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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铲: 故成婚之后,绿时常还是来。只是他的屋子中永远多了另一位女子。洞房成了新居,比原来故的那间大了些,却再也没有独属于他和绿的空隙。屋子里,他们不再能交谈,每次绿现身故都只是望着她,旁若无人的,似有太多的话语都淹没在眼睛里,汹涌澎湃中无望浮沉。久了,那里终成死海。 故变了许多。 旁人或者是看不出来的,只道他还是一贯温文尔雅,一贯的沉默。但是绿清楚,那是不同于从前的孤寂,紫不再与她交心了,如今她是真的孤独下来。曾经她的笑容中,那些纯粹明朗的快活让绿感动莫名,而如今,它们再也不见。面对绿,紫依然还是会笑的,只是那样单薄的嘴角的牵扯,绿知道那不过是一种应对。多少次自己守在她身边的时候,她用来应对旁人的,便也是这样的笑容。 自此绿无能为力的懂得了,那些携手游湖、无话不说的亲密日子已经一去不返,她与紫,再也回不到从前。 哪怕只是半年以前,他们还可以坦然枕在一张床榻上,了无杂念的交握着双手安然入睡。但是如今,尘世的情劫横在当中,绿不能承受故不能释然,于是一水划开,他们立身两岸遥遥相对。 两个人渐渐走远了,在分明这么深深惦念着彼此的时候。这样的局面,绿是难过的。但玉喜欢。 “淡些好,”他说。“淡了,欢乐少一点,痛苦也自然会少。” 绿逼迫着自己相信。其实玉说的是对的,哪次不是呢? * * * 看着绿的身影在自己眼前淡化成烟,故在最后一刻站起来,手伸在半空,却终于没有发出声响。 多想让她留下,即便是相对无言。即便目光已经开始相互躲避了。就只是想让她在身边多留片刻。这一去,什么时候再来呢?他不说,她能够知道吗,故其实这样想她…… 半晌回神,身旁的翠岫依旧垂头刺绣,神情淡定。 如绿所说,那是个没落贵族的大家闺秀。时局所迫流落在船头抚琴献艺了,眉宇中潜藏的高贵依旧折人心魄。人沉静,淡雅,疏离,与故的沉默天衣无缝。许多东西她看在眼里,不做声,留给他一个安安静静的世界。 故曾问她,“你这样的人物当真愿意入府为妾?” 如果她说不愿,无论如何,故在心中拼着一股狠劲,定然是要把她送回去的。可是她眼睛也不抬,淡淡的说,“承蒙老爷和相公不弃,这是翠岫的福分。” 故无话可说了,这样一个不卑不亢的女子,他是敬重她的。敬重,无关接纳。 每日例行公事的请安、三餐之后,翠岫颠簸着缠至三寸的小脚,换上柔软的纱裳。故在一旁冷眼看着。 “你真的爱绿色吗,还是我母亲特意要你这样打扮,去接近画中的。”故问她。 翠岫抬头,微微差异。随后她说,“是,自小喜欢。但不是这样浅嫩的绿,衣裳也不爱这样软的料子。那幅画中的人,我知道我不是她。” “行了,就冲你喜欢绿色。”故打断她,不再说什么。 此后翠岫换上自己的衣衫。那些简单明朗线条流利的绸缎穿在身上,翠色暗雅,是迥然不同的格调。翠岫与画像的相像被故缓缓抹去。终归没有谁可以替代绿,于人于几都不公平。背负着另一重身份在等待当中挣扎这么久,故最清楚替代的滋味。 * * * 天界 南林 “长庚星,我时候到了。” 朱雀高倚枝头,眼睫微开一道,雍容疏懒一如从前。只是他垂肩长发竟然是黯淡的,华美衣衫角落已有潜藏不住的污垢。浩大南林空前安静,万千羽虫平栖在树梢枝干上哀哀相顾。空寂当中,唯有林君清澈如水的声音安然淌过。 太白立在树下。他仰头,甘愿仰头。朱雀灵光不复,也依旧是摄人心魄的美丽。只是这美丽将于片刻之后陨落于天地之间。 “浴火便能重生,你又何苦……”太白一句话到此说不下去。 “火中我会把所有都忘了。而这一次青龙不会再提醒我从前的事情,因为他也不记得。”眼睛合上,一点笑容在唇畔更加缥缈。“所以不行啊,长庚。重生之后就会行同末路,想一想还不如死了算了。” “原本忘却也是解脱,朱雀,你何必偏激。” “你跟我说解脱?”笑声倾洒下来,悠然如同玩笑。“怎么活着才轻松你比我明白,可是又怎么样呢。长庚星,你就算把我说服了恐怕也说服不了自己吧,解脱近在咫尺,你为什么不去。” “……”无言以对。这满天庭最知道他太白金星的,原本并不是常在左右的青龙。 “长庚,你做的最错的事情,就是取出他眼中的曜黎啊。”朱雀轻轻的一声叹息。风过了,了然无痕。 太白在静默中垂首。能够把一切看在眼里之后方才明白自己的可笑,他已经从开始自责到现在。此刻,他愧对朱雀。 沉默良久,忽然的—— “是我对你们不起。朱雀,浴火重生吧,我定然劝说青龙……” “又怎么样呢,你少愧疚些吗?”朱雀看他,一眼之后,声音云淡风轻。“算了吧,我不是真的怪你。看不开而已。他喜欢你不是谁的错,如他所说,我们,是上一世的事情了。” “朱雀。”太白仰起头,目光沉痛。 “长庚,别再瞒他。”朱雀笑一笑。那是他毕生当中绝美笑颜的最后一次。最后一次笑,是面对着太白。 他说,“无所谓对错了,告诉他吧,那是他原本应该看见的东西。” * * * 东林 “朱雀要走了,去送送他吧。” 太白面对青龙,目光沉寂如同夜海。 “他去哪里。” 太白哽住。青龙疑惑地看过来。 “青龙,他是要死了。” 微微一僵。瞳光绽放,悠远前尘中似有回忆要痛彻心肺地翻顶上来,强硬得无可低档——幸而那只是瞬间。瞬间过后,造物将它们缓缓收拢回青龙心底,继续尘封。 “他也会死?” “……不愿重生,所以会。南林孕育出新的君主那也再不是他,青龙,去看看他。” “不了。”青龙把头别开,语气凉薄。这一个轮回,从头到尾的打过来,最后一刻了,想必他不愿意被我瞧见那些狼狈吧。他如是想。 太白双唇颤抖,良久,终于无话。那淡然不是装出来的,瞩目青龙侧颊上平漠的神情,太白感叹。忘却是上苍何其贵重的赠与。只是太执著的心,消受不来它。 ——此刻,南林。万鸟鸣叫一时射冲斗府,三十三天之上,一派流云惊掠。恍然间盛雪纷纷,细看,那是朱雀倾尽一生华美的翎羽,如烟飘散。 他带着前世今生所有的记忆走远。他再也不见。 太白把眼睛闭上。 “青龙。” 太白语气沉重如同宣判。 “那么如他所愿,那些你想知道的,如今我告诉你。” * * * 人间 所谓预知,那不是没来由的。故从那个昏天黑地的梦中醒来后的第七日,得知了父亲遇水难的消息。如此,想想当时梦里,那是父亲前来嘱咐他了。 噩耗传来,何府上下立刻没了魂儿,悲声终日不断。叔父兄长赶去钱塘,打点遗当辨认尸首,捎带接回余下船只。 他们启程时,故在岸边看着,船舶一荡驶离了港,顺着茫茫江水浮沉而去。两厢渐渐隔开的人们彼此抱拳挥手,声声“保重”苍凉起落。 蓦然间恐慌得不能自已——父亲就是这般一去不返的。 故一把抓住胸口衣襟,听到白色布料在手心里咯吱咯吱地响。随后,他猛地转身,在身畔家人的惊呼声中没命地逃……他想他这一生从此是怕了水的,他再也不能忍受水波这样幽柔的荡着荡着,便把一切淹没的力量。 故没头没脑地飞跑,脑中浑沌一片。直到腿软得想要跪下,直到肺里像充斥着一把沙子,直到凌风而来的绿将他迎面栏在怀里…… 幽香与温凉,故木然沉浸。他大口喘息,喉中胸中痛得有如砂纸打磨。绿就这样将他楼在怀里,一言不发。 “绿。” 良久良久,故哽咽一声,肩头在隐忍中狠狠抖动。无数水痕滑过绿的衣裳跌落地面,破碎成万千。面对这样的哀伤,绿也无能为力,但是此刻,她必须在他身边,必须在。所以绿赶来。 离别是注定的,没有语言可以排解。绿把许多话都咽回了心里,把手臂收得更紧。任何道理和劝解,多余。 夕阳西下,故一个人的影子长长的拉开。那个影子动作古怪,微微颤抖着。偶尔有人路过此处,差异瞩目时,他们不知道那个泪流满面的男子的怀中居然有一位仙子。 故与绿在即将消湮的残阳下默默拥抱彼此。 那是他们此生,最后的一次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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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水珠于2005-07-14 02:39:55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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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铲: 前尘,还是前尘。 五百年前的兜率宫中,老君拂尘挥洒,八卦炉门缓缓打开。热气消散之后,炉膛之中一粒粒金丹闪烁不绝。老君摊开手掌,其中的一枚飞掠而来。 天地灵气之所集,果然不同凡响。老君叹息一声,微微感慨。然片刻之后,他一怔,悚然之中惊叹出来——那丹药上面,固若熟铜莹润生辉的璀璨表壳之下,赫然呈现出一个字来。 轻颤,金丹滚落。 那是玉帝颁布禁令的第四十日。玉帝说,三界上下,不可再有紫。于是那些颜色文字还有声音通通消失。而此刻,它出现在老君苦炼七七四十九日的丹药上面。 飞快地将另一枚金丹捻在手里,小刀,轻轻一破—— 禁忌之心展露了最后的头角。 一个“紫”字,不是表象,不是浅薄的刻着,它深入肌里的纹路将整颗丹药笔笔贯穿。深入肺腑的紫,铭入骨髓的紫,从心底最深处顽固绽放出来的紫……唯有,一个紫字。 缓缓将双眼合上。仰头,一声冷笑苍凉出口。 曾经,东圣神州的海岸边,一只猴子抓耳挠腮地问一位仙子: “哎,你是谁啊?” 而那个回答,他整整整整记了一辈子。 记忆起孙悟空最后的目光,老君淡然点了点头。他想终于,终于有什么东西是连三昧真火也不能够泯灭的了。终于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东西。 拂尘挥洒,八卦炉门重又合上。那些丹药终究没有被呈到玉帝面前,因了那不能见天日的文字。而老君忽略了一颗。那掉落的一颗。 第一枚出炉金丹从三十三天之上径直坠入人间。 一默百年。 百年之后,它吞吐日月聚敛光华,重又有了灵气。 百年之后,它成一律魂魄,幽幽然轻浮如烟,背负着那刻穿了自己的沉重文字堕入轮回。 百年之后,一个婴儿落地啼哭,一座宅院欢天喜地。 那同时,遥远的天界角落有一位仙子娇颜盛放。她转过头去微笑的说:“玉,我找到她了。” 然后,是谁,一声轻轻的叹息。 * * * 天界 东林 太白面前,青龙脸色苍白如纸。 他别开头去,说“够了”。于是曜黎熄灭,重归静默。 原来,当初把镜子借给绿的时候太白所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结果。这样的结果,如今它是现实。 两个人沉默,东林上空云涛聚散,那是林君挣扎撕扯的心念所至。良久,青龙寒冰般容颜中破裂出一丝笑意,他咬牙,字字沉重地说:“太白,是我输了。” “无谓输赢,青龙,我从没想和你打什么赌。”太白金星伸出手去,想如从前一样轻抚他的长发,但是青龙猛一摆头。瞬息之中,他化回龙形,清澈如水的眼眸灵华一闪,随后,血花绽放。 “青龙!!” 云间一声雷电撕裂而下,那是龙尾狠狠甩来击碎了太白手中的镜子。太白踉跄一步,那洞彻乾坤的宝物转瞬间零落成尘。与此同时,青龙原本的明眸璀璨亦如流星陨落——火光当中,燃尽了自己。 其实早已经知道,所谓曜黎,方是他双目的真谛。它们破碎的瞬间在太白心中凝固成这一个轮回里最残酷的美。青龙就是这样,把万年以前没有领受的黑暗偿还给了自己。 ——太白,如今我知道了,改换明知是错的结局原来也真的迎不来圆满。我输了,所以,你再也不用活得这样辛苦。 “青龙……” 太白声音嘶哑,仿佛此刻痛入骨髓的人是他。他手上沾满了淋漓的血迹,鲜红,滚烫,它们如花朵在青龙原本是眼睛的地方徐徐盛放。 此刻的结果,他是没敢去推算的,怕知道了就再也提不起勇气来面对。可是朱雀说,那原本就是用青龙的眼睛看到的东西,所以,无所谓对错。 为了这句话,这一切都是代价。 绿误入的歧途,青龙认定了自己就是根源。可若真的追究起来,踏错第一步的人到底是谁呢?封存于青龙眼中的镜子,他当初凭什么,凭什么就这样轻易地将它打开!?违背造物而应当得到报应的人,是他太白啊…… 再无话语,青龙转身离开。身子游在空中,一个盘旋之后,风驰电掣而去。鲜血洒落下来,东林的红雨。 * * * 云崖岸 是什么东西忽然坠落下来,莹莹一点光亮,跌在绿面前的云彩里。 风声飒然带过,绿仰头,看到青龙游身而去的背影。 “玉,他怎么了?” 玉不说话。 绿起身,弯下腰向埋没云中的那点闪亮伸出手去。 “绿!” 玉的声音忽然响起。绿定住。 从来没有过,玉的呼唤这样短促这样沉重,仿佛是一句不能出口的劝说怦然敲击在绿的心里。她茫然回头。 “怎么?” 半晌,玉不再回答。绿诧异。诧异的是她一时间竟然能够感到,玉的眼睛正穿越过牢笼缝隙无能为力地看着她。 这么久了,玉始终就是这样看着她。所有的劝说,低档不住此刻真相的坠落。终归这一天,还是要来的。 绿的手指触摸到云里的异物。仿佛,那是水晶琉璃破碎的一角。就在那个瞬间,前尘汹涌而来,绿猛然间被五百年前的是非对错紧紧包裹…… * * * 人间 “对不起,你不是紫。” 故面前,绿低低的哀凉的吐出这七个字来。然后她的眼睛望过去,心中一时间空空如也。 初知真相的震惊、回顾当中的懊恼以及不知该如何面对故的愧疚与自责,到了此刻,忽然都不可思议的平定了下来。现实逼到眼前,终于明白,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 实情讲完,她等待故的回应。无论是什么,不过分,她耽误了他近二十年的生命。二十年,原来不过误会一场。 故却出人意料的平静。沉默半晌,他点点头。 “好,我不是紫,那么我是谁?” 绿震动。故的目光怎么可以这样沉着这样激烈又这样渴望,那里面分明滚动着的浪潮汹涌得让绿无力招架。她张张口……要如何回答? “我是孙悟空的转世吗?” ……玉说不是。 “我就是一颗丹药?” ……玉说不是。 “难道我是紫和孙悟空的孩子?” 玉说,不是。 “那我到底是谁啊。你告诉我,绿。” 故笑起来。把一切豁出去了的笑容。他问绿,携带着那种不能相容迫切和恐惧一再一再地问她,如此荒谬的问题。 绿的目光变得茫然又痛惜。她觉着疼,为了面前这个不是紫的男人。 他究竟是谁,玉没有告诉绿。玉说这是她要自己去想清楚的事情。可是绿已经没有这个时间和力气。 片刻之后,故在极度的失望当中平静下来。他垂下眼睛,那里面复杂的光芒瞬间暗淡。 他说,对不起,绿,我不是紫。 “……” 无言以对。故是无辜的,绿无比清楚无比自责,对不起三个字于他,太沉重了。 “以后呢,绿,你以后……” 故一句话到此,实在说不下去,于是住口,心里的恐慌空前绝后。他等着,如等着断头台上的一刀破空斩来。 绿把脸颊微微测过去。她说,“我要去找紫。” ……闭上眼睛,身后是整个世界的崩塌。 十五岁时郊外林中的一个梦里,那位仙子清冷如水的身姿神态被故在心里画里一遍一遍的重温。这么多年过去,那枚被浸入银河的翡翠叶子,如今,绿终于要松手了。 故眩晕得几乎稳不住自己,他点头,点头,点头。他想原来预见,真的, 不是没有来由的。骗谁啊,这么久了,自己何尝就没有预感?他知道的,终于会有这么一天,他要眼睁睁地看着绿离自己越来越远,向着茫茫红尘的沉没当中,再也不见…… 这一天到底是来了。 “……就不再回来了吗。” “……不了。” 对啊。找到了紫,绿是要守着她的。若找不到,她又回人间做什么?这样的回答,他难道不知道么。 绝望来得铺天盖地。故心里的那些辗转啊期盼啊煎熬啊等待啊,一时间全被掏空。没有依傍没有重量,故站在这里,空荡得连眼泪也没有剩下。所谓难过的极至,原来叫做无可奈何。 木然疼痛当中,故低下头,默默地要解下颈中的翡翠。 ——“你这样怕我把它弄丢了,就替我保管着吧,紫。” 可如今他再无资格。这样一枚叶子,吞吐着生机酝酿着灵气,他是保住了它,那样认真仔细的,却丢失了自己。 “不。”绿将叶子按在故的胸口。“送给你的,你留着。” 故缓缓把动作停下。一双眼睛望过去,是死灰般的寂静。 “留着吧。”绿低低头,手指触摸到自故孝服之下传递而来的冰凉,心中狠狠一抽。 “你给了我太多东西了,绿。可是我最珍重的那一件,到头来却不是给我的。” 故的唇角含着一丝奇异的笑,那不是装出来的潇洒,绿看到,故枯竭的眼底中所破碎出来的悲哀。 ——曾经那个除夕的夜晚,绿对他说:我们生生世世在一起,我们永远也不分开。 紫。 就是这样一个承诺,让故在泪水当中以为自己已经换来了毕生的值得。但是如今,绿要把它收回去了。 故从来没有说出来的那些话,没有机会了。他再也留不住她。 “最后一次。”绿忽然开口。费了多大力气似的,她仿佛终于想到可以补偿故的办法。她说:“最后一次了,你还想要什么,你告诉我。” 故的目光没有丝毫变化,了无生机地洞穿过绿的身体。最后一次挣扎,放弃了罢,故实在已经无力去希望什么。如果那唯一的愿望是让她留下,绿就真的可以信守诺言了吗? 不能的啊。明知到不能,所以,放弃了罢。 而绿恳切地望他。“说吧,无论是什么。不然我不能安心的。” 故把头深深的垂下去。牙齿没入嘴唇,无论如何也分不开了…… * * * 天界 云崖岸 绿答应故,找到紫之后回人间找他。 “我想看一看紫,像以前你带我看到天庭的时候那样。我就是想看看她,可以吗?” ……就这样,二十年的过往用一个愿望轻轻了断。在故面前扶摇而上,咬着牙不去回头看他,到达这里,绿已经身心疲惫。 “他是谁,你到底也没弄明白。”玉说。 绿缓缓坐下。摇摇头,算了,不再重要。如果他不是紫,是谁又有什么所谓?她要寻找和陪伴的人,自始至终都只有紫。 “玉,你早都知道了是不是。”绿累极了的声音无奈响起:“从开始你就在劝我了,你说那是错的,现在我明白。可是玉,”蓦然的恼怒夹杂进来,绿咬着嘴唇把目光愤然投向天际:“为什么不干脆告诉我呢?明明你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了,为什么不跟我说,我找到的人其实不是紫?” “玉,你在看我的笑话么!” 话音落,良久的沉默。绿是真的生气了,她责怪玉,更责怪她自己。玉那些当初不知所谓模棱两可的劝说,莫非只是为了证明“经过了方能懂得”的论调?是,如今她的确追悔莫及了! 终于,玉冷笑。“小姑娘你公平一点儿。我要有心看你笑话,你以为就只是这样而已?” 寒战打过,绿记忆起曾经玉口吻中的无奈与恳切。放诞不羁当中难得的这些,是自己当初根本不予理睬。绿把脸别过去。明知到的,但是她委屈。 “那你为什么,玉,你若说得明白,本可以没有这回事……” “对,没这回事儿,但是会有下一档子。”玉的声音带着不耐烦冷然响起。“从你决心找紫的那天开始谬误就已经注定了。我劝不住你找她,就拦不住这种事情,会层出不穷你知道吗。” 绿紧紧皱眉。怎么会,普天之下难道还有第二颗坠入人间的金丹可以让她认错? “而且,绿,其实意思是一样的。”说到此处,玉笑一声。他是不指望绿能够相信他懂得他的了,但是有些话必须要说。“故,跟你要找的紫,说来并没有分别。她一样不记得你,一样和你不在同一个世界,你只会打扰她,结果没区别。” “这样,你还是要找她?” “要。”斩钉截铁。错了二十年,初衷依然不变。原因还是那样的,绿找不出自己的破绽。 “呵呵……好吧。”玉的声音懒散下来,他淡淡地说:“这回你要是找错了人,或许我会告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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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水珠于2005-07-18 04:14:30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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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铲: 人间 父亲过世之后,故也象是死过了一回。 曾经以为自己是不贪心的,曾经自诩知足常乐。守着万物皆可招之既来的仙子,他什么也不求,要的只是绿那句生生世世的承诺。就只是这样而已。如今故知到,原来这不过是另一种贪婪罢了。潜藏在安逸表象下,更加难以成全的贪得无厌。 天上有个叫做玉的囚徒曾经对绿说过,“贪婪是必然的,或多或少,没有哪个凡人能真正超脱。” 他说的是对的。 那些日子,真是株离了土壤的植物一般眼见着枯萎下去。有的时候看到镜子,故自己也奇怪,人已经这个样子了居然还是可以活着,心已经空空如也了居然还是可以搏动,那要怎么样,才算是死亡? 亲友长辈看在眼里,安慰劝说甚至勒令其节哀顺便、打起精神来度日,心中便不免感叹这孩子的孝顺。 然他们所知道的只是片面。 不只是父亲,那个让故撕心裂肺魂梦相依的仙子,她也离去了,带走了他的魂魄,留下一生一世无尽无望的等待。这些,他们是不知道的。 故开始喝酒。 谈不上酗,只是有时候,沉重如山的思念与往事已经压制得他不能喘息了,不能再有思维和记忆,不能再有清晰,只有那个时候,他会喝酒。一次喝醉。 独自一人扬杯痛饮,决绝得如同自尽。 故的酒量不行,酒品却好。他不闹,不撒疯,往往是喝着喝着就咕咚一声,不管地方不顾姿态,直挺挺地扑倒下去。有时磕得重了,头破血流,翠岫发觉了赶忙来扶时,往往摸到他一脸冰冷的泪水。 有多少话是无处可说的,堆积着沉淀着,再也承积不下了,只好用这样的方式倾吐给大地。这是故唯一可以解救自己的方法。 因了这个,重孝期间他饮酒,长辈们睁一眼闭一眼的纵容他。 翠岫发现故的手心无论何时都是淤青的。越来越严重,终于有了伤口,便溃烂得不成样子。嬷嬷替他把手包了,心痛地问是怎么搞的。他不说。上药时,他疼得面色苍白,疼得哆嗦,但那眼睛里面却分明闪动着火焰一样的快意。仿佛只有这样疼了,才终于能够找得回自己。 翠岫在一旁看着,末了冷汗淋漓。 几日之后,她知晓了故的秘密。 那是一日凌晨,翠岫被故喃喃的低语声惊醒。倾听片刻,翠岫知道那是梦呓。如今只有梦里,他才会说出这样多的话来。 梦里他是面对了谁呢?翠岫坐起身,于黑暗中淡淡地辨认他。他的声音这样柔,这样委屈,包含了如许深重缠绵的情意。这些她从来不曾领略过。 梦里,那是个可以让他依依耳语的人。他满腹的愁肠心事都可以交给的人。他唯一爱恋的人。 故的辛苦,翠岫此刻微微的能够体会。有些心疼这个男人,这个彼此不爱却注定要相伴一生的男人。翠岫默默的叹息,随后她看到故攥成拳头的手心里,隐隐有光亮闪耀。 被子掀开一些,淡绿的光芒自他指缝中焕发出来,清缓淡薄,西湖水一样的颜色。翠岫惊异地看着。黑暗中,可见故的指节已经用力到发白,缠绕手心的纱巾居然浸透,浓血沾染了被里,摸来还是粘稠一片。 故依旧低语,间断的一两句,唇畔与眉心都不安稳地微微颤抖。翠岫看着他,心中一片荒凉。她的手覆上故冰凉绷紧的拳头,无意识的,只是希望他能够将自己解放开来。 故醒过来。辗转睁眼,朦胧当中,他看到身边的翠岫。片刻间意识的抽离,之后他明白过来,梦已经过去,面前坐着的是她的侍妾。在黑暗中如此像那副画卷的侍妾。 脾气忽然到达顶点,故翻身起来,猛地把手上的温暖甩开。他怒气冲冲地瞪她,声音粗鲁嘶哑:“谁让你碰它了!” 翠岫波澜不兴地望过去。 这样一个女人,她有他自己的力量,温良,但是持久。半晌之后,故终于失掉了对峙的冲动,心灰意懒中,手跌落在床上,筋疲力尽似的渐渐松弛。于是一枚翡翠叶子的轮廓自他指缝之中呈现出来,那些薄而微亮的清光,在翠岫眼前徐徐绽放。 * * * 翠岫替故换了药。故的冷汗滚落下来,她便轻些,两个人一言不发。 翡翠叶子挂回了脖子上,故把它贴在胸口。每夜,他就是这样握着它,如此用力的,以至于连圆润的棱角也可以让自己血肉模糊。故仿佛是要将它揉进骨头、融入血液,仿佛是要同它一起粉身碎骨方才罢休。 这些,翠岫不问他。正如她不问那副画像,不问那些梦呓,不问故心底里潜藏的所有哀伤。这真的是个聪明绝顶的女子,她为故和她自己免去了太多的麻烦。 重新扎好伤口,天已微亮。翠岫问他:“再睡会儿么?”故摇头,径自踱步到窗下,一旁,绿的画像静静悬挂着。良久,他回过身来,目光温和却也沉重地望去。他说,“我注定了要辜负你的。” “谈不上。”翠岫淡然作答。烛火光芒中她的容颜朦胧而秀丽,她垂下眼睛擎着若有若无的冷笑说:“咱们两个,谁也不亏欠谁罢了。” 故的唇角动一下,便又归于寂静。他点头,说好。许多东西,他也可以不问。但他不禁要笑,一时间几乎要放声大笑出来。 曾经绿说:“你们是有缘分的,我算过。” 原来所谓缘分就是这样的彼此成全么?绿啊,你把许多东西算得这样简单,偏偏又这样周到。 ……奇怪。明明他是要笑的,可为何眼前是朦胧的呢? * * * 天界 西霞山 卯日星君车辇驶过,火硝奔腾,流霞漫天,半壁天界被映得通红一片。 崖边,青龙淡然独立。夕阳余火温着他的脸颊,明灭当中,冰般气势也消磨得融化。 面前的浩大,他是看不见了。睫毛覆盖眼底,那里面再闪烁不出曜石一般的清亮。他仰头,长发衣袂同被山风撕扯而起,飞扬成一派湛青的绚丽。 这天上人间的是是非非,他和太白终于不用再看在眼里。他不管太白是否愿意是否承他的情,总之,一意孤行,这也是最后的一回。太白终于能够解脱,这就够了。 看不见时方才知道,偌大天庭他已然轻车熟路。万年美色朝夕不改,如今终于厌倦。既如此,失了眼睛,也就真的没有什么。 那日,决意把曜黎一角丢到云崖岸时,一个声音沉重迫来——“何苦呢,若是在错中可以解脱,醒悟本身便是残忍。”艰难辨认之后,青龙豁然一惊。 “为什么你也知道这些?” “你不用管。这件事情到此, 你只告诉我,若可以选择,你是宁愿知道自己错了还是愿意永远蒙在鼓里。” 青龙凝身云端,两道血线自他眼中不住地流淌。沉默良久,他终于想明白。 “我……要知道。这终归是我的错,怎么可以逃避了事。” “你真这么想。”不容他片刻喘息,那声音冷冽如刀锋,在一片血红之中轻蔑斩来——“要是没有太白金星,那逃了便也没所谓了吧。” 牙关骤紧,片刻,投降。没错,瞒不住他,不忍太白独醒,那是当然的。但是……“入醉沉睡摆脱世事煎熬,好是好,却未必是沉睡中人真正想要的。” 对方不语。青龙却能感到他凝重的目光冰冷望来,直将自己洞穿而过。所幸,看不见了。于是才能够把话说下去——“让绿虹仙子自己来选吧,知与不知,谁也无权替人决断。” ……说是这样说的,但是面对那一点闪亮坠落的诱惑,谁又能忍得住不伸出手去?这些,他们原本都明白。 可为什么…… 青龙思绪猛可抽回,身后,是太白的声音遥遥而来。 山风与火焰间清冷的背影,在太白看来几乎摇摇欲坠。他上前,拉过青龙离悬崖远些,开口,声音温柔沉厚得如同抚摸。 “别再一个人走这样远了,我找你许久,青龙。” * * * 云崖岸 绿信誓旦旦的依旧要找紫,可怎么找?最后一块曜黎宝镜也在那日真相呈现之后鞠躬尽瘁地消散如烟。即便守着那洞彻天上人间的眼睛,当初她还不是苦苦寻觅了五百年才有了一点着落?而今,却怎么找法。 终日,绿掐决冥算。这可艰难得多了,三界众生轮回往替,一一算来漫长又繁琐。无穷无尽的千篇一律中,有的时候绿竟然会忘记了,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寻找,又是在寻找什么?生命中遗留下来的东西就只有找的过程,艰难枯涩得不能去想象,只有木然重复才能够继续下去。 是以,青龙失明,于天界也算是一场风波,而绿竟然许多年后方才知道。 “看不见了吗?怎么会……” 那时绿掩住口,一脸错愕惋惜。她并不知道青龙是为了什么,所以才可以这样坦然。青龙用合拢的眼睛淡然相对,他说:“没什么,我从来也没真正看清过这世界。” 绿苍白地笑笑:“林君,你不一样了。” 青龙淡然把话岔开。 “你还在找她?” “恩。” “怎么,他没有劝你么?” “他?”绿一愣,脑子里一时没有转过那个人来。 “你终日坐在云崖岸,那里还有旁人的吧。” “啊……”绿恍然,默默一笑。“原来你知道了。” “没有想到是他。”青龙将头转向别处,眉睫间分明涌动起过往回忆。“许久之前,大概是我刚刚转世的时候吧,曾与他交过手,以后就不怎么见到了。他怎么会一直在那里。” “真的?!”绿着实惊讶。对于玉,她本以为任何事情也不能再震惊她了,那本就是个不可思议的角色。而这回,她却再次将双眼瞪成铜铃。回过味来,绿说:“玉是被二郎真君囚禁在云崖岸的,已经许多许多年了。” 青龙眉头骤然一紧。绿可以想见,若是当初,他的目光该是多么寒冷迫人的一道闪电。 “林君,你不知道吗……?”绿诺诺的,小心翼翼的看他。 良久,青龙点点头,再也没说什么。 那日自东林回来,绿难得饶有兴致的问玉:“原来你还曾同青龙林君打过架?以前可没听你提过。” 玉分明惊诧了一下,随后一笑,道:“这你也知道了。有什么可说的,那么久了。” “那么是谁赢了?”绿扬起脸,执意问他。 玉想了想,轻描淡写地哼一声。“那个时候青龙还看不见。” “所以呢?你就打过他了吗,玉?” “……你不知道,他眼睛没开启的时候比现在可强得太多了。” 愣神片刻,绿茫然皱眉:“那么说是你输了吗?不用找借口,玉。” 玉笑起来,清澈声音流水而下,绿默默的不知所以。 时间这样过去。 * * * 蟠桃盛会,又是蟠桃盛会。仿佛上一届刚刚完结,众多神仙的酒还没醒透彻,下一届就接上来了。绿在忙碌当中空前地厌倦。 练舞,布置,打扮,采摘……她那里有这许多闲情?紫还不知身在何处呢。但是姊妹们分明很高兴,毕竟天上日子太清闲了些,一年也只热闹这一回。 匆匆来到云崖岸,绿如以往这些时候一样叹口气说:“近日我不能来了,玉。” 玉嗯了一声算作回应,似乎心不在焉。绿转了身要离去。 “绿。” 玉开口叫住她。 “三十年了。” “什么?”绿回过头来,茫然而立。 “你该去看看故。” ………… ……故。 瞬间的恍惚,绿吧哒一声把眼睛闭上。这个名字,多少年来决口不提闭心不想的这个名字,直到今天耳中赫然的电闪雷鸣之后绿才知道,原来它并没有随着过往的谬误一道烟消云散啊…… 绿咬住唇,哀怨又疲惫,她淡淡地摇着头说,“为什么,玉,好不容易我快要忘了他。” “哦?” 无需多言,玉声调中那轻轻的一扬已经能至绿于死地。绿挣扎着说:“何必再去打扰他。这么久了,他早已经解脱出去了……” “你不能这样啊,绿。”玉一笑,似是温情似是冷漠。“他的生命所有都是你说了算。他并不该知道你的,却知道了。他三岁就该死了,你拦着。他不想娶妻子,你硬给他找一个。他不愿你离开,你还是走了。现在你想把他忘了,所以觉得他也该忘记你,对吧?” “玉,别说了。”绿缓缓的颤抖的用手捂住耳朵。她不能再听下去。猛地转身,翠色身形逃一般的离去。身后,是玉挥之不去的余音—— “绿,不能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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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水珠于2005-07-22 01:08:27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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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水*****于2005-07-27 04:53:34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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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铲: 绿离去的前十个年头,故面对着画像死心塌地的等待。其中经历分家,丧母,家道败落,举族北迁……他一一忍耐下来。他等得艰难无望,而绿没有回来。 再往后的日子,故把画收起来,他开始逛窑子。酗酒,欠债,染病,治疗之后愈加放纵……他用了一切办法去把绿忘记,但是没能成功。故心灰意冷的懂得,生命中绿出入的轨迹,从来不是他可以把握的。 从前,欢乐太多的透支出去,故以后的日子只能过得苦难。苦难也要维持,死去原是解脱,而他已经没有资格。 故历经了多少次搬家,而长随身边的只有一幅画卷和一枚佩饰而已。那两件东西昔日沾染了仙灵之气,是栩栩如生价值连城的宝物,故守着它们,破瓦寒窗之下苦苦挣扎。 ……指决松开,绿把眼睛闭上。很多事情,不能去想它。 故一生无子,也没有娶妻,陪他走到最后的是翠岫,他此生唯一迎娶,却没有碰过的女人。临走时绿对她说,“如今我懂得了什么叫做辜负。我连累你们一生,对不起。” 翠岫笑一笑。“不惘故爱你一场。你最后能来陪他,他毕生也就值得了。” 绿没有再留下什么。厚葬一具躯壳毫无意义,而对于翠岫,绿说,“我给你的东西,日后老天爷会一一加倍的讨回来。任何事情都不是没有代价的,这个道理我明白得太晚了。” 翠岫说不晚。不晚的,你以后的路无穷无尽,什么时候把道理明白了,都不晚。 绿带着那幅画卷回到云崖岸。她对玉说,“我不想再找紫了。” 玉沉没无言。 终究是经历了才能够懂得,五百年前的那句话如今回味起来,苍白却又深刻。绿抬头仰望虚空当中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玉,喃喃的说,“这么久了,谢谢你。” * * * 人间 三百年后 明 嘉靖年间 山间小路中行走着一位青年。 青年容貌清秀,一看便知是南方人士。他牵着马,篮衫布履,身背行囊,崎岖山路之上脚步落得轻快坦荡。他这是要去赶考的,满腹经纶沉淀到如今,他是志在必得而去。 走到山腰,他停下,蓦然惊骇无以复加——他面前一位女子,轻盈淡定的立着。绿衣翩然,长发轻扬,绝世容颜当中一点黯然惆怅,灵光高洁得不能逼视。 这样一位女子站在面前,青年大张了口,馨香悠然填满胸腔,他几乎坐到地上。 那绝不是人间的女子。她是狐狸,是鬼魅,或者是神仙?青年脑子呆呆得不能想,他只管瞪着眼睛,怔怔地定住。 面前的女子看着他,目光哀伤怜悯。她走过来,青年看到一池碧水轻烟的摇曳。 “如今你叫做什么名字。” 女子开口,一线清音自天际而来,青年一阵颤栗。 “在、在下……”半晌之后,魂魄归来,他慌忙一揖到地:“在下山阳书生吴汝忠,此行入京赶考去的,赶问姑娘……” “吴、汝、忠。”女子将他的名字缓缓念过,眼中一瞬的寂灭。她望他,片刻之后说:“我来找你了。” “姑、不不,小姐,我们曾经见过?”青年手足无措地问,但他知道那是不会的,见识过了这样的颜色,谁还能够忘记?可是,是什么竟然如此熟悉? “很久之前。你不必记得。”女子望他,片刻之后说:“你坐。我有个故事讲给你,你只做故事来听吧。我答应过,你说你不想忘记的。” * * * “死了?那怎么会!” 青年一拍腿,愤愤不平地跳起身来——“齐天大圣竟然就这样死了,太窝囊太窝囊!” 绿静静地看着他。 她讲了故与自己的故事,讲了紫,故意淡去了所有的颜色,那青年听得索然无味。但是他追究起那只猴子来。那只大闹龙宫冥府、横扫十万天兵的妖猴,谈起他来青年的眼睛都是亮的。 “不对不对,不该这样。” “天上的神仙太卑鄙了!” “天生地化,炼丹炉原也该奈何不了他的……” 青年转着圈子,口中念念不绝,都是些替孙悟空抱不平的话。至于故和绿,至于紫,通通没有入他的脑袋。 这样,便是最好。 绿站起身来,身侧取出当年的那幅画卷。 “这个你收着吧。我答应了他转交给你。你收着就好,永远也不必去想它。” 青年接过卷轴,就手展开。眼前豁然一亮之后,他目光在画与绿间一番流连,忽而一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绿的眉头霎时皱紧,她动容得一步踏上,面色苍白地问他:“你说什么?” “啊,唐突了唐突了,小姐请看这题字。”他持画卷转到绿的眼前,言语间不免有些卖弄意味:“‘始知离思’。所谓离思者,唐人元稹之作,在下方才所吟正是其中最负盛名的两句。看了题目便脱口而出,小姐请不要见怪才是……” “那两句是什么,烦你再说一遍。”绿望住画,目光中是一派苍茫的复杂。青年几乎被吓住,他仓促开口,无韵无调的重复到: “是、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绿感觉有刀子缓缓的剜过心头。 那曾被她一代而过的清丽圆润的字迹,故在遥远的三百多年前留下的那些心意,如今像个沉重的浪头一样打来将她瞬间淹没。绿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当年的何府,她轻车熟路的来到故的书房跟前,推门,便看见故伏案作画的背影……她轻吸一口气默默的仰望苍天。 面前这个踌躇满志的要去赶考的男子,他已经不是故。 再也不会有故了,当年西子湖畔为了落榜而庆祝的少年,他再也不会回来。 青年的身影远远的去了,绿目送他。透过躯体,她看到他魂魄中那个深深刻穿的“紫”和血肉模糊的“绿”字。 新的印记,那是经历了刀山火海寒潭油锅而得来。绿可以想见,故老脉苍苍的魂魄是如何拚着一口气在炼狱中一劫一难的挣扎行走。只是因为,不想忘记。 最后的誓言,原不是说说而已的。可是,何苦呢,故。你已经不是当年的自己了,那些原该忘却的,何苦非要记住。我已经错过了一次,所以,故,不要再重蹈覆辙。 绿伸出手,隔着茫茫山路径直触摸到那具躯壳中的灵魂。那些刻穿前世今生的烙印,那些只属于前尘过往的名字,绿将它们缓缓抚平。 偿还给他一缕纤尘不然的魂魄,这是绿所能为故做的力所能及的最后一件事情。从此茫茫三界,碧落黄泉,他们再也没有相识的凭证,再也不会被记忆纠缠,再也……找不到彼此。 * * * 回到云崖岸,绿开始织布。 青云与红霞当中抽出丝来,纤纤素手梭线绰约,青和红的布匹缓缓铺满苍凉天际。 天的尽头,没有人来管束。 玉静静的看着她。 偶尔,绿停下来, 就对玉说:“咱们两个人也终于不再需要语言了” 玉笑笑:“你还差得远啊。等你懂得了我,地老天荒了。” “可是你都不再劝我。” “不啦,绿。随心所欲时就无所谓对错,你是笼子外面的人,我还能劝你什么?” 绿把眼睛闭上,微笑,脑海中用力描画,却依旧不能勾勒出玉的样貌。那终究是个怎样的人?绿在心中无法定义。这怕是她为仙一场所遇最大的迷题,她好奇着,却又终于觉得,解不开,也好。 时光冉冉,又五十年。 绿在云崖岸织出了两匹千里之长的纱卷。此刻,她用手抚摸它们,柔华如丝的那上面,穿梭了她所有的过往与反悟。抱起卷首,绿站起来,这是最后的时刻。 她要走了,西霞山。这个温柔倔强的仙子,她决心要放飞自己沉淀千念的思念。 云崖岸上,她回过头来。 “玉,我真的舍不得你。” 无声无息,玉的疼痛传递而至,绿知道,此刻他想出来。 但是他不能。二郎真君的笼子,无限收小当中是玉艰难的叹息。他说,绿,不用,可惜我不能送你。 “等我。”绿摇头,后退一步,她把这句话喊出口——“玉你等着我!” 随后,转身,碧色烟霞与千里云纱飞掠而去。天尽头,一抹流光划过。 * * * 西霞山 遥远的,绿看到青龙。青龙人形的身影独立在万刃绝壁上等她。绿落下来,青龙回首,合拢的眼睛清冷安然。 他走过去将青与红的料子握在手里,淡淡的说,“可惜我看不到它。” “林君!”绿惊讶。曜黎宝镜不是碎了?为什么…… “林君,请回去,绿不想连累了你。”绿惶惶然皱起眉,违犯天条的事情,她一个人做就够了。 但是蓦然的,一声声呼唤自身后响起,绿霎那间凝固。仿佛是远古钟声怦然敲响在绿的胸口,耳边旷寂的回音当中,她缓缓回过头去。 “妹妹,你至我们于何地。” 绿看到红,看到橙,看到黄和青蓝。她们站在那里,衣衫软带缠绵地飞舞,眼中尽是千念遮掩之后终于流露的痛彻。 “绿,你以为从头到尾,思念紫的就只有你一个人么。” 红的声音沧桑凝重,她看住绿,眼神是寂灭之前最浓烈的璀璨。她伸开手,说,“绿,来,跟我们在一起。” ……滚烫热流终于爆发。它脉脉的蓬勃的涌出绿一度枯竭的眼底,淹没一切的将她席卷。绿站在那里默默微笑,亏欠了自己那么久的泪水,如今,苍天终于还给了她。 * * * 此刻天庭,众多神仙遥望西方,雨师愕然地看着人间大雨倾盆,他不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青龙腾身化成原型,它衔住两匹纱羽的卷首一路飞升。流云掠耳的一刹那他想……也许万年以前他和朱雀就是这样,极尽美丽的缠绵过。 青与红在天空当中纠缠交错,丝丝离离的阳光透过它们,落在人间的那种颜色,叫做紫。 六位仙子携着手,她们凌身云端围绕着青龙,带泪的,微笑的,在清朗苍穹之下献出倾绝她们毕生华美的舞蹈……那是一场末世烟花的绽放。神仙们屏息凝视,连玉帝王母也惊诧得不能言语。他们仿佛知道,这是天上人间最辉煌的一次美丽,当烟花落尽时,这样的景色再也不会回来。 * * * 人间 大雨过后,没来由的,万犬一时狂吠。 没有了时间地域的界限,犬啸声音节制不住地直冲斗府。人们惊讶疑惑,纷纷探出头来一望究竟——于是,他们目睹了天际最绚烂的那次虹光。 愕然倾叹的无语之后,人们奔走相告:看天上,看天上!最末的那一道是什么? ……以后人们会知道的,那是千年之前熄灭了的紫,如今以这样一种惨烈华丽的方式重新现世。 此刻,南京街头一位年逾古稀的潦倒老人,他仰着头,混浊眼中忽然不能抑制的涌出泪来。他用手捂住眼睛,空寂心中一线火花迸出,他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这正是当年山道上那个踌躇满志的青年。他一生的志愿并未达成,官场的昏暗令他在茫茫路途中摸索得心灰意懒,如今,他已经是七十一岁的老人。 他坐在桌前,静静怀想自己的一生。他记忆起五十年前的一座小山的中腰,自己遇上一位如仙如梦的女子。这女子为他讲了许多离奇的故事,那其中有一只天造地化、由石头当中蹦出来的猴子,猴子的名字似乎是叫做孙悟空…… 他提笔,开始把这些写在纸上。 百年之后,会有一部名为《西游记》的文学巨著流传史册,被人们广为传阅。那位写书的老人,姓吴,名承恩,表子汝忠。 * * * 绿仓皇回到云崖岸。 玉帝已经下令——拿一干彩虹仙子来见! 但是绿还有件事情没有做。这是最后的执著,她一定要完成。 “玉,我回来了。” “玉!” 绿把双手拢在唇边,一遍一遍呼唤他的名字——“玉,怎么了,你在哪里?告诉我,玉!” “仙子,你因何而寻他。” 身后,沉重的声音苍凉起落。绿蓦然回过头来,她看到太白。 银发垂肩神情悲悯的长庚星,他站在云崖岸,等待绿的回答。 “我要放了他。”绿脱口而出。她咬住嘴唇,目中的坚定早已经不能动摇。“初遇时他问过我,我说不,但是今日我要放了他。长庚星君,不然再也没有机会,求你告诉我关住玉的牢笼在哪里!” 太白缓缓摇头。 绿扭过身去,用尽全身力气呼喊——“玉!玉你在哪儿?!”……玉,快一点,我终于要解救你。 但是太白说,“绿,你终究不明白。” 他伸出手,用食指在空中刷刷地写下一个字来。绿看着它,呆呆怔住。 那个字,是欲。 “你以为他是谁,仙子。” “你以为四大天王当真这样糊涂,竟不知你私自出入南天门千年?” “你以为三界上下还有谁可以有曜黎一般洞彻乾坤的眼睛。” “你以为在这天的尽头织布,就可以如这般无人知晓无人过问?” “你以为人间的犬吠当如何解释?” “……仙子,你以为他口中的牢笼是什么。” 太白的声音并不严厉,他是慈祥的无可奈何的,他并没有在逼迫绿, 但是绿早已经说不出话来。 还如何能够回答还如何能够细想,她已经被颠覆得天旋地转。一千年的交谈啊……口口声声的叫着他的名字,心心念念的需要着和陪伴着的人,绿从来没有想到过事情会是这样。 原来被二郎真君关在所谓牢笼里的,竟是他潜藏心中的一念欲望。而那样落拓不羁放肆雍懒的囚犯,竟然会是真君自己! 太白看着太过震惊之后茫然失神的绿,轻轻一声叹息。 “他有一句话要我带给你。”太白把眼睛闭上,传音咒术缓缓施展。虚空当中玉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清澈如水悠然如风,带着那样不能触摸的疏懒与笑意流淌进绿的耳朵—— “终于还是到这步啦,绿,别难过,你会去人间的。 “我知道你从来也不喜欢那里,觉得苦海无崖是吧。但是绿,人间的欲是不用囚的,遇到缘分了,要珍重啊。” ……恍惚间,绿仿佛终于看到他了——那个长身玉立随意微笑的男子,那个卸下了银盔亮甲一领云裳轻扬的仙人,那不是二郎神,不是那个一脸沉默严肃的真君,他是玉。 ……喧嚣近了,天兵天将已经追过来擒拿她。绿被他们抓住,将要带离的那刻,她转过头,用尽毕生力量回望这片地方。云浪无声翻滚着,她目光茫然,执迷而又虚无。有些事情,她永远也不会懂得。 * * * 触犯天威,彩虹青龙一律被贬人间。玉帝没有众伸预想中当的震怒,他冷冷的叹一声,罢了。 锁神柱下,太白仰望杨戬。 “何苦呢,真君,如今却是真的被囚禁了。” 咒符封了天目,杨戬双眼微合,锁链穿身地被锁在这里。听到这话,他却淡然笑了笑。 太白一时愣住。的确那似乎不是二郎杨戬了,谁人见过显圣真君如此清逸的神态? “为何你就不肯告诉她,炼丹炉下是逃不出魂魄的,紫已经灰飞烟灭了?有这句话,省却多少麻烦。” “让她从此死心吗。对,那是可以长长久久的平静下去。可是长庚,这满天庭的行尸走肉已经不少了。”杨戬把双目张开,清光洒落,一派寂寥一派冷傲。 “只可惜玉帝还是不肯贬我。”忽而他唇畔勾起一笑,雍懒懒地道:“罢啦,等他关厌了我,我回去灌江口找兄弟们去了。” 太白凝神良久,终于叹出一声笑来。欲念之心封锁天际这样久,终于被那小小仙子打开牢笼。如今杨戬和玉,到底完整成一人。 他转过身,默默地想念着青龙。白衣素静的背影独自走远,天上人间,也许终还有能够相见的一天。 我们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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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水珠于2005-07-28 22:26:09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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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尾: 2002年 一觉醒来,绿发现枕头已经湿了大片。她坐起来,摸摸眼角的泪水。 梦里悲伤如此荒凉,她难受得心都空了。但是现在,用力的回想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根本什么也不记得。梦里,那些仿佛刚刚还身临其境的情景像落潮一样自脑海中缓缓退离,越不甘,越无奈,她到底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千百年前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如今说来只是故事一场。清醒的同时就忘却了前尘梦中的一切,这是上天的仁慈。 所以,算了。绿起身,倒了水,打开电脑去洗漱。 今天周日,群聊窗口老早就闪着。坐回椅子的时候,绿正好看到群中,故侃侃而谈时浮现的文字—— “昨天看电视了吗,吴承恩故居的那个介绍片。 “那幅保存特别完好的画儿看到了吗?不知道为什么,镜头给特写的时候我心里忽然难受起来。 “不可思议。真的,被触动了一样,那幅画我肯定见过。 “我想去淮阴旅游,去看看故居的展览。我得亲眼见见那幅画。有人想要一起去吗?” 绿停下喝水的动作。 冥冥之中,仿佛一个声音跨越了千年风霜自方才的梦境当中清晰出来,它如此缥缈又如此真实,悠然的回荡在自己的耳朵边上—— “绿,人间的欲是不用囚的,遇到缘分了,要珍重啊。” 要珍重啊…… ……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她把手指按在键盘上,片刻功夫,故的单人窗口中跳出了她的留言: “淮阴是吗?一起去。” ——落虹成尘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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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水珠于2005-07-28 22:27:10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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