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进得家乐记的客人，不言不语，端看着家乐笑。

“你……还是来了？”家乐倒是有几分惊诧。毕竟，当前情势不同往年。

“嗯，还是来了。”

这女子戴着口罩，眼角眉梢俱是疲累。穿着最简单的运动装，平底鞋。样貌也不出众，只是一把嗓音，柔柔糯糯的，透出几分江南味道来。

“家宁，不用我说请坐吧？”家乐想说什么，却还是只沏了杯新茶，看着进门后就一直站着的这个堂妹。

家宁摇摇头，“不了，还是注意点儿好。我只是来跟你打个招呼，这就走了。”从进门起，她便小心地不曾碰触过店内任何物件。家乐不是计较的人，家宁从前也不是，只是这一次……

告别了家乐记，家宁站在路边深深吸了口气。每一次都是这样，五月，从北方到南方，总是要去见过了家乐，仿佛才能确定已经真的到了这城市，然后才可以去做自己真正要做的事情。

然后便是一个人了。走在街道上，没有多少人戴口罩，家宁便也摘了。五年来，家宁在这座城市里的住处是固定的，去处也是固定，心情，就连心情，也是固定的。

只是这一次……家宁叹了口气。

家宁在北方一间不大不小的报社做记者，平日里跟各路人马打交道，均是笑着，提出来的问题却尽是咄咄逼人，这一次那座城市遭遇瘟疫，四月底时局日日在变，家宁日忙夜忙从不皱眉。只是一日突然提出休假，由于非常时期，报社管制甚严，任何假条都需报至老总处。家宁也晓得断是不准，却还是执拗起来。后来还是其他部门一位同事开口帮忙，说这几年家宁平时从不休假，除去每年五月，必然有一周是要休假探亲的，这是家事，与时事无关。老总这才签字放人。

家宁在采访对象前虽是长袖善舞，在单位里却沉默寡言，与那同事平素也不多来往，只晓得对方名叫甄宇，是当初与自己一同考入报社的，后来人家不知怎地就做到了部门主任，才华必是有的，只是由于不同领域，家宁也从未与他多说过几句话。这一次他站出来，家宁其实满心感激，临行前专程去他办公室道谢，两个人竟都有些讷讷。

当然，同事间还是盛传家宁此去名为探亲实为“避难”，最可笑的是还真的有人前来表示羡慕。但她从来不会婆妈地昭告天下，为自己开脱。

她只是真的有些遗憾，即使只离开一周。毕竟这一次难得有了做回“战地记者”的机会，而她，又实在喜欢“冲锋陷阵”。

但，对她来说，这一程更是风雨无阻。

在酒店梳洗，简单但精致地装扮，难得地，家宁用了唇彩，淡淡的绯色，一下子衬得她妩媚了许多，平素眼里的冷，也褪了。

那条弄堂还是很幽静，每次走过，她都会想，北方的胡同和这里的弄堂，虽有几分相像，但骨子里终究是不同的。一个，再逼仄也是高声大气；一个，再宽阔也是婉转低回。

木楼梯踩上去还是吱呀作响，只是仿佛比去年更响了些，疲累的声音，似乎无力承载，更多的却是无奈。

家宁刚举手，却看到了电铃，愣了一下，还是敲门。

门开了，家宁是真的愣住了，若不是这条路走得烂熟，险些说对不起我走错了。

门内的妇人看着愣在外面的家宁，也不恼，礼貌地笑着，问：“你找哪里啊？”

家宁定了定神，总算说出口：“安先生。”

“是家宁吧？快进来快进来！”屋内急切的声音让两个女人都笑了，尴尬也没了，家宁顺势进了门。

“安叔啊，您真成‘老小孩’了啊？”家宁的热络不是装出来的。面前这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年男子，是她年年探访的人，个中滋味，难以形容。

一阵寒暄，家宁才想起似乎冷落了另一位。看过去，那一位倒还是笑眯眯的，身段样貌都普通，但整齐的发髻和干净的月白衫子，却透着一股子利落。这时，她已经给家宁斟了茶，又把一杯温开水放在安叔手边，很自然地拍拍他的手，说：“你跟家宁慢慢聊，我去买菜。”两位老人四目相对，那份默契，家宁在一旁看得真着。

再看看整个房间，各处都明显多了女性的痕迹。家宁脸上肯定尽是不快，安叔看着她不说话，只是笑。

又是笑，宽容的，没有要求的，看破世事的笑……家宁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年龄在这种微笑面前，有多么幼稚。

“退休前，我们在一个办公室。”安叔平淡地说，不像在解释，“她老伴儿走了有几年了。前两年我们老同事间相互走动得勤了些，后来……”

“安叔，您不用说了，挺好的，真的！”家宁深吸一口气，笑着说：“只是您真该早点告诉我，您看我这次来什么贺礼都没带……”

安叔深深地看着家宁，“你来，就足够了。今年的形势不好，我以为你走不开……”

两个人都沉默了。家宁突然起身走到老人面前，蹲下，握住他的手，轻轻地将脸贴在上面。

“家宁，以后你不用每年都专程跑这一趟了。”安叔顿了顿，接着说：“还有，你该多陪陪她，她太要强，可实际上比谁都需要宠着、惯着……”

家宁惊愕地抬起头，看到的，却还是那副笑容，宁静的，什么都看破，什么都了解的，笑容。只是多了，两行清泪。

“您，早就知道了？”家宁这一次才真是乱了方寸，像做了坏事被抓住的小孩儿，脸都红了。

“你太像她了……”

“安叔……”家宁欲言又止。

安叔拍拍她，“没事儿，都过去了，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家宁终究没有留下吃晚饭，她怎么也叫不出“安婶”这个称谓。

这座城市的夜晚有点妖娆有点迷离，擦身而过的女子散发出幽幽香气，家宁穿过许多街道，心里空落落的，疼。夜深了，家乐记也早已打烊，望过去同任何一个店面并无不同，黑黢黢的。谁看得出来这里面藏了多少美丽梦想呢？家宁叹口气。

没有道别就踏上归程，家宁又戴上了厚厚的口罩。她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照片，是春节时候与家欣一起同母亲的合影。果真很像呢，她和母亲，连酒窝都一模一样，只在左边的嘴角，浅浅一个。

这一次原本想给安叔看的，但是……

因着是长女的缘故，家宁素来与母亲更亲厚一些，母亲的许多心事也说给她听。所以很早她就知道安叔的存在，他原是母亲大学时候的师兄，也是恋人，但母亲却在毕业前一个月决定嫁给本班的同学，也就是家宁的父亲。家宁印象中，父母是很相爱的，但她也慢慢懂得，在苍茫岁月中，很多东西不是简单到能用是非对错说清楚的。譬如让母亲舍弃安叔的原因在现在看起来实在有些荒唐——这个来自农村的工农兵学员家里早就给他订了亲。譬如母亲与父亲相濡以沫的幸福故事也并没有写至白头，父亲在家宁15岁那年便猝然病逝。

而安叔在多年断了音讯之后，终于借着母校校庆的机会找到了母亲的联络方式，并在一段时间的通信往来后，决定北上。

家宁这一生都会记得，安叔进门的刹那母亲脸上那抹红晕。而在家宁眼里，那男人个子太矮，太胖，没有父亲沉稳，更没有父亲儒雅。于是她冷着脸坐在母亲身旁，始终不给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安叔不久就告辞了，母亲执意单独送他下楼，去了很久才回来。任家宁如何追问也不肯说他们都做了些什么。只是，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看到来自那座城市的信件。母亲，也没有再婚。

家宁长大后才懂得后悔，看着母亲的孤独更觉得心疼，于是几次提起安叔，母亲却只是摇摇头，说：“都过去了。”

一年五月，家宁到南方出差，不料在采访时再次见到安叔，他恰巧是她的采访对象之一。家宁以为他不会认得自己，毕竟多年来刻在脸上的风霜，早已没了当年那少女的模样。她却就此多用了几分心思。

连续三天的相处，在完成采访任务之外，两人竟成了忘年交，而家宁更得知，安叔一直没有结婚，并且在数年前离开工作多年的家乡，到她母亲的故乡定居。

此后，家宁每年五月都会去探访安叔，每一次都想提起母亲，却一再踟蹰。直到今年春天，相恋多年的男友决然出国，不久又亲身遭遇这场瘟疫，家宁深深感悟不离不弃的难得，终于决定此行向安叔坦陈一切，并恳请他再次北上。

可是他说：“都过去了。”

回到北方，形势更加紧张，各种信息每日里纷至沓来，分辨、筛选、验证……家宁几乎以为自己不是记者，而是警察。忙得焦头烂额，家宁几乎来不及感伤，只是愈发沉默。

一日又加班至深夜，忽然听得两位编辑争论。一个说：“这消息刊登出去可能会遭上面批评，不如不发。”一个说：“如此重要，不能不发。错过了太可惜！”

“可是发了就可能酿成过错阿，宁愿错过，不能犯错！”

“错过了，才是最大的过错！”

听到这一句，家宁蓦然抬头。说话的是甄宇，平素一派和气到有些平庸的一个男子，此时脸上写满了坚持，整个人竟异常耀眼。家宁看得有些呆了。

良久，她才回过神来，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是她回来不久后安叔寄来的，里面只有一张他与家宁母亲的合影，很像旧式的结婚照，男的有些拘谨，女的有些羞涩。

只是能明显地看出来，斯时，两人俱已是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