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举目疑非人间界，低头欲寻扶摇叶。
                    仙子凌波出水上，红尘灯种再难灭。

话说甜酥不愿牵连傻瓜兄妹，着宇文恺在岸边照顾小笨蛋，独自向瀛洲密林走去。

起初满目皆是高枝低灌，脚下盘根错节，极难行进。他素来不带兵刃，只折一根树枝在手，左披右削缓缓向前。所幸环岛翠带只薄薄一层，片刻功夫便脱身出来。他不及拂去身上尘土荆枝，四下一顾，饶是做足了准备，仍然立时被眼前景象惊得瞠目结舌，半晌不会动弹。

只见岛上薄雾缭绕，果然大有仙神意境，簇簇团团锦绣娇妍皆似笼于漫纱之下。晓风盈来，玲珑荡漾，纤云散去现颜色，细水成珠润芳泽……甜酥一世也没见过如此丰神秀韵的诸多花草，流连四顾，只叹端得不是人间凡种！

再看花间蜂戏蝶舞，梢头莺鸣鸠唱，举目之下，皆尽极乐。甜酥恍在梦中，只觉满目鲜英、满胸甜芳，浑然融在这宇宙之间最美的圣地当中，再也不愿动弹了。

小笨蛋说这岛中无阵，其实不然，这仙尘美景岂非本身就是一座极厉害的大阵？入阵者无不心神荡漾不思归属，更兼有花香引诱朦雾绕怀，时候稍久便会心志迷失，再难复醒。当初傻瓜一行到得岛上，若不是岛主有意相救，怕是也没有今日了。甜酥不知就理，渐渐神迷而去。

他浑身墉懒，索性坐在地上观赏景色，片刻之后，眼皮也沉重起来，慢慢地就要合上。他双眼只要这么一闭，再张开时，可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此时微风轻轻带过，一阵花香凌跃众草而来，沁人心脾。甜酥略一侧头，只见一丛紫兰迎风摇曳，万红之中尤是娇媚。他不禁唇带微笑，伸手唤道：“兰花秭秭，十二花中，你是十月仙子……哎呦！”说到这里忽然大叫一声，一蹦老高。

再落地时，甜酥手抚胸前，暗道：好险！他现下豁然清醒，心中明白，若非自己时时惦念着飞鱼安慰，将瓜先生的方子牢印胸中，此刻说不定已然无幸。他心跳稍平，再去看那兰花时，只觉如位飞衫紫带的少女一般亭亭玉立，飘逸清越之情大胜娇态媚色。想到方才自己满眼只见其庸俗而不明其风骨，立时羞愧无以。

这兰花正是药方中所说的十月之蕊，他有心采摘，但一想到此乃自己救命恩人，如何能够恩将仇报？于是向它深鞠一礼，道：“兰兄，你果然是君子，多谢点拨。”说罢定了心神，继续向前走去。

方才他心志迷乱，没有作下记号，但所幸行不大远，回首尚能看到翠带。他现下知道厉害，不敢怠慢，连忙拾起地上石子，欲要抖手射出，将其嵌在大树干中以作标记。这个方法对他这等高手而言固然简单易行，况且在此岛上更是取材最为方便的手段。但他左右踌躇，面对岛上这些昂然挺拔的翠树竟是不忍下手。在他看来，破坏这里生机勃勃的一草一木，都是莫大的罪过。结果一颗石子在手中捏了半晌，终于还是跌回了泥土中。

但标记也不能不作，他撩起衣襟下摆，以掌代剑，一削而下。甜酥身为丐帮帮主，即便出门访友，所穿也不过粗布麻衫，平时不见得怎样，此刻却显出好处来——一块布料应手而落，直如刀裁。这若是绸缎一类上好料子，费些力气不说，还免不了丝丝缕缕的一番狼狈。他将衣料撕成许多一指来宽的布条，尽量绑在树枝显眼处，以便确实路径。他这样边走边绑边寻花，越发地向岛深处而去。

这仙岛之上果然各季花卉俱全，他不多时便已找到药方中所说的大半。摘花之时既怕分量不够，又恐伤了花根花茎往后便再难成芳，于是这一丛中摘一枝、那一簇里取一朵，都是使上了拈穴手法，小心翼翼地采来。饶是这样费时费力，盏茶功夫也捧了满怀的鲜花，将衣裳也薰香了。

他又走了良久，十二蕊中始终找不到芙蕖与梅花，而那曼陀螺更是不知何处。甜酥心想：这海外奇花我连见也没见过，说不定便在眼前，错过了我也不知啊！但终究不肯放弃，仍往深处寻找。布料用完便起手再割，眼见一件长袍变作中衣，又变成短衫，后来简直成了马甲。

他分花拂柳，又绕过几道弯子，蓦然见到脚下一片阴影，抬头望时，吃了一惊——只见一座大山不远矗立，山顶平坦如削，兀自冒着滚滚热气，仿佛沸腾不止的一口圆台大烧锅一般。这山不甚高，甜酥身在丛树之下时也不敢纵心他顾，是以这时才看见。

甜酥世居中原，何时见过火山之类？他心中好奇，偏要看看这一毛不长的秃山中煮着什么东西，这般滚烫。他加快脚步，望那怪山而去。

行得片刻，忽然一阵潺潺水声传来，甜酥一怔，这才觉得自己又饿又渴，看看日头，已正当午了。他方才心无旁物，倒也不觉得什么，但此刻既然想起，便越发饥渴难耐，当下寻着水声而去。

行不片刻，花草从中果然现出一池水来，仿佛便是从地下冒出的一般，来得甚是突兀。甜酥见这水池与富足人家的池塘差不多大小，沿边彩石铺列，形状温圆优美。而水上却是雾气缭绕、热意腾腾，居然也像开水一般，只是表面平平静静，不似沸腾。

甜酥心中大奇，料想那秃山之中煮的就是这水啦，只是不如何倾倒进来……他走近水池，觉得也不如何灼人，便将手往水中微微一探、连忙拔出，等得片刻，见手指不痛，再行试探时，发觉水只温热，并不烫手。

他心道：也不知能不能喝。但渴得极了，哪还多管，俯身捧起水来，就唇而饮。几口池水下肚，只觉得又是温香又是甘甜，琼台玉露也不过如此。他心中大喜，欲挽袖再饮，摸了个空，这才想起两只袖子都被自己削去作路标了，不由失笑，心道：省了我好大麻烦。微侧首间，只见一丈红绫委在地上，旁边还有块黄绢。两色融入周遭花妍之中，极不显眼，饶是甜酥目力过人，也到了这般时候方才发现。

他堂堂男子心胸，也不想想，仙岛之上怎么就有了这等物什？当下惟是心中一喜，暗道：好啦，这回作路标不愁没材料了。他饮兴未尽，双手捧起水来，低头再喝。

这时池中“咕噜噜”地冒起了一阵气泡，甜酥半天之内奇事经历多了，并不以为异。但是下一刻，当水面上冒出了一个小小少女的时候，他就不能不以为异了。

暖波微皱间，那少女盈盈出水，恍如一朵白莲破湖而出，缓缓升腾处，曼妙不可言语。何为出尘仙子？何为濯涟不妖？看看这少女，便是如此了。

甜酥手捧在嘴边，一道灵魂却直飞出躯壳，甚至带出了“哧”的一声轻响。他看到鲜花美景尚被迷惑，但眼见这面前的少女，胸中却是空明如谷。若说现下他脑中还有什么没神游出去的思绪，那便是：她是凌波仙子，她是芙蕖！

少女双目微阖，藕白葱细的手指（别往北京大葱上去眩么，想想江南水乡碧绿纤柔的春月小葱。）轻轻一撩长发，万点银光洒洒，溅了几滴在甜酥的衣上额上，温凉一片。

那少女此刻张开眼来，蓦然看到面前一人俯身拢手表情痴呆、指尖清水滴坠而兀自不觉，只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她微笑如丝的娇靥立时僵冷，纵然涵养极好，也不禁惊呼了一声。

甜酥此刻神魂还在九霄天外，耳中钟鼓齐鸣仙乐缭绕，正有满天飞仙向他微笑散花献曲起舞……骤然被这一声惊叫拉回了原位，一呆之下，只见面前少女如晓露初芙，不着点尘，也，未着寸缕。颈下胸口凝脂浩白的肌肤半露水上，时没时现，那是怎生一般情味？试问何人堪当？

甜酥呆望半晌，忽然也大叫一声，猛地转了身去。少女倒也一愣，想起方才过目片刻的是位丰神俊朗的男子，此刻背影之下，只觉其衣着十分古怪，加之见他这般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

甜酥面红耳赤，只想发足便逃，但终究觉得太过无礼；想要赔罪，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要转头看看那位姑娘，更加是没这个胆量。只得呆立原地，一时间心中又是惶恐又是可望，万般情状搅在了一处，只盼那池中的姑娘忽然变作了一朵不会生气的大莲花才好。

此时少女道：“你是何人？怎敢善闯我们瀛洲仙境？”声音飘飘而来，更胜天籁。甜酥心旌摇动，词不成句，张张口，只道：“我，我是……我是自己来的。”那少女清斥道：“你说什么？你自己能来？”甜酥连连点头，道：“是、是、是啊！”

那少女似是冷笑一声，但笑中疏无“冷”意，反而极为温柔，只听她道：“你是结巴的么？怕我什么，我又不是没穿衣裳。”甜酥一愣，鼓了半生的勇气，微微偏过头来，见那少女雪白的脸上一副欲怒还惊、似笑非笑的神色，不禁心中大震，慌忙又将头正了回来。他匆匆一瞥间果然看到少女身后浮着一层绫绸之类，显是着衣沐浴，但双肩肌肤仍然露在外面，甜酥不敢再看，她自己竟似乎不以为许。

那少女还待再说，水下忽然又冒出几个气泡，跟着涟波微动，哗哗作响。那少女一惊，低声道：“你快躲起来吧。”说着伸手向水下按去，池中浪花立时大作。甜酥背对水池不知所以，正在犹豫，只听那少女道：“你不想没命，不想牵连旁人，就快快躲起来！”

甜酥听到“牵连旁人”四字心中一惊，豁然回首时，那少女已没入水下，腾腾雾罩中，分明是两道人影在纠缠嬉闹。他立时明朗，心中不禁大动：原来她是有些眷顾我的，怕水下这人声张起来，闹得难看。他胸中甜蜜，脚下却是毫不滞涩，一把抢起地上的大把鲜花，腾身跃上池边高树，拉过茂密枝叶遮了自己身子。

片刻之后，水下两人冒出头来，都是连连轻喘。甜酥在树上看得明白，后出来的也是位女子，二人年龄相仿，背影之下见她披着一件红沙沐浴。此时那红纱女子斥道：“你要害死我么？”方才那仙子般的少女笑道：“火舞姐姐闭气功夫那么好，我害得死么？姐姐平时不是要好久才出水吗？今日怎么啦？”那名叫火舞的女子左右看看，道：“你刚才和谁说话了，香儿？”

甜酥在树上自问隐秘得极好，也不心惊，此刻点点头，暗道：嗯，原来她叫作香儿。只听香儿道：“姐姐听错啦，我能同谁说话？”火舞将信将疑，询问片刻，香儿不依，二人又嬉闹了半晌，终于要走了。

两人上得岸来，衣裳都贴在肌肤之上，香儿明明知道甜酥便在附近，竞也毫不避讳。甜酥蓦地将头别了开去，生怕一看之下便要把持不定，栽下树去。

两位姑娘边谈边笑，衣服唏唏嗦嗦一阵响。香儿此刻微微提高了声音，问：“火舞姐姐，你晚上还来么？”火舞奇道：“来做什么？”香儿一笑，道：“反正我是要来的。”二女说着已然远去，转过了几株大树，甜酥再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