎，快下水来，水里凉快。”

瑞虎翻个身，眼睛并不睁开，将宽阔的后背露在外面。后生们于是笑着骂：“瑞虎你个懒胚子，人家都下水，就你睡觉。这么大的太阳，不晒死你？”

瑞虎懒洋洋抬起头，笑着说：“水里有金还是有银，我要下去了，还有你们撒野得分？”

这话不假，瑞虎的水性，在上下七座青山寨中，他任了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当初端午节一把金钥匙扔在最湍急乱石滩里，瑞虎泅下去不过半刻，连换气都不用，便在乱石林立，瀑布一样急乱的水流里摸出了那把金钥匙。

水里的后生们听他这么说，便笑着起哄，却也没人再去招惹他。瑞虎趴在栈桥边上，碧绿的江水就在鼻子尖下面晃漾，他被闹了一回，也睡不着了，便瞪着水面上白花花的日头倒影发呆。

一艘桐油三桅的大船悄然靠岸，不一会有人从上面下来。先是七八个下人模样的，手里或提着西洋皮箱，或抬着朱漆红木的家具，上了岸也不停脚，一溜朝山上去了。接着又是四个青衣蓝裙的丫头出来，上了岸分侍两边，手里却捧着西洋花饰的镏金痰盂，银光闪闪的雕花宝盒之类的东西。四周的人看见这样的排场，都已经愣住，水里那些人也不再笑闹，出了水一溜排整整齐齐坐在不远处的江堤上看热闹。

瑞虎也索性以手撑头，侧过身子瞧着。

大船上还不断有人出来。这次是一个身穿西洋长裙，头发蚕蛹一样一卷卷垂了满肩年轻女子，模样非常俏丽，一手撑着通花浅蓝色阳伞，一手提着层层叠叠式样繁复的裙裾，小心翼翼踩过踏板，后面还有两个下人，手里提着西洋皮包，亦步亦趋紧跟在她身后。

众人都以为这就是大船的主人了，正议论纷纷，不晓得是哪一家的小姐，怎么出现在这里，却听见船舱里传来一声吆喝，那年轻女子立即回过身来朝里张望，神情关切。然后才看见两个精壮的汉子抬着一乘滑竿悠悠地出来。

瑞虎看清楚滑竿上的年轻男子，不由“咦”了一声，坐了起来。那年轻人看上去也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有着这青山寨难得一见的白皙皮肤，半躺在滑竿上，搭在外面的手瘦骨伶仃，青色血管隐隐可见。瑞虎站起来向前两步，仔细打量那年轻人的脸，只觉得眉眼间似乎有些熟悉。

滑竿咯吱忽悠地从身边过去，年轻人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瑞虎的脸，旁若无人的转开。瑞虎却在两人眼神相交的瞬间，电光火石般地想了起来，他大声叫道：“小石头，你是小石头。”

滑竿停下来。年轻人侧过脸来打量瑞虎，过了一会招招手，那时髦女子便过去听他低声吩咐，一边听，还一边朝这边瞟，然后点点头。瑞虎被他们这样弄得有些不自在，跳起身来盯着那年轻少爷，“喂……”

对方抬眼看了看他，似笑非笑，打了一个手势，抬着滑竿的两名汉子便健步如飞地离开了。瑞虎怔了一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是站在江边发愣。直到进了山，去远了，那女子才慢悠悠提着裙子朝这边来，水汪汪的眼睛在瑞虎面上扫了一圈，用手里的西洋绣花绣花折扇遮着半边脸，细声细气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瑞虎。”瑞虎粗嘎地回答，那女子身上的香味熏得他头晕。

“姓什么？”女子态度颇为不耐烦。

“没有姓。”

“认识我们家先生？”

瑞虎眼睛一瞪，“当然，他不就是小石头吗？小时候被人扔进江里去，还是我把他给捞出来的。”

那女子嗤笑一声：“愣头青”，便头也不回地拎着裙子扬长而去，只丢下瑞虎一个人愣在原地。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趴在栈桥沿上看热闹的一个后生，“我说错什么了？”

后生小名枯突，也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听见他问，松开扒着栈桥得手，仰面在江面上载沉载浮，半天才哈哈一笑，说：“人家富贵少爷，谁肯认旧账？”

“那她刚才是什么意思？”瑞虎指着花团锦簇的背影问道。

“那个嘛……”枯突忽然贼眉鼠眼地挤挤眼睛，“一定是人家看上你了。”

“去你的！”瑞虎涨红了脸，纵身跃进水里，银梭鱼一样追上飞快逃窜的枯突，按了他的头往水里压，江面上精壮的汉子们见有好戏，纷纷聚拢过来，一边嘴里嗷嗷起着哄，一边各自选定了一方，加入战团，一时间水面白浪翻飞，银光耀眼，倒像是三四月里闹鱼的情景。

临着江不远处一处从大青山上岔出的石崖上，山林掩映间有一方小小的平台，平台上不知哪一朝的人建了个凉亭，内置有石质桌椅，历来就是上下山的人们临风观景歇脚的地方。滑竿悄无声息地停下，少爷扶着一个下人的手来到石桌边坐下，早有其他人预备了茶水毛巾干果伺候着。他端起茶杯，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水面上的茶梗，眼睛却瞧着下面江水里的热闹，一丝黯然不期然地从他俊秀的脸上闪过。

高处风大，那少爷体质阴虚，吹不得风，还没来得及喝口茶，便连连咳嗽起来。这时那西洋样的女子也已经赶到，笑吟吟将刚才跟瑞虎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少爷听了沉吟片刻，点点头，又掏心挖肺地咳嗽了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回到滑竿上坐下。

山间号子响起，滑竿在诸多佣人的簇拥下，悠悠地向深处而去。山脚下江水里的瑞虎正忙着跟伙伴们嬉水打闹，早就将刚才那少爷的事情抛诸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