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科幻小说始终是我的主打，不过其他类型的小说也有尝试。
我将选择几篇，陆续贴出来，让大家看看多样性的凌晨：）

剑的故事之一

剑心
——鱼肠剑


鱼肠剑——夫宝剑者，金精从理，至本不逆。今鱼肠倒本从末，逆理之也。佩此剑者，臣弑其君，子杀其父。
                                                         《吴越春秋》
1
火熊熊燃烧着，在火焰跳动的地方，有一滴滴的鲜血流淌。火势猛烈起来，房屋倒塌，人群哭叫奔窜……在火焰触及不到的地方，一棵参天大树浓荫匝地，树下的水塘曾经幽深清澈。可是现在，水塘里盛满滚烫的腥甜的血！血的源头，来自一个已经相貌扭曲的中年人，他的胸膛被一把利剑刺穿，牢牢地被钉死在那大树上。那剑的形状古怪，仿佛死神张大的嘴。
易北芳惶恐地睁开眼睛，梦境的惨烈瞬间从她眼前消失，只有稠密金色的阳光和稠密金色的芦苇在她四周摇摆荡漾。易北芳举起左手挡住阳光，但是阳光仍从茂密芦苇的缝隙里渗透下来，穿过她的左手照亮她的右手——一只纤细修长白皙的手，手心里紧紧攒住的，是一段冰冷的剑柄。
剑已经出鞘。阳光顺着剑身照下去，铁剑慢慢透明了，闪动着肃然的杀气。
那杀气腾然上升，在易北芳的右手上凝结。那是一只干净的白玉般的手，修建齐整的椭圆形指甲象一粒粒镶嵌的珍珠，手上唯一的瑕疵是手腕无名指上那一圈淡淡的戒痕。戒痕虽淡，却怎样都清除不去。
易北芳放开剑柄，活动右手有点麻木的手指。阳光浓郁起来，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其中，似有无数利害的兵器隐藏在阳光里。
易北芳急忙跳起往后退，退到阳光外面去。她的右手已拔剑、上撩、回刺。
阳光顷刻碎成万点银星。

2
这时候城堡的钟声敲响了。易北芳侧耳倾听。钟声悠扬醇厚如故，仿佛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时间还停滞在十二年前。那时，易北芳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快乐的在那群山之顶的城堡里生活。清晨，她早早地跑到城堡门口送猎人们出猎。胡须如丛林样的父亲会抱起女儿亲一下，然后第一个骑上马。父亲的马是纯黑色的，性情暴烈，除了父亲谁也不能骑它。猎人们旋风样走了，城堡里顿时静寂下来，只有侍女们踩踏织布机的声音，在房屋间穿梭里的阳光中回响。易北芳爬上钟楼，眺望猎人们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了，她才会依依不舍地回到地面，开始等待他们归来的漫长一天。
终于，出猎者旌旗招展、喧闹着骑马回来了，在他们的马鞍上，挂满了野鸭、兔子和山鸡。父亲走在队伍最前方，发出洪钟般响亮的笑声。
易北芳低下头，父亲的笑声和他在易北芳梦里扭曲的面貌，怎么都融合不到一起。她竟然记不得父亲的长相了。而多少年来，父亲是她生活唯一的理由。她就是为了这个理由回来的，跋涉千里，抛弃襁褓中嘤嘤啼哭的女儿，被师傅除门，全都只是为了能够回来，为了父亲。
可是她记忆中的父亲，却突然间变成了一个抽象的符号。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钟声渐渐平息了，易北芳抬起头。清晨原野上的风粗犷寒冷，刮过她的脸颊。易北芳重新握住了剑。
铁铸的剑冰凉而坚硬，她沸腾的记忆顿时冷却凝结成一页画面：
父亲倒在血泊之中，他珍爱的鱼肠宝剑刺穿了他的胸膛。那利剑的剑柄，还握在母亲手里！
“给我报仇啊！”父亲凸出眼眶的眼球充满强烈的杀气，但是他动弹不得。他的声带最后一次振动，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像刀一样将“报仇”两个字刻在易北芳的记忆里。
报仇！易北芳握紧了剑柄。刺进父亲胸膛的剑还在母亲手上滴血，父亲的血，殷红如朝霞。
易北芳看着那些汩汩奔涌的鲜血，看着她年少所有快乐、梦想和平静的流逝。从此后她将是死神，带了复仇的使命生存。
一只丹顶鹤忽然扑打翅膀溯光而上，在它清亮悠长的啼叫声里，易北芳发足。鹤渐渐飞高了，翅膀卷拂芦穗；她轻盈地在芦穗上奔跑，足尖不沾半点尘土。
“你不杀我，我一定会回来杀你！”小女孩儿在弑夫的女人前大叫。
女人手里的鱼肠剑“哐当”掉在地上，猝不及防的惊俱浮现在伊美丽的额头上。
现在，那把剑将再次饮血。  

3
灰白的城堡依旧伫立在山顶，曾经高大的山峰原来只是低矮的土丘。城堡外宽大的护城河，原来只是小溪。将吊桥高高拉在半空的铁索，已经锈迹斑斑。
易北芳趟过清浅的小溪。曾经它是汹涌奔流的大河，把城堡和世界远远得隔离开。她有一次不小心掉进河里，母亲惊吓得昏厥了过去。而父亲却在一旁为她的惊惶失措大笑，黑亮的脊背在河水里闪光。
不，河里的人不是父亲，父亲不会游泳。在河里比鱼更像鱼的，那是铸剑人。铸剑人喜欢从高高的石头上跳进河水里跳裸泳，然后爬到河滩上晒太阳。他仰躺在河岸上的情形就仿佛是一块石头，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易北芳此刻已经走到吊桥下的阴影里。阳光从她身上退却了，她和阴影融为一体，只有那右手上淡淡的戒痕，还醒目地白着。
“你是我的。”铸剑人说。火焰在铁炉里滋滋作响，铁水顺着铁槽流动。铸剑人用他的铁钎搅动那通红的液体。片刻，一只小小的铁戒指掉落在地上。
易北芳微皱眉头，戒痕让她感到不快。“你是我的。”铸剑人大声说，他的嗓音嘶哑，人类的语言在他口中已将消失，但他还能把这几个字说清楚：“你是我的。”然后，那铁戒指就套到易北芳白玉样的手上，她像一切被河水冲到铸剑谷的东西一样，成为铸剑人的私人财产。
铸剑人忘记了他的年龄，也忘记了他的来历。他唯一的事情是铸剑，可是在他那终日燃烧的铁炉里，却没有铸造出一把宝剑。“造剑，”铸剑人低垂下头，“不是我一个人能做的事。”
易北芳跳到吊桥上，这很容易。铸剑人教她如何模仿众生：在河里像鱼，在山上似羊。后来她得知她会的是一门叫五禽戏的高深功夫。但是铸剑人从不承认自己会武。
城堡的大门紧闭着，一如既往。易北芳走到大门前，她明白无误的前生忽然模糊了。她真的经历过那一切吗：父母的宠爱，母亲弑夫的悲剧，铸剑人的占有，以及书生的爱情和清夏师太的怨恨？那些事情真的是她的过去吗？易北芳感到在那巨大然而已经枯朽的大门后面，藏着许多她不能判断的秘密。
她急促了多日的脚步停顿下来。

4
在铸剑谷，她成长起来，从一个十岁娇弱的小女孩变成十五岁健康能干的大姑娘。她为铸剑人做饭洗衣，饲养家畜。她忘了自己曾是居住在城堡里公主一样的人物，她甚至忘了自己的名姓。只有仇恨忘不了，它盘据在她血液里，像毒蛇一样嘶嘶作响。她需要一把利剑，胜过鱼肠的利剑。
但是铸剑人不肯。他能讲许多剑的典故，能背许多剑的诗歌，却不肯为他的小妻子打造一把利剑，就如同他从不肯讲自己的过去。
易北芳那天看见铸剑人又躺在河滩上晒太阳，青灰的身体就像条死鱼。她看着那景像，心里油然生出一层层重叠的厌恶。想到铸剑人夜晚将用他青灰的身体拥抱她，易北芳就急忙收拾东西逃了。她没有什么东西，除了铸剑人的一把剑。
铸剑人有一把剑！藏在剑炉的后面。真是一把好剑。清夏师太怀疑，那剑就是失散江湖许久的欧冶子的鱼肠宝剑。“但是，”清夏面无表情，“鱼肠剑是凶器，你最好永远不要使用。”

5
剑此刻就在她的手里，如同她手臂的延伸。
但是怎么会有第2把鱼肠宝剑呢？
拿了剑，把戒指扔进铁炉，她仓皇离开了铸剑谷。她不敢顺河而下，怕铸剑人的追赶，于是就翻山越岭。当她走进城镇中，听到人们的喧哗时，她福得简直要哭。她不必为铸剑人做事了，她不必再为任何人做事。除了复仇。
她用了两年时间学习复仇的技艺——如何将剑迅疾地刺入人的胸膛。她的父亲是个猎人，有擒豹伏虎的气力和技巧，但却丧生在母亲那无缚鸡之力的手下，母亲一定有武功极利害的帮手相助。
易北芳这样想，学习得不敢稍有马虎。在她幻想中，母亲的帮手只会给她一次出手机会，她必须一击而中。她遇到了清夏。清夏教她剑术，说她是百年不遇的武术奇才，还想将蓬莱门的掌门之位传给她。“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易北芳喜欢浩瀚东海边练剑的奇妙感受，但却不能接受清夏的用心栽培。易北芳的心在北方的大山里，在一座古老的城堡中。

6
门轻轻一推就开了，敞开的院落干净齐整，一如多年前她在的时候。只是没有侍女们碎碎的脚步声和窃窃私语，没有在院落中央晒太阳的猎狗，也没有常年浸透在空气里的酥油香气。城堡的外形还在，但是生命力已经丧失。易北芳以为会遭到盘问、阻拦和攻击，没有城堡会缺少打手，这里也不该缺少。可是城堡展开幽深的空洞迎接她，让她忽然不知所措。
易北芳离开清夏后往西北走，沿途打听她的城堡——她只记得城堡模糊的名字。她年轻，长得好，又会武功，背了一把宝剑，是蓬莱派的记名弟子，这些因素足够引起种种是非。易北芳以为自己不在江湖，只是过客，但终究还是沾上了江湖的风尘。她在风景如画的桂林休息疲惫的身心。面对漓江的寺院里有千竿翠竹十亩荷亩，她由不得要脱下短衣马靴，换着长裙绣袄。寺院中养病的书生是她的邻居，常常来与她下棋饮酒。书生如一杆清竹，临风流韵。那是个雨特别多的夏天，她常常醉，常常坐在窗户旁等书生来。书生说要娶她，给她黄金的戒指和恒久不变的诺言。可是夏天结束的时候她不得不离开桂林，因为复仇的怒火那样炙烈，不容她顾及儿女情长。
那书生哭了，她不知道男人也会哭。雨水和男人的泪水混在一起，让她痛苦。可是这痛苦怎及十年来折磨她的复仇之念苦？

7
易北芳走上楼，楼梯在她脚下咯吱作响。每一个房间都是空的，家具、饰物，甚至石头地板上镶嵌的木头，全部被搬走了。城堡正如她的第一感觉，只徒存了外表的躯壳。难道她的母亲早就死了？不给她复仇的机会吗？
或者，她记忆中父亲的死亡，完全是一个虚构？
易北芳打个寒战，不会，绝对不会，父亲死在他妻子剑下，千真万确。如同她小女儿的存在一样真实。那是离开桂林之后，她怀孕了。她不得不回到蓬莱门寻找清夏庇护。女儿名叫潮生，有一头浓密乌黑的胎发。“忘了你的仇恨吧。”清夏劝。
其实她何尝不想忘？潮生娇嫩的笑容足以洗去她心里的一切污秽。可是父亲死亡的场面血淋淋地在梦里闪现，她如何摆脱得了。“那你去吧！你不要再回来！”清夏夺走了潮生，锋利的拂尘搅断了婴儿细碎的哭声。她只好离开，在复仇的梦魇消退前，她没有资格做母亲。
可是，她的母亲已经死了吗？那个女人抢走了她的父亲，还要抢走她的女儿吗？
最后一间屋子，在城堡的中央。那是父亲的书房。房间里生了熊熊的炉火，非常温暖干燥和舒适。父亲的鱼肠剑高摆在剑架上，剑穗垂到了地上。
怎么会有第2把鱼肠剑？
易北芳走到剑架前，取剑、出鞘、削穗，剑是好剑，仿佛她腰中剑的翻版。
“为什么两把剑一模一样？”
易北芳听见她梦魇里听到的声音，还是那么优美和温柔。然后，她看见声音的主人，她的母亲。
那女人本来美丽，如今更美了，肌肤白皙得几乎透明。一件宽大精致的紫红袍子披在她身上，给她的尊贵再添雍容华丽。
“我不知道。”易北芳茫然回答。眼前的女人真是她的母亲吗？是杀了她父亲的人吗？
女人缓缓抽出易北芳腰间的剑，举到眼前。女人露出袍子的手臂如玉般润泽。易北芳看那手臂，知道女人绝不会武。可是这女人怎么能杀得了父亲呢？
“这是真的鱼肠啊！”女人啜泣，殷红的嘴唇吻住剑锋。
易北芳退后一步，手中的剑指向女人的胸膛。“我说过我会回来杀你！”她厉声道。
“他还活着！”女人的眼睛晶莹透亮，“菩萨保佑他还活着！”
“谁？”寒意从易北芳脚心往上走，她哆嗦着问。
“我们本来是青梅竹马的玩伴，我身体弱，父亲不让我练武。父亲喜欢他，把一身的功夫和家传的鱼肠剑都给了他，还有我。”女人的目光穿过易北芳的身体透到遥远的时空里，“他把父亲所有的本事都学到了，在铸剑技艺方面，比父亲还要精通。”
易北芳战栗不止，她握紧了那把假剑。
“就在我们要完婚的时候，我父亲的朋友易堡主来访。易堡主看中了我。”女人并不理会易北芳微微颤抖的手，继续说：“我的父亲就改变了主意。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私奔。但是父亲和易堡主把我们捉了回来，在打斗中，他杀死了我的父亲！”
易北芳手里的假剑“哐当”掉在地上，她的手腕忽然毫无气力。
女人把剑贴在脸上，表情单纯得像个孩子，“他杀了我的父亲，就是我家的大敌。易堡主把他捉住杀了，就是我家的恩人，于是我就嫁给了他。”女人慢慢说。
“你杀了我父亲！”易北芳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我有了女儿，我想一生就这样子了。易堡主虽然很粗鲁，但待我还好。可是，有一天他发现他的剑是假的，便不停地追问我真的鱼肠在哪里。这个时候我才从他手下那里知道，其实正是他杀死了我的父亲，他反而嫁祸给了我的情郎。他看中我，是为了我家的鱼肠剑。我不相信，就把他灌醉了问他，他全都承认了。”
“不，不是这样的，你说谎！”易北芳尖叫。
“你可以去问这把剑真正的主人。”女人微笑，她温柔地扫视易北芳：“你爱你父亲，可是，我也爱我的父亲。”
所有的梦魇，所有的仇恨，所有的岁月，涌到那闪光的剑上。易北芳摇头：“我该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
女人看着她的女儿，宽容地豁达地说：“忘了这一切吧。”
然后，剑就划过她的脖颈。
血，又一次浸透了鱼肠剑。
女人缓缓倒下去，像一朵花样坠落于地，花瓣四散，花香纷乱。剑掉在她盛开的裙裳上，血珠烟花样喷向空中。
易北芳晕眩不止，很久很久，都不敢去捡那把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