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善如流，另开一贴，谢谢阿耐宝。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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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珍妮花

清晨的时候天气有些阴，蒙蒙的雾气从海边直扑过来，顺着山蔓延下来。我把门锁好出去，路上遇见邻居的史密斯太太：‘噢，珍妮花你今天有课？’

我朝她笑笑：‘是，市场策略分析。你知道，多有趣的话题。’

史密斯太太朝我眨眨眼睛：‘是也不是，不过现在的学生总是喜欢偷懒。我上周留的论文居然有人从网上买了答案，让人哭笑不得。’

史密斯太太的专业是经济学，她的课亦算热门。我同她又多聊了两句挥手道别，钻进我的小小的甲壳虫里。一路上车并不多，毕竟还是清晨。我最喜欢此刻慢慢的开去学校，顺便在南希的咖啡店停下来要一杯咖啡加一块小饼干，正好可以上网看一回新闻。

史密斯太太梅根临走约了我晚上去她家晚饭，却之不恭，只得答应。其实她的先生也是系里教授，我老恶意揣度这两口子在家里到底会不会讨论学问。史密斯太太今年芳龄三十七八，稻草色的头发，一双蓝灰色的大眼睛炯炯有神，而史密斯先生也不过四十出头，德国裔，长相却很象杰瑞米艾伦。我老跟他打趣：‘佛洛安，你何时把签名照给我去卖钱？’

弗洛安笑眯眯：‘亲爱的珍，这可是稀缺资源，我要收很高的费用。’

我瞥他一眼：‘梅根，来，咱们俩去弄真的杰瑞米的签名照去，保护自由市场。’

梅根就会跟我一起笑弗洛安：‘天，佛洛安，你学统计的怎么可能斗得过珍这个奸商。’

奸商，这个封号我颇喜欢，每次梅根这么叫我我都笑眯眯的点头答应，然后做奸商状吓唬弗洛安。似乎只有如此才能躲开什么。

是，以前，遥远的以前也有人叫我奸商。‘奸商，快来吃饭，再不来面就凉了。’‘奸商，别等减价了，这裙子你穿正好。’‘奸商，快来快来，锅子要煮熟了。’那种年轻快乐的声音从脑子里嗡嗡的想，像是旧照片里徘徊的影象。好在加州的阳光灿烂，这些许的惆怅和回忆在阳光下总能渐渐蒸发。

我坐到我惯常的座位上，在掌中电脑上看华尔街时报，忽然电话响：‘珍妮花，抱歉我不能按时回来。’

我冷笑：‘阿历克斯，为什么我不觉得吃惊。’

对面的男人低声下气的解释：‘我因为一些意外人还在西雅图，没有到纽约。我想大约还会耽搁一周左右，你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

我的心慢慢的软了，是，现在的确是非常时期。三天前纽约世贸大厦惨案发生，无数平民无辜丧生。而现在整个美国还都在悲痛，全国交通也未恢复。咖啡的香萦绕，我忽然想起来阿历克斯曾经每早都为我烧一壶香浓的咖啡，直到他离开，我才渐渐的找到这间小店来。

阿历克斯说什么来着？‘女人，你身上流的到底是血，还是咖啡？’那时候我们多快活，多年轻。

我有些恍惚的问：‘阿历克斯，你没事么？’说出来才发现这一句的软弱和可笑。

阿历克斯显然也没有想到，他顿顿，才说：‘是，我没事。’然后才问：‘你那边天气好么？’

我朝外头看看：‘还好。’

谈话告一段落，两个人都有些尴尬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变成这样了？我想不清楚。最后还是阿历克斯说：‘珍，我回去了再联络你，然后再决定行程。你放心，我不会耽误你。’

我本来渐渐柔软的心不知为何突然又硬：‘不，你不必联络我，直接联络我的律师就好。’

那边很干脆的说：‘好。’然后我们就挂断了电话。

本来以为可以很快恢复单身身份，现在看来又要再多当些日子的童夫人。心情不知为何竟然有些轻松，我站起来把杯子还给南希：‘南希，今天的咖啡里好像奶油不够多。’南希笑眯眯的问：‘珍，不是你上回说摩卡里奶油太多容易长肥？’这个爱记仇的死女人，我只得耸肩：‘噢，我说过么？’

两个女人仿佛亲密，我知道她的名字，她明白我的口味。可是挥挥手，不过是陌路。
上课上到一半，一个女孩子风风火火的冲进来。GAP的黑色紧身T-shirt，两条长腿，背了硕大的一个电脑包，进来只顾找位子。我停下来等，女孩子金色的卷发在灯光底下泛着美丽的光泽，她多年轻。她走了一半发现全班都在等着看，终于回头：‘噢，对不起我来晚了。’我微笑：‘不要紧。’

她当然不要紧，还有大把年华可以挥霍。

下课了我收拾东西正要走，那女孩子上来找我：‘珍妮花，你的讲义还有么？’近了才看见她的眼眶红红的仿佛哭过。我从包里捡一张出来给她：‘乔安娜你要是有什么问题随时email我。’女孩子伸手把那几页纸拿过去，忽然一滴眼泪掉上去，仿佛有啪嗒一声，那纸一颤。

我静静的看着她，她的头低着，固执的不肯抬起来。停了很久她才低声道：‘对不起。’声音几乎微不可察。

我向四周看看，学生们正三五散去，并没人注意我们这边。我轻轻拍拍女孩子的肩，温和的说：‘放心，一切都会好。’乔安娜抬起头，眼睛里都是泪：‘不，珍妮花，你不明白，今后都会不一样。’

我微笑。

我不明白么？

我把手帕掏给她：‘乔，你还年轻，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生活总会过下去，没人能一帆风顺。’

乔安娜哧的一声笑出来：‘你那个年纪？珍妮花你这么年轻。’

我年轻？我只能暗暗的叹气。我年轻的时候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的我几乎要疑惑自己是不是年轻过，有眼前乔安娜的皮肤和眼神，水灵灵的纯真。

有过么？下课了在路上一路跟人微笑，觉得一张脸都皱在一起，我只是想，我有年轻过么？年轻得以为世界美好，爱情甜蜜，年轻得可以哭笑由己，然后说：‘不，你不明白，今后都会不一样。’

有么？有么？有么？

这片路边花木扶疏，路两侧的树木仿佛搭成了一座廊棚，把北加州燥热的阳光挡在外头。摇曳的枝叶散发着阵阵清香，忽然恍惚仿佛回到过去。

是，那条圆明园外头的路不也是如此？一边是虎皮的石墙，上面附着大片大片的爬藤，然后是窄窄的一线土，然后就是那一片绿色的廊桥。不，等等。是窄窄的一线土，还是有一条窄窄的沟？我停下来仔细的想，不，我竟然记不清楚了。

我竟然，竟然，竟然，记不清楚了。

曾经以为一生永不会忘记，忘记了什么也不会忘记当时，当处，可是我竟然不记得了。

只记得那路从西门出来先是弯，九拐十八弯的弯，然后忽然直下去，仿佛看不到尽头，一直到体育学院。那时候啊，连365还是那样的旧，慢吞吞的一路开过来。好在这么一条幽静的路上只有那一辆公车而已，远远看到就放心。

对，怎么能忘记蝉声呢？仿佛要嘈杂一生一世到地老天荒。还有那阳光，如此斑驳的从枝叶的缝隙里筛下来，一个一个的小圆点在地上摇曳。那样的夏日，一个人拎着小包去体育学院游泳。从化学楼走出来，穿过一条窄窄的水泥小路，过附中，从附中食堂后头的角门穿出来就是车站。

那个下午，焦躁又清凉，烦乱又闲适。心里不知是欢喜还是怅然，就只翘首等车。

那么静。

知了声声，可是我每每想起那个下午，只觉得那么静。没有行人，没有车，仿佛偌大地方只有我一个，拎那时候最常见的绿色的网兜站在路边。也许下一刻车就会从拐角慢慢的拐过来，也许下一刻什么也不会发生。

忽然后头的车鸣笛，原来路灯已经变绿。笑笑开过去，忽然想起来老久以前有个人给我讲的笑话：‘下雨了，人人都跑，唯有一个聪明人在雨里踱步。人问他你怎么不跑啊？聪明人说，跑什么？反正前头也下雨呢。’他给我讲那笑话的时候年轻的眉毛扬着，仿佛很快活。可是我现在当然知道他并不快活。

我跟童正式认识于1990年的6月13号。那天是星期三，天气很热。我穿了一件白色的小翻领子衬衣，一条蓝色的牛仔裙子，脚上是一双游泳穿的塑料凉鞋，还有肉色的短丝袜。这时候我仿佛隐身了站在自己的身边，看着年轻的自己的青涩和躁动。我暗自猜想童骑车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看到我到底是什么感受，是真的吸引，还是别的什么？
总之他经过了，然后他刹车，回来，说：‘同学，你要去哪里？’

多年后童说我穿白衫蓝裙的样子，还有手，提着网兜也绞在一起。我嘲笑他：‘你是骑车呢还是偷看人呢？’童只是笑，笑容里仿佛茫然若失。那时候我就隐隐起疑，可是终于没有追问。

那个下午我记得我坐在他的车后，两个人都没有怎么说话。阳光一路滑过我的小腿，忽明忽暗象调皮的孩子。后来我开始唱歌，大约是那时候流行的齐秦林忆莲一类。仿造的忧伤，只不过当时的人并不觉得。风在头发里跳舞，夹了夏日的清香。

晚上我在网上跟当年宿舍的老三香聊天，有一搭没一搭的，后来不知如何提到童：‘当年他也算一表人才。’

香沉默很久才说：‘珍，过去那么久，何必再提？’

过去那么久了么？我数数，是。十三年还要多了，如果从我第一次看见他那天开始算起。

没错，那个下午并不是我第一次看见童。再退回去两年，我头一次跨入那个学校的大门的时候，那个下午，我已见过他。文学社和键盘队的红人，在社团招生的广告下忙碌，汗水在年轻的皮肤上反射着阳光。那时候我捅捅身边帮我拿行李的师兄：‘他是谁呀？拽死了。’其实我想的是他真好看。

我写一行字回去：‘可见我是老了，老想起过去的事儿来。’

香说：‘珍，你那边难道没有什么青年才俊？实在不行中年才俊也可以。’

我给她一个大大的笑脸：‘有，我自己就是中年才俊。’

童，我仔细想想，竟然已经不能算青年才俊，而要算中年才俊了。这么多年竟然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