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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轻描淡写/天宫雁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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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描淡写

其实C死之前我送给过他一盆罂粟,漫天大雪的一天早晨,我怀抱着植物跑到他家里去,疯狂的敲门:“丁子!丁子!你出来!”惊动了左邻右舍,牛鬼蛇神,就只有他没动静。他父母分居,他跟父亲,但是监护人却很少回家来。我在门外等了喝完一杯牛奶的时间他才从里面慢腾腾的走出来,推开门,眼睛还是闭着的:“谁啊?”
我不耐烦地用脚在地上打起鼓点:“咳咳!”活人就站在他面前,还好意思闭着眼睛问是谁。
勉强撑开一只眨巴眨巴:“绫子?!你这是干吗?”
“你先让我进去。”我从他身边挤过去,鞋子也没脱就跑进屋,把罂粟和三色堇小心翼翼放在客厅餐桌上。
“啧啧啧……还大包小裹的,你要和我私奔啊?”他关上门,打了个寒颤,窝在我旁边的沙发里哆哆嗦嗦。

我没和他私奔。是植物要死了。

罂粟和三色堇,两样都是前年外婆买给我的,在水泄不通的花市里,价钱也非常的便宜。虽然说是送给我的,但其实都是外婆在养。她去世之后我大哭了两天一夜,然后把植物搬回自己家来精心照顾,结果全不得法。两样花草都是要保护越冬的,虽然两种都比较耐寒,但自然也需要细心培养。我大手一挥自告奋勇,结果落得它们濒临死亡的下场。所有同学中,只有C的姑丈家开了花店,所以比较了解植物。眼下只有求助于他。他披了一件衣服就开始帮我研究花草的病因,我眼睛红红的坐在旁边,鼻子又酸又塞,眼泪就悬挂在睫毛上滚来滚去。

人死之前是有预感的,我深信。我搀扶外婆在花市里面蛇形漫步的时候就应该察觉。她用平常的声音和我聊天,用平常的表情和我微笑,指着两盆植物说:“这两样比较好养,就买这个吧。行不?”
又不是买给我的,为什么要问我?我这样想着,没问出口,随便点了个头。
“买完之后你可要负责养啊!”她一边说一遍掏钱。
“呀?!”我含在口里的棒棒糖险些滑落,拿下来之后还被口水抢到,“为什么啊?我又不会养!”
外婆没回答,只是告诉我养花好养花好,因为这些植物活的长,饲主死了,它也能延续。我扬扬眉毛,假装没听见。妈妈说,人老了之后喜欢用轻描淡写的口气说些不吉利的丧气话,一是出于本能的撒娇心态,另外一种是真实想法。后来外婆的这想法成真了,只有这两盆植物快快乐乐的继续活着。无论如何我得救活它们。没有原因。无论如何。

三色堇原产欧洲。母本原是多年生草本。花期春季,凉夏地区入夏尤开。花色有白、黄、橙、红、蓝、紫。耐寒不耐热。早春在温室播种育苗,夏季就开花。比起罂粟来没那么娇气。听C的口气,娇气的那一盆比较危险。听到“成功率”后面的数字后,我的眼睫毛顿时被压塌,透明水珠飞流直下,C当场大吃一惊。无奈之下只有他帮忙代养,得到保证之后我就又捧着三色堇安心的回去。原本按照我和C之间的交情是完全不用客套的,可是这次情况特殊,我还特意在他生日之前一个月就买好了一个提包送给他。一个月后,他死于心肌梗塞,离国二寒假还有半个月。

当死亡作为一个事实存在就变得深奥而且恐怖,但其实“死亡”只是瞬间性,突发性的一个动作而已。C从来没念叨过他有一天会英年早逝,但是只一阵风的功夫就不存在。我猛然想起那盆罂粟是在放假的第一天坐在窗台前看着三色堇的时候,虽然很想去他家看看,却怎么也鼓不起勇气来。嘴上说说毕竟容易,可是真的要面对死亡,绝非瞬间突发的勇气就可达成。正想这样搁置下来过一阵子再说时,T闲来无事跑来我这里要我陪她去串门看亲戚。正是寒冷的时候,两个人穿得都像北极熊,所以当我走到她表姐家门口,发现就住在C隔壁的时候,想逃也来不及。好奇心驱使,往屋子里看了一眼,早已经人去楼空,比遭抢劫还干净。我那盆罂粟自然不翼而飞。

抬起头,它却躺在T的表姐家阳台上。

“……原来是这样,你认识他啊?”T的表姐推着轮椅滑到我身边把茶杯递过来。
“是啊。是我同学来的。”我喝了一口,下意识的望向隔壁。
“你知道他去了哪里么?”仰望着我的表情带有莫名的期许。
“……大概搬家吧。很远。应该不会再回来。”

我们两个到底在期许什么?

侧面打听一阵才知道原来是C送给她的。原因,经过,无从问起。寒气瞬间袭满全身,我确信,人死之前一定是有预感的。否则他为什么会就这样把一盆根本不属于他的植物匆匆的送人?一笔带过的两个字,原来隐藏天机。植物躺在阳台上的样子无限凄美坚韧,我也并不想要回来,外婆会因此高兴,因为她的罂粟已经代替她的生命力复活并且延续下去。

我因此老是想到关于死亡的事,那两个字在我脑海中的形状就变成C的头发,尖尖刺刺的。做梦也老是出现。T于是下结论说我对C旧情难舍,念念不忘。王家卫说:“……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记的时候,反而记得清楚。我曾经听人说过,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我妈妈说:“当你想要忘记一个人时,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亏欠他。”这就和负债人心心记挂,债主早没印象的原因差不多。

可是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奇怪,终日和一个人在一起时是不易察觉的,当这个人永远消失,点点滴滴就凸现出来,可是早就无可挽回。半年之后的某一天,送完朋友从机场回来的路上碰到C的妈妈带着他妹妹。才十一岁的小女孩见到我礼貌的微笑时竟然大哭起来,她母亲把孩子揽到身后,生疏的寒暄之后转身离开。干净利落的好象什么都未曾发生。原来,死亡虽然是瞬间的,但是刻印却永恒。好象外婆的罂粟一样,那样盛开,永远永远。一有人不小心擦间错过,它就会台头挺胸的面对人群,开出美丽的花朵来:“我就在这里哦!看见吗?”

我始终都感觉得到。死亡的痕迹永远比生命的痕迹来的深刻。

我就在这条阴影轨道上行走着,不时和身边的人挥手。外婆说,只要我们活着,就要不断看着别人死亡;只要在行走,便要一直和身边的人告别,这是定律。十九岁时,我有了自己第一个孩子,一个月后和他告别。拿着空空的打胎药片的瓶子的时候,我数度发呆。死亡不仅是突然的,还是轻易的。从洗手间走出来,听着流水的声音,就像站在空旷的操场上听到枪声一样。这样一个生命,它就如此轻飘带过,甚至没有痕迹。孩子的父亲是大学学长,牙齿洁白,微笑亲切,除了对植物了如指掌之外毫无圈点。T在洗手间外面等着我,看我点了头,她摇摇头。我们一定得用这种方式来延续对死亡的信念么?好好的一个过去式,纵轴却被一再的拉长,直到扭曲。原本生命是平坦的,死亡也是平坦的,但是两者中存在着记忆这种东西,互相凭吊之间,就都别扭的乱成一团。都是下意识的。

很久之后我可以回头翻开像簿说:“这个人叫做C,不过因为声称他长大之后要做木工,所以我们都叫他丁子。”在那之前,必须维持平衡状态的完好。我到底是亏欠了C什么,才让记忆被拉扯成这种形状呢?到底是亏欠了什么……T挠挠头对我说:“你们互相亏欠。”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眉间还有令人玩味的戏谑。

世界上有两种人不懂得悲哀,其一极端乐观,其二极端健忘。

怀着轻微嫉妒和艳羡的心态把T介绍给C的妹妹做家教的时候,那小女孩已经20岁,还在读高三。仍然只要看到别人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就泪如泉涌。她仍然用自己的方式缅怀死亡。这些都是下意识的。

事情如果被做错了,一般是不会伤心;可是事情如果无法挽回,就马上悲从中来。我们会悲伤都是因为下意识中了解实情无可挽回。死亡尤其严重。醒悟这条道理的时候,我已经二十六岁,还有三个月结婚,对象就是环绕满世界一圈最终回到原点的那个大学学长。试礼服那天他把刺刺的头发都梳到后面去,整整齐齐,中规中距,我却抑制不住的大笑。二十五岁之前我认为妈妈说的是真理,二十五岁之后发觉王家卫才是正主。既然得不到,又无法忘记,就勉强过活吧。结婚当天,我才无意中了解到,罂粟的花语是“遗忘”,三色堇的却是“请想念我”。

有了我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已经不用和他告别,我每天坐在稿纸前面写字,自己和自己下跳棋,对着电视做保健操,而且还有事没事看F4的写真和心理学书籍以便胎教。四个月之后的某天T来蹭饭,拿着稿纸摇头晃脑的评论:“你的文字很淑女的样子。沉重但不死板,诙谐但不张扬,很平淡的故事,用很平淡的文字来叙述,却令人有一种不凡的感觉。”
“得到你这种赞美,我颇吃惊呢!”
“不过在我看来,结局有些急,而且剧情稍嫌白烂了一些……我果然是个很挑剔的人……”她放下稿纸,走过来帮我把水果和甜品端出去放在桌子上,还险些由于撞到三色堇的花盆而把里面的果汁撒到稿纸上。
“竟敢在F4《流星花园》的海报下面瞧不起‘白烂’,啧啧……你的勇气越来越可嘉了!”
“……唔唔唔唔……”她嘴里塞进了水果,呜咽的声音呼噜不清。

T大口大口吃水果的样子看似大条,听说C的妹妹的死讯时却脸色苍白。她既不极端乐观,也不极端健忘,她只是擅长伪装,佯装失忆而已。每个人都有自己勉强过活的方法。因为我们都互相歉疚,所以得互相迁就。外婆大概也是这样想吧,到底是遗忘,还是怀念呢?事过境迁之后,这些都不是重点。伤口愈合之后,对于疼痛的感觉的怀念只沈淀成习惯。当结的痂也脱落之后,轨迹深浅成形,就再也不用遗憾。

我的宝宝六月准时出生,六磅重的男婴,取的名字叫杨澈。

……

其实C死之前我送给过他一盆罂粟……

再过五十年,再过一百年……只剩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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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描淡写日,
笔墨终有时。

2002.10.23
№0 ☆☆☆莉莉丝 2004-06-22 09:59:57留言☆☆☆  加书签 不再看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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