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 《五年后——乌鱼之生不如死篇》 —

（4）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霏霏。。。”柔和悦耳的歌声传入耳中，随之而来的还有珠落玉盘似的琴声。仿佛炽阳暴晒下忽然喝到甘露一般，子悦心里一阵舒畅，刚才心里猛然升起的，她这辈子从未尝试过的仇恨怨怼，减弱了许多，心里，也不再那么憋闷。

    两人默默跨进院门，寻着歌声向前。小径两边翠竹林立，流水潺潺。转过一道假山，只见苍松碧竹深处，掩映着一具古筝。抚筝的女子背对他们，一身淡紫衣裙，身材纤细，乌黑的长发瀑布般垂落下来，只用一缕纯白的薄纱松松挽住。竹林中阳光大半已被遮蔽，微风吹来，竹叶沙沙作响。院外酷暑燥热，院里清凉馨雅，似真似幻，看得子悦一时痴了。

    两人就这样静静听了半盏茶的时间，一曲终了，余音不绝。女子似是仍沉浸曲中，凝坐不动，良久，幽幽一声叹息，万般寂寥。

    子悦却“咦”了出来，这声音，明明稚嫩以极。。。

    女子听见子悦的声音，方才缓缓转过身子，站了起来。她不过十一二岁年纪，肤光胜雪，秀丽的瓜子脸上，嵌了双稍嫌细长的眼。她见到子悦裙子兀自挂在腰上，前襟一大滩污迹，眸子中诧异之色一闪即逝，只淡淡说了句：“堂兄回来地好慢，心儿睡晌觉去了。这位姑娘是？”

    子悦只觉她语音轻柔，细细打量，渐渐被她的眸子吸引，只觉那墨玉之色深如潭水，望不到尽头。她就这么淡淡地面向两人，好像看着他们，又好像根本没看，嘴角边也是一丝淡淡的笑意，说不清她是笑着，还是天生如此。

    “啊，九妹”，男孩对她这样子倒是习以为常，“我买了心儿要的桂花露，半路上捡了这位姑娘的乌鱼”，偷瞟子悦一眼，“呵呵，机缘巧合，交了交手，一直从镇上打到这里。”男孩不好意思地讪笑。

    那女孩眸中又是异色一闪，转瞬归于平静，“这位姑娘，小女子姓唐，单名一个晶字，排行九十九，他们都戏称我九妹。”柔柔一笑，继续说道：“我堂兄对你若有得罪，唐晶给你赔礼了。”说罢，低头盈盈一礼，紫色裙带飘舞，柔美中蕴着端正，纤柔中透着大气。

    虽然发现又是一个姓唐的，子悦却没法讨厌面前的这个女孩，明知她大不了自己一两岁，还是不由自主地把她当长辈般恭敬对待。说时迟，那时快，子悦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就把裙子放下理好，好梳了梳四散飞扬的蓬蓬头发，“我叫慕容子悦，是慕容无风的女儿”，忙又加了一句，“我管潜叔叫潜叔，管芃小叔叫芃小叔”。

    女孩不禁一笑，“嗯，我堂兄单名一个江字，”

    话没说完，子悦已经指着唐江的鼻子嚷道，“糖浆？？！！哪有这么讨人嫌的糖浆？？！！”

    唐江脸刷地红了，正想争辩，远处却有一个火红的小球球直奔了过来——“子悦姊姊！”蜜糖般的童音把大家的骨头都听酥了；幸福地坐在一边无骨的乌鱼已经吧唧一声软倒在地。。。

    “心心！”子悦喜上眉梢，三两步跑过去高高抱起小红球球转了三圈，才把她放到地上，“心心这几天有没有乖乖呀？”

    来的球球就是唐潜和吴悠四岁的宝贝女儿——唐夜心。苹果般的小脸蛋，弯弯的眉，笑笑的眼，嘟嘟的嘴，胖胖的小手挥呀挥；头上七八个小辫子用各色头绳系着，风吹吹，辫抖抖；火红的苏锦小裙子上缀满了银丝编的小动物，猫呀，狗呀，猪呀，羊呀，应有尽有；背后缀的是只小兔子，还真的拖着个兔蓉结的小球球尾巴；脚下的兔子鞋走起路来吱吱地响个不停。

    “心心好乖！心心没有偷吃糖糖！”天生的娃娃脸现在尽情地笑着，唐江唐晶只觉得一阵晕眩，仿佛片刻功夫，天地万物尽都笑了起来，连风的味道都是甜的。

    “姊姊，你上次答应给我写的论语呢？还有还有，你交我的诗我已经会背了！”小东西急着献宝。

    赶快略过论语的事，不堪回首，不堪回首呀。。。子悦正想引着夜心背诗，突然旁边一声压低的哼声，“哼，这野丫头也会诗？”声音很低，却正好能让子悦听见。

    “该死的冒牌糖浆，心眼恁的狭小。”子悦也喃喃絮语，声音也小得正好能让唐江听到。

    “心心，姊姊教你的两首你都记得么？”子悦讨好地摇着夜心，看似不经意地冲唐江扬眉，顺便吐了吐舌头。

    “记得！”小球球觉得受到重视，兴奋异常。

    “为陈同甫赋壮语以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不仅唐江，连唐晶都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子悦教这么个小丫头的，竟是辛弃疾的破阵子！奶生奶气的嗓音，与诗意无论如何没法匹配，却认真的可爱。

    趁这功夫，子悦已慢慢踱到了竹林中一个小小的空场上，随手折了一根三尺来长的竹枝，叶子也不去掉，就那样悠闲地站着。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甜甜的声音继续着。唐江的下巴已经掉得有两尺长了。
蓦然，院中劲风飞扬，只见一抹翠绿划过天际，甜甜的语声中，立时加进了凌厉的剑气破空之声。
子悦心里默念着，任裙裾飞舞，任发丝飘散，初时尚且为了一口意气之争，末了已完全融于剑意之中，剑招中杂着刀招，如滚滚江水，倾泻而出。直至最后一句“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铮地一声，竹枝从中断成两截，一截余势未尽，打在一棵竹桩上，嗡嗡震动，良久不绝。

    在场诸人最后均被那气势所迫，半晌说不出话来。

    唐江只觉忽然之间，心里的什么东西破了，溢满胸臆，热遍全身，早忘了和子悦的小小过节，刚要走过去赞她。突然，一声清朗的“好”字自院门方向传来，兀自愣神的子悦马上活了起来，“顾叔叔，您怎么来了？”

    顾十三远远看到子悦舞剑，中间不光有菏衣的招式，还杂了唐潜的刀法，偶尔也流露几手自己的剑招，不禁感慨原来子悦竟有这般天分，剑随心走，不拘于成法，悔不当初，早该抢了她作徒弟。。。

    见子悦小鸟般飞来，哈哈一笑，“不光我来了，你看看还有谁？”高大的身子背后，竟走出一袭纯白的身影。

    “小弟！！”

    慕容子星笑吟吟地走向子悦，“以前我怎么没见你舞得这般好过？”一眼看穿了子悦的疑惑，续道，“谢总管跑来说你和人追打着进了微雪阁，我想有潜叔在，必定无事，爹娘在泛舟，何必打扰他们，就拉着顾叔叔来看看热闹。”

    子悦心知他还是放心不下，所以巴巴地赶过来，见他苍白的额上已有一层薄汗，不禁心疼，“你大热天瞎跑什么？回去我就向爹娘告状。”嘴上埋怨，却已用衣袖轻轻替他擦了汗，挽住他的胳膊要往里走，见顾十三不动，回首问，“顾叔叔？”

    顾十三伸个拦腰，打着哈切，扭头就跑，“小孩子们的玩意，我没兴趣。本来舒舒服服睡觉，被你的宝贝弟弟风急火燎地揪过来，还得补回笼觉去。”转眼已不见踪影。

    “哼”，鼻子里一声冷哼，唐江错愕地发现，自己好讨厌这个白衣小子，“哪里来的病秧子，要女人扶着走？有脸出门？”咦，他继而惊奇地发现，嘴巴已经不受大脑支配。。。

    子悦脸色倏地暗了下来，眼中怒色涌现，正要发作，甜甜的骂声已把大家的骨头溶掉了——“江哥哥是坏蛋！子星哥哥，心心好想好想你哟！！！你都不来看我！”

    小小的软软的红红的球球一下滚到了子星身前，“抱，抱。”

    子星的脸上笑意盎然，勉力抱起了夜心，把她摇了摇，又放下，“心心又长大了”。

    一手扶住在腿边不停打转的球球，一边按住开始捋袖子的姊姊，子星转向唐江，温和地说，“这位就是谢总管口中的唐江兄吧，幸会“，又转向唐晶，微一欠身，“唐姑娘”。

    唐晶注视着刚来的男孩，此时已尽黄昏，夕阳的余辉透过层层竹枝，斑斑驳驳地映在他苍白的脸上，清风吹起他一片衣角，他有些清瘦，但身子笔挺；清秀的眉；端正的鼻；略薄的唇，噙着一丝笑意，淡淡的粉色；一双眼睛蕴着浓浓的暖意，顾盼之间，灵动以极。

    不知为什么，看着这个比自己尚要小两三岁的男孩，唐晶竟想起了“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来。

    唐江惊异地瞟着面颊微红的堂妹，谁都知道在唐九姑娘的面前，男子远不及女子吃香。见了男子，她多半扭头就走，对唐门内的至亲骨肉，也有些淡淡的疏离，可是，这小子有什么好？！小的为他着迷，大的也神魂颠倒！唐江疑惑地发现自己连心思都不受控制了。。。“呸，没用的纸人。”

    再次压住姊姊的拳头，子星的眸中却也闪过一丝异色，他望向唐晶，“请问唐姑娘，可以借你的筝一用么？”

    唐晶心里突的一跳，“嗯，请随意”，几乎是跳到了一边。

    “你做什么？”子悦眼睛瞪圆。

    “去年我过生日，你偷偷带我去听的书，还记得么？”低低的温润男声。

    子悦的眼笑弯了。。。子星这辈子没去过几次神农镇，小时候他身子差到了数度生死挣扎，这两年病好了，爹娘还是不敢大意，每次他出门，家里都要准备良久，一应事务样样备齐，才敢出门。他最远就去过神农镇，后来暗自不愿意让大家担心，索性在竹梧院看书，不出门了。他八岁生日那天，子悦偷偷带他去了镇里，他兴奋得完全不似平常样子，东看看，西瞧瞧，指指点点，在家里碰都不碰的莲子汤，他都喝了两碗。茶楼里有说书的，虽然说的故事他知道得比说书老头还多，他还是听得津津有味。就是那一次，两人听了《岳飞传》，说书的唱的一首歌，两人一直没忘。

    心有灵犀地，子星抚琴，修长的手指划过琴弦，拨出一串低沉的颤音，接着，琴声渐高渐急，指下流淌而出的，正是古曲《将军令》。弹拨按挑，琴音转而清越激昂。他闭目，再睁开时，眼神中竟有了罕见的昂扬愤激之色，缓缓地朗声低吟：
    月黯路漫漫，
    日上复见河山，
    险恶早经，风雨已惯，
    生死何所惧，离合视作闲，
    从未信，世道难，仲恶行。

    字字句句均与琴韵相配，语助琴音，琴滋语势，速缓，语凝，琴激，意重。一个八岁男孩应有的快乐童年，他没有；一个八岁男孩不该有的深沉稳重，他一应俱全。历过生死，生死已如等闲之事，再无所惧。

    子悦望着弟弟，目中蕴满泪水，深吸一口气咽下，她自小外粗内细，大事心里明白得很，一家人个个经过苦难，撕心裂肺的苦，谁都不会说出来。她不要凄惶无助！凄凄惶惶的小女子颜色不适合她慕容子悦！她笑，笑破恶人的胆！她昂首，她迎头直上，“天理不公，造化弄人”之类的屁话，她没空听！她习武，习武可以保护所爱所护所怜所惜之人！

    子悦已经不止是在舞剑，那绝对可以称得上剑舞！院中无数竹叶从天飘落，已看不清她手上的竹枝在哪里。剑法虽只有七分功力，却挟着十分的雄浑，百分的气势。四面已俱是咝咝破空之声，剑声琴声风声水声混为一体，天地间，仿佛只剩了子星的琴与子悦的剑。

    清朗的声音继续吟道：
    独上断崖望，
    临江歌一场，
    笑睨雄关万丈，
    醉卧南夷北疆，
    男儿绝唱！

    “我要活！我要好好地活！”有个声音在子星心里呐喊，“世间轰烈快事，我还未与至亲分享，怎敢轻言生死？我也不要懦弱！那不是慕容家的本色！”琴音越加高亢，直欲冲破云霄。

    “男儿绝唱”音毕，琴声铮然而止，剑气骤然断绝。漫天竹叶兀自缓缓飘落。

    子星站起，凝视子悦——晚风拂过，吹得她的裙裾烈烈作响。两人只觉畅快淋漓，多少悲苦烦闷之事，一扫而空。

    两人相视一笑，与唐晶唐江作别。唐江这才知道这男孩原来是子悦的弟弟，对他的不满神奇般地消失殆尽，反倒英雄相惜起来。唐晶一双秀目已有泪水，心中暗忖：真真好一对姐弟！身无半分傲气，却是千分百分的傲骨！

    就连夜心小小的脸上，也满是钦佩之色。。。

（注：慷慨激昂的词数不胜数，可是因为夜心mm执意要把最喜欢的《将军令》曲放进文里，不得以搞了一首，粗糙，无奈。只有一样好处：大家可以和着林子祥，成龙的《男儿当自强》唱，（《男儿当自强》用的就是《将军令》曲），夜心保证，词曲完全可以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