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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试片都开始了,你到哪里去了?” 电影公司内小放映厅的外面,简叫住气喘吁吁跑过来的岳江远。岳江远朝她点头:“临时有个电话,不知不觉就过了时间了。开始很久了?” “还好。算了,我们也快进去吧。我带你到唐棣文旁边的位子上去。” 简推开放映厅的门,只见柳婧如花笑靥。两个人由是短促地交换了下目光,看清对方脸上含义各不相通的笑容,却都没有加以评论,只是轻轻带上门,向剧组主创人员和投资方所在的放映厅中排走去。 唐棣文身边的好几个位子都是空着的,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岳江远已经挑了距唐棣文两三个座位远的位子坐下。但是刚刚坐定,另一头的唐棣文朝他招手,低声说:“你坐过来。” 再次落座之后唐棣文说:“你迟到了。” “嗯,我临时接到个电话,说着就忘记时间了。我在门口遇见简,她说才开始。” 一如往日,唐棣文没有问电话是谁打的,更不会关心电话的内容,只是压低声音说:“五六分钟而已。你仔细看,觉得哪里有问题稍后告诉我。”说完他再不说一句话,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看两天前才剪出来的片子。 放映厅里格外静,除了影片本身的声音再听不到旁人的窃窃私语声,刻意维持的安静直到岳江远的第一个特写镜头的出现才忽然中止。忽然而起的低低讶异让身在其中的岳江远没来由的紧张,这时坐在他后面一排的柳婧扯住他的外衣,他会意地往后靠,柳婧凑到他耳边轻语,经过几个月的合作,他也习惯她漫不经心的调笑口吻:“是不是忽然觉得自己长了两张脸?” 岳江远看一眼大屏幕上的脸,只是低低笑了下:“这张脸也未必就是我的。” 柳婧跟着他笑笑放开手坐好。岳江远偏了偏目光,唐棣文还是专心致志不假他顾,他却再无心看片,过去几个月的种种煎熬在杀青这么多天之后才姗姗然浮上心头——原来在外景地的那些顺利的补拍镜头不过是短暂的蜜月期,真正的人生都在回到摄影棚之后…… 他摇了摇头,决定还是不要再想下去,但是这时再去看电影发觉自己已经错过不少。那还是典型的唐棣文的故事,小小的背景,不多的角色,所有的感情都隐藏在暧昧的温情之下,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是对情节最好的提示和说明。 他有点目瞪口呆的正视影片中的自己,这种事不关己的茫然感直到影片结束,灯光骤亮,掌声响起,唐棣文不动声色问他“我那天说的对不对”时才稍加镇定。岳江远盯住忽然绽开平静笑容的唐棣文,慢慢摇头:“对不起,我看片的时候走神得厉害……有点……不对,是很没有真实感。” “多看几遍就好了。你回头看。” 他迷迷懵懵转身,不大的放映厅里笑容和掌声都是朝他们二人所在的方向来的,那些笑容看得岳江远有些头晕,下意识地侧身,好像如此就能避开这些笑容掌声中包含的赞誉,使之全部归于身边的唐棣文。然而唐棣文却在对他微笑,这一个瞬间岳江远终于明了,言语再次成了最无意义的表达方式,只是岳江远还是要说,竭力镇定地说:“哦,留在你身边的每一个都是如此吗?” “是啊,只要我愿意。”唐棣文耸耸肩,答得理所当然。 试映会结束后是简单的茶歇,接下来的高层会议岳江远没份参加,先一步回去,还顺路带上要去取文件的简。 车发动之后岳江远看似满不在乎地问:“觉得如何?” 简当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有一部典型的唐棣文的电影……我看的时候一直在想,他年轻时肯定失恋过无数次,才能把这么简单一个暗恋的故事讲的这么……” 她忽地停下,面对岳江远投来的诧异的询问目光只是微微一笑,顿了片刻才说:“非常好。我都被感动了。” “什么叫‘你都被感动了’?”岳江远不以为然地追问。 简呵呵地笑:“试映时我坐在你后面两拍,看你左顾右盼心不在焉,看来是先看过了?这次剪片你也在旁边?” “没有。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样片。‘非请勿入’的牌子我还是认得的。而且,我刚才走神得厉害,根本不记得了,所以才问你。” “哦?”简惊讶地一挑眉,尔后点了点头,收住笑容回答他,“看刚才的反映我估计不要再改动什么了,大后天是稍大规模的试映会,到时候收到的反馈会更多一点……岳江远,他这是集众人之力成全你,而且,假若我眼光不错的话,一定成效卓然。” 岳江远握方向盘的手抖了一下,然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这最细微的波澜却被简尽收眼底,她只是一笑,平静地说:“作家会在自己作品里留下情人的身影,作曲家则谱曲,画家与摄影家更直接一些,用画笔和相机来记录,这都是寻常事。” 岳江远却答:“很多时候这也是厌倦之后的收场,或者平白无聊时不痛不痒的回忆。” 简瞥他一眼,笑说:“这叫什么话?我是往好处说。岳江远,你前途无量。” 岳江远没答话,方向盘一转,拐到唐棣文住处所在的路上,车速慢下来之后,他才说:“我只希望有一天,能在他的电影里台词多一点。不过照我目前的水平来看,还是奢求了。” 简拍了拍岳江远的肩膀:“路总是能走出来的。而且,你根本不需要什么台词,只这一双眼睛,就够了。” 说完她笑起来,笑声中三分玩笑七分喟叹。岳江远倒也不深究,绕到其他话题上:“对了,听说萧明聿回来了。” 简的笑容消失了一瞬,继而又若无其事起来:“哦?回来了?他远走他乡这么多年,倒也想得到回来。难得你会留心他的消息。” 此时车已经驶入院子里,岳江远心无芥蒂地答道:“这几个月我看了不少他和楚莺当年合作的片子,在报纸上看到他的名字,也就特别留意了。好像应邀回学校参加校庆的,可能还做个演讲什么的吧。我倒是对他演的那些舞台剧很感兴趣,可惜在这边没处看。” “萧明聿,萧明聿……” 简碎碎念了两声萧明聿的名字,惹得岳江远问:“怎么,难道你也迷过他?紧张了?” 简短促地笑笑,略加夸张地抚住胸口,摇头,装若沉重地说道:“啊呀,居然被你看出来了……” 这就明摆不是真话了。 岳江远也不再问,停好车和她并肩进了屋子。早就接到唐棣文电话的管家把简要取走的文件都准备好,和茶水一起送来。 离散会还有一些时间,简也不急着回去,接过文件后决心喝口茶再走。喝茶时随手拿起茶几上的报纸,翻到娱乐版后忽然摇头:“老多了。时光不等人啊。” 知道她指的是萧明聿,岳江远眼皮也不掀接话:“瘦得厉害,所以显老。” “不是瘦,是因为他酗酒的缘故,酒精让人看起来苍老……” 她的话因为岳江远惊讶的目光而中断,简合起报纸:“我以为你知道……他曾经有端时间酗酒到不可自拔的地步,后来没多久就出国了。听说是去戒酒,一去这么多年,现在看来还是收效甚微啊。” 岳江远摇头:“我不知道。” “其实也没什么,谁又没有秘密呢。秘密的大小,和知道的人的多少成反比,不过如此。”她低头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先过去。后天试映会见吧。” …… 唐棣文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之后,客厅里素来是没有人的,在书房里找不到岳江远的人后他直奔二楼的起居室,听到房间里传来的音响声后忍不住笑了一下,脚步倒是快了。 起居室没亮灯,电视屏幕的白光投到窝在沙发上看片的岳江远的身上,有点像曝光失败的黑白照片,但是整个身体的轮廓清楚异常。 察觉门口传来的声音岳江远转过目光,朝唐棣文点头:“你回来了啊。我觉得还早啊。” “嗯,九点。” “确实还早。”岳江远挪出沙发的一半,“我一直在看片。这张刚刚开始。你要是不忙就一起看吧,还奉送评论音轨。” 唐棣文瞄了眼屏幕,站在原地一言不发良久,终于慢慢走到沙发边上,说的却和正在播的这部电影毫无干系:“片子还要继续再剪。” “嗯。”岳江远偏一偏头,对坐在身旁的唐棣文露出笑容,“其实如果可以,后天的试映会我不想去。今天我坐在放映厅里,只觉得不自在。” “不自在在荧幕上看到自己的脸?” “一点不错。觉得很空,假,而且滑稽。” 唐棣文低低一笑,听岳江远继续说:“我不太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乐而不疲地反复看自己当年演过的片子。我才拍完就不想再看一眼了。” “二十年后你会想的。胶片记录了你风华正茂的时候。” “以一种欠缺诚实的方式。” “以一种更优美的方式。” 岳江远不置可否地低笑,指着正好出现在屏幕上的萧明聿的脸对唐棣文说:“他回来了。假设我是他,就不会再看年轻时候拍过的片子,愈发显得自己衰老不堪,又有什么意思。” 再次的沉默之后,唐棣文的声音似乎有点勉强:“那是因为你还没到我们这个年纪。” “你再看当年自己拍过的片子,就比如这部,作何感想?” 这次唐棣文没有作声,一直没有作声,仅仅盯着屏幕。岳江远最初以为他这是用心以致什么都听不见,很久之后才发觉他不过是走神。和影片中明媚大好的气氛不同,房间里的温度像被某种无形的物质笼罩,变得压抑寒冷。 岳江远靠过去,碰了碰唐棣文的胳膊:“喂……” 唐棣文只是避了避,片刻之后意识到身边的人不过是岳江远,才以不免迟钝的动作靠到沙发上。如是一来双方都没有了动作,靠得很近,却沉默地看着背投彩电里正在上演的好戏。 唐棣文的手抚上岳江远脊背的那一刻强迫自己专心致志的岳江远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在他发觉停在他背上的不过是唐棣文的手后他蓦地挺起的脊背又放松下来。扭头看了眼唐棣文那,倒也没有多说话。渐渐的,唐棣文的手顺着脊柱抚到岳江远的肩,手背在他的颈上流连一阵,才扳过他的脸,开始亲吻。 最初只是轻吻,岳江远忍不住笑了,吻回去,然后想推开他把已到尾声的片子看完。但是这时无论是吻的力量,还是抚摸的力气都没有预兆地加大,唐棣文几乎是捏住岳江远的手臂,压住他的肩膀,用力的亲吻;每一下的抚摸都带来几乎可以用“疼痛”来形容的触感。岳江远并不习惯这样的力气,下意识地要躲开,却被抓得很紧,唐棣文没有留指甲,手指还是透过睡衣嵌进手臂上的肌肉里。 亲吻之际压到遥控器,屏幕上顿时只剩下一片幽幽的蓝光。当唐棣文的手顺着睡衣的领子往背上滑时,脑海中电光火石一闪,岳江远忍无可忍地用力推开他,这一下他咬到自己的下唇,条件反射之下眼睛立刻酸了,只是此刻顾不得这么多,他皱眉问大失常态的唐棣文:“你晚上没有喝酒,不要认错人了。” 唐棣文身子往后一仰,就像被人重重敲了一棒。光线这么暗,岳江远还是看见他发白的脸色。他不由得担心:“喂,你没事吧。血压不对?” 唐棣文只是反复地打量他,摇头,抓住岳江远手臂的手慢慢松开。两相对峙许久,唐棣文哑声说:“我这是在自己家里,没有认错人。” “没有认错,那就是找错了。” 冰冷的目光在同样面无表情的岳江远身上一扫,唐棣文站起来,要往门外走。岳江远看着他的背影,就这么被无形的无名力量驱动着,跟着站起来,用力拉住他的胳膊,使劲一扯。 他们一齐摔到地上,好在地毯铺得厚,这样用力地摔下去,竟然也没有摔伤。摔倒后唐棣文甩开手,脸色平和,并没有怒气,只是要起来回自己的房间;岳江远看他坐起来,忽然地叹气,气势顿时弱下去,坐起来,手绕住唐棣文的脖子,又叹了口气,额头抵在他肩上,静了一阵,送上一个吻,终于,两个人拥抱纠缠在一起。 最初心照不宣的妥协和退让很快被更激烈的情感和动作取代,唐棣文的吻刷过岳江远的脊背,自颈子逐步蜿蜒向下;他的每一下抚摸依然用力,像一定要留下印记。幽暗之下岳江远自然看不清什么,在痛楚所带来的脑海中短暂空白的间隙,有些念头偏偏不由他不去想,然后那些刚刚成型的念头再被□□的疼痛打断,如此反复再三,当唐棣文的唇找到他的嘴唇时,岳江远舒展开眉头,睁开眼,看见唐棣文粘着汗的头发,裸露的肩背彷佛光滑柔韧的藤条,再向上,天花板一片黑暗。 他忽然听见一个名字,很模糊,但总归是别人的。肢体纠缠的两个人几乎同时僵住,目光相接,却没有更多言语。岳江远掐住唐棣文的手臂,低声说,混蛋,却去吻他。 感觉到有东西正吹拂过脸颊,岳江远挣扎了一下,却还是没有从睡眠女神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不耐烦地翻过身继续睡。 忽然闹钟响起来。 声音近在耳边,岳江远只是重重翻了几个身,不愿理会,指望着它闹完一阵安静下来。然而唐棣文房间里的闹钟也是特别顽固,响得不依不饶。无奈之下岳江远从被子里伸出手,朝床头柜一扫,这下没按下闹钟,到把闹钟整个扫到了地板上。 铃声戛然而止。岳江远坐起来,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不耐烦地把地板上的钟捡起来,看清上面的时间后正要推醒在另一侧的唐棣文,但看他睡得很好,手上动作慢下来的同时,瞥见开了一夜的窗子——风吹开窗帘,秋日的冷风一阵阵把凉意和晨光一并递进屋来。 想到唐棣文有心无心的笑语“你这个人天生没有睡回笼觉的命”,他不由得一笑,扯过搭在一边的睡袍,下床关窗。站在窗口,先借着清晨冷冽的空气让自己的脑子再清楚一点,再动手系窗帘,然后才是窗子。老房子连窗子都做得用心,一层雕花木窗,一层玻璃窗,木窗再这么多年后居然还保持得不错,上面的花纹都还很清晰。岳江远探出刚身子合拢半边玻璃窗,围墙外刺眼的白光一闪,接下来的快速远去的奔跑中的脚步声在这样宁静的清晨,更是分外清楚。 …… 与面色苍白在房间里消停不下来的岳江远相比,刚被吵醒的唐棣文有点心不在焉,即便是岳江远告诉他有人守在围墙外偷拍并成功后也没有引起他任何情绪上的波动,看上去倒是很想回到温暖的床上继续睡的样子。但岳江远过于不安忐忑的表现多少还是打消了唐棣文这个念头,他轻轻一笑,挥手道:“没事,晚一点打个电话给简,她会处理的。” 无论是神态还是语气,唐棣文都表现得轻描淡写,然而这样的轻松反而让岳江远心理愈发没有底,他试探着问:“你确定……” “不会有事的。” 岳江远只是继续狐疑地盯着他,反问:“你也不问一问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有人守在自家房子外面?” 唐棣文一摊手:“我是不在乎。我会叮嘱她处理这件事情,你不要担心。这种事情,习惯就好。” 说完他起床朝浴室走去,岳江远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既然如此那就不说吧”,静静退出去,回到自己房间给简打电话。 简在电话里面也是平静得不得了,一付“没什么了不起一定能摆平”的架势,以致岳江远放下电话后都在想是不是自己太小题大做了。但是他还来不及深想,电话铃声又响起来,简问他:“你有没有看见那个记者的脸?” “我近视,你觉得我看得清楚吗?” 简哦了一声,就匆匆放下电话,自此整整一天再没有消息。而稍后唐棣文独身一人去工作室和剪辑师再商量着片子的改动,一直忙到很晚,留下岳江远一个人在家坐立不安足足一日。 听到玄关处传来的声音岳江远立刻从书房里探出头来,唐棣文面有倦色,经过岳江远身边时脚步虽然停下来,却似乎对他一脸的担忧疑问没有回应的打算。岳江远就这么盯着他,良久之后唐棣文终于忍不住浮出恶作剧般的笑意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照片,递给他:“抢得还挺好,可以挂起来。” 岳江远悬了整天的心总算落了回去,追问一句是否还有后患,得到笃定的答案后才低头去看捏在自己手里的相片。这一看忍不住也笑了——正如唐棣文所说,无论是从角度,光线,清晰度而言,这样抢拍的照片水准的确不错。照片里的岳江远披着睡袍,探出半边身子在窗外,一只手撑住窗台,另一只手则去合开着的那一扇窗,虽然身在不甚明亮的晨光中,他的轮廓反而有被锐化的趋势。如果给不知道前因后果的人看见,定会以为是电影的剧照之类。 岳江远摇摇头,顺手把照片递还;不料唐棣文却笑着反问:“怎么,还真要配相框挂起来?” 岳江远手一顿,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缩回手,一面朝书房走一面说:“这次真是辛苦简了,明天我要好好谢谢她。幸亏这件事情顺利解决,下次我会小心一点,免得再给你惹麻烦。” 唐棣文低低笑出声来,拉住岳江远的手,告诉他:“他们要找的就是你。而且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光芒聚焦在你身上,不是我。” 他面上掠过一线愕然;唐棣文的口气还是一例的漫不经心又笃定异常,好像不是在预言,只不过是陈述事实。岳江远不太自然地清咳了下:“怎么会是我……” 唐棣文这时微笑着轻轻松松转开话题:“刚才在书房里干什么呢?” “看书,画画,等这件事情收场。” “那好,这件事就此尘埃落定,你可以继续看书,画画。我稍后就来。” 他要叫他,声音还是堵在嗓子里,就这么看他走远了,然后知道他总是要回来。 稍大规模的那场试映会反应上佳,电影如期上档,立刻好评如潮。忙碌地穿梭在各地的首映会上,无数闪光灯的照耀之下,岳江远不只一次看见最初那场试映会结束后唐棣文脸上浮现出的笑容,但是此刻不容他多想,按唐棣文教他的应付媒体,亦是进退自如,竟看不出初出茅庐的青涩。简说的对,他实在不需要什么言语,只要一双眼睛,就够了。 7 一直乖巧趴在门边的小薇小呆警觉地竖起身子时,唐棣文就知道岳江远回来了。 他习惯性地看一眼书桌上的钟,摘下眼睛后转过头去。他闻到浓重的酒味,就对正推门进来的岳江远说:“你说和朋友出去吃饭,我还以为你今天就不回来了。” 双眼发亮脸颊绯红的岳江远笑着摇头,弯下腰拍了拍拥上来的两只狗的脑袋,才走进书房:“我们都喝多了,不能开车,只能一个个等人送回来。”可能忽然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说完就显出愉快的神色来。然后明显脚步虚浮地走到窗台下常坐的位置,坐下后靠着墙壁闭目片刻,方去寻放在角落里的素描本。他翻开一页,眉心很别扭地皱起来,嘴撇了撇,类似孩子气的不满意表情让一直看着他的唐棣文笑了起来。唐棣文从座位上起来,与岳江远肩并肩地坐在地板上,还没问什么,岳江远却忽然有点狼狈又竭力自然瞄一眼身边的唐棣文,把素描本换到另一只手上,再装若自如地一点点挪到离两个人都尽可能远的地方,装作看不见唐棣文探询的目光。 见状唐棣文笑容加深,手若有若无地触到岳江远搁在地板上空闲的那只手,也很无害地问:“晚上喝了什么?” “嗯……”酒精使岳江远的大脑回路暂时短路,也无从分辨这个问题下面可能隐含的深一步的意思;而就在他老实地努力回忆之际,温暖的唇凑了过来。突如其来的吻出乎意料地热情激烈,不仅把岳江远即将出口的话堵了个干净,较之平日迟缓的大脑这下更是彻底罢工,啪,一片空白。 “嗯,威士忌,你们真行,到底是年轻人,几种牌子混在一起当水喝,还能站着回来。”唐棣文露出狡猾的笑容,注视着喘得有点费力的岳江远,“还喝了香槟?” “临走前倒是开了几瓶……”他的瞳孔蓦地收缩——在看见笑得依然狡猾的唐棣文握着他的素描本之后。 一惊之下岳江远急忙深受去抢,身体内过于充分的酒精在使思维迟钝之外,也限制了动作。唐棣文轻轻松松避开,还顺带托住重心不稳差点栽倒的岳江远,声音里的愉快淡了一点:“你喝太多了。” “我可能……是醉了……”靠在唐棣文身边,岳江远喃喃道,“不过你今天心情比我这个喝醉的人还要好……” “那是因为你喝醉了才这么觉得。坐一下,然后去睡。” 说完唐棣文瞥到素描本上翻到的那一页,笑容在下一秒消失得无影无踪;侧过头盯住醉态十足得岳江远,他默默把本子递还给他。酒力闹得正凶,天晕地转中岳江远好像忘记是谁在他身边,接过后看都不看扔到一旁,嘀咕着抱怨:“总是停不下来,画不好……” 他顺着光滑的墙壁往地板滑,唐棣文眼疾手快要捞住他,他却干脆枕着唐棣文的腿,继续抱怨:“手生了,退步了。” 张开手掌,眼角余光却怎么也避不开摊在一旁的素描本上的那只手,唐棣文定定神,去端详自己的手。但是这只手诡异地背离了主人的意志,莫名其妙地抖了一下。 他收紧手指,低头去看脸红得不像话的岳江远:“不能睡在这里,先醒一醒……” 岳江远的回答只是不耐烦的翻身。唐棣文看他这样,又好气又好笑,再推他一下,并把素描本收在手里。刚才还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岳江远忽然来了精神气力,竟一把抓住唐棣文的手,迷离的目光在画上那只手和原型和手之间反复逗留,表情十分困惑,迟迟做不来决定;但又在唐棣文要缩回手的那一刻,拉着唐棣文的手把素描本送到面前,轻轻亲吻。 然后他的力气陡然松懈下去,含糊地说:“喂……” “嗯?” “我们今天比酒,说最喜欢和最讨厌的东西……你最讨厌什么,恨什么……” 长久的沉寂。唐棣文缓慢而低沉地给出一个词:“归属。” 闷声笑了出来,岳江远说:“你不是讨厌归属,是讨厌不能掌握一切,你要拥有别人,却不允许别人踏入你的领地半分。养只猫养只狗,找个人,不过是要个随时可以分开的伴。” 这段话他说得出奇的顺当,但接下来的话又没边没际起来。唐棣文让他说了一通基本上没人能听懂的话,才拉他起来:“明天你不是也约了别人出门吗?” “他们都醉死了。” 然而唐棣文已经决心让他去睡,拉起来之后搀着步履如铅的岳江远往楼上的睡房去。收拾好一切关门离去前,唐棣文听见岳江远说了一句话。他疑心自己听错了,但还是问:“什么?” “我的答案是谎言。”他半边脸被头发遮住,漆黑的眉在眉心处蹙得紧紧。 唐棣文关上灯:“晚安。” “还有……简提议我另找,另找一套公寓……” “我知道。什么都可以天亮后说。” 第二天午饭时分,岳江远无精打采地坐在餐桌前,半天也没有吃掉面前的一半食物。餐桌另一头的唐棣文看在眼里,也只是淡淡地说:“不能喝就不要喝那么多,第二天活受罪。” 岳江远一粒粒数着米往嘴里放,每一口食物都只能提醒他酒精的味道,对于唐棣文的话他与其说是反驳不来,不如说没有这个力气。 看他这样有气无力,连头发尖都苍白的可怜样子,唐棣文没多在这个话题下纠缠下去,放下碗,捡起昨天晚上的话题:“昨天晚上,或者说今天凌晨,你说简提议你另找一套公寓。” 岳江远的动作一僵,抬起头来,有一瞬的迷惑。他看着唐棣文平静的神情,头皮顿时发麻:“我昨天回来说了这个?” “提到了。不过你那个时候醉了,所以我不知道是不是酒话。” 岳江远叹口气放下碗:“我不知道。我觉得哪怕找一套公寓空着也是。一个多月前照片那件事,还有最近乱七八糟这些鬼事,采访什么的……我不想给你添这些没必要的麻烦。” 含义模糊的笑浮现在唐棣文脸上:“我把得力的助理让给你作经纪人,她着手工作的第一件事,就是策反?哦,这个词用得不对,我应该找个更恰当的……” 宿醉的后遗症之一头痛此刻发作得更厉害。岳江远按着太阳穴,正要打断他,唐棣文自己却没有说那个“更合适”的词,很干脆地点点头:“如果你拿定主意,随便你,我没意见,需要我找个房产中介吗?” “我没有说要搬……” “我说了随便你。” 岳江远皱眉:“第一,这件事情没有定论;第二,昨天我喝醉了;不过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无论是我自己还是简,都没定主意,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如果你问室内装潢,我倒可以给你点意见。”唐棣文扯过手旁的报纸。 岳江远忽然觉得自己没耐心拐弯抹角不着边际的交谈方式,也可能身体里残余的酒精的威力犹在,他声音高起来:“昨天还好好的。你又怎么回事?” “我不能替你拿主意,我的意见是随便你。” 岳江远反唇相讥:“你也有不能替人拿主意的时候?既然如此,这次拍电影的整件事也就没有了。电影上映也一个多月了,你的脾气反而越来越坏,我还以为你的焦虑期应该早过去了。” 唐棣文索性放下才拿起来的报纸,神情冷淡:“我很好,现在是你开始发脾气。” “你也可以了!公映至今你都在发神经病,忽冷忽热的,不管我问什么都是这样。唐棣文,更何况你从来都不会因为缺了谁不舒服。” “你酒还没有醒?” “我不酗酒,也没酒精中毒前科。” 唐棣文直视岳江远:“你到底要说什么。” “是你到底要说什么?我向你要意见,你什么也没有说。” “我没意见。” 岳江远有三秒钟的沉默,然后点头:“我明白了。” 说完他扔下唐棣文独自离去,唐棣文没有看他,拿起报纸,继续翻。 几乎是在赌气,岳江远很快选定房子,约好在第二天上午看房。出门前经过已经被低气压笼罩一天的厅堂时他瞥见唐棣文坐在沙发上,面前摊了一茶几的钥匙。 他不由得慢下脚步,唐棣文也看见了他,对他轻轻点了下头,神情很平静,甚至有点笑意。岳江远彻底停下来,迷惑地看着他,又很快明白过来,从口袋里找钥匙,往茶几上扔去,也很平静地说:“对不起,我忘记了,钥匙在这里。” 唐棣文却说:“你先坐。” 他依言坐在唐棣文对面,木然对着一排钥匙。唐棣文看了他一眼,拿起岳江远扔给他的钥匙串,开始往上面加钥匙。 岳江远呆了一呆,更是震惊:“你……” 唐棣文抬起头对他笑了笑:“直到昨天管家告诉我,我才知道这个房子和院子有这么多门。进院子就有四个,屋子的后门钥匙我记得你也没有……” 这时唐棣文已经把之前岳江远没有的那些侧门后门偏门的钥匙统统串好,又扔给他。岳江远掂了掂,忽而叹气:“你是这个世界上我所知道的脾气最不可预测的人。时冷时热,你觉得很好玩吗?” “你的脾气也发完了?” 岳江远目光一闪,摇头:“还少了一把。” “什么?” “你卧室里,那个地下室的钥匙……就是装漂亮男孩木头箱子的那个……”话没说完,笑意已经先一步背叛没有感情的言语,把面具裂出无数条缝隙。 “你知道为什么我的脾气不可预测?” “为什么?” “因为我不可预测。” 岳江远更浓的笑意被手机铃声稍稍中断。他看了眼唐棣文,才去接简的电话。听了几句后,说:“随便吧,只是一套房子,随便摆点什么都好,我反正不去住。” 再说了几句他挂了电话,坐回沙发上:“不可预测?这句话太轻了,至少是喜怒乖戾。” 唐棣文耸肩,一副“随便你什么说”的神情;他忽然又变得这么好,岳江远反而有点手足无措,但短暂的思考之后,他再度以两人之间所熟知的妥协方式结束了这场为期数日的冷战。 他说,你总有一天会离开的。所以现在我要多留住你。 ——你的不可预测又开始发作了? ——我答应教你的最好的事才刚刚起头,不过,最后的结果,我已经能看见了。 三年后。佛罗伦萨。 佛罗伦萨老城的街道,大多不宽,曲曲折折之中,却另有一番天地。也是因为道路窄,街道两边的老房子的阳台隔得近,彷佛一伸手,就能摘到对面人家阳台上的花。 这边窗子后面露出张脸,在看见对街房间里的住客也是一样黑头发黄皮肤的东方人后,年轻的女子露出诧异之后的微笑,推开窗子的动作慢了小半拍。点头致意后,对面阳台上的男人开口,别人都说第一次来佛罗伦斯要找间能看得见好景致的房间,我看来是要留下遗憾了。你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卡。 导演喊停,比出OK的手势。 自从凭借唐棣文导演的那部电影得到当年金像奖的最佳新人奖之后,岳江远面前的道路就在下一个瞬间宽阔起来。就在旁人惊叹哪里冒出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的时候,他已经在好几部风评票房皆佳的影片里出现,然后又以更快的速度主演一些让年轻女孩子无法抗拒的角色,他都是出现在文艺片里,有着彬彬有礼的温和笑容,低调甚至沉默,却随时可以为所爱付出一切。如果影片的最后他与心爱的恋人长相厮守,电影院里笑声感慨一片;若他最终真的为爱而死,电影院里泪流成河。或许大多年轻女子都想过有这么一个人,是最忠诚的情人和仰慕者,对着你微微一笑,世界黯然无光;即便不是情人,也是永远的朋友和兄长,永远在身后三步的地方,永远不会背离。他不是最优秀的,却对自己而言是最好的,他目光转过来,看着你,你就是光,是世上一切的最美好。他撑得起天空来。 关于英雄和王子的美梦,永远不会消失。 偏偏荧幕上,真的有了这么个人。 岳江远拍电影,偶尔客串模特。参与的电影鲜有风评不佳的,和他合作女演员不吝言辞地赞誉他的同时,绯闻却无迹可觅,影迷数量更是几何倍数上涨。有人说他运气太好,艳羡也好,嫉妒也罢,这样的机会的确不是人人都有,只有极少数圈内人看得见他身后那个模糊的影子,然而,谁又在乎。 现在他在意大利,在知名导演的剧组里,出演缘分与别离的故事。影片的女主角谢颖是环晏大股东的远亲,小姑娘的眉毛极有特色,于娇美之外平添三分英气。少不了的还有本地演员,男男女女,大多窈窕健美,一笑一颦间,有着彷佛被地中海海风带来的独特风情。在这样的环境下不可能不愉快,而事实也是出外景的这几个礼拜他也的确过得很愉快,甚至还觉得时间太快,不留神中光阴前行如梭,今天的几个镜头拍完,再不到两天,也就该回去了。 拍完男女主角隔街初遇的镜头,其实只剩下最后一个镜头。所以当上一个镜头一条顺利通过后,在场的工作人员都笑着鼓起掌来。笑闹了一阵岳江远和谢颖各自去换衣服卸妆,等待着太阳落山。虽然影片里两个人缠绵万状,但镜头之下却没有什么话说,换好衣服在监视器里看完刚才那条的效果,就只得干坐了。 不到半个小时他已经看了若干次表,忽然简凑过来,附耳低语:“我和导演协调过了。提早半个小时回来就好。你请我喝杯咖啡吧。” 这时不要说一杯咖啡,就是要请一顿大餐,岳江远也是十万个乐意的。 鲜花圣母玛利亚大教堂在阳光下别有庄严的美感。露天咖啡座上,岳江远一面盯着教堂前广场上嬉戏笑闹的孩子,一面听简感慨:“这个世界上有的地方远不如传说中那么好,有的地方却比传说中还要好。这样的地方,就该待上一辈子。” 奔跑的孩子惊起广场上的鸽子,洁白的羽翼反射出太阳的光辉。岳江远懒洋洋靠在椅子上,搅着咖啡:“后天就要走了,下次再说吧。你这次来意大利全当度假,还不够么?” 简便笑:“还有这样的度假?每□□五晚九跟在你身边,而且啊,就为刚才的救急这笔钱你花的也不算冤枉。” “那除了刚才你拉我出来喝咖啡,好像这十来天也没有做什么。” 简立即反驳:“化妆不都是我亲历亲为的吗?” “所以剧组的化妆师看到你就红了眼。” 简笑不可抑,好半天才停下来:“我这几年这么辛苦,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道赚个休假都不应该吗?对了,这家的咖啡和点心真不错,旅游指南上推荐的?” 岳江远稍稍收敛点笑容,语气平淡地说:“不是。我来之前他特意提醒我有空来这里坐一坐。前段时间太忙,今天才得空。” 他越忙,就愈发显得唐棣文清闲无比——他片约不断,唐棣文却连续三年一部电影也没经手;岳江远在外地拍片,唐棣文八成在别处郊游;如果岳江远在山地,唐棣文基本上就到海边;岳江远交际应酬越是多,唐棣文越是不愿意出门;就算两个人都在家,这个刚刚起来,那个睡得正好,生物钟也鲜有能配合得好的…… 岳江远在聚光灯下益发光芒夺目,唐棣文就更是不动声色,好像可以躲到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 然而无论如何,他们依然在一起。 他动身来意大利的前几天唐棣文和老朋友约了去异地钓鱼,因为当天晚上有个活动岳江远只送他到门口,看他这样了无牵挂,岳江远忍不住抱怨:“我们似乎也很久没有一同出去过了。而且不过是几年前的事情,明明忙得不可开交的人一般都是你,怎么就颠倒过来了?” “因为你应该做这些事情,年轻人。”唐棣文摊开手,笑得理所当然。 摇了摇头,岳江远暂时不去想这些事情,他拣了块看起来不错的松饼,塞在口里,又说:“他推荐了不只一个地方,就这里最近。像美术馆这些地方,根本没时间去。等今天把最后一个镜头拍了,如果明天没什么要补拍的话,明天去好了。” “这个他倒是很仔细地告诉你……”简说到一半忽然呈现出呆滞状态,直勾勾盯着岳江远身后的某处,如果不是那蜀地的狗看到太阳的表情,就应当是在青天白日下看到一只恐龙什么的。 岳江远不由好笑,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喂,你的艳遇已经不少了,不至于看得目瞪口呆吧?” 他取笑着简,慢腾腾回头。哪知道下一刻的反应比简大得多,咣一声轻响,咖啡杯翻在桌面上,围着点心碟缓缓打转。 众目睽睽之下唐棣文的拥抱终于让岳江远回过神来。他还是瞠目结舌,知道唐棣文拖过一张椅子加到这一桌来了,岳江远终于问:“你……你怎么到这里的……” 唐棣文最初只是埋头看单,点好咖啡后微微地笑:“我记得今天是你出外景的最后一天,想让你和我一起去见一个人。刚刚到,本来打算喝杯咖啡再去找你。” “嗯……”岳江远不太自在地点头,“你也不事先说一声。我们偷了个几个小时的闲,过来坐坐。我们要去哪里?” 唐棣文看表:“不急。大概什么拍完?” “在等太阳下山。如果顺利的话,也就是几分钟。” “那好。”唐棣文点头,打量一阵岳江远,就评价,“黑了。” “天天在外面,不黑才怪。你还没有告诉我要去哪里,怎么说来就来,至少打个电话啊。如果计划临时有变化,那怎么办?” “那就只能一个人去了。” 他说的干脆,岳江远愣了一下,浮出微弱的苦笑,顺带瞄了眼变得不太自然的简,点头:“啊,好,我明白了。” 很快咖啡端上来,唐棣文看起来兴致还不错,不见长途旅行和时差照成的倦意,喝着咖啡的同时,问岳江远在佛罗伦萨的这些天去了哪里。当岳江远告诉他除了拍片所必须停留的外景地之外也没去哪里后,唐棣文微微皱起眉:“哦?” “其实该去的也都去了。只是时间紧张,没办法多停留仔细看罢了。” “没关系,有些地方是不可能只来一次的。” 岳江远被唐棣文的忽然出现带得心情很好,就接着话玩笑:“这话不错。不过如果这片子的导演是你我说不定反而有了闲逛的机会,正好向你这边温习忙里偷闲的本事。” 这时简打断他们:“对不起,时间差不多了……” 岳江远意外地问:“这么快?” 再次得到确切的答案后,他转向唐棣文:“一起去吗?还是……” “我在这里等你好了。”唐棣文断然拒绝。 即便他这么干脆,岳江远还是告诉他外景地,这才和简匆匆离去,回到外景地,准备那最后一个镜头。 夕阳投在古老街巷的古老建筑的墙壁上,带来无以言喻的沧桑的美感。曾经映出如花笑靥的窗户如今紧紧地合着,窗帘低垂,一片宁寂。 他站在同样古老的街面上,仰着头默默看着那扇窗户。夕阳把倒影拉得又瘦又长,橙色的光芒之下,面孔的轮廓,手指,发尖,甚至睫毛,都被镀上金光。 他想到初见的那一天,相处的寥寥数日,她说起自己的故事,发生在这个城市里的那个约定。她为了约定而来,最终为约定离去,只留给他记忆。 她说记忆是什么,记忆是永远只会被时光美化的花朵,香气如酒,慢慢为时光酝酿。 她当然还说了别的什么,但是他只记得某天晚上,两个人微醉,她的鞋跟断了,他背她走过但丁遇见贝特丽斯的桥,她伏在他耳边喃喃说,有的人的一辈子,永远抵不到三四天。 他现在终于知道了。 轻轻叹了口气,他移开目光,却不死心地再一次盯住那扇窗户。夕阳下窗户无声地开了,她探出半边身子,对他微笑,告诉他,如果一年后她再等不到那个人,她就在这里等他。 他终于说,我爱你。 人影迅速地消失不见,他的目光有一瞬的迷茫,声音轻下去,神情却在同时柔软起来,我爱你,我爱…… 爱字最终成为唇边一声温柔的叹息,他再看一眼窗台,转身离去。 导演没有喊停,岳江远就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巷子的尽头,还是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不得不转过身,问:“可以了吗?还是再拍一条?” 凝固的画面恢复生动。导演点头:“完美。不需要再拍了。” 香槟酒瓶塞冲开的声音和欢笑声很快蔓延开,他们互相拥抱,热情的意大利人更是亲吻每一个他们可以拉到的人,整个场面一下子不可收拾,不知道多少人大喊晚上要开派对,导演和制片被拉着胡乱地跳起舞…… 简跑过来,狠狠地拥抱他一下:“下次你接受采访的时候大概新闻稿可以这么写,‘岳江远只有两种演技,说话的,和不说话的’。” 岳江远皱起眉头来,回抱她:“你知道吗,你不说话的时候,远远好过你说话时候。” 简放肆地笑,这时又有其他人冲过来拥抱亲吻他,递给他纸杯装的上好香槟酒,告诉他晚上在哪里哪里吃饭,吃完又如何如何狂欢。岳江远一一应承着,看了一眼身边的简,简对他点头,他们悄悄离开,卸了妆之后,简把护照交给他,保证:“你去吧,一切没有问题。” 他道谢之后,快步往这条作为拍摄场地的巷子外面赶去,想尽早与唐棣文会合。可是才赶到巷口却被等在那里的唐棣文吓了一跳。反复打量了好几眼,确定那个人的确是唐棣文之后岳江远才说:“不是说好了在咖啡座等吗?” “我改变主意了。”唐棣文掐了香烟,“我也看见了最后那个镜头。” “哦?”岳江远只是笑,“觉得怎么样?” 他似乎认真想了想,不紧不慢地开口:“我觉得我们都忘记一件事……” “什么?”岳江远反映不过来。 一个绵长而亲密的吻之后,唐棣文笑眯眯说出答案:“问候吻。” 岳江远却不放过他:“你又转移话题。” “你护照带了?” “嗯。喂,你……” “我们走吧。不然赶不上飞机了。” “我们究竟要去哪里?” “法国。”
6 “试片都开始了,你到哪里去了?” 电影公司内小放映厅的外面,简叫住气喘吁吁跑过来的岳江远。岳江远朝她点头:“临时有个电话,不知不觉就过了时间了。开始很久了?” “还好。算了,我们也快进去吧。我带你到唐棣文旁边的位子上去。” 简推开放映厅的门,只见柳婧如花笑靥。两个人由是短促地交换了下目光,看清对方脸上含义各不相通的笑容,却都没有加以评论,只是轻轻带上门,向剧组主创人员和投资方所在的放映厅中排走去。 唐棣文身边的好几个位子都是空着的,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岳江远已经挑了距唐棣文两三个座位远的位子坐下。但是刚刚坐定,另一头的唐棣文朝他招手,低声说:“你坐过来。” 再次落座之后唐棣文说:“你迟到了。” “嗯,我临时接到个电话,说着就忘记时间了。我在门口遇见简,她说才开始。” 一如往日,唐棣文没有问电话是谁打的,更不会关心电话的内容,只是压低声音说:“五六分钟而已。你仔细看,觉得哪里有问题稍后告诉我。”说完他再不说一句话,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看两天前才剪出来的片子。 放映厅里格外静,除了影片本身的声音再听不到旁人的窃窃私语声,刻意维持的安静直到岳江远的第一个特写镜头的出现才忽然中止。忽然而起的低低讶异让身在其中的岳江远没来由的紧张,这时坐在他后面一排的柳婧扯住他的外衣,他会意地往后靠,柳婧凑到他耳边轻语,经过几个月的合作,他也习惯她漫不经心的调笑口吻:“是不是忽然觉得自己长了两张脸?” 岳江远看一眼大屏幕上的脸,只是低低笑了下:“这张脸也未必就是我的。” 柳婧跟着他笑笑放开手坐好。岳江远偏了偏目光,唐棣文还是专心致志不假他顾,他却再无心看片,过去几个月的种种煎熬在杀青这么多天之后才姗姗然浮上心头——原来在外景地的那些顺利的补拍镜头不过是短暂的蜜月期,真正的人生都在回到摄影棚之后…… 他摇了摇头,决定还是不要再想下去,但是这时再去看电影发觉自己已经错过不少。那还是典型的唐棣文的故事,小小的背景,不多的角色,所有的感情都隐藏在暧昧的温情之下,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是对情节最好的提示和说明。 他有点目瞪口呆的正视影片中的自己,这种事不关己的茫然感直到影片结束,灯光骤亮,掌声响起,唐棣文不动声色问他“我那天说的对不对”时才稍加镇定。岳江远盯住忽然绽开平静笑容的唐棣文,慢慢摇头:“对不起,我看片的时候走神得厉害……有点……不对,是很没有真实感。” “多看几遍就好了。你回头看。” 他迷迷懵懵转身,不大的放映厅里笑容和掌声都是朝他们二人所在的方向来的,那些笑容看得岳江远有些头晕,下意识地侧身,好像如此就能避开这些笑容掌声中包含的赞誉,使之全部归于身边的唐棣文。然而唐棣文却在对他微笑,这一个瞬间岳江远终于明了,言语再次成了最无意义的表达方式,只是岳江远还是要说,竭力镇定地说:“哦,留在你身边的每一个都是如此吗?” “是啊,只要我愿意。”唐棣文耸耸肩,答得理所当然。 试映会结束后是简单的茶歇,接下来的高层会议岳江远没份参加,先一步回去,还顺路带上要去取文件的简。 车发动之后岳江远看似满不在乎地问:“觉得如何?” 简当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有一部典型的唐棣文的电影……我看的时候一直在想,他年轻时肯定失恋过无数次,才能把这么简单一个暗恋的故事讲的这么……” 她忽地停下,面对岳江远投来的诧异的询问目光只是微微一笑,顿了片刻才说:“非常好。我都被感动了。” “什么叫‘你都被感动了’?”岳江远不以为然地追问。 简呵呵地笑:“试映时我坐在你后面两拍,看你左顾右盼心不在焉,看来是先看过了?这次剪片你也在旁边?” “没有。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样片。‘非请勿入’的牌子我还是认得的。而且,我刚才走神得厉害,根本不记得了,所以才问你。” “哦?”简惊讶地一挑眉,尔后点了点头,收住笑容回答他,“看刚才的反映我估计不要再改动什么了,大后天是稍大规模的试映会,到时候收到的反馈会更多一点……岳江远,他这是集众人之力成全你,而且,假若我眼光不错的话,一定成效卓然。” 岳江远握方向盘的手抖了一下,然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这最细微的波澜却被简尽收眼底,她只是一笑,平静地说:“作家会在自己作品里留下情人的身影,作曲家则谱曲,画家与摄影家更直接一些,用画笔和相机来记录,这都是寻常事。” 岳江远却答:“很多时候这也是厌倦之后的收场,或者平白无聊时不痛不痒的回忆。” 简瞥他一眼,笑说:“这叫什么话?我是往好处说。岳江远,你前途无量。” 岳江远没答话,方向盘一转,拐到唐棣文住处所在的路上,车速慢下来之后,他才说:“我只希望有一天,能在他的电影里台词多一点。不过照我目前的水平来看,还是奢求了。” 简拍了拍岳江远的肩膀:“路总是能走出来的。而且,你根本不需要什么台词,只这一双眼睛,就够了。” 说完她笑起来,笑声中三分玩笑七分喟叹。岳江远倒也不深究,绕到其他话题上:“对了,听说萧明聿回来了。” 简的笑容消失了一瞬,继而又若无其事起来:“哦?回来了?他远走他乡这么多年,倒也想得到回来。难得你会留心他的消息。” 此时车已经驶入院子里,岳江远心无芥蒂地答道:“这几个月我看了不少他和楚莺当年合作的片子,在报纸上看到他的名字,也就特别留意了。好像应邀回学校参加校庆的,可能还做个演讲什么的吧。我倒是对他演的那些舞台剧很感兴趣,可惜在这边没处看。” “萧明聿,萧明聿……” 简碎碎念了两声萧明聿的名字,惹得岳江远问:“怎么,难道你也迷过他?紧张了?” 简短促地笑笑,略加夸张地抚住胸口,摇头,装若沉重地说道:“啊呀,居然被你看出来了……” 这就明摆不是真话了。 岳江远也不再问,停好车和她并肩进了屋子。早就接到唐棣文电话的管家把简要取走的文件都准备好,和茶水一起送来。 离散会还有一些时间,简也不急着回去,接过文件后决心喝口茶再走。喝茶时随手拿起茶几上的报纸,翻到娱乐版后忽然摇头:“老多了。时光不等人啊。” 知道她指的是萧明聿,岳江远眼皮也不掀接话:“瘦得厉害,所以显老。” “不是瘦,是因为他酗酒的缘故,酒精让人看起来苍老……” 她的话因为岳江远惊讶的目光而中断,简合起报纸:“我以为你知道……他曾经有端时间酗酒到不可自拔的地步,后来没多久就出国了。听说是去戒酒,一去这么多年,现在看来还是收效甚微啊。” 岳江远摇头:“我不知道。” “其实也没什么,谁又没有秘密呢。秘密的大小,和知道的人的多少成反比,不过如此。”她低头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先过去。后天试映会见吧。” …… 唐棣文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之后,客厅里素来是没有人的,在书房里找不到岳江远的人后他直奔二楼的起居室,听到房间里传来的音响声后忍不住笑了一下,脚步倒是快了。 起居室没亮灯,电视屏幕的白光投到窝在沙发上看片的岳江远的身上,有点像曝光失败的黑白照片,但是整个身体的轮廓清楚异常。 察觉门口传来的声音岳江远转过目光,朝唐棣文点头:“你回来了啊。我觉得还早啊。” “嗯,九点。” “确实还早。”岳江远挪出沙发的一半,“我一直在看片。这张刚刚开始。你要是不忙就一起看吧,还奉送评论音轨。” 唐棣文瞄了眼屏幕,站在原地一言不发良久,终于慢慢走到沙发边上,说的却和正在播的这部电影毫无干系:“片子还要继续再剪。” “嗯。”岳江远偏一偏头,对坐在身旁的唐棣文露出笑容,“其实如果可以,后天的试映会我不想去。今天我坐在放映厅里,只觉得不自在。” “不自在在荧幕上看到自己的脸?” “一点不错。觉得很空,假,而且滑稽。” 唐棣文低低一笑,听岳江远继续说:“我不太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乐而不疲地反复看自己当年演过的片子。我才拍完就不想再看一眼了。” “二十年后你会想的。胶片记录了你风华正茂的时候。” “以一种欠缺诚实的方式。” “以一种更优美的方式。” 岳江远不置可否地低笑,指着正好出现在屏幕上的萧明聿的脸对唐棣文说:“他回来了。假设我是他,就不会再看年轻时候拍过的片子,愈发显得自己衰老不堪,又有什么意思。” 再次的沉默之后,唐棣文的声音似乎有点勉强:“那是因为你还没到我们这个年纪。” “你再看当年自己拍过的片子,就比如这部,作何感想?” 这次唐棣文没有作声,一直没有作声,仅仅盯着屏幕。岳江远最初以为他这是用心以致什么都听不见,很久之后才发觉他不过是走神。和影片中明媚大好的气氛不同,房间里的温度像被某种无形的物质笼罩,变得压抑寒冷。 岳江远靠过去,碰了碰唐棣文的胳膊:“喂……” 唐棣文只是避了避,片刻之后意识到身边的人不过是岳江远,才以不免迟钝的动作靠到沙发上。如是一来双方都没有了动作,靠得很近,却沉默地看着背投彩电里正在上演的好戏。 唐棣文的手抚上岳江远脊背的那一刻强迫自己专心致志的岳江远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在他发觉停在他背上的不过是唐棣文的手后他蓦地挺起的脊背又放松下来。扭头看了眼唐棣文那,倒也没有多说话。渐渐的,唐棣文的手顺着脊柱抚到岳江远的肩,手背在他的颈上流连一阵,才扳过他的脸,开始亲吻。 最初只是轻吻,岳江远忍不住笑了,吻回去,然后想推开他把已到尾声的片子看完。但是这时无论是吻的力量,还是抚摸的力气都没有预兆地加大,唐棣文几乎是捏住岳江远的手臂,压住他的肩膀,用力的亲吻;每一下的抚摸都带来几乎可以用“疼痛”来形容的触感。岳江远并不习惯这样的力气,下意识地要躲开,却被抓得很紧,唐棣文没有留指甲,手指还是透过睡衣嵌进手臂上的肌肉里。 亲吻之际压到遥控器,屏幕上顿时只剩下一片幽幽的蓝光。当唐棣文的手顺着睡衣的领子往背上滑时,脑海中电光火石一闪,岳江远忍无可忍地用力推开他,这一下他咬到自己的下唇,条件反射之下眼睛立刻酸了,只是此刻顾不得这么多,他皱眉问大失常态的唐棣文:“你晚上没有喝酒,不要认错人了。” 唐棣文身子往后一仰,就像被人重重敲了一棒。光线这么暗,岳江远还是看见他发白的脸色。他不由得担心:“喂,你没事吧。血压不对?” 唐棣文只是反复地打量他,摇头,抓住岳江远手臂的手慢慢松开。两相对峙许久,唐棣文哑声说:“我这是在自己家里,没有认错人。” “没有认错,那就是找错了。” 冰冷的目光在同样面无表情的岳江远身上一扫,唐棣文站起来,要往门外走。岳江远看着他的背影,就这么被无形的无名力量驱动着,跟着站起来,用力拉住他的胳膊,使劲一扯。 他们一齐摔到地上,好在地毯铺得厚,这样用力地摔下去,竟然也没有摔伤。摔倒后唐棣文甩开手,脸色平和,并没有怒气,只是要起来回自己的房间;岳江远看他坐起来,忽然地叹气,气势顿时弱下去,坐起来,手绕住唐棣文的脖子,又叹了口气,额头抵在他肩上,静了一阵,送上一个吻,终于,两个人拥抱纠缠在一起。 最初心照不宣的妥协和退让很快被更激烈的情感和动作取代,唐棣文的吻刷过岳江远的脊背,自颈子逐步蜿蜒向下;他的每一下抚摸依然用力,像一定要留下印记。幽暗之下岳江远自然看不清什么,在痛楚所带来的脑海中短暂空白的间隙,有些念头偏偏不由他不去想,然后那些刚刚成型的念头再被□□的疼痛打断,如此反复再三,当唐棣文的唇找到他的嘴唇时,岳江远舒展开眉头,睁开眼,看见唐棣文粘着汗的头发,裸露的肩背彷佛光滑柔韧的藤条,再向上,天花板一片黑暗。 他忽然听见一个名字,很模糊,但总归是别人的。肢体纠缠的两个人几乎同时僵住,目光相接,却没有更多言语。岳江远掐住唐棣文的手臂,低声说,混蛋,却去吻他。 感觉到有东西正吹拂过脸颊,岳江远挣扎了一下,却还是没有从睡眠女神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不耐烦地翻过身继续睡。 忽然闹钟响起来。 声音近在耳边,岳江远只是重重翻了几个身,不愿理会,指望着它闹完一阵安静下来。然而唐棣文房间里的闹钟也是特别顽固,响得不依不饶。无奈之下岳江远从被子里伸出手,朝床头柜一扫,这下没按下闹钟,到把闹钟整个扫到了地板上。 铃声戛然而止。岳江远坐起来,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不耐烦地把地板上的钟捡起来,看清上面的时间后正要推醒在另一侧的唐棣文,但看他睡得很好,手上动作慢下来的同时,瞥见开了一夜的窗子——风吹开窗帘,秋日的冷风一阵阵把凉意和晨光一并递进屋来。 想到唐棣文有心无心的笑语“你这个人天生没有睡回笼觉的命”,他不由得一笑,扯过搭在一边的睡袍,下床关窗。站在窗口,先借着清晨冷冽的空气让自己的脑子再清楚一点,再动手系窗帘,然后才是窗子。老房子连窗子都做得用心,一层雕花木窗,一层玻璃窗,木窗再这么多年后居然还保持得不错,上面的花纹都还很清晰。岳江远探出刚身子合拢半边玻璃窗,围墙外刺眼的白光一闪,接下来的快速远去的奔跑中的脚步声在这样宁静的清晨,更是分外清楚。 …… 与面色苍白在房间里消停不下来的岳江远相比,刚被吵醒的唐棣文有点心不在焉,即便是岳江远告诉他有人守在围墙外偷拍并成功后也没有引起他任何情绪上的波动,看上去倒是很想回到温暖的床上继续睡的样子。但岳江远过于不安忐忑的表现多少还是打消了唐棣文这个念头,他轻轻一笑,挥手道:“没事,晚一点打个电话给简,她会处理的。” 无论是神态还是语气,唐棣文都表现得轻描淡写,然而这样的轻松反而让岳江远心理愈发没有底,他试探着问:“你确定……” “不会有事的。” 岳江远只是继续狐疑地盯着他,反问:“你也不问一问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有人守在自家房子外面?” 唐棣文一摊手:“我是不在乎。我会叮嘱她处理这件事情,你不要担心。这种事情,习惯就好。” 说完他起床朝浴室走去,岳江远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既然如此那就不说吧”,静静退出去,回到自己房间给简打电话。 简在电话里面也是平静得不得了,一付“没什么了不起一定能摆平”的架势,以致岳江远放下电话后都在想是不是自己太小题大做了。但是他还来不及深想,电话铃声又响起来,简问他:“你有没有看见那个记者的脸?” “我近视,你觉得我看得清楚吗?” 简哦了一声,就匆匆放下电话,自此整整一天再没有消息。而稍后唐棣文独身一人去工作室和剪辑师再商量着片子的改动,一直忙到很晚,留下岳江远一个人在家坐立不安足足一日。 听到玄关处传来的声音岳江远立刻从书房里探出头来,唐棣文面有倦色,经过岳江远身边时脚步虽然停下来,却似乎对他一脸的担忧疑问没有回应的打算。岳江远就这么盯着他,良久之后唐棣文终于忍不住浮出恶作剧般的笑意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照片,递给他:“抢得还挺好,可以挂起来。” 岳江远悬了整天的心总算落了回去,追问一句是否还有后患,得到笃定的答案后才低头去看捏在自己手里的相片。这一看忍不住也笑了——正如唐棣文所说,无论是从角度,光线,清晰度而言,这样抢拍的照片水准的确不错。照片里的岳江远披着睡袍,探出半边身子在窗外,一只手撑住窗台,另一只手则去合开着的那一扇窗,虽然身在不甚明亮的晨光中,他的轮廓反而有被锐化的趋势。如果给不知道前因后果的人看见,定会以为是电影的剧照之类。 岳江远摇摇头,顺手把照片递还;不料唐棣文却笑着反问:“怎么,还真要配相框挂起来?” 岳江远手一顿,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缩回手,一面朝书房走一面说:“这次真是辛苦简了,明天我要好好谢谢她。幸亏这件事情顺利解决,下次我会小心一点,免得再给你惹麻烦。” 唐棣文低低笑出声来,拉住岳江远的手,告诉他:“他们要找的就是你。而且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光芒聚焦在你身上,不是我。” 他面上掠过一线愕然;唐棣文的口气还是一例的漫不经心又笃定异常,好像不是在预言,只不过是陈述事实。岳江远不太自然地清咳了下:“怎么会是我……” 唐棣文这时微笑着轻轻松松转开话题:“刚才在书房里干什么呢?” “看书,画画,等这件事情收场。” “那好,这件事就此尘埃落定,你可以继续看书,画画。我稍后就来。” 他要叫他,声音还是堵在嗓子里,就这么看他走远了,然后知道他总是要回来。 稍大规模的那场试映会反应上佳,电影如期上档,立刻好评如潮。忙碌地穿梭在各地的首映会上,无数闪光灯的照耀之下,岳江远不只一次看见最初那场试映会结束后唐棣文脸上浮现出的笑容,但是此刻不容他多想,按唐棣文教他的应付媒体,亦是进退自如,竟看不出初出茅庐的青涩。简说的对,他实在不需要什么言语,只要一双眼睛,就够了。 7 一直乖巧趴在门边的小薇小呆警觉地竖起身子时,唐棣文就知道岳江远回来了。 他习惯性地看一眼书桌上的钟,摘下眼睛后转过头去。他闻到浓重的酒味,就对正推门进来的岳江远说:“你说和朋友出去吃饭,我还以为你今天就不回来了。” 双眼发亮脸颊绯红的岳江远笑着摇头,弯下腰拍了拍拥上来的两只狗的脑袋,才走进书房:“我们都喝多了,不能开车,只能一个个等人送回来。”可能忽然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说完就显出愉快的神色来。然后明显脚步虚浮地走到窗台下常坐的位置,坐下后靠着墙壁闭目片刻,方去寻放在角落里的素描本。他翻开一页,眉心很别扭地皱起来,嘴撇了撇,类似孩子气的不满意表情让一直看着他的唐棣文笑了起来。唐棣文从座位上起来,与岳江远肩并肩地坐在地板上,还没问什么,岳江远却忽然有点狼狈又竭力自然瞄一眼身边的唐棣文,把素描本换到另一只手上,再装若自如地一点点挪到离两个人都尽可能远的地方,装作看不见唐棣文探询的目光。 见状唐棣文笑容加深,手若有若无地触到岳江远搁在地板上空闲的那只手,也很无害地问:“晚上喝了什么?” “嗯……”酒精使岳江远的大脑回路暂时短路,也无从分辨这个问题下面可能隐含的深一步的意思;而就在他老实地努力回忆之际,温暖的唇凑了过来。突如其来的吻出乎意料地热情激烈,不仅把岳江远即将出口的话堵了个干净,较之平日迟缓的大脑这下更是彻底罢工,啪,一片空白。 “嗯,威士忌,你们真行,到底是年轻人,几种牌子混在一起当水喝,还能站着回来。”唐棣文露出狡猾的笑容,注视着喘得有点费力的岳江远,“还喝了香槟?” “临走前倒是开了几瓶……”他的瞳孔蓦地收缩——在看见笑得依然狡猾的唐棣文握着他的素描本之后。 一惊之下岳江远急忙深受去抢,身体内过于充分的酒精在使思维迟钝之外,也限制了动作。唐棣文轻轻松松避开,还顺带托住重心不稳差点栽倒的岳江远,声音里的愉快淡了一点:“你喝太多了。” “我可能……是醉了……”靠在唐棣文身边,岳江远喃喃道,“不过你今天心情比我这个喝醉的人还要好……” “那是因为你喝醉了才这么觉得。坐一下,然后去睡。” 说完唐棣文瞥到素描本上翻到的那一页,笑容在下一秒消失得无影无踪;侧过头盯住醉态十足得岳江远,他默默把本子递还给他。酒力闹得正凶,天晕地转中岳江远好像忘记是谁在他身边,接过后看都不看扔到一旁,嘀咕着抱怨:“总是停不下来,画不好……” 他顺着光滑的墙壁往地板滑,唐棣文眼疾手快要捞住他,他却干脆枕着唐棣文的腿,继续抱怨:“手生了,退步了。” 张开手掌,眼角余光却怎么也避不开摊在一旁的素描本上的那只手,唐棣文定定神,去端详自己的手。但是这只手诡异地背离了主人的意志,莫名其妙地抖了一下。 他收紧手指,低头去看脸红得不像话的岳江远:“不能睡在这里,先醒一醒……” 岳江远的回答只是不耐烦的翻身。唐棣文看他这样,又好气又好笑,再推他一下,并把素描本收在手里。刚才还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岳江远忽然来了精神气力,竟一把抓住唐棣文的手,迷离的目光在画上那只手和原型和手之间反复逗留,表情十分困惑,迟迟做不来决定;但又在唐棣文要缩回手的那一刻,拉着唐棣文的手把素描本送到面前,轻轻亲吻。 然后他的力气陡然松懈下去,含糊地说:“喂……” “嗯?” “我们今天比酒,说最喜欢和最讨厌的东西……你最讨厌什么,恨什么……” 长久的沉寂。唐棣文缓慢而低沉地给出一个词:“归属。” 闷声笑了出来,岳江远说:“你不是讨厌归属,是讨厌不能掌握一切,你要拥有别人,却不允许别人踏入你的领地半分。养只猫养只狗,找个人,不过是要个随时可以分开的伴。” 这段话他说得出奇的顺当,但接下来的话又没边没际起来。唐棣文让他说了一通基本上没人能听懂的话,才拉他起来:“明天你不是也约了别人出门吗?” “他们都醉死了。” 然而唐棣文已经决心让他去睡,拉起来之后搀着步履如铅的岳江远往楼上的睡房去。收拾好一切关门离去前,唐棣文听见岳江远说了一句话。他疑心自己听错了,但还是问:“什么?” “我的答案是谎言。”他半边脸被头发遮住,漆黑的眉在眉心处蹙得紧紧。 唐棣文关上灯:“晚安。” “还有……简提议我另找,另找一套公寓……” “我知道。什么都可以天亮后说。” 第二天午饭时分,岳江远无精打采地坐在餐桌前,半天也没有吃掉面前的一半食物。餐桌另一头的唐棣文看在眼里,也只是淡淡地说:“不能喝就不要喝那么多,第二天活受罪。” 岳江远一粒粒数着米往嘴里放,每一口食物都只能提醒他酒精的味道,对于唐棣文的话他与其说是反驳不来,不如说没有这个力气。 看他这样有气无力,连头发尖都苍白的可怜样子,唐棣文没多在这个话题下纠缠下去,放下碗,捡起昨天晚上的话题:“昨天晚上,或者说今天凌晨,你说简提议你另找一套公寓。” 岳江远的动作一僵,抬起头来,有一瞬的迷惑。他看着唐棣文平静的神情,头皮顿时发麻:“我昨天回来说了这个?” “提到了。不过你那个时候醉了,所以我不知道是不是酒话。” 岳江远叹口气放下碗:“我不知道。我觉得哪怕找一套公寓空着也是。一个多月前照片那件事,还有最近乱七八糟这些鬼事,采访什么的……我不想给你添这些没必要的麻烦。” 含义模糊的笑浮现在唐棣文脸上:“我把得力的助理让给你作经纪人,她着手工作的第一件事,就是策反?哦,这个词用得不对,我应该找个更恰当的……” 宿醉的后遗症之一头痛此刻发作得更厉害。岳江远按着太阳穴,正要打断他,唐棣文自己却没有说那个“更合适”的词,很干脆地点点头:“如果你拿定主意,随便你,我没意见,需要我找个房产中介吗?” “我没有说要搬……” “我说了随便你。” 岳江远皱眉:“第一,这件事情没有定论;第二,昨天我喝醉了;不过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无论是我自己还是简,都没定主意,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如果你问室内装潢,我倒可以给你点意见。”唐棣文扯过手旁的报纸。 岳江远忽然觉得自己没耐心拐弯抹角不着边际的交谈方式,也可能身体里残余的酒精的威力犹在,他声音高起来:“昨天还好好的。你又怎么回事?” “我不能替你拿主意,我的意见是随便你。” 岳江远反唇相讥:“你也有不能替人拿主意的时候?既然如此,这次拍电影的整件事也就没有了。电影上映也一个多月了,你的脾气反而越来越坏,我还以为你的焦虑期应该早过去了。” 唐棣文索性放下才拿起来的报纸,神情冷淡:“我很好,现在是你开始发脾气。” “你也可以了!公映至今你都在发神经病,忽冷忽热的,不管我问什么都是这样。唐棣文,更何况你从来都不会因为缺了谁不舒服。” “你酒还没有醒?” “我不酗酒,也没酒精中毒前科。” 唐棣文直视岳江远:“你到底要说什么。” “是你到底要说什么?我向你要意见,你什么也没有说。” “我没意见。” 岳江远有三秒钟的沉默,然后点头:“我明白了。” 说完他扔下唐棣文独自离去,唐棣文没有看他,拿起报纸,继续翻。 几乎是在赌气,岳江远很快选定房子,约好在第二天上午看房。出门前经过已经被低气压笼罩一天的厅堂时他瞥见唐棣文坐在沙发上,面前摊了一茶几的钥匙。 他不由得慢下脚步,唐棣文也看见了他,对他轻轻点了下头,神情很平静,甚至有点笑意。岳江远彻底停下来,迷惑地看着他,又很快明白过来,从口袋里找钥匙,往茶几上扔去,也很平静地说:“对不起,我忘记了,钥匙在这里。” 唐棣文却说:“你先坐。” 他依言坐在唐棣文对面,木然对着一排钥匙。唐棣文看了他一眼,拿起岳江远扔给他的钥匙串,开始往上面加钥匙。 岳江远呆了一呆,更是震惊:“你……” 唐棣文抬起头对他笑了笑:“直到昨天管家告诉我,我才知道这个房子和院子有这么多门。进院子就有四个,屋子的后门钥匙我记得你也没有……” 这时唐棣文已经把之前岳江远没有的那些侧门后门偏门的钥匙统统串好,又扔给他。岳江远掂了掂,忽而叹气:“你是这个世界上我所知道的脾气最不可预测的人。时冷时热,你觉得很好玩吗?” “你的脾气也发完了?” 岳江远目光一闪,摇头:“还少了一把。” “什么?” “你卧室里,那个地下室的钥匙……就是装漂亮男孩木头箱子的那个……”话没说完,笑意已经先一步背叛没有感情的言语,把面具裂出无数条缝隙。 “你知道为什么我的脾气不可预测?” “为什么?” “因为我不可预测。” 岳江远更浓的笑意被手机铃声稍稍中断。他看了眼唐棣文,才去接简的电话。听了几句后,说:“随便吧,只是一套房子,随便摆点什么都好,我反正不去住。” 再说了几句他挂了电话,坐回沙发上:“不可预测?这句话太轻了,至少是喜怒乖戾。” 唐棣文耸肩,一副“随便你什么说”的神情;他忽然又变得这么好,岳江远反而有点手足无措,但短暂的思考之后,他再度以两人之间所熟知的妥协方式结束了这场为期数日的冷战。 他说,你总有一天会离开的。所以现在我要多留住你。 ——你的不可预测又开始发作了? ——我答应教你的最好的事才刚刚起头,不过,最后的结果,我已经能看见了。 三年后。佛罗伦萨。 佛罗伦萨老城的街道,大多不宽,曲曲折折之中,却另有一番天地。也是因为道路窄,街道两边的老房子的阳台隔得近,彷佛一伸手,就能摘到对面人家阳台上的花。 这边窗子后面露出张脸,在看见对街房间里的住客也是一样黑头发黄皮肤的东方人后,年轻的女子露出诧异之后的微笑,推开窗子的动作慢了小半拍。点头致意后,对面阳台上的男人开口,别人都说第一次来佛罗伦斯要找间能看得见好景致的房间,我看来是要留下遗憾了。你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卡。 导演喊停,比出OK的手势。 自从凭借唐棣文导演的那部电影得到当年金像奖的最佳新人奖之后,岳江远面前的道路就在下一个瞬间宽阔起来。就在旁人惊叹哪里冒出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的时候,他已经在好几部风评票房皆佳的影片里出现,然后又以更快的速度主演一些让年轻女孩子无法抗拒的角色,他都是出现在文艺片里,有着彬彬有礼的温和笑容,低调甚至沉默,却随时可以为所爱付出一切。如果影片的最后他与心爱的恋人长相厮守,电影院里笑声感慨一片;若他最终真的为爱而死,电影院里泪流成河。或许大多年轻女子都想过有这么一个人,是最忠诚的情人和仰慕者,对着你微微一笑,世界黯然无光;即便不是情人,也是永远的朋友和兄长,永远在身后三步的地方,永远不会背离。他不是最优秀的,却对自己而言是最好的,他目光转过来,看着你,你就是光,是世上一切的最美好。他撑得起天空来。 关于英雄和王子的美梦,永远不会消失。 偏偏荧幕上,真的有了这么个人。 岳江远拍电影,偶尔客串模特。参与的电影鲜有风评不佳的,和他合作女演员不吝言辞地赞誉他的同时,绯闻却无迹可觅,影迷数量更是几何倍数上涨。有人说他运气太好,艳羡也好,嫉妒也罢,这样的机会的确不是人人都有,只有极少数圈内人看得见他身后那个模糊的影子,然而,谁又在乎。 现在他在意大利,在知名导演的剧组里,出演缘分与别离的故事。影片的女主角谢颖是环晏大股东的远亲,小姑娘的眉毛极有特色,于娇美之外平添三分英气。少不了的还有本地演员,男男女女,大多窈窕健美,一笑一颦间,有着彷佛被地中海海风带来的独特风情。在这样的环境下不可能不愉快,而事实也是出外景的这几个礼拜他也的确过得很愉快,甚至还觉得时间太快,不留神中光阴前行如梭,今天的几个镜头拍完,再不到两天,也就该回去了。 拍完男女主角隔街初遇的镜头,其实只剩下最后一个镜头。所以当上一个镜头一条顺利通过后,在场的工作人员都笑着鼓起掌来。笑闹了一阵岳江远和谢颖各自去换衣服卸妆,等待着太阳落山。虽然影片里两个人缠绵万状,但镜头之下却没有什么话说,换好衣服在监视器里看完刚才那条的效果,就只得干坐了。 不到半个小时他已经看了若干次表,忽然简凑过来,附耳低语:“我和导演协调过了。提早半个小时回来就好。你请我喝杯咖啡吧。” 这时不要说一杯咖啡,就是要请一顿大餐,岳江远也是十万个乐意的。 鲜花圣母玛利亚大教堂在阳光下别有庄严的美感。露天咖啡座上,岳江远一面盯着教堂前广场上嬉戏笑闹的孩子,一面听简感慨:“这个世界上有的地方远不如传说中那么好,有的地方却比传说中还要好。这样的地方,就该待上一辈子。” 奔跑的孩子惊起广场上的鸽子,洁白的羽翼反射出太阳的光辉。岳江远懒洋洋靠在椅子上,搅着咖啡:“后天就要走了,下次再说吧。你这次来意大利全当度假,还不够么?” 简便笑:“还有这样的度假?每□□五晚九跟在你身边,而且啊,就为刚才的救急这笔钱你花的也不算冤枉。” “那除了刚才你拉我出来喝咖啡,好像这十来天也没有做什么。” 简立即反驳:“化妆不都是我亲历亲为的吗?” “所以剧组的化妆师看到你就红了眼。” 简笑不可抑,好半天才停下来:“我这几年这么辛苦,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道赚个休假都不应该吗?对了,这家的咖啡和点心真不错,旅游指南上推荐的?” 岳江远稍稍收敛点笑容,语气平淡地说:“不是。我来之前他特意提醒我有空来这里坐一坐。前段时间太忙,今天才得空。” 他越忙,就愈发显得唐棣文清闲无比——他片约不断,唐棣文却连续三年一部电影也没经手;岳江远在外地拍片,唐棣文八成在别处郊游;如果岳江远在山地,唐棣文基本上就到海边;岳江远交际应酬越是多,唐棣文越是不愿意出门;就算两个人都在家,这个刚刚起来,那个睡得正好,生物钟也鲜有能配合得好的…… 岳江远在聚光灯下益发光芒夺目,唐棣文就更是不动声色,好像可以躲到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 然而无论如何,他们依然在一起。 他动身来意大利的前几天唐棣文和老朋友约了去异地钓鱼,因为当天晚上有个活动岳江远只送他到门口,看他这样了无牵挂,岳江远忍不住抱怨:“我们似乎也很久没有一同出去过了。而且不过是几年前的事情,明明忙得不可开交的人一般都是你,怎么就颠倒过来了?” “因为你应该做这些事情,年轻人。”唐棣文摊开手,笑得理所当然。 摇了摇头,岳江远暂时不去想这些事情,他拣了块看起来不错的松饼,塞在口里,又说:“他推荐了不只一个地方,就这里最近。像美术馆这些地方,根本没时间去。等今天把最后一个镜头拍了,如果明天没什么要补拍的话,明天去好了。” “这个他倒是很仔细地告诉你……”简说到一半忽然呈现出呆滞状态,直勾勾盯着岳江远身后的某处,如果不是那蜀地的狗看到太阳的表情,就应当是在青天白日下看到一只恐龙什么的。 岳江远不由好笑,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喂,你的艳遇已经不少了,不至于看得目瞪口呆吧?” 他取笑着简,慢腾腾回头。哪知道下一刻的反应比简大得多,咣一声轻响,咖啡杯翻在桌面上,围着点心碟缓缓打转。 众目睽睽之下唐棣文的拥抱终于让岳江远回过神来。他还是瞠目结舌,知道唐棣文拖过一张椅子加到这一桌来了,岳江远终于问:“你……你怎么到这里的……” 唐棣文最初只是埋头看单,点好咖啡后微微地笑:“我记得今天是你出外景的最后一天,想让你和我一起去见一个人。刚刚到,本来打算喝杯咖啡再去找你。” “嗯……”岳江远不太自在地点头,“你也不事先说一声。我们偷了个几个小时的闲,过来坐坐。我们要去哪里?” 唐棣文看表:“不急。大概什么拍完?” “在等太阳下山。如果顺利的话,也就是几分钟。” “那好。”唐棣文点头,打量一阵岳江远,就评价,“黑了。” “天天在外面,不黑才怪。你还没有告诉我要去哪里,怎么说来就来,至少打个电话啊。如果计划临时有变化,那怎么办?” “那就只能一个人去了。” 他说的干脆,岳江远愣了一下,浮出微弱的苦笑,顺带瞄了眼变得不太自然的简,点头:“啊,好,我明白了。” 很快咖啡端上来,唐棣文看起来兴致还不错,不见长途旅行和时差照成的倦意,喝着咖啡的同时,问岳江远在佛罗伦萨的这些天去了哪里。当岳江远告诉他除了拍片所必须停留的外景地之外也没去哪里后,唐棣文微微皱起眉:“哦?” “其实该去的也都去了。只是时间紧张,没办法多停留仔细看罢了。” “没关系,有些地方是不可能只来一次的。” 岳江远被唐棣文的忽然出现带得心情很好,就接着话玩笑:“这话不错。不过如果这片子的导演是你我说不定反而有了闲逛的机会,正好向你这边温习忙里偷闲的本事。” 这时简打断他们:“对不起,时间差不多了……” 岳江远意外地问:“这么快?” 再次得到确切的答案后,他转向唐棣文:“一起去吗?还是……” “我在这里等你好了。”唐棣文断然拒绝。 即便他这么干脆,岳江远还是告诉他外景地,这才和简匆匆离去,回到外景地,准备那最后一个镜头。 夕阳投在古老街巷的古老建筑的墙壁上,带来无以言喻的沧桑的美感。曾经映出如花笑靥的窗户如今紧紧地合着,窗帘低垂,一片宁寂。 他站在同样古老的街面上,仰着头默默看着那扇窗户。夕阳把倒影拉得又瘦又长,橙色的光芒之下,面孔的轮廓,手指,发尖,甚至睫毛,都被镀上金光。 他想到初见的那一天,相处的寥寥数日,她说起自己的故事,发生在这个城市里的那个约定。她为了约定而来,最终为约定离去,只留给他记忆。 她说记忆是什么,记忆是永远只会被时光美化的花朵,香气如酒,慢慢为时光酝酿。 她当然还说了别的什么,但是他只记得某天晚上,两个人微醉,她的鞋跟断了,他背她走过但丁遇见贝特丽斯的桥,她伏在他耳边喃喃说,有的人的一辈子,永远抵不到三四天。 他现在终于知道了。 轻轻叹了口气,他移开目光,却不死心地再一次盯住那扇窗户。夕阳下窗户无声地开了,她探出半边身子,对他微笑,告诉他,如果一年后她再等不到那个人,她就在这里等他。 他终于说,我爱你。 人影迅速地消失不见,他的目光有一瞬的迷茫,声音轻下去,神情却在同时柔软起来,我爱你,我爱…… 爱字最终成为唇边一声温柔的叹息,他再看一眼窗台,转身离去。 导演没有喊停,岳江远就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巷子的尽头,还是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不得不转过身,问:“可以了吗?还是再拍一条?” 凝固的画面恢复生动。导演点头:“完美。不需要再拍了。” 香槟酒瓶塞冲开的声音和欢笑声很快蔓延开,他们互相拥抱,热情的意大利人更是亲吻每一个他们可以拉到的人,整个场面一下子不可收拾,不知道多少人大喊晚上要开派对,导演和制片被拉着胡乱地跳起舞…… 简跑过来,狠狠地拥抱他一下:“下次你接受采访的时候大概新闻稿可以这么写,‘岳江远只有两种演技,说话的,和不说话的’。” 岳江远皱起眉头来,回抱她:“你知道吗,你不说话的时候,远远好过你说话时候。” 简放肆地笑,这时又有其他人冲过来拥抱亲吻他,递给他纸杯装的上好香槟酒,告诉他晚上在哪里哪里吃饭,吃完又如何如何狂欢。岳江远一一应承着,看了一眼身边的简,简对他点头,他们悄悄离开,卸了妆之后,简把护照交给他,保证:“你去吧,一切没有问题。” 他道谢之后,快步往这条作为拍摄场地的巷子外面赶去,想尽早与唐棣文会合。可是才赶到巷口却被等在那里的唐棣文吓了一跳。反复打量了好几眼,确定那个人的确是唐棣文之后岳江远才说:“不是说好了在咖啡座等吗?” “我改变主意了。”唐棣文掐了香烟,“我也看见了最后那个镜头。” “哦?”岳江远只是笑,“觉得怎么样?” 他似乎认真想了想,不紧不慢地开口:“我觉得我们都忘记一件事……” “什么?”岳江远反映不过来。 一个绵长而亲密的吻之后,唐棣文笑眯眯说出答案:“问候吻。” 岳江远却不放过他:“你又转移话题。” “你护照带了?” “嗯。喂,你……” “我们走吧。不然赶不上飞机了。” “我们究竟要去哪里?” “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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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 脉脉于2005-10-01 22:47:04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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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那是他到印度的第一天,按照朋友的推荐专门去了一家能远远看见恒河的餐厅。因为地点多少偏僻,餐厅里的客人并不多,本应是最热闹的晚餐时分店堂里也显出两三分的冷清来。 岳江远挑的是落地窗旁的位置,一扭头就能看见远方一袭锦带似的光芒——那是沿着恒河岸的建筑夜间散出的灯光。这时的恒河水纵然隐在夜色中,却也被清楚地指出了蜿蜒前行的方向。 其实朋友特意推荐他来此处倒不是为了风景,而是为让他亲耳听一听每晚九点之后餐厅的例行娱兴节目——双目失明的老人坐在椅子上,状若无人地用古语吟诵在这个国度里流传千载依然不朽的长诗。 岳江远靠在座位上,一只耳朵里是老者苍老嘶哑的陌生语调,另一只里则充满着临时请的翻译那口音极重的英语。其实在这日复一日的讲述中,故事早已展开到岳江远不可能理情剧情的地步,但是他没有放弃,耐心地等待着每一句的翻译。 其中有一句,翻译说,在这茫茫世间,无人能彻底摈弃所行,但若能摈弃所得,他就被称为摈弃者。 听到这里岳江远一抬头,盯住显然已沉迷到故事中去的讲述者,很快他又低下头,手不自觉地开始找烟。 …… 翻译的声音和讲述故事的老人的声音交织着,在他耳边翻覆,可是很多时候疼痛像一只巨大的钳子,足以把任何人从任何状态中拔出来。 因为痛,岳江远渐渐醒来。起初双眼无法适应强烈的光线,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四面八方涌来的刺目的白光;终于那片白光也消去,但紧跟其后的是更为强烈的疼痛,偏偏又痛不到足以让人神志不清的地步。在多重的折磨下他费力地侧过脸,努力想看清模糊作一团的四周。也不知道多了多久,他才看清病房里并不只他一人,而安静穿梭在各个病床间的护士那娇小的背影看上去竟和简有几分相似。 几乎是下意识地摇摇头,想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在回忆到来之前,无可抑止的头晕和呕吐感更快,天晕地转之际一双手扶住他,一堆复杂的单词在同时飞快蹦出来。 岳江远哪里有心去听,为了看清楚她都挣出一额的冷汗来;护士见状不妙,忙收住十分紧张急促的语气,推他重新躺回病床上,飞快奔出病房不晓得找什么人去了。 她这一扶一推只让岳江远眼前一黑,半天都没有缓过来;他忍着一阵阵的钝痛,不肯放弃地继续回想他怎么好端端地会在医院里。 终于那暂时背离他的记忆被他收拢一些,好像一直有金属在互相撞击的耳内渐渐响起别的声音,男人女人的叫声,起来得极其突兀,结束得更加突兀…… “岳先生。” 破碎的思绪被短短三个字打断。岳江远听到熟悉的语言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迅速地扭过头去,他显然忘记了之前的教训,又一次痛出一身冷汗来;刚才与他打招呼的大夫见他脸色这么难看,脸色也一变,快步来到岳江远的病床前,先测心率,再查瞳孔,一番动作之后,大夫的脸色缓和下来,转头向跟在身后的护士用英语叮嘱了几个词,才又对岳江远说:“岳先生,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岳江远合起眼,等眩晕感稍加恢复稳定才再次睁开;当他看见医生的长相,多多少少还是吃惊了——中文说的这么字正腔圆,却没想到是白种人。 没力气盯着对方多看,岳江远习惯性地蹙起眉头,慢慢回忆:“我想大概是车祸。” 年轻的大夫点头:“山体滑坡导致的翻车,你是失事的几辆车上唯一的外国人,这段时间气象局和旅游局都发布了预警公告,不建议外国游客到这一带来。” 岳江远轻轻摇头,表示自己对这个预警一无所知。这时护士回来,把一沓报告交到大夫手上,他瞄了两眼后收回目光,看着岳江远说:“你很幸运,没有严重的外伤,右手的腕关节中度扭伤,但没什么大问题;其他的擦伤和淤伤也不严重……不过从你这两天昏迷的状况来看,我们担心……”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不晓得是在考虑是否告诉岳江远,还是寻找合适的中文词汇。岳江远心想是后一种,他没有力气也不想催他,小心地靠在病床上,闭起眼睛静静等大夫告知结果。 等了一会儿,大夫再次开口,试着解释,但还是在最后无可奈何地说起英文来。但这时岳江远已经听明白了:“脑震荡?” 大夫点头,笑了笑,继续说:“你被行李砸到了后脑,而且从前几天和现在的状况来说,轻微的脑震荡是可能的,而且不排除其他的隐患。所以我们建议你还是尽可能尽快去大医院确诊……很抱歉,这里条件不够好,没办法完成这几个步骤。” 他态度真诚,岳江远却不晓得为什么自己一点也不在乎,听完这番话后只是环视了一圈病房。发觉自己这个时候还能笑得出来,他就不怎么费力地笑了一下:“我还以为我现在在新德里的哪家医院里,或者回去了。” 大夫摇头:“车祸发生后道路中断,所有的伤者都就近送到这里。这是这一带为数极少的像样的医院之一,一般的外伤或许不成问题,但是像这种程度的确诊,我们无能为力。既然你持外国护照,可以请大使馆协助。” 但是岳江远无心多听,就说:“我觉得很累,想再睡一下,但是头痛,给我打一支止痛剂吧。” 那大夫却很坚持:“岳先生,明天路就通了,你至少应该和家人或者大使馆联系,选择去更好的医院就医……” 但是说到这里他耸了耸肩,没有再继续下去,而是问:“还有哪里不舒服?” 岳江远没有把头痛和恶心告诉那个大夫,喝了一杯水后还是坚持只要一针止痛剂。他说:“我身体很好,而且只是被撞了一下,不至于脑震荡。” “你的身体条件的确不错,昏睡的这一天多里各项指数也很稳定,这也是我们为什么没有立刻把你设法转到更大的医院的原因。但是从概率的角度,遇上车祸的概率和轻微脑震荡的概率差不多,既然你遇上前者,为什么就能完全排除后者?”说完他露出不能算是完全从职业角度散发出的笑容。 岳江远瞄了他一眼,说:“大夫,你还负责算概率吗?我想要我的护照。如果行李还在的话,也请麻烦你找人拎过来。” 大夫再没多说,指导护士替岳江远打了一针止痛剂。那个护士看起来手脚很利落,但真的找起血管来简直要命。好容易推完针,岳江远不可思议地抽了口凉气,指着手臂上几个血点说:“我只是要一支止痛剂。” 脸上不见了笑容,那大夫这时淡淡开口:“岳先生,你不是在新德里孟买,恰恰相反,这里是全印度最贫穷的几个邦之一,专业的医生和护士都很缺乏;就连这家医院本身,都是联合国的产业。” 岳江远听到这里也就没有再说下去,又看了一眼那个大夫,忽然发觉他还很年轻,但即使在表达情绪,依然克制。岳江远再轻轻摇摇头,问:“如果顺利,多少天之后我能出院?” 大夫稍稍沉吟一下,说:“如果恢复得好,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 “有单人病房的话,我想就在这里住十天半个月。我还没到目的地。” 大夫有点惊讶地挑了下眉,却没有深问下去,他手头远远不只岳江远一个病人,替他再次测了脉搏和血压,等止痛剂的效力发作上来后,也就走了。 岳江远既然说了要住,就真的住了下来。大夫说的基本都对,只是些皮外伤,慢慢总能愈合。 病房外院子里有两棵菩提树,枝叶相依,郁郁苍苍撑出一片阴凉天地。岳江远没事的时候就到楼下走一走,医院里年轻的护士们凡是能得空的,都愿意找个机会和他聊一聊,说说笑笑的倒也很热闹。 那天天气不错,岳江远从自己的病房里搬了把椅子坐在树下晒太阳。一群孩子就在附近踢球,搅得整个院子尘土飞扬的,阳光慷慨地把那些灰尘托到半空中,本不起眼的灰尘在光线下顿时化身金屑,飘飘荡荡落在那群孩子们的身上。正午时光,岳江远容易眼花,好像只要一个不留神,就能看见那些笑闹嬉戏的孩子满身都是金光。 他看见那个大夫脚步匆匆地赶往病房,还是扬起手打了声招呼。看见岳江远悠闲地坐在那里大夫也停了下来,点头:“打过针了?” 偶尔又偶尔的,那个兼起主治医师职责的年轻大夫,也会在午休时候过来陪岳江远说一会儿话,这时岳江远哪怕再累也会打起精神——毕竟这是他在这个陌生地方说汉语的唯一机会。 岳江远低头看了眼手臂上的血点,然后牵一牵嘴角,也点头,说的却是全然不相干的:“你汉语说得太好,我都不习惯。” 大夫一怔,本来已经迈开得步伐又收了回来。他看了看表,觉得时间还早,就笑,慢慢说:“我念医学院的时候室友教的。太久没说,都忘记得差不多了。” “已经说得很好了。”岳江远是那种看到别人笑自己也能笑起来的人,他也微微一笑,看着大夫说,“那天你说汉语吓了我一跳。对了,这里的护士告诉我说你快要走了?” “嗯,如果不是这次的意外,这几天就要动身了,不过现在这么多病患,还要再待一个月吧。” “我也听说你已经在这里待了三年了,实在很了不起。” 那个大夫眨了眨眼睛,虽然最终又笑起来,那一瞬间的犹豫岳江远还是不小心看见了。只见他转开目光,也去看那群玩耍的孩子,还是慢慢地说:“当初也没想那么多,各种巧合之下,也就来了。后来看这里实在缺医生,不知不觉就待满三年。其实联合国给的福利不错,每年也陆续有短期的志愿医生过来,时间过得很快。” “不管怎么说,都是很有理想和热情的工作。我没想到你在这里待了这么久,真不容易。” 他忽然转回头,还是微笑:“很多事情到了最后,唯一的支持和安慰,不就是理想了吗。” “嗯……” 看见大夫深色的眼中的光芒,岳江远心思一转,总觉得面前这个人不断微笑,却在同时不断地更深地隐藏什么。念及此他悚然一惊——不断地微笑,又在笑容里隐藏一切的人,到底是谁,他是在看别人,抑或是下意识地找一面镜子。 他再度准备开口随便说点什么,以拨散心中油然而生的不快,一个奇怪的声音打断他;还来不及看清楚,一个人影先一步栽到岳江远的怀里,惊天动地地哭起来。 岳江远看清是简,倒吓了一跳。她哭得实在太厉害,抽泣着说着破碎的话语,似乎随时随地都能晕过去,他怎么也想不到还有人能有这样一个哭法,但最初的惊讶诧异过去,他平静地拍她的肩膀,并竭力听明白她究竟想说什么,但是,一切的一切,对止住简此刻的泪水,毫无用处。 她哭得久了,却还没有丝毫停住的意思。岳江远的目光无意中瞥到已经自觉站在十几步外的大夫的身上,继而发觉不知几时起,已经有一群人站得远远的,但目光无不投向他们。 他本就被简哭得心烦意乱,这下更是尴尬起来,安慰的节奏一乱,继而变得手忙脚乱起来。他手上的力道无意识地加重,终于引得简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只这短短工夫,简一双眼睛肿得像桃子,手指神经质地紧紧扭住岳江远的衬衣,用力得每个指节都发紫。 嘴唇哆嗦了半天,她终于挤出一句:“你到哪里去了……你到哪里去了啊……”同样的话语哽咽地重复了两次,脚一软,就往地上坐去。 岳江远忙架住她,但最后却是陪她一起坐在了地上。他轻声地说“好了好了,我就在这里”;同时简搂住他的脖子,哭声埋在岳江远的颈项间,闷成这边夜晚常能听见的远方天边的夏雷,而滚烫的泪则顺着衬衣领口缓缓下滑,又被高温蒸发了。 说来也怪,当岳江远听清楚简在说什么,即刻不慌了,但隐隐而来的是某种置身事外的荒谬感,他也用力去拥抱她,等她镇定下来。也许是他拥抱的力量,也许是简自己有了意识,十多分钟后,她停止发抖,推开岳江远,低头从包里掏出面巾纸恶狠狠地擦了把脸,就不顾自己几分钟前还哭得天昏地暗,用哑了的声音指责:“你知不知道找到这里有多难?你怎么能出事这么多天一个电话也不打?大家都在找你,都在找你,又都希望只是虚惊一场没有宣之于众,我还以为你怎么了……你真的不知道找到这里有多难……” 她一顿,眼看又要哭,岳江远苦笑了下,按住她的肩膀:“好了,不要哭。我差不多好了,都准备出院继续旅程了。” 简一听眼神顿时凌厉,忘了哭,盯住岳江远问:“你还要去哪里。” 这不是问句,说出来有着咬牙切齿斩钉截铁的味道。岳江远却不着急,与人周旋的本领很自然地用出来——就算对方是简。他微微一笑:“你看,你刚才一直哭,大家都在看呢。起来吧,去病房,我先给你倒一杯水。” 接下来的半天里简问他各种事情,从现在的身体状况开始,最终还是绕回怎么能受伤之后心安理得谁也不知会就这么待在医院这个话题上。起初岳江远避开了几次,转到其他话题上,后来简的倔脾气也上来,无论岳江远怎么样试图绕开话题,她就硬梆梆扔一句“我问的是你怎么能不通知我们”过去,面无表情,毫不动摇。 如此拉锯再三,双方都失去了耐心。简几乎是用吼的:“我赶过来,差不多三天没睡,从新德里过来的路还在修,颠簸得我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你是不是至少可以给我个理由?要是觉得你的死活和我们在国内的人没关系呢,好,随便你,但是你一定要跟我回去,我们去医院作全面的体检,这边我不放心!今天就走!” 岳江远还是没有动气。他坐在有阳光的椅子上,平静地看着又急又怒的简;简说完之后也看着他。两个人都不肯妥协,但后来岳江远忽然低下头,露出个笑容来,又保持着这个笑容抬头,轻轻说:“我已经出来了,短期内,就不会再回去了。” 他越是坚定,越是这种轻描淡写的表情,简不用多看也就明白了。但是此刻她听完这句话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脸色阴沉到了极致,反而能诡异地显出一丝笑意来:“好,岳江远,算我多管闲事,我活该!” 说完她拎起包,扭头就走,彻底忘记了自己来的初衷;手已经扶在了把手上,气急攻心的她眼前一黑,三秒之后才缓过来。简忽然没了发怒的力气,黯然地低下头:“不要再闹了,你这次出事,我们都吓坏了,你还是回去吧,你总要出面和大家有个解释,电影公司,影迷,这么多人……你总不能继续若无其事地旅行……” 岳江远想了想,摇头:“我还没到目的地,我也不欠任何人解释。” 她深深吸气:“你这个自私自利的混蛋!” 门被重重甩上,岳江远其实听见了简话语最后那一点点的哭音,但他闭上眼睛,什么都没有想,更罔论有所动作。他从病房的窗边听见楼下的庭院里高跟鞋匆匆跑远的声音,就再次睁开眼睛,极度疲倦地笑了。 …… 不到一个礼拜之后,岳江远已然准备出院。那是他在这个医院的倒数第二天,他吃完午饭后照例到医院的院子里晒太阳,阳光依然很好,但是空气是潮湿的闷热,他走到那棵菩提树下的椅子上,还没来得及坐下,目光就被散了一地的烟蒂吸引——很显然,在之前,有人在这个位置上,至少是以不稳定的情绪在抽烟。 他皱着眉头,踢开那些烟头,清出一片至少让自己看着舒服的空间来。但是进展到一半他又改变主意,转去搬椅子,想换去树荫的另一面。 他的动作猛然停住,就像是被人从脊背上抽去一根弦;僵立片刻,眯起眼睛细细观察了一番地上那数不清的烟蒂。 椅子被放了下来,岳江远坐在椅子上,往后仰,阳光顺着树枝的缝隙流淌下来,刺痛他的眼睛。他用手遮住双眼,手指的缝隙依然遮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光线。 可能就是在不久的刚才,有人坐在同样的位置上,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习惯性地在沉思时维持着轻轻叩打扶手的姿势,他抽烟的时候眉心总是蹙在一起——像大多数他独处时那样,偶尔想起什么时候,嘴角抿一抿,又很快恢复成若无其事的状态。 岳江远不晓得他这天是不是戴着眼镜,如果是,光线又太强,他也许会在转动目光的同时不自觉地眯眼,眼底有琥珀色的暗光,然后眼角蜿蜒出细细的纹路。那是岳江远记得的纹路,他曾经亲吻过,手指也曾在其间寻找过出路,他仍然记得当时亲吻之时亲密的湿意,也记得抚摸之际划到鬓角那微微扎手的触感,当时他不知道,那是永远找不到的路。 拒绝再想下去,他放下手,低声说,懦夫。 第二天岳江远收拾好行李离开,走到医院门口想想,决定还是向那个大夫道别兼道谢。没想到找到大夫后发觉他也是一副收拾好行囊即将远行的架势。岳江远暗暗诧异,出于礼貌却什么也没有问,反而是那大夫难得开朗地说出自己的目的地。 “你也去那里?” “你也不相信吧,我来印度这么多年,居然没有去过。” “可是你……” 他想说的是医院这么缺医生,他怎么走得开。大夫心情很好,一摊手,告诉他:“如果不是这次意外,山体滑坡的第二天我就该走了。一个月了,新医生早到了。” 岳江远恍然,他竟然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他愣愣看着大夫背起旅行包,听他提议,既然去同一个地方,那干脆结伴吧? 思考了一下,岳江远就说,我随便。 后来他们到了目的地,待了一个多礼拜,有一天晚上两个人不知道哪里发了神经,搬了一箱啤酒坐在旅馆的阳台上喝。喝啊喝啊岳江远脑子糊涂了,就问已经熟络起来的大夫,喂,你曾经迷恋过什么人嘛。 酒精也让那个大夫有点犯晕,他点头,灌一口酒,说,有啊,不堪回首。 13 岳江远在佛罗伦斯度夏的第一天,他忽然在半夜醒了。自他定居欧□□五年光景,半夜转醒的习惯渐渐改了,近两年从来没有发生过。醒来的初一刻还当是在做梦,天花板上的葡萄藤花纹更让他迷惑,后来身边的人动了一下,这才知道,原来自己醒了。 他想了想,确认自己在飞机上并没有睡着,不明白又是哪里出了问题,但睡意颇浓,辗转一阵,还是勉强睡着了。到了第二天起来吃早饭的时候,惠斯特打开报纸时忽然抬起头,问:“昨天晚上没睡好?” 岳江远端茶杯的手动了一下,挑起眉,说:“你也醒了?” “觉得你一直在翻身,因为你在做噩梦,但后来看不像,就继续睡了。” “哦,我以前半夜不是会醒吗,昨天又醒了一次。” “不是早就改过来了吗?” “是啊……” 岳江远也正要表达下自己的惊讶,电话响了。这下两个人都有点惊讶,想不通这才到一天,会有什么人打电话来。岳江远一边说“可能是推销”,就离开座位到餐厅的另一端去接电话。 他拿起听筒不到一秒就笑了出来:“我起初还以为是推销的。” “找你真不容易。”简在电话那头长长吁出口气,“先要算好时间打到英国去,正好清扫工还没离开,说是你们到意大利来了。你在这边的电话我翻了半天才翻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再等了一天,这才敢打电话来。我还担心你第一站不是佛罗伦萨,幸好你在。” 她一直语调轻松,带着惯用的调侃口吻,岳江远听了心情顿时大好,微笑着听她说下去——自当年简在印度负气离开,随后岳江远又远赴欧陆游历求学,几年间两个人硬是没有联系过一次;直到几年后她嫁给环晏最大股东的长公子,第一个孩子出生后,才算是渐渐恢复了联系,唯当年嘻笑怒骂毫无芥蒂的日子再不复寻:岳江远读完学位后,阴错阳差又转回美术执导的本行上。他不是本土人,又有心从头来过,每一步都前进得辛苦,除了周围的圈子,和国内的朋友联系日渐稀疏。而简则在相夫教子之外,竟在几年中代替无心继承家业的丈夫成为环晏的高层;她行事素来雷厉风行,进了环晏更有变本加厉的趋势,几年中环晏风头大盛,她却是忙到已经能走多少懂事的孩子都不认得她的地步了。 可是听到“幸好”二字岳江远没来由地心沉了一下,等简抱怨完一通,他才问:“这么着急找到我,总不是只为抱怨的吧。” 简笑了下,还是和刚才一样的全然不见阴霾的口气:“就看你赏不赏光了。” “怎么?” “我第二个孩子下个礼拜满月,摆了几桌满月酒准备和朋友聚一聚,你既然错过了一次,这次就不要再错过了吧。而且大家都有些年没见到你了,你就趁这个机会出现下吧。虽然我一直强调你还活着,但是活着而不和大家联系,说不过去吧。” 她语气越轻松,岳江远的眉头暗自蹙得越紧,没有觉得一点惊讶和喜悦。等简停下,他轻轻笑了笑,问:“上次你打电话来是两个月前,这么大的事,怎么一点风声不露?” 简理直气壮:“你讨厌小孩,我何必和你说这个,说了你也不见得会有什么表示。只要你能来,我就很感激了。如何,下个礼拜三,回来吧。” 岳江远没有急着答话,反而是侧头看了眼餐桌边的惠斯特。后者已经放下手中的报纸看着他,询问之意溢于言表。岳江远对他摇了摇头,总不愿意往明知道最合理的方向想,还是陪着简说下去:“孩子取名没有?男孩女孩?我们也好准备礼物。” “女孩,叫蒋蕊馥。那你就是来了,要我帮忙订酒店吗,不,还是住在我家吧,这样方便。” “她长大多半怨恨你给她取这个名字,笔画硬是比别人的多出一倍。” “那也是多年后的事情了。”简大笑,“好了,那就这么说定了?” 他这时忽地语气一转,再无笑意:“你知道我最不喜欢别人骗我。” 简一愣,静了不到一秒,方笑骂:“你又是怎么了,神经啊。” 岳江远却不说话,站在电话旁翻着台上的杂志。话筒那头的呼吸声蓦地急促起来,良久,那呼吸平缓下去,简慢慢说:“那好,你听我说,我知道这样不太合适……很糟糕,但是,你听我说,我觉得你还是回来一趟,唐……” 条件反射一般,岳江远先把电话掐了,又在良久后才发觉是自己掐的电话。他把听筒放在眼前,细细端详,仿佛至今没反应过来为什么会是自己把电话掐了。 渐近的脚步声让他回头。对上惠斯特的目光,岳江远耸耸肩:“朋友让我回去一趟。” 他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说的是多年不用的中文,惠斯特目光一闪,也用中文接上去:“我听见了。你还握着听筒,电话会打不进来。” 他手一抖,重重放下电话。这样的失态让他自己都厌烦,眉头皱起来,却勉强对惠斯特一笑:“没事了,继续吃饭吧。” 这顿饭似乎吃了特别久,两个人一直没离开餐桌,没说话,一个人看报纸另一个以慢到不能再慢的速度反复给同一块面包涂黄油。但是再怎么沉默,再怎么放慢速度,早饭还是要吃完的,只见岳江远深深地吸气,抬起眼说:“我去打个电话。” 其实他手边没有留简的电话,还是靠来电显示打回去。电话那边简的声音有点变调,不知道是懊悔还是紧张,听见岳江远的声音先开始道歉。岳江远打断她,也道歉:“对不起,太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一下子没习惯。” 简又愣住:“那你还回来吗?” “他怎么了?” 这次电话反而比上次那个更短,基本上都是简在说,岳江远就是听,偶尔嗯一声,表示自己一直在听。临了他声音低下去,没有情绪,说:“再说吧。如果我回来,会提早通知你。” “你还是现在作决定吧。我可以帮你订机票,送到你那里。” 岳江远却笑:“这么说来,是没有蕊馥的了?” 简沉默片刻,苦笑:“一个就够了。” 这次二人平静地互相告别,但还是没有定下最终的结果来。岳江远再看了眼电话,然后看表,开口时语气里已经多出种从容冷静的镇定,他问惠斯特:“你能不能把你们医院心血管科主任医师的联系方式给我?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惠斯特点头:“没问题。我这就去找。” 惠斯特没多久找到电话,打过去后对方一面说,惠斯特一面在旁边轻声为岳江远解释一些医学上专门的术语。说到最后惠斯特的脸色倒先阴沉下来,而岳江远倒似无动于衷的,默默听完惠斯特同事的解释,道了谢,挂上电话,竟然还能牵起笑容:“我都知道了。对了,今天说好去美术馆的,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换衣服吧。” 惠斯特伸出手搭在岳江远肩上,包含着安抚的意思,但岳江远抖开,仰起脸说:“没问题,我们还是尽早出门吧。” 当天夜里岳江远又一次醒了。这次他头脑清醒,却愈加烦躁,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连续两天都醒来。然后平空而起的声音惊得他差点坐起来,等发觉说话的人不过是惠斯特就干脆坐起来,用劲地搓脸,直到双颊发烫,又垂下手臂,茫然地看着黑漆漆的房间,听身边的人问:“又醒了?” “嗯。” 惠斯特把床灯扭开,陡然亮起的光线让岳江远眯起眼,很久才适应过来。但适应之后他清了清嗓子,淡淡说:“我想回去一趟。” 惠斯特微微皱眉:“你是说……” “嗯。” 他简单地应了声,算是回答了。惠斯特看了看他,眉头还是没有完全舒展开:“需要我陪你一起回去吗?” “没关系,只是去探病,很快就回来。”他很快地拒绝。 惠斯特转头去看岳江远:他的头发乱七八糟地几乎遮住整个额头,下垂的睫毛覆住大半视线;他大概是在想什么,或者已经在思考的同时做了决定,下颔收出坚硬的线条来,但表情意外的轻松,甚至有隐隐的解脱。 这样的神色没来由的让他想到很多年,当时他在医院的房间里收拾行李,目光投向窗外时,看见庭院里树荫下的岳江远。那个时候他不知在想什么,仰起脸靠在椅子上,很久之后他站起来,脸上大致就是这样的神情。只是那时他神情中多少带着一丝忿然,但眼下,却是平静到极致了。 惠斯特念及此心底某一个角落蓦然柔软起来,就像两个人刚刚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他张开双臂拥抱身边的岳江远,不去问他本不知道的事情,只是玩笑一样轻轻说:“那就去吧。我宁愿我们天涯咫尺,也不要咫尺天涯。” 太久没有玩这种文字游戏,惠斯特说这句话之前还想了很久,确定自己没有把两个词的意思弄混才很不经意似的说出来。但说完之后岳江远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笑出来,反而震了一下,整张脸即使在灯光下也能看出异乎寻常的苍白来。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惠斯特,冰凉的手指触上他的脸,半天,岳江远绽出个轻微的笑容:“是啊,那就还是去吧。” 说完,贪恋对方身上的温度一般,岳江远紧紧抱住他。 …… 回去那天天色非常好,简专程来接他。隔了这么多年,两人再见一瞬,双方都怔住,没想到光阴把彼此这样改变。但忡怔也只那么一瞬,就相视大笑起来。简说岳江远,怎么几年不见,你反而更加帅了,老天爷是不是都眷顾这种长相的男人。岳江远先拥抱她,亲吻她的脸颊,才说,不行啊,你老多了,黄脸婆了。 话音才落,简一拳招呼过去,狠狠砸在岳江远肩膀上,神情看似凶狠,但眼角眉梢不自觉露出当年笑意来。岳江远却一味地笑,看着她,像是要从她身上看出这些年发生的一切事情。终于二人皆讷讷无言,简回头指指等在那边的车,说:“好了,上车吧,就住我家。” 但岳江远先看见的是机场外一张印有乔琬面孔的巨大的广告牌,代言某奢侈品,摄影师水平上佳,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好的。简察觉他的视线,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岳江远听见后笑着转过头来:“还是先去医院吧。” “不着急吧?” “我答应要早点回去。其实回来也只是想看一眼,至于他看得到看不到我对他估计也没什么区别。所以还是早点看早点了。” “那好,随便你。” 去医院的途中岳江远开始问他在意大利没有问的事:“就是忽然发作的?” “对,据说当时他人在片场,就在监视器旁边倒下去,前一分钟都还是好好的,所以把所有人都吓傻了,赶快送到医院去,才知道事情不妙……他心脏不好,这么多年,居然没有人知道。以前看他熬夜之后那样吃药,他说是阿司匹林,是降血压的药,是复合维生素,是这个那个,我们居然都信了他。” 岳江远听着简详说事况,目光在同时转向车窗外,说:“那现在呢,肯定还在医院吧。” “是,就为不能回去每天发脾气。手术是短期内不能动的了,没人想到会一下子急转直下到这一步,都不敢告诉他,还是告诉他是血压的问题。” “要是知道所有人合起来瞒他,唐棣文肯定大发雷霆。” “所以不能让他知道啊。” “那你何必打电话要我回来?” 他言下之意是他这一回来,专程去了医院,以唐棣文的心思,病情肯定再难瞒住他。但问完这一句简一直不肯搭话,转念一想岳江远自己也明白了,嘴角扯出个不知道是不是笑容的弧度来,轻轻地自言自语一样:“呵,反正没救了。你打电话给我,是要我不留遗憾?” “岳江远,你……” “谢谢你。如果不告诉我倒也罢了,既然告诉我了,还是要回来的。” 他态度平和,无怨无怒,倒让简暗暗吃惊了。尽管这些年过去,她还是没有忘记两个人闹得最僵那段时间里岳江远的状态。于是她苦笑一下:“我其实在打这个电话前犹豫了很久,怕自己多管闲事,你可能已经忘记了,现在又过得那么好……不过听说乔琬也托人联系楚莺去了,所以我才……” 岳江远还是很坦然地接话:“我已经谢谢你了。不见他,我是会遗憾的。这几年虽然转回美术执导,但越往前走,越是体会到当年他教我那些东西的用处来。如果当年不那么贪玩,学到的还要更多。为这个,我也是要感激他一辈子的。” “他是个好导演。” 岳江远没表态,沉默了一阵,才说:“简,其实你什么都知道,我是没有能瞒你的。但是现在我还没调整过时差来,脑子乱,不晓得要和你说什么。” 简一震,浮出理解的笑容:“我都知道。他认识你多少年,我也认识你多少年啊。” 他转过头注视她——早春时节,下了雨,气温骤降,她递咖啡给他,说是可以止困取暖。接着他笑了:“你信不信我还能说出那天你穿什么衣服?” 简一撇嘴:“你说啊。” “你穿紫色的衬衫,系稍浅颜色的丝巾,米色裤子,高跟鞋至少五厘米,还配了珍珠耳环。” “天啊,你怎么可能还记得?” “当时你说唐棣文要你端咖啡来,我以为是你和我搭讪的借口。” 只是一开始,他就错了。 简偏偏脑袋,轻松起来:“他的确要我端咖啡来,但这正好给了我同你说话的理由。” 可惜结局不是阴错阳差,就是早已注定。 他们看了眼对方,都笑起来。不久之后医院到了,岳江远虽然还是轻轻松松说着笑话,可是简瞥一眼他绷起来的下巴,心也跟着绷起来了。 按理说探望唐棣文这样的病人一是需要主治医生点头,二是需要病患本身同意。但简之前肯定打点过,领着岳江远直接去找主治医生。正好医生也要去给唐棣文做每日的例行检查,两行人在走道遇上,无论是大夫还是护士,看见简身边的岳江远后都定住,又在下一刻异口同声:“岳江远?” 这样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人认出的日子早不记得过去了多久。岳江远显然比其他人更不习惯,点头的动作有点僵,但还是很快周旋开:“是我。路上说吧。” 但是在去唐棣文病房的一路上岳江远什么也没问,静静地跟在医生后面,回想来之前反复背过的一些医学数据和标准。他背得太熟,才起个头就到了最后,以至于不知不觉就到了病房外,若不是简眼疾手快拉他一把,就跟着医生进去了。 这时简的紧张终于姗姗来迟,她不停地在走廊上踱步,时不时侧过目光去瞄站在最近窗台前面色平静的岳江远,好像盯着他自己也能不再心慌,然而事实却不幸相反。就在她莫名其妙觉得要落荒而逃时,岳江远偏过脸,微笑:“我觉得我还是改日再来比较好。” “好……” 然而最后岳江远还是改变了主意,走到走廊的那一头后再度毅然地扭头走回去。医生护士都还在忙,病房的门开着,只要角度挑好,总能有一方在另一方不知道的情况下观察到对方的一举一动。他无声地一步步走近,最终在看见一脸不耐烦的唐棣文那一刻彻底的镇静下来,再无所担忧和畏惧。 他老得很快,神情里恹恹的疲倦衬出一种和实际年龄不相符的阴郁苍老;人也瘦下去,发紫的嘴唇抿着,嘴角的纹路益是显出有增无减的专横固执来。 看着一直在看书的唐棣文岳江远毫无自觉地晃了一下,之前他都在反复地回忆那些数据,但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当年唐棣文说笑间的神情瞬间在眼前掠过。他就问自己:或许走错房间了吧,那就不是他吧。 当然是他,老得再怎么厉害,这样的神情动作,怎么不是他。 他在病房外低头沉思,根本没有发觉唐棣文不知几时转过脸来,目光炯炯地盯住病房门口;所以当岳江远后来抬起头来那一刻立刻被这样的目光震住,下意识就退了一步。 很快他知道他不是在看他,甚至不是在找什么人,多半是又想到某件事,用这般姿态沉思。但唐棣文的目光奇异地给了岳江远勇气,他耳中一直存在的嗡嗡的回响消失了,手也没有抖了,他慢慢微笑,大步走进病房,神情自若地向唐棣文问好:“看来不像他们说得那么严重。” 唐棣文眉心一紧,摘下眼镜把目光移到岳江远身上。纵使时光是个任性的情人,忽而慷慨忽然吝啬,一下百般温存,格外优待,转眼又不耐烦地苛刻盘剥,能在短短数日让同一个人的外表苍老十岁不止,她却对他们的神情脾气无能为力。 唐棣文轻轻扬起嘴角,眉头在下一刻展开,笑的时候眼底幽冷的光荡开,意外喜悦厌恶漠视都看不出,只能看出嘴边是他惯有的漫不经心又像是异常专注的笑意,语调也是镇静的,岳江远在其中还听出淡淡的嘲讽:“啊,是你。又是谁告诉你我说不定明天就死了的?” 岳江远没理他,随手扯过最近的凳子坐下。唐棣文没有得到回答,就自始至终盯着他,也自始至终没有流露出丁点情绪,冷冷的,彷佛是在考量。 但是岳江远知道,其实不是的。就好像现在的自己,这么镇定,笑容满面,只是为了隐藏恐惧而已。 原来这么些年,再度见面,会是这样的。他不去想,总觉得就能挽住事情前行的脚步,毕竟一厢情愿素来是伟大的力量。 其实从几年前起,有意无意,因缘巧合,他忽然开始明白他了。 当然这些东西不必去说,无从去说,眼下有的只是这一刻安静地相见无言的两个多年不见音讯全无的相识陌路人。 但也就够了。 医生做完例行检查,向唐棣文与岳江远一一招呼,就要离开。岳江远猛地反应过来,站起来,问医生要几个数据。医生听他这么流利地报出一堆数据,先愣住了,之后才迟疑地看向唐棣文,无言地询问。唐棣文漠然地一摊手,随便他去。 听了一堆数据岳江远面无表情,而后医生和护士都离开,唐棣文目光在岳江远手上的戒指上一停即过,不紧不慢地问:“男友是心血管科医生?” “眼科。”岳江远飞快地回答,又飞快地扭过头,挤出个笑容来,“心血管……我猜你也不至于真不知道。” “天下事不过自欺与欺人两种,他们要瞒,就瞒吧,反正也没几天好活了。” 他说得嘲讽而冷漠,十足地置身事外。岳江远再次坐下,看着唐棣文,不曾开口。 两个人默默坐了很久,唐棣文转开脸,看着床头柜上的一叠的书,说:“好了,濒死的人也不过如此,你都看到了。” 岳江远看见柜子上还有棋盘,就说,那我们下一盘棋吧。一个人下棋,未免无聊。 他稍微强调一下“一个人”,唐棣文的眉毛就挑了起来;岳江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等他发脾气,可是没有,唐棣文只是沉默地点头,岳江远就离开座位,替他摆好棋盘。但在看见大好的阳光后转而提议:“去阳台上下吧,至少有太阳。” “……可以。” 在太阳下坐久了,岳江远觉得热,起身脱了外套,挂在椅背上。再坐下来时他才留心到还裹在薄呢外套里的唐棣文,阳光照得他不知何时开始蔓延的白发闪亮,他拿着皇后,正在犹豫下一步的走法,然后语气平平地说:“你的棋下得好了。” “下的机会多而已。你不是说过,一件事情成功与否,只看经验与天分。天分有没有我是不晓得的,那就只好努力累计经验了。” 唐棣文闻言一笑,落子,吃了岳江远的主教。他把棋子搁在手边时岳江远突然皱起眉头来,眼光没有片刻离开他发紫的指甲,语气是有点夸张刻意的玩笑:“老头,你的指甲太久没剪了,都没人照顾你吗。” 他愈是告诫自己镇静,语调反而颤抖得越厉害。好在唐棣文没有觉察,也皱眉抬起手来看,说:“不晓得他们给我吃了什么药,只有指甲拼命长。还好,也没长到吓人的地步。” 总之最后没人记得说到哪里之后,岳江远找到指甲剪帮唐棣文剪指甲。唐棣文眼睛不好,自己剪总是会伤到手,以前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只要岳江远留了心,偶尔也会替他修剪一下。 如今两个人在太阳下面,背上都被太阳照得发烫,指甲剪不是很好用,唐棣文手又无法控制地抖,岳江远再小心翼翼,一个疏忽,还是剪到肉了。 因为痛唐棣文的手抖得更厉害,但他转开脸,隔着镜片眯起眼去看太阳,好像不知道似的,留下一脸为难的岳江远对着苍白的手指和发紫的指甲盖发呆。 怔怔看着血聚成一洼,半天后岳江远才用另一只手去抹上面的血痕。但他这一剪剪得深了,血一时半刻止不住,唐棣文便轻轻抽回手:“好了,找护士包一下就是。” 他偏了偏目光,又笑了;岳江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简忐忑地站在门外,又蓦然露出安心的表情。 “我去叫护士。”说完对门口的简微微点头,再对唐棣文勉强一笑,就快步匆忙离开。 叫来护士后岳江远没再回病房,但取消了来之前订好的当日来回的机票,隔个三五日就去陪唐棣文下一盘棋。过去是决口不提的,近况也没什么好说,总归就是下几盘棋,喝一杯茶什么的,就像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逆旅中相见,为投缘或驱散寂寞而短暂地伴上一刻。其中偶尔一两次岳江远看见匆忙而来又匆忙而去的乔琬,两个人打了个招呼,没必要寒暄过多。 那天他帮唐棣文倒了杯热水,才走到阳台上。医院里的杯子他总觉得有诡异的味道,就刻意把水倒得烫一点。这边唐棣文才喝三分之一,护士就来请他去打针。唐棣文不耐烦,眉头又拧在一起,不情愿地放下棋子,说“你等我五分钟”,就随着护士走了。 可是岳江远等了十个五分钟,唐棣文还是没有回来。 后来又过了若干个五分钟,乔琬惊惶失措地先跑到病房,看见安静的病房里空空如也,阳光透过大玻璃窗在雪白的墙壁上残下一道虹影,他面如死灰,杂乱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响得骇人。 岳江远收回目光,一点不想动,目光胶在棋盘边的玻璃杯上。丝丝热气慢腾腾地沿着杯壁爬上来,如烟般散在明媚天光下。 他就想,哪怕再等上半辈子的五分钟,唐棣文也不会回来了。 实际上,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给任何人等待的机会。 尾声 从下车起就一直觉得领带系得太紧,乘着无人注意,裴仲颐又扯了扯领带,同时抱怨:“怎么这么热,这是开了暖气吧?” 杨睿偷笑,咳嗽一声;薇拉早忍不下去了,正好四下别无外人在场,重重打了下裴仲颐方才扯领带的手,低声说:“你再扯就不能上镜了。” 裴仲颐抹一把额角的汗,皱眉说:“正好,如果反应不好,我这个坐立不安如烫锅上蚂蚁的样子不是正和了记者的意嘛,明天娱乐版也就有口水可写了。” 薇拉特意打扮过,短短的鱼美人礼服裙,系一长串在中间挽了个结的珍珠项链,略施粉黛,论风姿绝不逊片子的女主角。她不理会裴仲颐的丧气话,斜了他一眼后说:“陆梅他们就要到了,要说丧气话,也到此为止。” “我至今还是觉得只用岳江远来演这么个小角色是个浪费。我和杨睿这么辛苦才找到他,更辛苦地请他再出山,谁知道临到头,怎么反而是他做起美术指导来了?” 杨睿闻言苦笑,却安慰他说:“剪出来的片子你不是很满意吗,乔琬肯演主角,毕竟也是好事啊。” “对她,”裴仲颐指一指身边的薇拉,“或许是好事。对你我,那就难说了。” 薇拉正要反驳,裴仲颐先瞥到一个人,赶快就先抢下话头:“你看,乔琬到了。” 她顿时没了火头,双眼发亮地看着西装革履的乔琬在助手和经纪人的陪伴下神清气爽地朝着裴仲颐他们走来。薇拉小声感慨:“怎么会有人无论什么角度无论何时看,都是这么完美的?” “那当然,看他的人是你啊……痛啊,你穿的可是细高跟。”被狠狠踩了一脚,裴仲颐吃痛,却碍着人来人往不敢龇牙咧嘴太离谱。 薇拉剜他一眼,一副“你活该”的表情,但随后乔琬已经走到他们身边,微笑着一一打过招呼,又问:“看来我到的还是最早的了?” 杨睿看了表,答道:“还有一刻钟,应该快到了。” 乔琬烟瘾很大,站了一会儿就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烟盒才拿出来副业珠宝设计的薇拉双眼一亮:“这是布契拉蒂的老款烟盒嘛,没想到你用这个。” 乔琬看了眼银质的烟盒,上面精工雕的是古早的亚平宁半岛的地图,顺口应道:“故人的东西,留下做个纪念。” 薇拉扭头转对裴仲颐说:“布契拉蒂老店就在佛罗伦萨,你上次去应该去看一看。“ 裴仲颐陪个笑脸:“没关系,我们结婚戒指去那里挑。” 话音刚落,杨睿就说:“来了。” 几个人齐齐回过头去,看陆梅和她家先生带着一双儿女走在前面,岳江远则在稍后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楚莺。 裴仲颐低声嘀咕:“楚莺和岳江远原来这么熟的。” 薇拉也低声回他:“我也不知道啊。” 两群人汇合在一起,楚莺看见乔琬首先浮出笑容来:“没想到你到的这么早。” 说完就要从轮椅上起来。 她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但谈吐间举止气度已是这一代女演员身上再找不到的了。乔琬和楚莺是拍裴仲颐这部片子期间才开始有私交的,见她要起来,忙俯身去搀,不料楚莺一双手极自然地搭在身侧的岳江远身上,后者扶住她,再把拐杖交到她手里,才和裴仲颐他们打招呼:“路上塞车,我们来晚了。” “时间还早。” 几个人互相问候打招呼的工夫里,陆续着这部片子其他的演职人员都到了,参加试映会的投资方和媒体也开始零星入场。由于剧组的消息一直封锁得很好,基本上每一个来的记者在看见岳江远后愣了,失声喊出他名字以求确认者每隔几十秒就冒出一个,紧接着闪光灯噼里啪啦亮起来,炸得陆梅也跟着愣了一刻,却转而向裴仲颐笑道:“好了,至少卖点又多了一个。” 但媒体的架势已经有点让他们中的一部分吃不消了。岳江远对陆梅使个眼色,又对离他更近的杨睿低声说了句什么,扶着楚莺,先进去了。 影片一开头就是一只手的特写,拿起电话,又放下,再拿起,拨了几个号码,第三次放下,就这么反复了一两分钟,终于那个电话拨通了,只听见手的主人说:“我太太失踪了,我要报警。” 看到这里陆梅噗地笑出来,偏过头对邻座的岳江远说:“不得了,这种开头,就该是唐棣文电影里的。裴仲颐还学得真是神形皆似了。” 声音说高不高,但足以让前派的裴仲颐听清楚。起初他暗暗有些窃喜,一直悬在心口的大石头微微落回去一点,同时竖起耳朵等待岳江远的反应。 他足足等了有一分钟,都没有等到,只听到一声类似笑声的轻响,还不知道是从谁口中发出的。 裴仲颐就收回心思,尽量客观地看自己辛苦数月之后的成品。随着剧情的进展,他满意地发现他可以轻易地从这部致敬电影中看出每一个属于唐棣文的细节来:他电影中特有的细节标志,选词的习惯,偏好的灯光和滤镜,道具服装,那些惊心动魄的长镜头,当然,还有演员的表演。 影片的情节并不复杂,妻子失踪的中年男人,在报警多日之后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复,就独自一人走上了孤身寻找妻子的道路。他与妻子是青梅竹马,就把两个人最早认识的地方当作旅程的起点,再走一遍人生之路。这一程他本意孑然独行,却总是不断地碰到闯入者,或是闯入他的旅程,或是强自把他拉入他们的生活中。他的计划一再被打断,每一程的陌生人最终离开他,终于他受不了其中复杂的牵扯,心力交瘁回到家,一直在等的电话总算到了。 这时裴仲颐才知道岳江远为什么在试镜之后竭力辞演转作幕后了,也许那些不熟悉唐棣文电影的人永远看不出来,但屏幕上的乔琬每一个眼神动作,每一句语气间微妙的差别,都在清楚地告诉那些局内人,他传达出来的,已经不是角色本身,更不仅仅是那个一直隐在电影里无处不在的唐棣文,而是出现在唐棣文电影里的所有重要角色的集合体,也包括乔琬自己。 他的演技到了一种圆熟到让人惊叹的地步,光芒四射,压过所有人,不,他用他一个人的力量,照耀了所有人。 直到最后结局那几个镜头出来—— 他梦见自己走在无边的田野上,人群如潮涌来,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如同将赴盛宴,匆匆前行。 失焦的面孔模糊不清。他就拉住其中唯一一个面目清晰的,急问,这条路能通向哪里。 说话的男人如同带了面具,表情是有的,却全然不见生机,他笑了笑,没有慈悲,回家。 你们去哪里。 脚步一刻不曾停留,声音冰冷麻木,去死。 另一个声音说,看你身后。 他回头,一个男人,骑着灰马,就在身后。 裴仲颐庆幸自己终究留下了试镜时偷偷拍下的大特写,那个指给乔琬方向又预告自己结局的男人的脸是岳江远的,被夸张的放大,再强调了光影对比,显得格外惊人,仿佛他不是陈述者,而完全就是那个灰马上的死神本身。他的存在只短短几秒,却代表着无可抗拒的压倒性的力量。 到了最终,依然还是他,成了唐棣文。 电话响了,吵醒睡梦中的男人。他听见听筒里说,这里是警察局,于是猛地坐起来,有我太太的消息了? 剧情戛然而止。 终
12 那是他到印度的第一天,按照朋友的推荐专门去了一家能远远看见恒河的餐厅。因为地点多少偏僻,餐厅里的客人并不多,本应是最热闹的晚餐时分店堂里也显出两三分的冷清来。 岳江远挑的是落地窗旁的位置,一扭头就能看见远方一袭锦带似的光芒——那是沿着恒河岸的建筑夜间散出的灯光。这时的恒河水纵然隐在夜色中,却也被清楚地指出了蜿蜒前行的方向。 其实朋友特意推荐他来此处倒不是为了风景,而是为让他亲耳听一听每晚九点之后餐厅的例行娱兴节目——双目失明的老人坐在椅子上,状若无人地用古语吟诵在这个国度里流传千载依然不朽的长诗。 岳江远靠在座位上,一只耳朵里是老者苍老嘶哑的陌生语调,另一只里则充满着临时请的翻译那口音极重的英语。其实在这日复一日的讲述中,故事早已展开到岳江远不可能理情剧情的地步,但是他没有放弃,耐心地等待着每一句的翻译。 其中有一句,翻译说,在这茫茫世间,无人能彻底摈弃所行,但若能摈弃所得,他就被称为摈弃者。 听到这里岳江远一抬头,盯住显然已沉迷到故事中去的讲述者,很快他又低下头,手不自觉地开始找烟。 …… 翻译的声音和讲述故事的老人的声音交织着,在他耳边翻覆,可是很多时候疼痛像一只巨大的钳子,足以把任何人从任何状态中拔出来。 因为痛,岳江远渐渐醒来。起初双眼无法适应强烈的光线,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四面八方涌来的刺目的白光;终于那片白光也消去,但紧跟其后的是更为强烈的疼痛,偏偏又痛不到足以让人神志不清的地步。在多重的折磨下他费力地侧过脸,努力想看清模糊作一团的四周。也不知道多了多久,他才看清病房里并不只他一人,而安静穿梭在各个病床间的护士那娇小的背影看上去竟和简有几分相似。 几乎是下意识地摇摇头,想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在回忆到来之前,无可抑止的头晕和呕吐感更快,天晕地转之际一双手扶住他,一堆复杂的单词在同时飞快蹦出来。 岳江远哪里有心去听,为了看清楚她都挣出一额的冷汗来;护士见状不妙,忙收住十分紧张急促的语气,推他重新躺回病床上,飞快奔出病房不晓得找什么人去了。 她这一扶一推只让岳江远眼前一黑,半天都没有缓过来;他忍着一阵阵的钝痛,不肯放弃地继续回想他怎么好端端地会在医院里。 终于那暂时背离他的记忆被他收拢一些,好像一直有金属在互相撞击的耳内渐渐响起别的声音,男人女人的叫声,起来得极其突兀,结束得更加突兀…… “岳先生。” 破碎的思绪被短短三个字打断。岳江远听到熟悉的语言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迅速地扭过头去,他显然忘记了之前的教训,又一次痛出一身冷汗来;刚才与他打招呼的大夫见他脸色这么难看,脸色也一变,快步来到岳江远的病床前,先测心率,再查瞳孔,一番动作之后,大夫的脸色缓和下来,转头向跟在身后的护士用英语叮嘱了几个词,才又对岳江远说:“岳先生,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岳江远合起眼,等眩晕感稍加恢复稳定才再次睁开;当他看见医生的长相,多多少少还是吃惊了——中文说的这么字正腔圆,却没想到是白种人。 没力气盯着对方多看,岳江远习惯性地蹙起眉头,慢慢回忆:“我想大概是车祸。” 年轻的大夫点头:“山体滑坡导致的翻车,你是失事的几辆车上唯一的外国人,这段时间气象局和旅游局都发布了预警公告,不建议外国游客到这一带来。” 岳江远轻轻摇头,表示自己对这个预警一无所知。这时护士回来,把一沓报告交到大夫手上,他瞄了两眼后收回目光,看着岳江远说:“你很幸运,没有严重的外伤,右手的腕关节中度扭伤,但没什么大问题;其他的擦伤和淤伤也不严重……不过从你这两天昏迷的状况来看,我们担心……”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不晓得是在考虑是否告诉岳江远,还是寻找合适的中文词汇。岳江远心想是后一种,他没有力气也不想催他,小心地靠在病床上,闭起眼睛静静等大夫告知结果。 等了一会儿,大夫再次开口,试着解释,但还是在最后无可奈何地说起英文来。但这时岳江远已经听明白了:“脑震荡?” 大夫点头,笑了笑,继续说:“你被行李砸到了后脑,而且从前几天和现在的状况来说,轻微的脑震荡是可能的,而且不排除其他的隐患。所以我们建议你还是尽可能尽快去大医院确诊……很抱歉,这里条件不够好,没办法完成这几个步骤。” 他态度真诚,岳江远却不晓得为什么自己一点也不在乎,听完这番话后只是环视了一圈病房。发觉自己这个时候还能笑得出来,他就不怎么费力地笑了一下:“我还以为我现在在新德里的哪家医院里,或者回去了。” 大夫摇头:“车祸发生后道路中断,所有的伤者都就近送到这里。这是这一带为数极少的像样的医院之一,一般的外伤或许不成问题,但是像这种程度的确诊,我们无能为力。既然你持外国护照,可以请大使馆协助。” 但是岳江远无心多听,就说:“我觉得很累,想再睡一下,但是头痛,给我打一支止痛剂吧。” 那大夫却很坚持:“岳先生,明天路就通了,你至少应该和家人或者大使馆联系,选择去更好的医院就医……” 但是说到这里他耸了耸肩,没有再继续下去,而是问:“还有哪里不舒服?” 岳江远没有把头痛和恶心告诉那个大夫,喝了一杯水后还是坚持只要一针止痛剂。他说:“我身体很好,而且只是被撞了一下,不至于脑震荡。” “你的身体条件的确不错,昏睡的这一天多里各项指数也很稳定,这也是我们为什么没有立刻把你设法转到更大的医院的原因。但是从概率的角度,遇上车祸的概率和轻微脑震荡的概率差不多,既然你遇上前者,为什么就能完全排除后者?”说完他露出不能算是完全从职业角度散发出的笑容。 岳江远瞄了他一眼,说:“大夫,你还负责算概率吗?我想要我的护照。如果行李还在的话,也请麻烦你找人拎过来。” 大夫再没多说,指导护士替岳江远打了一针止痛剂。那个护士看起来手脚很利落,但真的找起血管来简直要命。好容易推完针,岳江远不可思议地抽了口凉气,指着手臂上几个血点说:“我只是要一支止痛剂。” 脸上不见了笑容,那大夫这时淡淡开口:“岳先生,你不是在新德里孟买,恰恰相反,这里是全印度最贫穷的几个邦之一,专业的医生和护士都很缺乏;就连这家医院本身,都是联合国的产业。” 岳江远听到这里也就没有再说下去,又看了一眼那个大夫,忽然发觉他还很年轻,但即使在表达情绪,依然克制。岳江远再轻轻摇摇头,问:“如果顺利,多少天之后我能出院?” 大夫稍稍沉吟一下,说:“如果恢复得好,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 “有单人病房的话,我想就在这里住十天半个月。我还没到目的地。” 大夫有点惊讶地挑了下眉,却没有深问下去,他手头远远不只岳江远一个病人,替他再次测了脉搏和血压,等止痛剂的效力发作上来后,也就走了。 岳江远既然说了要住,就真的住了下来。大夫说的基本都对,只是些皮外伤,慢慢总能愈合。 病房外院子里有两棵菩提树,枝叶相依,郁郁苍苍撑出一片阴凉天地。岳江远没事的时候就到楼下走一走,医院里年轻的护士们凡是能得空的,都愿意找个机会和他聊一聊,说说笑笑的倒也很热闹。 那天天气不错,岳江远从自己的病房里搬了把椅子坐在树下晒太阳。一群孩子就在附近踢球,搅得整个院子尘土飞扬的,阳光慷慨地把那些灰尘托到半空中,本不起眼的灰尘在光线下顿时化身金屑,飘飘荡荡落在那群孩子们的身上。正午时光,岳江远容易眼花,好像只要一个不留神,就能看见那些笑闹嬉戏的孩子满身都是金光。 他看见那个大夫脚步匆匆地赶往病房,还是扬起手打了声招呼。看见岳江远悠闲地坐在那里大夫也停了下来,点头:“打过针了?” 偶尔又偶尔的,那个兼起主治医师职责的年轻大夫,也会在午休时候过来陪岳江远说一会儿话,这时岳江远哪怕再累也会打起精神——毕竟这是他在这个陌生地方说汉语的唯一机会。 岳江远低头看了眼手臂上的血点,然后牵一牵嘴角,也点头,说的却是全然不相干的:“你汉语说得太好,我都不习惯。” 大夫一怔,本来已经迈开得步伐又收了回来。他看了看表,觉得时间还早,就笑,慢慢说:“我念医学院的时候室友教的。太久没说,都忘记得差不多了。” “已经说得很好了。”岳江远是那种看到别人笑自己也能笑起来的人,他也微微一笑,看着大夫说,“那天你说汉语吓了我一跳。对了,这里的护士告诉我说你快要走了?” “嗯,如果不是这次的意外,这几天就要动身了,不过现在这么多病患,还要再待一个月吧。” “我也听说你已经在这里待了三年了,实在很了不起。” 那个大夫眨了眨眼睛,虽然最终又笑起来,那一瞬间的犹豫岳江远还是不小心看见了。只见他转开目光,也去看那群玩耍的孩子,还是慢慢地说:“当初也没想那么多,各种巧合之下,也就来了。后来看这里实在缺医生,不知不觉就待满三年。其实联合国给的福利不错,每年也陆续有短期的志愿医生过来,时间过得很快。” “不管怎么说,都是很有理想和热情的工作。我没想到你在这里待了这么久,真不容易。” 他忽然转回头,还是微笑:“很多事情到了最后,唯一的支持和安慰,不就是理想了吗。” “嗯……” 看见大夫深色的眼中的光芒,岳江远心思一转,总觉得面前这个人不断微笑,却在同时不断地更深地隐藏什么。念及此他悚然一惊——不断地微笑,又在笑容里隐藏一切的人,到底是谁,他是在看别人,抑或是下意识地找一面镜子。 他再度准备开口随便说点什么,以拨散心中油然而生的不快,一个奇怪的声音打断他;还来不及看清楚,一个人影先一步栽到岳江远的怀里,惊天动地地哭起来。 岳江远看清是简,倒吓了一跳。她哭得实在太厉害,抽泣着说着破碎的话语,似乎随时随地都能晕过去,他怎么也想不到还有人能有这样一个哭法,但最初的惊讶诧异过去,他平静地拍她的肩膀,并竭力听明白她究竟想说什么,但是,一切的一切,对止住简此刻的泪水,毫无用处。 她哭得久了,却还没有丝毫停住的意思。岳江远的目光无意中瞥到已经自觉站在十几步外的大夫的身上,继而发觉不知几时起,已经有一群人站得远远的,但目光无不投向他们。 他本就被简哭得心烦意乱,这下更是尴尬起来,安慰的节奏一乱,继而变得手忙脚乱起来。他手上的力道无意识地加重,终于引得简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只这短短工夫,简一双眼睛肿得像桃子,手指神经质地紧紧扭住岳江远的衬衣,用力得每个指节都发紫。 嘴唇哆嗦了半天,她终于挤出一句:“你到哪里去了……你到哪里去了啊……”同样的话语哽咽地重复了两次,脚一软,就往地上坐去。 岳江远忙架住她,但最后却是陪她一起坐在了地上。他轻声地说“好了好了,我就在这里”;同时简搂住他的脖子,哭声埋在岳江远的颈项间,闷成这边夜晚常能听见的远方天边的夏雷,而滚烫的泪则顺着衬衣领口缓缓下滑,又被高温蒸发了。 说来也怪,当岳江远听清楚简在说什么,即刻不慌了,但隐隐而来的是某种置身事外的荒谬感,他也用力去拥抱她,等她镇定下来。也许是他拥抱的力量,也许是简自己有了意识,十多分钟后,她停止发抖,推开岳江远,低头从包里掏出面巾纸恶狠狠地擦了把脸,就不顾自己几分钟前还哭得天昏地暗,用哑了的声音指责:“你知不知道找到这里有多难?你怎么能出事这么多天一个电话也不打?大家都在找你,都在找你,又都希望只是虚惊一场没有宣之于众,我还以为你怎么了……你真的不知道找到这里有多难……” 她一顿,眼看又要哭,岳江远苦笑了下,按住她的肩膀:“好了,不要哭。我差不多好了,都准备出院继续旅程了。” 简一听眼神顿时凌厉,忘了哭,盯住岳江远问:“你还要去哪里。” 这不是问句,说出来有着咬牙切齿斩钉截铁的味道。岳江远却不着急,与人周旋的本领很自然地用出来——就算对方是简。他微微一笑:“你看,你刚才一直哭,大家都在看呢。起来吧,去病房,我先给你倒一杯水。” 接下来的半天里简问他各种事情,从现在的身体状况开始,最终还是绕回怎么能受伤之后心安理得谁也不知会就这么待在医院这个话题上。起初岳江远避开了几次,转到其他话题上,后来简的倔脾气也上来,无论岳江远怎么样试图绕开话题,她就硬梆梆扔一句“我问的是你怎么能不通知我们”过去,面无表情,毫不动摇。 如此拉锯再三,双方都失去了耐心。简几乎是用吼的:“我赶过来,差不多三天没睡,从新德里过来的路还在修,颠簸得我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你是不是至少可以给我个理由?要是觉得你的死活和我们在国内的人没关系呢,好,随便你,但是你一定要跟我回去,我们去医院作全面的体检,这边我不放心!今天就走!” 岳江远还是没有动气。他坐在有阳光的椅子上,平静地看着又急又怒的简;简说完之后也看着他。两个人都不肯妥协,但后来岳江远忽然低下头,露出个笑容来,又保持着这个笑容抬头,轻轻说:“我已经出来了,短期内,就不会再回去了。” 他越是坚定,越是这种轻描淡写的表情,简不用多看也就明白了。但是此刻她听完这句话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脸色阴沉到了极致,反而能诡异地显出一丝笑意来:“好,岳江远,算我多管闲事,我活该!” 说完她拎起包,扭头就走,彻底忘记了自己来的初衷;手已经扶在了把手上,气急攻心的她眼前一黑,三秒之后才缓过来。简忽然没了发怒的力气,黯然地低下头:“不要再闹了,你这次出事,我们都吓坏了,你还是回去吧,你总要出面和大家有个解释,电影公司,影迷,这么多人……你总不能继续若无其事地旅行……” 岳江远想了想,摇头:“我还没到目的地,我也不欠任何人解释。” 她深深吸气:“你这个自私自利的混蛋!” 门被重重甩上,岳江远其实听见了简话语最后那一点点的哭音,但他闭上眼睛,什么都没有想,更罔论有所动作。他从病房的窗边听见楼下的庭院里高跟鞋匆匆跑远的声音,就再次睁开眼睛,极度疲倦地笑了。 …… 不到一个礼拜之后,岳江远已然准备出院。那是他在这个医院的倒数第二天,他吃完午饭后照例到医院的院子里晒太阳,阳光依然很好,但是空气是潮湿的闷热,他走到那棵菩提树下的椅子上,还没来得及坐下,目光就被散了一地的烟蒂吸引——很显然,在之前,有人在这个位置上,至少是以不稳定的情绪在抽烟。 他皱着眉头,踢开那些烟头,清出一片至少让自己看着舒服的空间来。但是进展到一半他又改变主意,转去搬椅子,想换去树荫的另一面。 他的动作猛然停住,就像是被人从脊背上抽去一根弦;僵立片刻,眯起眼睛细细观察了一番地上那数不清的烟蒂。 椅子被放了下来,岳江远坐在椅子上,往后仰,阳光顺着树枝的缝隙流淌下来,刺痛他的眼睛。他用手遮住双眼,手指的缝隙依然遮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光线。 可能就是在不久的刚才,有人坐在同样的位置上,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习惯性地在沉思时维持着轻轻叩打扶手的姿势,他抽烟的时候眉心总是蹙在一起——像大多数他独处时那样,偶尔想起什么时候,嘴角抿一抿,又很快恢复成若无其事的状态。 岳江远不晓得他这天是不是戴着眼镜,如果是,光线又太强,他也许会在转动目光的同时不自觉地眯眼,眼底有琥珀色的暗光,然后眼角蜿蜒出细细的纹路。那是岳江远记得的纹路,他曾经亲吻过,手指也曾在其间寻找过出路,他仍然记得当时亲吻之时亲密的湿意,也记得抚摸之际划到鬓角那微微扎手的触感,当时他不知道,那是永远找不到的路。 拒绝再想下去,他放下手,低声说,懦夫。 第二天岳江远收拾好行李离开,走到医院门口想想,决定还是向那个大夫道别兼道谢。没想到找到大夫后发觉他也是一副收拾好行囊即将远行的架势。岳江远暗暗诧异,出于礼貌却什么也没有问,反而是那大夫难得开朗地说出自己的目的地。 “你也去那里?” “你也不相信吧,我来印度这么多年,居然没有去过。” “可是你……” 他想说的是医院这么缺医生,他怎么走得开。大夫心情很好,一摊手,告诉他:“如果不是这次意外,山体滑坡的第二天我就该走了。一个月了,新医生早到了。” 岳江远恍然,他竟然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他愣愣看着大夫背起旅行包,听他提议,既然去同一个地方,那干脆结伴吧? 思考了一下,岳江远就说,我随便。 后来他们到了目的地,待了一个多礼拜,有一天晚上两个人不知道哪里发了神经,搬了一箱啤酒坐在旅馆的阳台上喝。喝啊喝啊岳江远脑子糊涂了,就问已经熟络起来的大夫,喂,你曾经迷恋过什么人嘛。 酒精也让那个大夫有点犯晕,他点头,灌一口酒,说,有啊,不堪回首。 13 岳江远在佛罗伦斯度夏的第一天,他忽然在半夜醒了。自他定居欧□□五年光景,半夜转醒的习惯渐渐改了,近两年从来没有发生过。醒来的初一刻还当是在做梦,天花板上的葡萄藤花纹更让他迷惑,后来身边的人动了一下,这才知道,原来自己醒了。 他想了想,确认自己在飞机上并没有睡着,不明白又是哪里出了问题,但睡意颇浓,辗转一阵,还是勉强睡着了。到了第二天起来吃早饭的时候,惠斯特打开报纸时忽然抬起头,问:“昨天晚上没睡好?” 岳江远端茶杯的手动了一下,挑起眉,说:“你也醒了?” “觉得你一直在翻身,因为你在做噩梦,但后来看不像,就继续睡了。” “哦,我以前半夜不是会醒吗,昨天又醒了一次。” “不是早就改过来了吗?” “是啊……” 岳江远也正要表达下自己的惊讶,电话响了。这下两个人都有点惊讶,想不通这才到一天,会有什么人打电话来。岳江远一边说“可能是推销”,就离开座位到餐厅的另一端去接电话。 他拿起听筒不到一秒就笑了出来:“我起初还以为是推销的。” “找你真不容易。”简在电话那头长长吁出口气,“先要算好时间打到英国去,正好清扫工还没离开,说是你们到意大利来了。你在这边的电话我翻了半天才翻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再等了一天,这才敢打电话来。我还担心你第一站不是佛罗伦萨,幸好你在。” 她一直语调轻松,带着惯用的调侃口吻,岳江远听了心情顿时大好,微笑着听她说下去——自当年简在印度负气离开,随后岳江远又远赴欧陆游历求学,几年间两个人硬是没有联系过一次;直到几年后她嫁给环晏最大股东的长公子,第一个孩子出生后,才算是渐渐恢复了联系,唯当年嘻笑怒骂毫无芥蒂的日子再不复寻:岳江远读完学位后,阴错阳差又转回美术执导的本行上。他不是本土人,又有心从头来过,每一步都前进得辛苦,除了周围的圈子,和国内的朋友联系日渐稀疏。而简则在相夫教子之外,竟在几年中代替无心继承家业的丈夫成为环晏的高层;她行事素来雷厉风行,进了环晏更有变本加厉的趋势,几年中环晏风头大盛,她却是忙到已经能走多少懂事的孩子都不认得她的地步了。 可是听到“幸好”二字岳江远没来由地心沉了一下,等简抱怨完一通,他才问:“这么着急找到我,总不是只为抱怨的吧。” 简笑了下,还是和刚才一样的全然不见阴霾的口气:“就看你赏不赏光了。” “怎么?” “我第二个孩子下个礼拜满月,摆了几桌满月酒准备和朋友聚一聚,你既然错过了一次,这次就不要再错过了吧。而且大家都有些年没见到你了,你就趁这个机会出现下吧。虽然我一直强调你还活着,但是活着而不和大家联系,说不过去吧。” 她语气越轻松,岳江远的眉头暗自蹙得越紧,没有觉得一点惊讶和喜悦。等简停下,他轻轻笑了笑,问:“上次你打电话来是两个月前,这么大的事,怎么一点风声不露?” 简理直气壮:“你讨厌小孩,我何必和你说这个,说了你也不见得会有什么表示。只要你能来,我就很感激了。如何,下个礼拜三,回来吧。” 岳江远没有急着答话,反而是侧头看了眼餐桌边的惠斯特。后者已经放下手中的报纸看着他,询问之意溢于言表。岳江远对他摇了摇头,总不愿意往明知道最合理的方向想,还是陪着简说下去:“孩子取名没有?男孩女孩?我们也好准备礼物。” “女孩,叫蒋蕊馥。那你就是来了,要我帮忙订酒店吗,不,还是住在我家吧,这样方便。” “她长大多半怨恨你给她取这个名字,笔画硬是比别人的多出一倍。” “那也是多年后的事情了。”简大笑,“好了,那就这么说定了?” 他这时忽地语气一转,再无笑意:“你知道我最不喜欢别人骗我。” 简一愣,静了不到一秒,方笑骂:“你又是怎么了,神经啊。” 岳江远却不说话,站在电话旁翻着台上的杂志。话筒那头的呼吸声蓦地急促起来,良久,那呼吸平缓下去,简慢慢说:“那好,你听我说,我知道这样不太合适……很糟糕,但是,你听我说,我觉得你还是回来一趟,唐……” 条件反射一般,岳江远先把电话掐了,又在良久后才发觉是自己掐的电话。他把听筒放在眼前,细细端详,仿佛至今没反应过来为什么会是自己把电话掐了。 渐近的脚步声让他回头。对上惠斯特的目光,岳江远耸耸肩:“朋友让我回去一趟。” 他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说的是多年不用的中文,惠斯特目光一闪,也用中文接上去:“我听见了。你还握着听筒,电话会打不进来。” 他手一抖,重重放下电话。这样的失态让他自己都厌烦,眉头皱起来,却勉强对惠斯特一笑:“没事了,继续吃饭吧。” 这顿饭似乎吃了特别久,两个人一直没离开餐桌,没说话,一个人看报纸另一个以慢到不能再慢的速度反复给同一块面包涂黄油。但是再怎么沉默,再怎么放慢速度,早饭还是要吃完的,只见岳江远深深地吸气,抬起眼说:“我去打个电话。” 其实他手边没有留简的电话,还是靠来电显示打回去。电话那边简的声音有点变调,不知道是懊悔还是紧张,听见岳江远的声音先开始道歉。岳江远打断她,也道歉:“对不起,太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一下子没习惯。” 简又愣住:“那你还回来吗?” “他怎么了?” 这次电话反而比上次那个更短,基本上都是简在说,岳江远就是听,偶尔嗯一声,表示自己一直在听。临了他声音低下去,没有情绪,说:“再说吧。如果我回来,会提早通知你。” “你还是现在作决定吧。我可以帮你订机票,送到你那里。” 岳江远却笑:“这么说来,是没有蕊馥的了?” 简沉默片刻,苦笑:“一个就够了。” 这次二人平静地互相告别,但还是没有定下最终的结果来。岳江远再看了眼电话,然后看表,开口时语气里已经多出种从容冷静的镇定,他问惠斯特:“你能不能把你们医院心血管科主任医师的联系方式给我?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惠斯特点头:“没问题。我这就去找。” 惠斯特没多久找到电话,打过去后对方一面说,惠斯特一面在旁边轻声为岳江远解释一些医学上专门的术语。说到最后惠斯特的脸色倒先阴沉下来,而岳江远倒似无动于衷的,默默听完惠斯特同事的解释,道了谢,挂上电话,竟然还能牵起笑容:“我都知道了。对了,今天说好去美术馆的,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换衣服吧。” 惠斯特伸出手搭在岳江远肩上,包含着安抚的意思,但岳江远抖开,仰起脸说:“没问题,我们还是尽早出门吧。” 当天夜里岳江远又一次醒了。这次他头脑清醒,却愈加烦躁,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连续两天都醒来。然后平空而起的声音惊得他差点坐起来,等发觉说话的人不过是惠斯特就干脆坐起来,用劲地搓脸,直到双颊发烫,又垂下手臂,茫然地看着黑漆漆的房间,听身边的人问:“又醒了?” “嗯。” 惠斯特把床灯扭开,陡然亮起的光线让岳江远眯起眼,很久才适应过来。但适应之后他清了清嗓子,淡淡说:“我想回去一趟。” 惠斯特微微皱眉:“你是说……” “嗯。” 他简单地应了声,算是回答了。惠斯特看了看他,眉头还是没有完全舒展开:“需要我陪你一起回去吗?” “没关系,只是去探病,很快就回来。”他很快地拒绝。 惠斯特转头去看岳江远:他的头发乱七八糟地几乎遮住整个额头,下垂的睫毛覆住大半视线;他大概是在想什么,或者已经在思考的同时做了决定,下颔收出坚硬的线条来,但表情意外的轻松,甚至有隐隐的解脱。 这样的神色没来由的让他想到很多年,当时他在医院的房间里收拾行李,目光投向窗外时,看见庭院里树荫下的岳江远。那个时候他不知在想什么,仰起脸靠在椅子上,很久之后他站起来,脸上大致就是这样的神情。只是那时他神情中多少带着一丝忿然,但眼下,却是平静到极致了。 惠斯特念及此心底某一个角落蓦然柔软起来,就像两个人刚刚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他张开双臂拥抱身边的岳江远,不去问他本不知道的事情,只是玩笑一样轻轻说:“那就去吧。我宁愿我们天涯咫尺,也不要咫尺天涯。” 太久没有玩这种文字游戏,惠斯特说这句话之前还想了很久,确定自己没有把两个词的意思弄混才很不经意似的说出来。但说完之后岳江远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笑出来,反而震了一下,整张脸即使在灯光下也能看出异乎寻常的苍白来。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惠斯特,冰凉的手指触上他的脸,半天,岳江远绽出个轻微的笑容:“是啊,那就还是去吧。” 说完,贪恋对方身上的温度一般,岳江远紧紧抱住他。 …… 回去那天天色非常好,简专程来接他。隔了这么多年,两人再见一瞬,双方都怔住,没想到光阴把彼此这样改变。但忡怔也只那么一瞬,就相视大笑起来。简说岳江远,怎么几年不见,你反而更加帅了,老天爷是不是都眷顾这种长相的男人。岳江远先拥抱她,亲吻她的脸颊,才说,不行啊,你老多了,黄脸婆了。 话音才落,简一拳招呼过去,狠狠砸在岳江远肩膀上,神情看似凶狠,但眼角眉梢不自觉露出当年笑意来。岳江远却一味地笑,看着她,像是要从她身上看出这些年发生的一切事情。终于二人皆讷讷无言,简回头指指等在那边的车,说:“好了,上车吧,就住我家。” 但岳江远先看见的是机场外一张印有乔琬面孔的巨大的广告牌,代言某奢侈品,摄影师水平上佳,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好的。简察觉他的视线,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岳江远听见后笑着转过头来:“还是先去医院吧。” “不着急吧?” “我答应要早点回去。其实回来也只是想看一眼,至于他看得到看不到我对他估计也没什么区别。所以还是早点看早点了。” “那好,随便你。” 去医院的途中岳江远开始问他在意大利没有问的事:“就是忽然发作的?” “对,据说当时他人在片场,就在监视器旁边倒下去,前一分钟都还是好好的,所以把所有人都吓傻了,赶快送到医院去,才知道事情不妙……他心脏不好,这么多年,居然没有人知道。以前看他熬夜之后那样吃药,他说是阿司匹林,是降血压的药,是复合维生素,是这个那个,我们居然都信了他。” 岳江远听着简详说事况,目光在同时转向车窗外,说:“那现在呢,肯定还在医院吧。” “是,就为不能回去每天发脾气。手术是短期内不能动的了,没人想到会一下子急转直下到这一步,都不敢告诉他,还是告诉他是血压的问题。” “要是知道所有人合起来瞒他,唐棣文肯定大发雷霆。” “所以不能让他知道啊。” “那你何必打电话要我回来?” 他言下之意是他这一回来,专程去了医院,以唐棣文的心思,病情肯定再难瞒住他。但问完这一句简一直不肯搭话,转念一想岳江远自己也明白了,嘴角扯出个不知道是不是笑容的弧度来,轻轻地自言自语一样:“呵,反正没救了。你打电话给我,是要我不留遗憾?” “岳江远,你……” “谢谢你。如果不告诉我倒也罢了,既然告诉我了,还是要回来的。” 他态度平和,无怨无怒,倒让简暗暗吃惊了。尽管这些年过去,她还是没有忘记两个人闹得最僵那段时间里岳江远的状态。于是她苦笑一下:“我其实在打这个电话前犹豫了很久,怕自己多管闲事,你可能已经忘记了,现在又过得那么好……不过听说乔琬也托人联系楚莺去了,所以我才……” 岳江远还是很坦然地接话:“我已经谢谢你了。不见他,我是会遗憾的。这几年虽然转回美术执导,但越往前走,越是体会到当年他教我那些东西的用处来。如果当年不那么贪玩,学到的还要更多。为这个,我也是要感激他一辈子的。” “他是个好导演。” 岳江远没表态,沉默了一阵,才说:“简,其实你什么都知道,我是没有能瞒你的。但是现在我还没调整过时差来,脑子乱,不晓得要和你说什么。” 简一震,浮出理解的笑容:“我都知道。他认识你多少年,我也认识你多少年啊。” 他转过头注视她——早春时节,下了雨,气温骤降,她递咖啡给他,说是可以止困取暖。接着他笑了:“你信不信我还能说出那天你穿什么衣服?” 简一撇嘴:“你说啊。” “你穿紫色的衬衫,系稍浅颜色的丝巾,米色裤子,高跟鞋至少五厘米,还配了珍珠耳环。” “天啊,你怎么可能还记得?” “当时你说唐棣文要你端咖啡来,我以为是你和我搭讪的借口。” 只是一开始,他就错了。 简偏偏脑袋,轻松起来:“他的确要我端咖啡来,但这正好给了我同你说话的理由。” 可惜结局不是阴错阳差,就是早已注定。 他们看了眼对方,都笑起来。不久之后医院到了,岳江远虽然还是轻轻松松说着笑话,可是简瞥一眼他绷起来的下巴,心也跟着绷起来了。 按理说探望唐棣文这样的病人一是需要主治医生点头,二是需要病患本身同意。但简之前肯定打点过,领着岳江远直接去找主治医生。正好医生也要去给唐棣文做每日的例行检查,两行人在走道遇上,无论是大夫还是护士,看见简身边的岳江远后都定住,又在下一刻异口同声:“岳江远?” 这样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人认出的日子早不记得过去了多久。岳江远显然比其他人更不习惯,点头的动作有点僵,但还是很快周旋开:“是我。路上说吧。” 但是在去唐棣文病房的一路上岳江远什么也没问,静静地跟在医生后面,回想来之前反复背过的一些医学数据和标准。他背得太熟,才起个头就到了最后,以至于不知不觉就到了病房外,若不是简眼疾手快拉他一把,就跟着医生进去了。 这时简的紧张终于姗姗来迟,她不停地在走廊上踱步,时不时侧过目光去瞄站在最近窗台前面色平静的岳江远,好像盯着他自己也能不再心慌,然而事实却不幸相反。就在她莫名其妙觉得要落荒而逃时,岳江远偏过脸,微笑:“我觉得我还是改日再来比较好。” “好……” 然而最后岳江远还是改变了主意,走到走廊的那一头后再度毅然地扭头走回去。医生护士都还在忙,病房的门开着,只要角度挑好,总能有一方在另一方不知道的情况下观察到对方的一举一动。他无声地一步步走近,最终在看见一脸不耐烦的唐棣文那一刻彻底的镇静下来,再无所担忧和畏惧。 他老得很快,神情里恹恹的疲倦衬出一种和实际年龄不相符的阴郁苍老;人也瘦下去,发紫的嘴唇抿着,嘴角的纹路益是显出有增无减的专横固执来。 看着一直在看书的唐棣文岳江远毫无自觉地晃了一下,之前他都在反复地回忆那些数据,但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当年唐棣文说笑间的神情瞬间在眼前掠过。他就问自己:或许走错房间了吧,那就不是他吧。 当然是他,老得再怎么厉害,这样的神情动作,怎么不是他。 他在病房外低头沉思,根本没有发觉唐棣文不知几时转过脸来,目光炯炯地盯住病房门口;所以当岳江远后来抬起头来那一刻立刻被这样的目光震住,下意识就退了一步。 很快他知道他不是在看他,甚至不是在找什么人,多半是又想到某件事,用这般姿态沉思。但唐棣文的目光奇异地给了岳江远勇气,他耳中一直存在的嗡嗡的回响消失了,手也没有抖了,他慢慢微笑,大步走进病房,神情自若地向唐棣文问好:“看来不像他们说得那么严重。” 唐棣文眉心一紧,摘下眼镜把目光移到岳江远身上。纵使时光是个任性的情人,忽而慷慨忽然吝啬,一下百般温存,格外优待,转眼又不耐烦地苛刻盘剥,能在短短数日让同一个人的外表苍老十岁不止,她却对他们的神情脾气无能为力。 唐棣文轻轻扬起嘴角,眉头在下一刻展开,笑的时候眼底幽冷的光荡开,意外喜悦厌恶漠视都看不出,只能看出嘴边是他惯有的漫不经心又像是异常专注的笑意,语调也是镇静的,岳江远在其中还听出淡淡的嘲讽:“啊,是你。又是谁告诉你我说不定明天就死了的?” 岳江远没理他,随手扯过最近的凳子坐下。唐棣文没有得到回答,就自始至终盯着他,也自始至终没有流露出丁点情绪,冷冷的,彷佛是在考量。 但是岳江远知道,其实不是的。就好像现在的自己,这么镇定,笑容满面,只是为了隐藏恐惧而已。 原来这么些年,再度见面,会是这样的。他不去想,总觉得就能挽住事情前行的脚步,毕竟一厢情愿素来是伟大的力量。 其实从几年前起,有意无意,因缘巧合,他忽然开始明白他了。 当然这些东西不必去说,无从去说,眼下有的只是这一刻安静地相见无言的两个多年不见音讯全无的相识陌路人。 但也就够了。 医生做完例行检查,向唐棣文与岳江远一一招呼,就要离开。岳江远猛地反应过来,站起来,问医生要几个数据。医生听他这么流利地报出一堆数据,先愣住了,之后才迟疑地看向唐棣文,无言地询问。唐棣文漠然地一摊手,随便他去。 听了一堆数据岳江远面无表情,而后医生和护士都离开,唐棣文目光在岳江远手上的戒指上一停即过,不紧不慢地问:“男友是心血管科医生?” “眼科。”岳江远飞快地回答,又飞快地扭过头,挤出个笑容来,“心血管……我猜你也不至于真不知道。” “天下事不过自欺与欺人两种,他们要瞒,就瞒吧,反正也没几天好活了。” 他说得嘲讽而冷漠,十足地置身事外。岳江远再次坐下,看着唐棣文,不曾开口。 两个人默默坐了很久,唐棣文转开脸,看着床头柜上的一叠的书,说:“好了,濒死的人也不过如此,你都看到了。” 岳江远看见柜子上还有棋盘,就说,那我们下一盘棋吧。一个人下棋,未免无聊。 他稍微强调一下“一个人”,唐棣文的眉毛就挑了起来;岳江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等他发脾气,可是没有,唐棣文只是沉默地点头,岳江远就离开座位,替他摆好棋盘。但在看见大好的阳光后转而提议:“去阳台上下吧,至少有太阳。” “……可以。” 在太阳下坐久了,岳江远觉得热,起身脱了外套,挂在椅背上。再坐下来时他才留心到还裹在薄呢外套里的唐棣文,阳光照得他不知何时开始蔓延的白发闪亮,他拿着皇后,正在犹豫下一步的走法,然后语气平平地说:“你的棋下得好了。” “下的机会多而已。你不是说过,一件事情成功与否,只看经验与天分。天分有没有我是不晓得的,那就只好努力累计经验了。” 唐棣文闻言一笑,落子,吃了岳江远的主教。他把棋子搁在手边时岳江远突然皱起眉头来,眼光没有片刻离开他发紫的指甲,语气是有点夸张刻意的玩笑:“老头,你的指甲太久没剪了,都没人照顾你吗。” 他愈是告诫自己镇静,语调反而颤抖得越厉害。好在唐棣文没有觉察,也皱眉抬起手来看,说:“不晓得他们给我吃了什么药,只有指甲拼命长。还好,也没长到吓人的地步。” 总之最后没人记得说到哪里之后,岳江远找到指甲剪帮唐棣文剪指甲。唐棣文眼睛不好,自己剪总是会伤到手,以前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只要岳江远留了心,偶尔也会替他修剪一下。 如今两个人在太阳下面,背上都被太阳照得发烫,指甲剪不是很好用,唐棣文手又无法控制地抖,岳江远再小心翼翼,一个疏忽,还是剪到肉了。 因为痛唐棣文的手抖得更厉害,但他转开脸,隔着镜片眯起眼去看太阳,好像不知道似的,留下一脸为难的岳江远对着苍白的手指和发紫的指甲盖发呆。 怔怔看着血聚成一洼,半天后岳江远才用另一只手去抹上面的血痕。但他这一剪剪得深了,血一时半刻止不住,唐棣文便轻轻抽回手:“好了,找护士包一下就是。” 他偏了偏目光,又笑了;岳江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简忐忑地站在门外,又蓦然露出安心的表情。 “我去叫护士。”说完对门口的简微微点头,再对唐棣文勉强一笑,就快步匆忙离开。 叫来护士后岳江远没再回病房,但取消了来之前订好的当日来回的机票,隔个三五日就去陪唐棣文下一盘棋。过去是决口不提的,近况也没什么好说,总归就是下几盘棋,喝一杯茶什么的,就像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逆旅中相见,为投缘或驱散寂寞而短暂地伴上一刻。其中偶尔一两次岳江远看见匆忙而来又匆忙而去的乔琬,两个人打了个招呼,没必要寒暄过多。 那天他帮唐棣文倒了杯热水,才走到阳台上。医院里的杯子他总觉得有诡异的味道,就刻意把水倒得烫一点。这边唐棣文才喝三分之一,护士就来请他去打针。唐棣文不耐烦,眉头又拧在一起,不情愿地放下棋子,说“你等我五分钟”,就随着护士走了。 可是岳江远等了十个五分钟,唐棣文还是没有回来。 后来又过了若干个五分钟,乔琬惊惶失措地先跑到病房,看见安静的病房里空空如也,阳光透过大玻璃窗在雪白的墙壁上残下一道虹影,他面如死灰,杂乱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响得骇人。 岳江远收回目光,一点不想动,目光胶在棋盘边的玻璃杯上。丝丝热气慢腾腾地沿着杯壁爬上来,如烟般散在明媚天光下。 他就想,哪怕再等上半辈子的五分钟,唐棣文也不会回来了。 实际上,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给任何人等待的机会。 尾声 从下车起就一直觉得领带系得太紧,乘着无人注意,裴仲颐又扯了扯领带,同时抱怨:“怎么这么热,这是开了暖气吧?” 杨睿偷笑,咳嗽一声;薇拉早忍不下去了,正好四下别无外人在场,重重打了下裴仲颐方才扯领带的手,低声说:“你再扯就不能上镜了。” 裴仲颐抹一把额角的汗,皱眉说:“正好,如果反应不好,我这个坐立不安如烫锅上蚂蚁的样子不是正和了记者的意嘛,明天娱乐版也就有口水可写了。” 薇拉特意打扮过,短短的鱼美人礼服裙,系一长串在中间挽了个结的珍珠项链,略施粉黛,论风姿绝不逊片子的女主角。她不理会裴仲颐的丧气话,斜了他一眼后说:“陆梅他们就要到了,要说丧气话,也到此为止。” “我至今还是觉得只用岳江远来演这么个小角色是个浪费。我和杨睿这么辛苦才找到他,更辛苦地请他再出山,谁知道临到头,怎么反而是他做起美术指导来了?” 杨睿闻言苦笑,却安慰他说:“剪出来的片子你不是很满意吗,乔琬肯演主角,毕竟也是好事啊。” “对她,”裴仲颐指一指身边的薇拉,“或许是好事。对你我,那就难说了。” 薇拉正要反驳,裴仲颐先瞥到一个人,赶快就先抢下话头:“你看,乔琬到了。” 她顿时没了火头,双眼发亮地看着西装革履的乔琬在助手和经纪人的陪伴下神清气爽地朝着裴仲颐他们走来。薇拉小声感慨:“怎么会有人无论什么角度无论何时看,都是这么完美的?” “那当然,看他的人是你啊……痛啊,你穿的可是细高跟。”被狠狠踩了一脚,裴仲颐吃痛,却碍着人来人往不敢龇牙咧嘴太离谱。 薇拉剜他一眼,一副“你活该”的表情,但随后乔琬已经走到他们身边,微笑着一一打过招呼,又问:“看来我到的还是最早的了?” 杨睿看了表,答道:“还有一刻钟,应该快到了。” 乔琬烟瘾很大,站了一会儿就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烟盒才拿出来副业珠宝设计的薇拉双眼一亮:“这是布契拉蒂的老款烟盒嘛,没想到你用这个。” 乔琬看了眼银质的烟盒,上面精工雕的是古早的亚平宁半岛的地图,顺口应道:“故人的东西,留下做个纪念。” 薇拉扭头转对裴仲颐说:“布契拉蒂老店就在佛罗伦萨,你上次去应该去看一看。“ 裴仲颐陪个笑脸:“没关系,我们结婚戒指去那里挑。” 话音刚落,杨睿就说:“来了。” 几个人齐齐回过头去,看陆梅和她家先生带着一双儿女走在前面,岳江远则在稍后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楚莺。 裴仲颐低声嘀咕:“楚莺和岳江远原来这么熟的。” 薇拉也低声回他:“我也不知道啊。” 两群人汇合在一起,楚莺看见乔琬首先浮出笑容来:“没想到你到的这么早。” 说完就要从轮椅上起来。 她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但谈吐间举止气度已是这一代女演员身上再找不到的了。乔琬和楚莺是拍裴仲颐这部片子期间才开始有私交的,见她要起来,忙俯身去搀,不料楚莺一双手极自然地搭在身侧的岳江远身上,后者扶住她,再把拐杖交到她手里,才和裴仲颐他们打招呼:“路上塞车,我们来晚了。” “时间还早。” 几个人互相问候打招呼的工夫里,陆续着这部片子其他的演职人员都到了,参加试映会的投资方和媒体也开始零星入场。由于剧组的消息一直封锁得很好,基本上每一个来的记者在看见岳江远后愣了,失声喊出他名字以求确认者每隔几十秒就冒出一个,紧接着闪光灯噼里啪啦亮起来,炸得陆梅也跟着愣了一刻,却转而向裴仲颐笑道:“好了,至少卖点又多了一个。” 但媒体的架势已经有点让他们中的一部分吃不消了。岳江远对陆梅使个眼色,又对离他更近的杨睿低声说了句什么,扶着楚莺,先进去了。 影片一开头就是一只手的特写,拿起电话,又放下,再拿起,拨了几个号码,第三次放下,就这么反复了一两分钟,终于那个电话拨通了,只听见手的主人说:“我太太失踪了,我要报警。” 看到这里陆梅噗地笑出来,偏过头对邻座的岳江远说:“不得了,这种开头,就该是唐棣文电影里的。裴仲颐还学得真是神形皆似了。” 声音说高不高,但足以让前派的裴仲颐听清楚。起初他暗暗有些窃喜,一直悬在心口的大石头微微落回去一点,同时竖起耳朵等待岳江远的反应。 他足足等了有一分钟,都没有等到,只听到一声类似笑声的轻响,还不知道是从谁口中发出的。 裴仲颐就收回心思,尽量客观地看自己辛苦数月之后的成品。随着剧情的进展,他满意地发现他可以轻易地从这部致敬电影中看出每一个属于唐棣文的细节来:他电影中特有的细节标志,选词的习惯,偏好的灯光和滤镜,道具服装,那些惊心动魄的长镜头,当然,还有演员的表演。 影片的情节并不复杂,妻子失踪的中年男人,在报警多日之后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复,就独自一人走上了孤身寻找妻子的道路。他与妻子是青梅竹马,就把两个人最早认识的地方当作旅程的起点,再走一遍人生之路。这一程他本意孑然独行,却总是不断地碰到闯入者,或是闯入他的旅程,或是强自把他拉入他们的生活中。他的计划一再被打断,每一程的陌生人最终离开他,终于他受不了其中复杂的牵扯,心力交瘁回到家,一直在等的电话总算到了。 这时裴仲颐才知道岳江远为什么在试镜之后竭力辞演转作幕后了,也许那些不熟悉唐棣文电影的人永远看不出来,但屏幕上的乔琬每一个眼神动作,每一句语气间微妙的差别,都在清楚地告诉那些局内人,他传达出来的,已经不是角色本身,更不仅仅是那个一直隐在电影里无处不在的唐棣文,而是出现在唐棣文电影里的所有重要角色的集合体,也包括乔琬自己。 他的演技到了一种圆熟到让人惊叹的地步,光芒四射,压过所有人,不,他用他一个人的力量,照耀了所有人。 直到最后结局那几个镜头出来—— 他梦见自己走在无边的田野上,人群如潮涌来,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如同将赴盛宴,匆匆前行。 失焦的面孔模糊不清。他就拉住其中唯一一个面目清晰的,急问,这条路能通向哪里。 说话的男人如同带了面具,表情是有的,却全然不见生机,他笑了笑,没有慈悲,回家。 你们去哪里。 脚步一刻不曾停留,声音冰冷麻木,去死。 另一个声音说,看你身后。 他回头,一个男人,骑着灰马,就在身后。 裴仲颐庆幸自己终究留下了试镜时偷偷拍下的大特写,那个指给乔琬方向又预告自己结局的男人的脸是岳江远的,被夸张的放大,再强调了光影对比,显得格外惊人,仿佛他不是陈述者,而完全就是那个灰马上的死神本身。他的存在只短短几秒,却代表着无可抗拒的压倒性的力量。 到了最终,依然还是他,成了唐棣文。 电话响了,吵醒睡梦中的男人。他听见听筒里说,这里是警察局,于是猛地坐起来,有我太太的消息了? 剧情戛然而止。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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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脉脉于2005-10-01 23:10:39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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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到了最终,依然还是他,成了唐棣文。--- 终于岳江远还是唐生的最爱,让我稍感安慰. 唐棣文呀唐棣文,人生苦短,爱人不易,何苦伤了自己也伤了至爱呢?唉..... 多谢脉脉大人的好文!!!沙发?!!!! 到了最终,依然还是他,成了唐棣文。--- 终于岳江远还是唐生的最爱,让我稍感安慰. 唐棣文呀唐棣文,人生苦短,爱人不易,何苦伤了自己也伤了至爱呢?唉..... 多谢脉脉大人的好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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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herlion于2005-10-02 02:36:56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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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反过来说,最终还是岳爱得最深,所以肖似的最彻底? 或者反过来说,最终还是岳爱得最深,所以肖似的最彻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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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deadfish于2005-10-02 10:27:12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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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我个人觉得,两个都不是哎 这个,我个人觉得,两个都不是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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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 阿荡于2005-10-02 12:02:05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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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精彩的文章! 只是始终觉得,名字,或许该改一下:)很精彩的文章! 只是始终觉得,名字,或许该改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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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水洼洼于2005-10-02 17:46:37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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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某人最满意的地方,貌似就是这个题目了啊…… 其实某人最满意的地方,貌似就是这个题目了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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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某只于2005-10-02 18:01:10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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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自从上了大学开始,借着专业的名目,肆无忌惮开始看起电影。 一开始还有所收敛,人前人后看点英文片子,后来兴趣转移,一门心思直扑法意乃至整个大欧洲,终于找到真正心头所好。而这个浅薄的缺点无穷的故事得以最终成文,其实全赖大师们的明灯在前指引。 在这篇文连载的期间,记不清多少朋友问到或者在回帖里看到同一个问题——这篇文,和甜蜜生活四个字,难道有必然联系吗。 题目来自费里尼的电影和迪奥的同名香水。这两样我都非常喜欢,在动笔之前也没觉得这篇文能和题目抵触到哪里去,就随手安上了。希望看到最后的诸位,在点开这篇文章之后,不曾觉得被题目误导了。 这篇文,其实也算是新风格的尝试吧,在写完《有所思》、修整了一段时间后,决心再一次挑战自己写作中的缺点,但又不愿在无数的资料里再游一次,就算是偷懒吧,再开了一篇和自己的爱好相关的新文。 其实动笔写这篇后记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不像《有所思》,《甜蜜生活》写完后给我的感觉是,完了,就没什么好说了。但是温柔敦厚的阿荡姐姐说,至少要写篇后记,来证明她是好人,就下定决心,主要写阿荡姐姐是个好人,次要再写一点凌乱的感想。 首先,谢谢阿荡姐姐(鞠躬ing)。全文里最喜欢的那个片断,正是因为阿荡姐姐你的帮助才得以完成,也成了唯一一个连我自己都感动的片断。真是太感谢了。你真的是好人的说,笑。 其实写文的过程基本很愉快,没有遇到太大的瓶颈,但是也不得不承认,写这篇文投入的感情,远远没有写《有所思》时那样多。但奇怪的是写小岳和唐生之间的纠结,反而写得顺利的多,自我感觉也比写《有所思》时候成熟了一些,所以写完后回头想想,笑,难道感情少一点,表达的效果反而会更好嘛? 我也承认,这篇文里的感情到了最后会让很多人失望。两个人之间,开始到最终,似乎都没有爱,有的只是一方不断地提醒距离和另一方不断地忍让,直到最后,毅然决然地分开。文章之所以能给人这个感觉,其中原因之一,在于就连我,也不知道这两个人的感情应该是什么样的。我唯一能确信的,是两个人之间存在着感情,这种感情已经很难用单纯的情人间的爱或者迷恋来形容了。迷恋是转瞬即逝的,爱持续的时间长一些,但到了最后,维系下去的感情已经不是情人间的爱恋了吧,我心中理想的爱情一直就是,再不仅仅是彼此的情人,而是朋友,是亲人手足。唐生和小岳远远做不到这一点,至少在相处的时候做不到,于是他们分开,总要分开。 也有很多人为小岳抱不平,说小岳大好年华,全部耽搁给这个阴郁的老家伙,一门心思掏出去,还是落得这样的下场。怎么说呢,感情这种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心目中的唐生(且不提拙劣的笔是否写出来了),是神经质的,反复无常的,阴郁暴躁的,但是同时,他有才华亦不乏实干精神和毅力,心情好的时候让人如在云霄,他可以千里迢迢赶到某地只为了你一个心愿,可以看出你在想什么,可以给出他所有能给予的,他或许不是好的情人,但应该是好的倾听者和引导者……但是没办法,没有人是完美的,他这一辈子,可能就是没有学会怎么去爱人。但是尽管如此,我也相信,小岳愿意在这样一个人身上付出,何况他还年轻,总觉得热情和时间可以改变一些东西,孰不知时间也是残酷的,时刻提醒伤痕,并冷笑着再一道道加深伤痕。 小岳最终是离开了,但是未见得失败。他的离开,多多少少总是改变了唐生的吧。我在后面几章借简暗示着小岳和唐生益发有相似之处,人与人相处,潜移默化,我写唐生影响小岳,也是在写小岳影响唐生,这种变化,就是镜子,谁也躲不开。 另外,我始终相信童年的记忆是绝对会给人极大的烙印的。我最喜欢的导演之一,他的镜头中女性形象之所以如此美丽,他之所以轻而易举地爱上他片中的每一个女主角,或是让他心爱的女人成为片中的女主角,后人将之归结为其心中对母亲这个角色的缺失的锲而不舍地追求回忆。每一次我看他的电影,都会被他镜头下女人的形象所震惊,光辉美丽到了极点,他通过一个个镜头去爱抚膜拜她们,我们这些观众,就在镜头外为每一段感情见证。 后来人们提起他,都说,他即便少时不幸,但却没有在长大后因为幼年的冷酷遭遇而在镜头里报复这个社会。他呈现出来的,还是一派温暖,是美和迷恋,一种极致。 笑,这就扯的远了。毕竟不是人人都如特吕弗,特吕弗也只有一个。 最后,这篇文献给某位脉脉无比崇拜的爵爷,脉脉正是被旁人关于他的评论一激,最终负气写出这篇文来,笑,总之无限的崇拜都献给您和您家的美人们了。 是以为记。 PS:为了庆祝过节,也感谢大家一路的支持。不如玩个游戏吧^^《甜蜜生活》是和电影相关的文,这篇文里脉脉加入了一些喜欢的电影的片断用以致敬,虚构的部分场面里,也是可以找到一些原型的。欢迎大家来找,找的最多的,可以指定一篇N18之外任意情节的番外,其中有三部,意义尤其特殊,能说到两部的,脉脉另外准备了礼物^^ 汗……希望有人参与……………… 那个,《甜蜜生活》这部电影本身,那自动排除在外了哦。
后记 自从上了大学开始,借着专业的名目,肆无忌惮开始看起电影。 一开始还有所收敛,人前人后看点英文片子,后来兴趣转移,一门心思直扑法意乃至整个大欧洲,终于找到真正心头所好。而这个浅薄的缺点无穷的故事得以最终成文,其实全赖大师们的明灯在前指引。 在这篇文连载的期间,记不清多少朋友问到或者在回帖里看到同一个问题——这篇文,和甜蜜生活四个字,难道有必然联系吗。 题目来自费里尼的电影和迪奥的同名香水。这两样我都非常喜欢,在动笔之前也没觉得这篇文能和题目抵触到哪里去,就随手安上了。希望看到最后的诸位,在点开这篇文章之后,不曾觉得被题目误导了。 这篇文,其实也算是新风格的尝试吧,在写完《有所思》、修整了一段时间后,决心再一次挑战自己写作中的缺点,但又不愿在无数的资料里再游一次,就算是偷懒吧,再开了一篇和自己的爱好相关的新文。 其实动笔写这篇后记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不像《有所思》,《甜蜜生活》写完后给我的感觉是,完了,就没什么好说了。但是温柔敦厚的阿荡姐姐说,至少要写篇后记,来证明她是好人,就下定决心,主要写阿荡姐姐是个好人,次要再写一点凌乱的感想。 首先,谢谢阿荡姐姐(鞠躬ing)。全文里最喜欢的那个片断,正是因为阿荡姐姐你的帮助才得以完成,也成了唯一一个连我自己都感动的片断。真是太感谢了。你真的是好人的说,笑。 其实写文的过程基本很愉快,没有遇到太大的瓶颈,但是也不得不承认,写这篇文投入的感情,远远没有写《有所思》时那样多。但奇怪的是写小岳和唐生之间的纠结,反而写得顺利的多,自我感觉也比写《有所思》时候成熟了一些,所以写完后回头想想,笑,难道感情少一点,表达的效果反而会更好嘛? 我也承认,这篇文里的感情到了最后会让很多人失望。两个人之间,开始到最终,似乎都没有爱,有的只是一方不断地提醒距离和另一方不断地忍让,直到最后,毅然决然地分开。文章之所以能给人这个感觉,其中原因之一,在于就连我,也不知道这两个人的感情应该是什么样的。我唯一能确信的,是两个人之间存在着感情,这种感情已经很难用单纯的情人间的爱或者迷恋来形容了。迷恋是转瞬即逝的,爱持续的时间长一些,但到了最后,维系下去的感情已经不是情人间的爱恋了吧,我心中理想的爱情一直就是,再不仅仅是彼此的情人,而是朋友,是亲人手足。唐生和小岳远远做不到这一点,至少在相处的时候做不到,于是他们分开,总要分开。 也有很多人为小岳抱不平,说小岳大好年华,全部耽搁给这个阴郁的老家伙,一门心思掏出去,还是落得这样的下场。怎么说呢,感情这种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心目中的唐生(且不提拙劣的笔是否写出来了),是神经质的,反复无常的,阴郁暴躁的,但是同时,他有才华亦不乏实干精神和毅力,心情好的时候让人如在云霄,他可以千里迢迢赶到某地只为了你一个心愿,可以看出你在想什么,可以给出他所有能给予的,他或许不是好的情人,但应该是好的倾听者和引导者……但是没办法,没有人是完美的,他这一辈子,可能就是没有学会怎么去爱人。但是尽管如此,我也相信,小岳愿意在这样一个人身上付出,何况他还年轻,总觉得热情和时间可以改变一些东西,孰不知时间也是残酷的,时刻提醒伤痕,并冷笑着再一道道加深伤痕。 小岳最终是离开了,但是未见得失败。他的离开,多多少少总是改变了唐生的吧。我在后面几章借简暗示着小岳和唐生益发有相似之处,人与人相处,潜移默化,我写唐生影响小岳,也是在写小岳影响唐生,这种变化,就是镜子,谁也躲不开。 另外,我始终相信童年的记忆是绝对会给人极大的烙印的。我最喜欢的导演之一,他的镜头中女性形象之所以如此美丽,他之所以轻而易举地爱上他片中的每一个女主角,或是让他心爱的女人成为片中的女主角,后人将之归结为其心中对母亲这个角色的缺失的锲而不舍地追求回忆。每一次我看他的电影,都会被他镜头下女人的形象所震惊,光辉美丽到了极点,他通过一个个镜头去爱抚膜拜她们,我们这些观众,就在镜头外为每一段感情见证。 后来人们提起他,都说,他即便少时不幸,但却没有在长大后因为幼年的冷酷遭遇而在镜头里报复这个社会。他呈现出来的,还是一派温暖,是美和迷恋,一种极致。 笑,这就扯的远了。毕竟不是人人都如特吕弗,特吕弗也只有一个。 最后,这篇文献给某位脉脉无比崇拜的爵爷,脉脉正是被旁人关于他的评论一激,最终负气写出这篇文来,笑,总之无限的崇拜都献给您和您家的美人们了。 是以为记。 PS:为了庆祝过节,也感谢大家一路的支持。不如玩个游戏吧^^《甜蜜生活》是和电影相关的文,这篇文里脉脉加入了一些喜欢的电影的片断用以致敬,虚构的部分场面里,也是可以找到一些原型的。欢迎大家来找,找的最多的,可以指定一篇N18之外任意情节的番外,其中有三部,意义尤其特殊,能说到两部的,脉脉另外准备了礼物^^ 汗……希望有人参与……………… 那个,《甜蜜生活》这部电影本身,那自动排除在外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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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脉脉于2005-10-05 23:39:48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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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呀,为什么没多看几部电影,要不现在也可以参与,哭ING... PS: 大人的后记很有用,解开我好多愤愤不平的疑问,都是为小岳的,哈哈...我恨呀,为什么没多看几部电影,要不现在也可以参与,哭ING... PS: 大人的后记很有用,解开我好多愤愤不平的疑问,都是为小岳的,哈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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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herlion于2005-10-07 00:38:37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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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没关系,不拘看了多少,一起玩就好^^ 不过我发觉到现在,居然都还没有一个人参加…………伤心啊……= =哈哈,没关系,不拘看了多少,一起玩就好^^ 不过我发觉到现在,居然都还没有一个人参加…………伤心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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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脉脉于2005-10-07 16:44:25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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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耐的…… 终于完了噢 正在戒网的某人爬上来感慨下……亲耐的…… 终于完了噢 正在戒网的某人爬上来感慨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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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非记于2005-10-08 13:06:33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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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555555555555…… 你终于出现了……55555555555555…… 你终于出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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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脉脉于2005-10-08 14:34:10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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