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陌路初识貌犹新，相思只叹缘胜金。
          动情若是刻骨时，一字一句也铭心。

话说甜酥集真劲于一手，举掌向初晨顶门劈下。颖儿从旁惊呼：“别杀他！”几此同时，甜酥只觉腕上一紧，竟已被什么东西横来卷住。他心中微惊：如此疾劲却无破风之声，能够饶我与无形的，到底是何人何物？

然他这一掌之势太过浑猛，手腕被人向后拉扯也只是略略受阻，眼看初晨仍是难免脑浆迸裂之惨。蓦然众人眼前白影一晃，再定睛时，初晨人已斜出三尺之外，他身旁一位白衣书生正扶着他肩头，二人脚下烟瘴腾腾，看这意思，竟是贴地滑行至此。

沙子从旁看得明白，那白衣人翩若惊鸿一掠而下，初晨此时内伤正重，最忌颠簸震动，是以那人带他平退而去，直如泻地飘风一般。如此轻功机智，饶是对头，沙子也不禁轻赞声“妙”，立时起了敬敌之心。

颖儿见了这人，身子蓦然一颤，脸却立时红了。

此时再说甜酥，他一掌劈空，着于腕上的力道立时大增，直拉得他身子向后一仰。他惊而不乱，弓步回身猛然较劲，只见仗许之外一人沉身立步，右手臂上绕着一带薄纱般的物什，手上用力，正与自己扯夺。甜酥这才知道，缠在腕上的原来正是此物。

使软带之人方才情急下凌空出手，结果没借力处，反被甜酥力道一拉而落。此刻他双足落地，立时灌起真力猛向后夺，不想还是未能得手。二人一时间较上了劲儿，暗中固然你拉我扯，明里却都纹丝不动。

说来也奇，以这二功夫，便是中间横跟铁棒怕也被拉得长了，而这薄如蝉翼的软带竟然不断。旁观者固然惊奇，甜酥心中更是百般差异，他见这怪带宽约横掌、长怕有两丈，非纱非绸，玲珑半透，端得又奇又美。若不是由这么个须眉男子使来，真要当作是仙女羽衣来看了。

他二人正僵持不下，方才那白衣书生哈哈一笑，上前道：“浮游兄，我们是来劝架救人还是来打架生事？甜帮主，有话好说，撒手罢。”他说前一句话时人在使带人身侧，下一句时便已至甜酥面前，话音未落已挥袖向他腕上拂去，欲要他撤手罢斗。

甜酥哪容他进身，左手一指点到，那人翻腕隔开，压手再拂。此刻猫儿早已大怒，纵身抢到书生近前，劈面一掌，喝道：“以二打一，你要脸盖房使？！”书生同他对了一掌，身子飘然向后纵去，将他力道全然化开，笑道：“我来劝架，难道不成？”

这时只听那使带人冷笑一声，道：“以多欺少那可是你丐帮独门之最，别人安能越顶？”他内力本不若甜酥精纯，此刻说话泄了真气，身子晃了晃，终于勉强稳住。甜酥听他此言不觉一愣，心道：他说谁？就这稍稍分神的工夫，只觉得臂上力道蓦然一虚，原本牢牢缠在腕上、握在手中的软带一溜而走，远比泥鳅还滑。他毫无防备，身子几乎向前跌去，所幸弓步扎得稳当，踏上两步，总算没有失了颜面，却已惊出一层冷汗。

此刻那条长带在这人手中已然化成一张大网，凌空开处，“哧哧”几声轻响后，悄然归手。甜酥等人莫不大惊——原来他这古怪兵器说带则带、说网则网，张张合合竟无定态！只见那人此刻面色严冷，抖手间便要将这古怪兵器再度甩出。

这时白衣书生飞身晃开猫儿，转到那人身侧，伸手一搭他腕子，道：“浮游兄，他们不会讲理，咱们难道也不会吗？如此就没意思了！”浮游冷笑一声，随手抖开那奇怪兵器，甩出三枚暗轮钉在地上，向沙子道：“扶桑人的玩意儿也用上了，高明得很啊！”沙子微微一笑，道：“比起浮游总舵主的海外至宝，自然是逊色得多了。”

甜酥听她此言暗暗吃惊，心道：我说“浮游”之名好生耳熟，原来是中原湖海水路的总舵主到了，嗯，难怪这等了得。只是听说此人向来漂居四海，怎么如今跑到陆路上来了？他出手助那淫贼，（得罪~~）想来也是和我丐帮为难的！想到这里，敌意又起，冷然道：“要讲理是吗？那咱们就说道说道。哪个先来？”

那白衣书生上前扶腕道：“在下惊鸿，云游闲散人士，原不足道。”沙子猫儿相顾一眼，心中暗赞一句：人如其名。听他又言：“我与初晨兄前日是得罪了贵派颖姑娘，但个中自有缘由，各位动手前可曾追问明白？况且颖姑娘如今毫法未伤，难道我们兄弟竞都罪该至死吗？”

惊鸿这一派言辞不卑不亢、颇有余地，甜酥但有一分理念尚在，也会定心想想这从中到底有什么不妥。但他此时早已气红了眼，哪还留得下心思？听得这话，向初晨勃然怒横指，怒道：“他辱我师妹名节，难道不该杀？！我师妹好端端一个黄花闺女，如今……这也叫做‘毫发未伤’？！”

他盛怒之下口没遮拦，直把颖儿羞得临地挖缝，一头钻进了沙子怀中，嘤嘤哭泣起来。对面初晨倚坐树下手扶胸口，面上神色古怪，欲笑不能，实在尴尬到了极点。浮游更是白眼朝天，心中不知在怎样大骂丐帮“是非不辨、情理不分”……惊鸿瞪大一双眼睛左看看右看看，终于忍不住，纵声大笑起来。

这一来直把甜酥、猫儿气了个胸爆肺炸，上前就要夺命。惊鸿早防着他们，连忙避开，双手一扬，喝道：“慢着！我还有话说！”甜酥第二掌原已粘上他衣衫，但见他自行大露空门、也不驭力相抗，想这一掌若招呼上胸口，那这人呜呼哀哉是免不了的了。自己当然要取他性命，却也不用占这个没来由的便宜。于是生收劲道，一掌堪堪停在他胸口。旁观众人面色大变，无不惊出一身冷汗。

惊鸿一颗心也几乎撞出腔子，他即便再大胆不羁也知道此刻不能玩笑了，于是勉强平定心神，道：“辱了颖姑娘名节？这话是谁说的？初晨兄么？”他如此明知故问，对颖儿既有眷顾之心，又有相激之意。果然，颖儿顿足上前，道：“是我说的！是我胡说的！你要怎样？”

此话一出，丐帮诸位脸色如何可想而知。甜酥只觉当头一棒，脸“唰”地青了，看来似乎比初晨伤得还重些。

惊鸿淡然一笑，道：“为什么这样说？是跟我们过不去还是跟你自己过不去？”颖儿把头低侧，一时间竞显得温柔娇羞，可人怜爱。惊鸿再想出言讥讽，却哪里说得出口？只得向初晨叹道：“ ‘淫贼’兄，难得你也挨了一掌，滋味怎么样？”初晨明知他是关心自己伤势，却也不甘示弱，勉强笑道：“你道刁蛮丫头是跟谁过不去？若是你来送她，怕也没这回事了。”

甜酥等不明就理，却也好生歉疚，再不敢插嘴。颖儿向他们这边望来，低低叫了声：“师哥，我……”甜酥憋着一肚子老气，道：“你先告诉我们，我们你死我活的这场架是为了什么而打。”颖儿咬咬牙，一指惊鸿，道：“他们吃了我的兔儿，我气死了！”

甜酥等人一愣，惊鸿道：“不错，前日我与初晨兄路过此地，见到草丛中有两只兔子。这里地处偏僻，前前后后没个打尖的地方，眼看也正是饭点儿，我们便把兔子烤来吃了。当时确实不知那是姑娘的爱宠，冒犯之处，唯有再行赔罪了。”说罢果然深鞠一礼，显然这等赔罪已不知有过多少回了。甜酥心想：那也怪不得啦，你当着颖儿把我吃了都行，就是不能碰她的宝贝兔子……

惊鸿又道：“至于‘虏劫’一事，也是我们做得莽撞了。这里缘由，还是请自去问颖儿姑娘罢。”说罢抱一抱拳，转身去扶初晨。甜酥哪里过意得去，连忙上前，道：“请初晨坊主进堂一坐，甜某当为你疗伤。”初晨咧嘴笑笑，道：“免啦，甜帮主手下留情，我已然承恩了。”

甜酥面红过耳，只得道：“事已至此，非一个‘歉’字了得，也不敢求三位谅恕了，只盼甜某有赎补己过之日。”惊鸿见他说得诚恳，微笑道：“罢了，你我都不是小家之辈，况且从中误会重重，实在怪不得甜帮主。”至此眼望颖儿，含笑不语。

颖儿忽道：“师哥，都是我的措。你们也不用回去问我啦，我当着大伙说清楚。”之后沉默片刻，道：“那日我见到两个宝宝被他们烤得……焦黑黑的，还吃得七零八落，当真同爹爹死时一般难受，（那是，她爹爹诈死，她没法儿难受！见第一节。）拔出剑来就要杀了这两人。任他们怎样道歉、怎样许赔都不行，一定要他们偿命。我那时是真的生气了。”说到这里眉尖微醋，依稀还有当日恼怒的神色。

“可我武功不如他们，你们也看见啦，他俩挺厉害。后来惊鸿……惊鸿大哥就说：‘若吃了你兔儿的是个寻常百姓，现在岂不是早死在你手下了？你女孩儿家，怎么这样狠辣……’”惊鸿听她将自己的话转述得分毫不错，而娓娓道来中又是略有娇羞的神色，心中不禁一动。

颖儿继续道：“我说：‘你们就不狠辣了？一命偿一命，又有什么委屈？我偌打得过你们，也要将你们这般的剖心挖肺，烤来吃了！’”说着咬了咬下唇，道：“我当时是说气话来着，杀了也就罢了，人肉我怎么敢吃呢……”惊鸿冲甜酥撇撇嘴，心道：看看你的好师妹！

“然后初晨大哥说兔命抵不上人命，我自然很生气，说同是父母生养，为什么不一样？他们说来说去，我总是不服。后来……”颖儿说到这里脸上一红，低头道：“后来惊鸿大哥就把我……把我带到一家民房去（喂，禁止胡思乱想！），那里一个大婶正在生娃娃。他把我点了穴道立在窗口，自己跑得远远的。我……原来生个孩子那么辛苦，我这才知道。”

众人听到这里又是好笑又是佩服，都向惊鸿望去。颖儿又道：“后来，小娃娃终于生出来啦，我又是害怕，又是欢喜，松了一口气，就睡过去了。醒来以后，惊鸿大哥、初晨大哥还有这位浮游舵主就都在了。其实他们对我很好，师哥，比你这样把我孤零零地扔在总坛要好得多。”甜酥听到这里心中一阵歉疚，怒火早已消了大半。

“之后，就听说大家都在找我，有的已经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打听了，他们就说送我回来。那个时候……”说到这里，颖儿默默走到惊鸿面前，仰脸儿道：“那个时候，你说：‘苍穹之下，所有生灵都该是一样的，这你说得不错。但这世上再没一种生灵会如人来得那般辛苦、会一落地就为自己的母亲啼哭。你连小兔子的性命尚且那么珍爱，又怎能随意看待人命呢？’你是不是这样说的？你说得真好，我一世也不会忘记。”惊鸿面对颖儿清灵灵的目光，心头大震，一时间竞不知该作何言。

“可是我有些恼你。初晨大哥有句话说得不错——你为什么不送我回来？你能带着我跑到几十里外去看人家生娃娃，能带着我跑到那么远的小镇上去找大夫，却为什么不能带我回来？我醒来就在半路上啦，你为什么不跟我道别？我说初晨大哥他欺负我，其实是想把他留下，我知道你会找来，我只是要见见你，问你这句话。可是……可是我一时生气，说话不知轻重，让师哥伤了他……幸好你们随后也来了，不然我再也没脸见你了。”说到这里，颖儿转向初晨，两颗大大的泪珠挂了下来，哽咽道：“初晨大哥，对不起啦。”初晨微微含笑，摇了摇头。

颖儿提袖一抹眼泪，道：“我知道这番话说出来你是要瞧不起我的，没关系，是我任性胡闹，我错啦，可我终是跟你说了。现在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送我，却随后跟着来了？”

惊鸿默默簇起了眉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那么面前这少女的纤纤胸怀中，却又装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