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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寂色
主题:零度正好 by 天宫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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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鞅《七婼》成功签约电视剧】
丁子说,有朝一日如果我用到这句话,一定要在旁边用醒目的大字标明『此句出自丁子文集』。所以,我小心翼翼的在纸张下方画上诠释码,然后堂而皇之的引用:『爱情是零度的冰,友情是零度的水,最好的状态莫过于冰水混合物。破折号。出自丁子妙语录。』整本语录中只有这一条真理。其它诸如『有钱不花是傻瓜』和『分手后别忘了换马甲』之类的,根本拿不上台面。
当然这不过是我的想法,他暗自沉醉其中也说不一定。他是那种即使被人家指出裤子上面破了一个洞,也仍然摆出一脸不屑,说那是明年即将流行的款式的人。我就如此,怀着大义凛然和视死如归的心情,坐在他旁边,整天提心吊胆会近墨者黑。不出三个月,我黑了。连带我自己的朋友,都呈现灰色状态。绫子尤其严重。她摆出一脸仰慕:『小天,你认识这么神奇的人哦?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好嘛……让我认识一下,好嘛好嘛……』
好嘛。我就介绍给她。
绫子在隔壁班做叉叉委员,具体是什么头衔,因为名称太长,我忘了。总的说来,她就是那种适合做委员的人。早起晚睡,功课一流,没有恶习,运动良好。饭量不大,身材很棒,瓜子脸蛋,天天刷牙。把这样一个三好学生介绍给丁子,确实非常残忍。但是反正错误已经铸成,从牛粪里把鲜花拔出来也无济于事。
丁子说:『天子啊,你知道你全身上下哪里最幽默么?』
『你要是敢对我的胸部品头论足,你就死了。』
『不对不对,是你的鞋子。』
『哪里幽默?』我低头看鞋,平常的坡跟圆头鞋,棕褐色,摩沙面。
『看不出来吧?』
『……到底哪里幽默?』我抬起脚,上下审视,『连块口香糖也没粘,到底哪里幽默?』
『看不出来吧?……』
『是说还是死?』
『这就不幽默了。换一样。』
『好……说or脱,选一样。』
『脱?!』他故作震惊,节节后退。
我扑上去作势要脱他的衣服,两个人一起摔倒地上,老师刚好走进来,扶扶眼镜,假装没看见,走上讲台去:『我们今天学新课,请大家翻开第三十课,看第三十二课的课文。』哄堂大笑。我和丁子也若无其事的大笑,从地上爬起来,坐回位置。老师脸红,又扶扶眼镜:『那个……今天先看三十课的吧。』
我对这个印象这么深刻的原因是,丁子这篇课文没背下来,放学之后楞是拉着我帮他温习。说他会这么落魄全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我骂他不可理喻,他嘿嘿几声,照样拉着我帮他温习。就在温习的时候,绫子突然跑过来,气喘吁吁,告诉我,我妈妈在家门口晕倒,已经送医治疗。我倏地站起来,手脚发凉。丁子拿起两个人的书包,拉起我就跑。
到医院的时候,全家人都在门口坐着,哥哥靠在墙上,爸爸抱着弟弟。没人理我。我站在稍远的地方,突然有那么一点点想哭,回头看看丁子,越发想哭。他仍然拉着我的手,眼睛却看着楼梯口的方向。我挣出手指,猛力推他:『你干吗用力握我的手?你把我弄疼了!你走开!』
丁子没走开,我和他并肩靠在角落里,右手臂和左手臂贴在一起。我低下头去,眼泪垂直落下,在圆头的鞋子上方溅起。棕褐色的摩沙面,从头到尾,一点也不幽默。看着这双鞋子,我眼泪一直不断落下,把前面浸泡得好象一滩沼泽。在鞋面几乎要烂掉的时候,医生走出来,跟我们摇头。好象一场电影里面的镜头一样,那个穿白色衣服的中年男人从里面走出来,好象他唯一的戏份就是摇头。
我以同一频率摇头。跌在丁子身上。从那之后,我再也不穿那双鞋子,不管它多么幽默。
我小时候学过弹钢琴,6岁考到5级,因为练琴的时候妈妈总是打我,所以后来再也不学。妈妈说:『你现在也许觉得我很可恶,可是有一天如果我突然间死了,你就会记得我所有的好。』她顺利地留下了所有的好。
有一段时间,我心情变得非常不好。丁子故意讲很多笑料,我就冷眼看他。
『天子,你怎么不穿那双幽默的鞋了?我跟妳说噢,那简直就是人间极品幽默……』
『麻烦你闭嘴。多谢。』
『别这么冷淡嘛……』
『你,闭嘴。』
『别拋弃我……』
『少恶心。』
『天天……小天……』
『你闭嘴。走开。』
『天天天……』
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走在黄昏的马路上。后面的阳光斜下来,我看得到两个影子斜长的留在地面上。
『你。』我突然停下来,转过去,『为什么那一天非要我帮你补习功课?为什么非要我去?否则我应该第一个到家的!我应该最早发现。你为什么非要我去?你为什么非要我去?……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跟在我后面?为什么用那么悲伤的眼神看着我?为什么非要以这样的模式化上句点呢?
有一些为什么,是残缺的,没有原因。有一些结果,是仓促的,没有预料。
我从小喜欢吃刨冰,喜欢打架,喜欢爬树。讲话爽快,从不骗人。可是我没想到有一天我会站在这里,以一脸泼妇的表情怨天尤人。谁也不欠谁。
丁子走近一步:『你走那么快。不累么?那边有个公园,要不要坐一坐?』
『谁要去坐公园啊?!我就要坐马路边!』我把书包甩一边,坐在卖冰棍的蓝色箱子旁边。
『那好。』他坐在我身旁,把脑袋摊在手臂上,歪歪的看着路人,略显疲惫。
这样经过许久,好象一根香烟自然熄灭那么久的时间,他动也不懂的把头埋在手臂里。天色渐暗,西方的阳光完全隐没在楼宇当中。我突然疲倦,想靠在他身上,结果右手食指只是向前移动了一厘米,就此停住,还原。身后卖冰棍的蓝色箱子渐渐移动,我叹了一口气,转头看他,学他的样子坐了三十分钟,终于耐不住性子,用手臂碰碰他:『喂!我现在想回家了。天黑了,你送我回家!』他仍然动也不懂,我不耐烦的推他的手臂,『快点啦!』他就那样顺着我的力量倒向另外一边,书包和手臂接触地面的时候还发出沉重的响声。我慌乱的站起来跑过去看,他缓慢睁开眼睛,坐了起来,还顺便打了一个呵欠,环视四周:『干吗?』
『噢!假好心跑来陪我回家,竟然自己睡着!』
『哎?我睡着啦?』
『哼!谁理你啊!走开!反正你家在反方向!』我转身就跑,他随后跟来。
『不对不对!肯定是你误会了!我刚刚一定是在深入地思考一个问题……』
『深入你个大头!』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在叫我了!我们有心电感应嘛!』
『走开啦你!』
『小天……天天……天天天天天……』
『……』
……
病毒快速的扩散。
不久后,绫子就变成这样了:『小天……天天……天天天天天……你陪我去买包包好不好?好嘛好嘛……』
好嘛……就陪她去嘛。
如果是丁子也就算了,可是如果是娇小可爱,魅力四射的小女生用闪亮星星的眼睛祈求我的话,就一定没问题。我们去常三个人一起逛的精品店,陪她买个手提袋,然后再去每个星期都要光顾个六七次的蛋糕店买食品,接着在天黑之前一起步行回家。路上经过和丁子一起坐过的地方,我突然心生疲倦:『坐一下好不好。』
『这里?!』
『那不然呢?』
『对面就是公园嘛,我们去对面。好嘛好嘛……』
好嘛……就去坐公园嘛。
在扁平的椅子上,我闲来无事悠动两腿,余光斜视对面马路边上那几块残缺不全的石头,皱起眉。
『小天哦。明年就国三哦,之后你要考哪里?』
『我们大概要移民吧。』
『那移动去哪里?』她舔着手里的冰激凌说。
『新西兰啊,不然加拿大啊,哪里都好。我爸说的。』
『全家都走哦?』
『恩。』
『那我想妳哦。』她又舔了一口冰激凌。
『好吧。那我也想妳。』我扬扬眉毛站起来,『要回家了。走吧。』
『啊,对了,这个提包哦,』她拉住我的手臂,『帮我给丁子。』
『干吗?』我接过来,『原来你们两个暗渡陈仓。』
『哪有的事?下个月他生日。我要提前给他。』
『干吗我转交?』
『你就帮我嘛……好嘛好嘛……』
好嘛……就帮她嘛:『不行。你自己给他。』我把提包一把推还给她,转身就走。
『怎么这样子……』她语气不佳,不过随后也跟上来,沉默的走在旁边,两个人好象在赌气。可是,谁在赌谁的气,很难说清楚。人总是会毫不在意的挥霍轻易到手的东西,我就是知道绫子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原谅我口不择言,所以才任意对她发脾气。我想,对丁子,也是一样。谁也不欠谁么?我们互相歉疚。不过一些歉疚与众不同,心甘情愿。只是很久之后明白这个的时候,弥补已经无济于事。以这样开头的故事,并不是注定悲剧结尾,可是如果这并不是故事,就很少以喜剧完结。我和绫子沉默的走着的时候,好象就开始酝酿悲哀情绪。我想起在医院走廊里我和丁子的零距离,想起在马路边的一厘米,现在的距离已经是一个提包的长度。所谓『变化』,通常不是一瞬间的事,只是谁都未曾察觉。
丁子的生日在圣诞节之后,元旦之前,下雪的那几天,我就奔忙在家里和学校中央。忙着收拾行李,忙着海关体检。丁子见面还是有说有笑,只是精神不济。老师提问的时候常常茫然不知,我气他换了新的手提包,提示也不提示一下,让他在走廊里罚站三十分钟清醒头脑。他生日那天,我穿自己最讨厌的一身衣服来上学,穿著幽默鞋。第三节课开始才见他从外面走进来,和绫子一起迟到,原因是塞车。是塞哪里的车呢?两个住在不同方向的人。
『天子,你今天气色不错!』他嬉皮笑脸走近,坐在我旁边。
『你喜欢这个背包么?』我突然指着提包说。
『啊?』
『我下节课要翘课,你陪我。』我说,开始收拾书包,偷瞄门外是否有老师的影子。
『我才刚来……』
『你。陪。我。』
『好好好……』他无可奈何重新收拾书包,跟我偷偷摸摸溜出学校去。
不知不觉走到第一次静坐的马路边,上面有刚刚扫过雪的痕迹,我坐在上面,仰望天空。他也坐下,仍然把脑袋埋在手臂里。这个时候的天空开始下雪,好象云彩上面被什么东西给盖住了一样,沉闷的不行。空气中弥漫怜悯的味道。我看看旁边的这个人,怒气全消。到底为什么,两个人才非要在一起呢?有一些相爱,终生分离,另外一些平庸的生活在一起,永远悔恨,这些都不是固定的模式,可是人人随后遵循。
妈妈曾经告诉我,下雪之后,要踩人家踩过的路才不会跌到。我问为什么:『如果有人扶就不会跌到了。』
她回答说:『可是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搀扶你的那个人就会离开。』
她始终正确。
因为我们不能预料结局,所以不能仓促决定。我碰碰他:『喂,醒醒。』
他抬起头来:『我没睡。什么事?』
『你喜欢这个背包么?』我指指那只新的手提包。
『绫子送的,你怎么总提起?你喜欢啊?不然送给你。』他作势要拿下来,我摇摇头:『不要。』
『你那是什么表情?失恋哦?』
『嗯……如果是呢?』
『那,我就要送给你我的名言警句以示鼓励了,咳咳!我要说了哦,你要听好!「爱情是零度的冰,友情是零度的水,最好的状态莫过于冰水混合物。」』边说还边配了一套动作,无非是两只手象征冰和水,然后做揉面状表示冰水混合物,整套说辞东拼西凑,乱七八糟。我第一句评语就是:『没听懂。再来一遍。』他又作了一遍,然后还神神秘秘地说:『有朝一日如果你用到这句话,一定要在旁边用醒目的大字标明「此句出自丁子文集」。』
『少来了你!』我推开他的手,头转向旁边不再说话。雪越下越大,他又开始埋头大睡,好象患了睡眠饥渴症。
雪已经没过我的脚踝的时候,我心情已经平复,转过头去,枕着我的手臂看丁子的后脑勺,每根头发都坚硬的树立着。我伸手上去摸,感觉奇怪,忽然大笑。轻轻拍他的后背,用寂静的声音说:『我们是不是最好的冰水混合物?』
我们到底是不是最好的冰水混合物?
我们是不是最好的……?
我们是不是……?
是不是……?
我默默重复,只是他和我完全没有心电感应。我推他的后背,还未用力,他就顺着那个方向倒下去,和上次一模一样,脑袋有一半扎进雪里,头发却仍然树立着。我嘲笑他连摔倒的姿势都没长进,然后就跑过去搀扶。他已经面色死灰,停止呼吸。
半年之后我移民,新西兰,面带微笑离开故土,绫子却哭得一塌糊涂。丁子还不到18岁,死于心肌梗塞。有些事情就是这么奇怪。那双鞋子我却始终无法真真正正扔进垃圾桶,我穿它两次,目睹两次死亡。丁子这个人啊,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死心眼,不知道变通,平常上课总是迟到,对同桌也不知道谦让有理,嘲笑我的鞋子也就算了,竟然一边送我回家一边接受别的女生的生日礼物,这个人啊,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无赖。可是,可是他在我眼前以那样的方式突然间死掉,成功地留下了他所有的好。他那句名言确实不错,可是事实上:我们还来不及铸成冰,只能是冰水混合物。
怎样的方式才对呢?这不关珍惜或者挥霍的事,这是顺理成章的结果。不是谁的错。
我们到底是不是最好的冰水混合物?……不是谁都能回答的问题。
很久以后,别人拿起我那双鞋子称赞美丽的时候,我已经完全忘记,直到那个时候来临,一切就到那为止。
嗯,就到那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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