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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落虹成尘 第二贴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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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奇怪怪,上一贴只有四万字,打开已经有些费劲...晋江真的是辛苦了><那么好吧,再开一贴,继续奋起~



第九铲:

人间

“公子,公子爷!”

小厮一路跑,慌张兴奋,几乎把书房的门一头撞开。故自书卷中差异回头。小厮自知失礼,一只伸进来的脚又赶忙索了回去,隔着门他神神秘秘地冲故低声道:“公子爷,咱们府进来了一位姑娘——后院,后院进来的!”

故淡淡笑一声,只做没听见,重新埋下头去。

小厮见提不起主子兴趣,急得跳脚:“爷,可不是普通的女子!那容貌……”

“有什么稀奇。”故撇出一笑。“又是大爷二爷从哪里买来的‘绝色’吧,不必跟我说,我听也听厌了。”

“不一样,这回可不一样!公子,您……”

故终于别过头来瞪他,不耐烦尽数写在脸上。小厮舌头打结,一缩脖子退了出去。

故叹口气,书卷扔在桌子上。历来,一听到“美女”二字他就万分疲惫,下人原是知道的,但大约受了老爷夫人的命,动不动就来给他添一回堵。

故少爷的不近女色在附近已经闻了名,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甚至不少青衣小旦之类的角色还偷偷递过书信。故守着旁人谁也看不见的仙子,一副清名当得着实而又委屈。

他老早就想,坐怀不乱有什么困难?那个柳下惠九成也是遇见过仙子的。如他,颠倒尘世的颜色日日在眼前这样盛开着,怀抱一个人间女子那又和怀揣木桩有什么分别?

终于懂得,曾经沧海,是毕生的幸运也是毕生的寂寞。

胡思乱想中,门外喧杂起来,有丫鬟清亮的声音带着欣喜传至——“公子爷,老爷叫你去。”

* * *

“故儿,下月初八给你办事,你准备着。”

厅前,何老爷刚刚接一批生意回来,到家还没坐稳便把故的婚期轻轻丢给了他。

“父亲!”

故震惊,要说什么,但是何老爷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行了,都知道。是那个丫头。身份虽低了些,我们也勉强许了,你就先收了做妾吧。人给你接来了,不许再有什么说的,听见没有。”

故定住,一时回不过神——父亲说什么,把谁接来了?他皱皱眉,刚要问,脑子里忽然一道闪电霹过——莫非,那副画像。

这一念闪动,故周身血液立时凉了下来。难道说这些年,父亲责骂归责骂,但终究还是去找了?并且,并且……

“收起你这嘴脸!”何老爷不悦。“为一个女人,你看看你!”

“父亲,您……”故张口结舌。怎么会,他们把绿找到了,在人间把绿给找到了吗?那怎么可能!故蒙得说不出话来。

“跟你画上一丝不差的,故儿,这回安心了吧?”何夫人端着冰糖燕窝粥送来给老爷,经过儿子身边,眼睛深深笑成一道弯:“人安置在南厢房了,我看过,品性还不错。”

“不对。”故垂着头,脸色苍白下来。他理清了头绪渐渐有些明白,这不对。不管父亲接来的女子是谁,不可能是绿。那原就是一个搪塞而已!这世间难道还有第二个堪与绿媲美的人物吗?他们,他们怎么竟然就会真的找到了!

“说什么?”老爷差异,原以为儿子会欣喜若狂,可这算是什么回应?

“那不是同一个人,父亲。我……我去看看。”故说着,转身便走。他咬了牙,一句话先把退路封死。但他心里漫无边际的慌乱着,终究是按捺不住那一丁点卑微祈望。置于是什么,他不敢真的去想,只是走,拼命地走。

“给我站着!”一声断呵,故定在门口打了个冷颤。老爷掷下碗盏站起来。寻找这样一个与画面上堪称一样的女子费了他何家多少手段,可这不肖子竟然没头没脑的否掉!老爷现在隐隐后悔自己的一贯纵容,他声音严冷下来,斩钉截铁:“婚前相见成什么体统?!你这样子哪里还有点大家公子的气度?这回绝不能再由着你性子胡闹。听好了,下月初八,之前给我踏实着!”

* * *

故木然推开自己房门时,绿正立在镂花窗下等他。夕阳透过窗棂洒落,绿的轮廓融化进去,明明灭灭中是一抹绝世的剪影。故稍稍恍惚,随后眼前亮起来,他向绿走来两步,顿住,神情忽而没落下去,一时委屈得无以复加。

“绿,他们找了别人。”

绿不解,一点疑惑轻轻扬在眉尖。

“父亲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个姑娘,就硬说和我画里的一样……他们还是要我成婚,绿。”故坐下,胸口起起伏伏。大喜临门,竟把他郁闷成这样。

绿看见他脸色,迟疑片刻,终于轻声道:“这样不好吗,紫,从前还小,如今你该是成家的年纪了。”

故心中一痛,目光渐渐烦躁起来,就赌气转向了别处。

“你见过她吗?”绿试探着开导。

“没有。”故不看她。

“去见见人家,也许是真的相像。父亲不会骗你的。”

“我画的是你,绿。”故的眼眸中似乎一道水痕瑟动。他转过脸来,挥去了焦躁气馁,安静得像以往任何一个他思念绿的时候。他的思念这样沉重,沉重到无可表达。他觉得这是不用说出来的,绿能够懂得,无法成全但是至少她能够懂得。因为,她是仙子。

但是故恰恰错在了这里。

绿叹口气,对他说:“那个女孩子人很好,你见一见就知道了。”

故茫然抬起头来看她。

“家道中落的大家闺秀,品性难得,同你正般配。你们是有缘分的,紫。”

愕然片刻,故缓慢地站起来。他微微摇晃,满脸不置信的神色凝视过去:“你怎么知道。你怎么这样清楚,绿?”

“是我指引你父亲找到她的。”绿坦然点头。“你们能够幸福,我算过的。”

故的眼睛里蓦然裂出一道伤痕。

他咬住嘴唇,良久良久直到咸涩满口。绿还在说什么,他听不到了,世界怎么变得这样恍惚?绿伸手来扶他,神色中满是关切,他把那只手推开,狠狠的用尽了全力。绿受伤害的表情让他一下子痛得几乎死过去。怎么……能够这样。这一生最不想见到她难过的那个人,怎么能够是这样?

“绿。”故艰难开口,声音空洞沙哑得连自己也不认识。“绿,我娶了别人,你是无所谓吗。”

“我是替你高兴的。紫,只要你快乐,我……”绿急切起来,无措地回答。

我怎么能够快乐。我心里面根本没有别人的余地你说我还怎么能够快乐。

故把手抓在胸口,像是要用指头将那里狠狠挖开。他用力用到自己麻木。看不见的血汹涌飞溅,满眼都是自己狰狞的红色。他真的恨不得就这样把心捧在绿的面前,让她看一看,让她懂得那些自己永远也说不出来的爱恋。

“为什么偏偏是你做媒呢,绿。”

面对他的绝望,绿无所适从。玉的言语,那些阴云,空前沉重地聚拢过来。绿摇头,再一次,最后一次拼了命地将它们驱散。

不。

她挣扎着安慰自己:不会的。

“紫,你是我的妹妹。”

“……不是了。”

故竟然笑了。支离破碎的笑容中他流下泪来。“我生下来的那天起就已经不是了,绿。”

绿的眼睛失神地瞪大,心在一瞬间,被掏得空空如也

* * *

云崖岸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绿伤了紫。她倾尽所有都要去保护的人,她在无形中把她伤害得这样透彻。并且现在,她无可奈何。

很多事情不是没有前兆的,如今绿明了了。

“玉。”

“玉你怎么不骂我。”

“玉,你说话。”

绿一遍一遍叫着玉的名字,可他不再开口。云浪是一波波的嘲笑,在寂静中翻腾远去。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沉默,她终于哭出来。

没有眼泪,依旧没有,但是她是真的伤心,痛得不知该如何排解。哽咽,抽泣,干燥得声嘶力竭。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玉,你早就提醒过我了,你会说这么久了我不过是自欺欺人。我自私,我是虚伪的,玉,你为什么不说了?”

“好了啊,绿。”叹息过后,玉的声音是温柔的。其实绿知道,玉不忍心看着她难过,来这里哭泣,说到底只是寻找安慰而已。她知道的,也看不起这样的自己,但是她太需要了。

“他应该原谅你。你不懂情这回事儿,我知道这不是装出来的。你没有虚伪,好吗。”玉仿佛十分疲惫了,他的声音苍白得没有力量。

“可是她不原谅我了,她说她不再是我的妹妹,玉。”绿啜泣,清淡的身影瑟缩在云里,无辜而又无助。

玉仿佛在挣扎。该如何回答她,他想了很久。终于玉淡淡的笑了笑,说,“不会的。他不是怪你。你啊,永远听不懂别人真正的意思。”

绿低着头想了许久,渐渐止住难过。她向虚空中忐忑地望上一眼,喃喃地说:“对不起,没有听你的劝……我以后……”

“那不可能。”玉把她打断,轻而沧桑的一笑。“你以后也还是不会听我的。不过这也没什么,早说过了,老天爷开的玩笑,谁也抵御不了。”

玉的声音渐渐微弱,他似乎是痛楚的,绿终于惊觉。

“玉,你怎么了?玉?”

“我没什么。”玉的声音轻描淡写,薄薄的飘浮而出,而其间答案的狰狞却让绿骇然把口掩住。玉说,“刚才我想出来,所以笼子变小了。”

无可想象,玉是以怎样一种方式在生存。可以把玉束缚到如此地步,绿从来没有想过也不敢去想,那个牢笼究竟是封锁了什么样的毒咒的。

“不能勉强!你为什么,已经这么久了,若是能够出来……”绿住口,微微打颤。自知所谓安慰和劝说,在这样决绝沉重的禁锢面前是何其残忍的一件事情。

而玉淡然做答。

玉说,“因为你在哭啊,绿。”

* * *

人间

故终究是成婚了,和那个据说与画面中一模一样的女子。

纳妾小宴,三天流水席,远亲近朋乃至过路杂丁统统登门道喜。故在花烛夜喝得酩酊大醉,被三个下人抬着入了洞房。第二日辰时已过,他才终于醒来。

头痛,脑袋里像有小锤子当当的敲,响声尖锐,没完没了。故把眼睛睁开,又只好眩晕得闭上。如此反复之后,他看到了满屋大红装点之下的一抹绿色。

故缓缓撑起身子,呼吸急促,满目模糊中焦距对了又对。那绿色的背影安然立在桌前,静静对着墙壁上他着笔的那幅画卷。片刻之后,故颓然倒回床上。

听到动静,人影转过身来。故用力掐自己的额头,忍着一跳一跳的疼痛用眼角看她。

……的确,那是个如画的女子。

一袭流苏浮云小裳衬出她纤细的身段,眉目清秀,神态高贵,身姿凝住宛然就是他画卷中的模样。最要命的是,她那一身翩然的绿色。

故把眼睛闭上。像画,但是她不像绿。这尘世间没有人可以与绿比拟。那幅画,故在心中无数遍的向自己冷笑:为什么偏偏取了绿在自己梦中的神色?那么温婉的绿,那么恬淡的笑,为什么只深深记住了她在梦中银河畔的那点清冷?面前的这个女子啊,她只有神色和梦里的绿如出一辙。

可是让故在一遍遍的午夜梦回中痛撤心扉的,分明就是这附神色。

“你叫什么。”

故闭着眼睛,嗓子枯涩得几不成声。

“翠岫。”

女子回答。音如其人,清淡而秀丽。她回过头去再像画卷上的女子望了望,说,“昨天我看到这幅画了。对不起,我并不是她。”

故把脸别过去,疲倦已极。

“世上真有这样的女子吗。”翠岫竟自回到画前,微微痴迷地问。

故牵动嘴角,却没能笑出来。良久,他用仿佛叹息的声音轻轻回答,“没有。”
№0 ☆☆☆水珠 2005-07-12 01:00:16留言☆☆☆  加书签 不再看TA

第十铲:
 
故成婚之后,绿时常还是来。只是他的屋子中永远多了另一位女子。洞房成了新居,比原来故的那间大了些,却再也没有独属于他和绿的空隙。屋子里,他们不再能交谈,每次绿现身故都只是望着她,旁若无人的,似有太多的话语都淹没在眼睛里,汹涌澎湃中无望浮沉。久了,那里终成死海。
 
故变了许多。
 
旁人或者是看不出来的,只道他还是一贯温文尔雅,一贯的沉默。但是绿清楚,那是不同于从前的孤寂,紫不再与她交心了,如今她是真的孤独下来。曾经她的笑容中,那些纯粹明朗的快活让绿感动莫名,而如今,它们再也不见。面对绿,紫依然还是会笑的,只是那样单薄的嘴角的牵扯,绿知道那不过是一种应对。多少次自己守在她身边的时候,她用来应对旁人的,便也是这样的笑容。
 
自此绿无能为力的懂得了,那些携手游湖、无话不说的亲密日子已经一去不返,她与紫,再也回不到从前。
 
哪怕只是半年以前,他们还可以坦然枕在一张床榻上,了无杂念的交握着双手安然入睡。但是如今,尘世的情劫横在当中,绿不能承受故不能释然,于是一水划开,他们立身两岸遥遥相对。
 
两个人渐渐走远了,在分明这么深深惦念着彼此的时候。这样的局面,绿是难过的。但玉喜欢。
 
“淡些好,”他说。“淡了,欢乐少一点,痛苦也自然会少。”
 
绿逼迫着自己相信。其实玉说的是对的,哪次不是呢?
 
* * *
 
看着绿的身影在自己眼前淡化成烟,故在最后一刻站起来,手伸在半空,却终于没有发出声响。
 
多想让她留下,即便是相对无言。即便目光已经开始相互躲避了。就只是想让她在身边多留片刻。这一去,什么时候再来呢?他不说,她能够知道吗,故其实这样想她……
 
半晌回神,身旁的翠岫依旧垂头刺绣,神情淡定。
 
如绿所说,那是个没落贵族的大家闺秀。时局所迫流落在船头抚琴献艺了,眉宇中潜藏的高贵依旧折人心魄。人沉静,淡雅,疏离,与故的沉默天衣无缝。许多东西她看在眼里,不做声,留给他一个安安静静的世界。
 
故曾问她,“你这样的人物当真愿意入府为妾?”
 
如果她说不愿,无论如何,故在心中拼着一股狠劲,定然是要把她送回去的。可是她眼睛也不抬,淡淡的说,“承蒙老爷和相公不弃,这是翠岫的福分。”
 
故无话可说了,这样一个不卑不亢的女子,他是敬重她的。敬重,无关接纳。
 
每日例行公事的请安、三餐之后,翠岫颠簸着缠至三寸的小脚,换上柔软的纱裳。故在一旁冷眼看着。
 
“你真的爱绿色吗,还是我母亲特意要你这样打扮,去接近画中的。”故问她。
 
翠岫抬头,微微差异。随后她说,“是,自小喜欢。但不是这样浅嫩的绿,衣裳也不爱这样软的料子。那幅画中的人,我知道我不是她。”
 
“行了,就冲你喜欢绿色。”故打断她,不再说什么。
 
此后翠岫换上自己的衣衫。那些简单明朗线条流利的绸缎穿在身上,翠色暗雅,是迥然不同的格调。翠岫与画像的相像被故缓缓抹去。终归没有谁可以替代绿,于人于几都不公平。背负着另一重身份在等待当中挣扎这么久,故最清楚替代的滋味。
 
* * *
 
天界 南林
 
“长庚星,我时候到了。”
 
朱雀高倚枝头,眼睫微开一道,雍容疏懒一如从前。只是他垂肩长发竟然是黯淡的,华美衣衫角落已有潜藏不住的污垢。浩大南林空前安静,万千羽虫平栖在树梢枝干上哀哀相顾。空寂当中,唯有林君清澈如水的声音安然淌过。
 
太白立在树下。他仰头,甘愿仰头。朱雀灵光不复,也依旧是摄人心魄的美丽。只是这美丽将于片刻之后陨落于天地之间。
 
“浴火便能重生,你又何苦……”太白一句话到此说不下去。
 
“火中我会把所有都忘了。而这一次青龙不会再提醒我从前的事情,因为他也不记得。”眼睛合上,一点笑容在唇畔更加缥缈。“所以不行啊,长庚。重生之后就会行同末路,想一想还不如死了算了。”
 
“原本忘却也是解脱,朱雀,你何必偏激。”
 
“你跟我说解脱?”笑声倾洒下来,悠然如同玩笑。“怎么活着才轻松你比我明白,可是又怎么样呢。长庚星,你就算把我说服了恐怕也说服不了自己吧,解脱近在咫尺,你为什么不去。”
 
“……”无言以对。这满天庭最知道他太白金星的,原本并不是常在左右的青龙。
 
“长庚,你做的最错的事情,就是取出他眼中的曜黎啊。”朱雀轻轻的一声叹息。风过了,了然无痕。
 
太白在静默中垂首。能够把一切看在眼里之后方才明白自己的可笑,他已经从开始自责到现在。此刻,他愧对朱雀。
 
沉默良久,忽然的——
 
“是我对你们不起。朱雀,浴火重生吧,我定然劝说青龙……”
 
“又怎么样呢,你少愧疚些吗?”朱雀看他,一眼之后,声音云淡风轻。“算了吧,我不是真的怪你。看不开而已。他喜欢你不是谁的错,如他所说,我们,是上一世的事情了。”
 
“朱雀。”太白仰起头,目光沉痛。
 
“长庚,别再瞒他。”朱雀笑一笑。那是他毕生当中绝美笑颜的最后一次。最后一次笑,是面对着太白。
 
他说,“无所谓对错了,告诉他吧,那是他原本应该看见的东西。”
 
* * *
 
东林
 
“朱雀要走了,去送送他吧。”
 
太白面对青龙,目光沉寂如同夜海。
 
“他去哪里。”
 
太白哽住。青龙疑惑地看过来。
 
“青龙,他是要死了。”
 
微微一僵。瞳光绽放,悠远前尘中似有回忆要痛彻心肺地翻顶上来,强硬得无可低档——幸而那只是瞬间。瞬间过后,造物将它们缓缓收拢回青龙心底,继续尘封。
 
“他也会死?”
 
“……不愿重生,所以会。南林孕育出新的君主那也再不是他,青龙,去看看他。”
 
“不了。”青龙把头别开,语气凉薄。这一个轮回,从头到尾的打过来,最后一刻了,想必他不愿意被我瞧见那些狼狈吧。他如是想。
 
太白双唇颤抖,良久,终于无话。那淡然不是装出来的,瞩目青龙侧颊上平漠的神情,太白感叹。忘却是上苍何其贵重的赠与。只是太执著的心,消受不来它。
 
——此刻,南林。万鸟鸣叫一时射冲斗府,三十三天之上,一派流云惊掠。恍然间盛雪纷纷,细看,那是朱雀倾尽一生华美的翎羽,如烟飘散。
 
他带着前世今生所有的记忆走远。他再也不见。
 
太白把眼睛闭上。
 
“青龙。”
 
太白语气沉重如同宣判。
 
“那么如他所愿,那些你想知道的,如今我告诉你。”
 
* * *
 
人间
 
所谓预知,那不是没来由的。故从那个昏天黑地的梦中醒来后的第七日,得知了父亲遇水难的消息。如此,想想当时梦里,那是父亲前来嘱咐他了。
 
噩耗传来,何府上下立刻没了魂儿,悲声终日不断。叔父兄长赶去钱塘,打点遗当辨认尸首,捎带接回余下船只。
 
他们启程时,故在岸边看着,船舶一荡驶离了港,顺着茫茫江水浮沉而去。两厢渐渐隔开的人们彼此抱拳挥手,声声“保重”苍凉起落。
 
蓦然间恐慌得不能自已——父亲就是这般一去不返的。
 
故一把抓住胸口衣襟,听到白色布料在手心里咯吱咯吱地响。随后,他猛地转身,在身畔家人的惊呼声中没命地逃……他想他这一生从此是怕了水的,他再也不能忍受水波这样幽柔的荡着荡着,便把一切淹没的力量。
 
故没头没脑地飞跑,脑中浑沌一片。直到腿软得想要跪下,直到肺里像充斥着一把沙子,直到凌风而来的绿将他迎面栏在怀里……
 
幽香与温凉,故木然沉浸。他大口喘息,喉中胸中痛得有如砂纸打磨。绿就这样将他楼在怀里,一言不发。
 
“绿。”
 
良久良久,故哽咽一声,肩头在隐忍中狠狠抖动。无数水痕滑过绿的衣裳跌落地面,破碎成万千。面对这样的哀伤,绿也无能为力,但是此刻,她必须在他身边,必须在。所以绿赶来。
 
离别是注定的,没有语言可以排解。绿把许多话都咽回了心里,把手臂收得更紧。任何道理和劝解,多余。
 
夕阳西下,故一个人的影子长长的拉开。那个影子动作古怪,微微颤抖着。偶尔有人路过此处,差异瞩目时,他们不知道那个泪流满面的男子的怀中居然有一位仙子。
 
故与绿在即将消湮的残阳下默默拥抱彼此。
 
那是他们此生,最后的一次相拥。
 
№1 ☆☆☆水珠2005-07-14 02:39:55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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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铲:
 
前尘,还是前尘。
 
五百年前的兜率宫中,老君拂尘挥洒,八卦炉门缓缓打开。热气消散之后,炉膛之中一粒粒金丹闪烁不绝。老君摊开手掌,其中的一枚飞掠而来。
 
天地灵气之所集,果然不同凡响。老君叹息一声,微微感慨。然片刻之后,他一怔,悚然之中惊叹出来——那丹药上面,固若熟铜莹润生辉的璀璨表壳之下,赫然呈现出一个字来。
 
轻颤,金丹滚落。
 
那是玉帝颁布禁令的第四十日。玉帝说,三界上下,不可再有紫。于是那些颜色文字还有声音通通消失。而此刻,它出现在老君苦炼七七四十九日的丹药上面。
 
飞快地将另一枚金丹捻在手里,小刀,轻轻一破——
 
禁忌之心展露了最后的头角。
 
一个“紫”字,不是表象,不是浅薄的刻着,它深入肌里的纹路将整颗丹药笔笔贯穿。深入肺腑的紫,铭入骨髓的紫,从心底最深处顽固绽放出来的紫……唯有,一个紫字。
 
缓缓将双眼合上。仰头,一声冷笑苍凉出口。
 
曾经,东圣神州的海岸边,一只猴子抓耳挠腮地问一位仙子:
 
“哎,你是谁啊?”
 
而那个回答,他整整整整记了一辈子。
 
记忆起孙悟空最后的目光,老君淡然点了点头。他想终于,终于有什么东西是连三昧真火也不能够泯灭的了。终于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东西。
 
拂尘挥洒,八卦炉门重又合上。那些丹药终究没有被呈到玉帝面前,因了那不能见天日的文字。而老君忽略了一颗。那掉落的一颗。
 
第一枚出炉金丹从三十三天之上径直坠入人间。
 
一默百年。
 
百年之后,它吞吐日月聚敛光华,重又有了灵气。
 
百年之后,它成一律魂魄,幽幽然轻浮如烟,背负着那刻穿了自己的沉重文字堕入轮回。
 
百年之后,一个婴儿落地啼哭,一座宅院欢天喜地。
 
那同时,遥远的天界角落有一位仙子娇颜盛放。她转过头去微笑的说:“玉,我找到她了。”
 
然后,是谁,一声轻轻的叹息。
 
* * *
 
天界 东林
 
太白面前,青龙脸色苍白如纸。
 
他别开头去,说“够了”。于是曜黎熄灭,重归静默。
 
原来,当初把镜子借给绿的时候太白所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结果。这样的结果,如今它是现实。
 
两个人沉默,东林上空云涛聚散,那是林君挣扎撕扯的心念所至。良久,青龙寒冰般容颜中破裂出一丝笑意,他咬牙,字字沉重地说:“太白,是我输了。”
 
“无谓输赢,青龙,我从没想和你打什么赌。”太白金星伸出手去,想如从前一样轻抚他的长发,但是青龙猛一摆头。瞬息之中,他化回龙形,清澈如水的眼眸灵华一闪,随后,血花绽放。
 
“青龙!!”
 
云间一声雷电撕裂而下,那是龙尾狠狠甩来击碎了太白手中的镜子。太白踉跄一步,那洞彻乾坤的宝物转瞬间零落成尘。与此同时,青龙原本的明眸璀璨亦如流星陨落——火光当中,燃尽了自己。
 
其实早已经知道,所谓曜黎,方是他双目的真谛。它们破碎的瞬间在太白心中凝固成这一个轮回里最残酷的美。青龙就是这样,把万年以前没有领受的黑暗偿还给了自己。
 
——太白,如今我知道了,改换明知是错的结局原来也真的迎不来圆满。我输了,所以,你再也不用活得这样辛苦。
 
“青龙……”
 
太白声音嘶哑,仿佛此刻痛入骨髓的人是他。他手上沾满了淋漓的血迹,鲜红,滚烫,它们如花朵在青龙原本是眼睛的地方徐徐盛放。
 
此刻的结果,他是没敢去推算的,怕知道了就再也提不起勇气来面对。可是朱雀说,那原本就是用青龙的眼睛看到的东西,所以,无所谓对错。
 
为了这句话,这一切都是代价。
 
绿误入的歧途,青龙认定了自己就是根源。可若真的追究起来,踏错第一步的人到底是谁呢?封存于青龙眼中的镜子,他当初凭什么,凭什么就这样轻易地将它打开!?违背造物而应当得到报应的人,是他太白啊……
 
再无话语,青龙转身离开。身子游在空中,一个盘旋之后,风驰电掣而去。鲜血洒落下来,东林的红雨。
 
* * *
 
云崖岸
 
是什么东西忽然坠落下来,莹莹一点光亮,跌在绿面前的云彩里。
 
风声飒然带过,绿仰头,看到青龙游身而去的背影。
 
“玉,他怎么了?”
 
玉不说话。
 
绿起身,弯下腰向埋没云中的那点闪亮伸出手去。
 
“绿!”
 
玉的声音忽然响起。绿定住。
 
从来没有过,玉的呼唤这样短促这样沉重,仿佛是一句不能出口的劝说怦然敲击在绿的心里。她茫然回头。
 
“怎么?”
 
半晌,玉不再回答。绿诧异。诧异的是她一时间竟然能够感到,玉的眼睛正穿越过牢笼缝隙无能为力地看着她。
 
这么久了,玉始终就是这样看着她。所有的劝说,低档不住此刻真相的坠落。终归这一天,还是要来的。
 
绿的手指触摸到云里的异物。仿佛,那是水晶琉璃破碎的一角。就在那个瞬间,前尘汹涌而来,绿猛然间被五百年前的是非对错紧紧包裹……
 
* * *
 
人间
 
“对不起,你不是紫。”
 
故面前,绿低低的哀凉的吐出这七个字来。然后她的眼睛望过去,心中一时间空空如也。
 
初知真相的震惊、回顾当中的懊恼以及不知该如何面对故的愧疚与自责,到了此刻,忽然都不可思议的平定了下来。现实逼到眼前,终于明白,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
 
实情讲完,她等待故的回应。无论是什么,不过分,她耽误了他近二十年的生命。二十年,原来不过误会一场。
 
故却出人意料的平静。沉默半晌,他点点头。
 
“好,我不是紫,那么我是谁?”
 
绿震动。故的目光怎么可以这样沉着这样激烈又这样渴望,那里面分明滚动着的浪潮汹涌得让绿无力招架。她张张口……要如何回答?
 
“我是孙悟空的转世吗?”
 
……玉说不是。
 
“我就是一颗丹药?”
 
……玉说不是。
 
“难道我是紫和孙悟空的孩子?”
 
玉说,不是。
 
“那我到底是谁啊。你告诉我,绿。”
 
故笑起来。把一切豁出去了的笑容。他问绿,携带着那种不能相容迫切和恐惧一再一再地问她,如此荒谬的问题。
 
绿的目光变得茫然又痛惜。她觉着疼,为了面前这个不是紫的男人。
 
他究竟是谁,玉没有告诉绿。玉说这是她要自己去想清楚的事情。可是绿已经没有这个时间和力气。
 
片刻之后,故在极度的失望当中平静下来。他垂下眼睛,那里面复杂的光芒瞬间暗淡。
 
他说,对不起,绿,我不是紫。
 
“……”
 
无言以对。故是无辜的,绿无比清楚无比自责,对不起三个字于他,太沉重了。
 
“以后呢,绿,你以后……”
 
故一句话到此,实在说不下去,于是住口,心里的恐慌空前绝后。他等着,如等着断头台上的一刀破空斩来。
 
绿把脸颊微微测过去。她说,“我要去找紫。”
 
……闭上眼睛,身后是整个世界的崩塌。
 
十五岁时郊外林中的一个梦里,那位仙子清冷如水的身姿神态被故在心里画里一遍一遍的重温。这么多年过去,那枚被浸入银河的翡翠叶子,如今,绿终于要松手了。
 
故眩晕得几乎稳不住自己,他点头,点头,点头。他想原来预见,真的, 不是没有来由的。骗谁啊,这么久了,自己何尝就没有预感?他知道的,终于会有这么一天,他要眼睁睁地看着绿离自己越来越远,向着茫茫红尘的沉没当中,再也不见……
 
这一天到底是来了。
 
“……就不再回来了吗。”
 
“……不了。”
 
对啊。找到了紫,绿是要守着她的。若找不到,她又回人间做什么?这样的回答,他难道不知道么。
 
绝望来得铺天盖地。故心里的那些辗转啊期盼啊煎熬啊等待啊,一时间全被掏空。没有依傍没有重量,故站在这里,空荡得连眼泪也没有剩下。所谓难过的极至,原来叫做无可奈何。
 
木然疼痛当中,故低下头,默默地要解下颈中的翡翠。
 
——“你这样怕我把它弄丢了,就替我保管着吧,紫。”
 
可如今他再无资格。这样一枚叶子,吞吐着生机酝酿着灵气,他是保住了它,那样认真仔细的,却丢失了自己。
 
“不。”绿将叶子按在故的胸口。“送给你的,你留着。”
 
故缓缓把动作停下。一双眼睛望过去,是死灰般的寂静。
 
“留着吧。”绿低低头,手指触摸到自故孝服之下传递而来的冰凉,心中狠狠一抽。
 
“你给了我太多东西了,绿。可是我最珍重的那一件,到头来却不是给我的。”
 
故的唇角含着一丝奇异的笑,那不是装出来的潇洒,绿看到,故枯竭的眼底中所破碎出来的悲哀。
 
——曾经那个除夕的夜晚,绿对他说:我们生生世世在一起,我们永远也不分开。
 
紫。
 
就是这样一个承诺,让故在泪水当中以为自己已经换来了毕生的值得。但是如今,绿要把它收回去了。
 
故从来没有说出来的那些话,没有机会了。他再也留不住她。
 
“最后一次。”绿忽然开口。费了多大力气似的,她仿佛终于想到可以补偿故的办法。她说:“最后一次了,你还想要什么,你告诉我。”
 
故的目光没有丝毫变化,了无生机地洞穿过绿的身体。最后一次挣扎,放弃了罢,故实在已经无力去希望什么。如果那唯一的愿望是让她留下,绿就真的可以信守诺言了吗?
 
不能的啊。明知到不能,所以,放弃了罢。
 
而绿恳切地望他。“说吧,无论是什么。不然我不能安心的。”
 
故把头深深的垂下去。牙齿没入嘴唇,无论如何也分不开了……
 
* * *
 
天界 云崖岸
 
绿答应故,找到紫之后回人间找他。
 
“我想看一看紫,像以前你带我看到天庭的时候那样。我就是想看看她,可以吗?”
 
……就这样,二十年的过往用一个愿望轻轻了断。在故面前扶摇而上,咬着牙不去回头看他,到达这里,绿已经身心疲惫。
 
“他是谁,你到底也没弄明白。”玉说。
 
绿缓缓坐下。摇摇头,算了,不再重要。如果他不是紫,是谁又有什么所谓?她要寻找和陪伴的人,自始至终都只有紫。
 
“玉,你早都知道了是不是。”绿累极了的声音无奈响起:“从开始你就在劝我了,你说那是错的,现在我明白。可是玉,”蓦然的恼怒夹杂进来,绿咬着嘴唇把目光愤然投向天际:“为什么不干脆告诉我呢?明明你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了,为什么不跟我说,我找到的人其实不是紫?”
 
“玉,你在看我的笑话么!”
 
话音落,良久的沉默。绿是真的生气了,她责怪玉,更责怪她自己。玉那些当初不知所谓模棱两可的劝说,莫非只是为了证明“经过了方能懂得”的论调?是,如今她的确追悔莫及了!
 
终于,玉冷笑。“小姑娘你公平一点儿。我要有心看你笑话,你以为就只是这样而已?”
 
寒战打过,绿记忆起曾经玉口吻中的无奈与恳切。放诞不羁当中难得的这些,是自己当初根本不予理睬。绿把脸别过去。明知到的,但是她委屈。
 
“那你为什么,玉,你若说得明白,本可以没有这回事……”
 
“对,没这回事儿,但是会有下一档子。”玉的声音带着不耐烦冷然响起。“从你决心找紫的那天开始谬误就已经注定了。我劝不住你找她,就拦不住这种事情,会层出不穷你知道吗。”
 
绿紧紧皱眉。怎么会,普天之下难道还有第二颗坠入人间的金丹可以让她认错?
 
“而且,绿,其实意思是一样的。”说到此处,玉笑一声。他是不指望绿能够相信他懂得他的了,但是有些话必须要说。“故,跟你要找的紫,说来并没有分别。她一样不记得你,一样和你不在同一个世界,你只会打扰她,结果没区别。”
 
“这样,你还是要找她?”
 
“要。”斩钉截铁。错了二十年,初衷依然不变。原因还是那样的,绿找不出自己的破绽。
 
“呵呵……好吧。”玉的声音懒散下来,他淡淡地说:“这回你要是找错了人,或许我会告诉你的。”
№2 ☆☆☆水珠2005-07-18 04:14:30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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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铲:
 
人间
 
父亲过世之后,故也象是死过了一回。
 
曾经以为自己是不贪心的,曾经自诩知足常乐。守着万物皆可招之既来的仙子,他什么也不求,要的只是绿那句生生世世的承诺。就只是这样而已。如今故知到,原来这不过是另一种贪婪罢了。潜藏在安逸表象下,更加难以成全的贪得无厌。
 
天上有个叫做玉的囚徒曾经对绿说过,“贪婪是必然的,或多或少,没有哪个凡人能真正超脱。”
 
他说的是对的。
 
那些日子,真是株离了土壤的植物一般眼见着枯萎下去。有的时候看到镜子,故自己也奇怪,人已经这个样子了居然还是可以活着,心已经空空如也了居然还是可以搏动,那要怎么样,才算是死亡?
 
亲友长辈看在眼里,安慰劝说甚至勒令其节哀顺便、打起精神来度日,心中便不免感叹这孩子的孝顺。
 
然他们所知道的只是片面。
 
不只是父亲,那个让故撕心裂肺魂梦相依的仙子,她也离去了,带走了他的魂魄,留下一生一世无尽无望的等待。这些,他们是不知道的。
 
故开始喝酒。
 
谈不上酗,只是有时候,沉重如山的思念与往事已经压制得他不能喘息了,不能再有思维和记忆,不能再有清晰,只有那个时候,他会喝酒。一次喝醉。
 
独自一人扬杯痛饮,决绝得如同自尽。
 
故的酒量不行,酒品却好。他不闹,不撒疯,往往是喝着喝着就咕咚一声,不管地方不顾姿态,直挺挺地扑倒下去。有时磕得重了,头破血流,翠岫发觉了赶忙来扶时,往往摸到他一脸冰冷的泪水。
 
有多少话是无处可说的,堆积着沉淀着,再也承积不下了,只好用这样的方式倾吐给大地。这是故唯一可以解救自己的方法。
 
因了这个,重孝期间他饮酒,长辈们睁一眼闭一眼的纵容他。
 
翠岫发现故的手心无论何时都是淤青的。越来越严重,终于有了伤口,便溃烂得不成样子。嬷嬷替他把手包了,心痛地问是怎么搞的。他不说。上药时,他疼得面色苍白,疼得哆嗦,但那眼睛里面却分明闪动着火焰一样的快意。仿佛只有这样疼了,才终于能够找得回自己。
 
翠岫在一旁看着,末了冷汗淋漓。
 
几日之后,她知晓了故的秘密。
 
那是一日凌晨,翠岫被故喃喃的低语声惊醒。倾听片刻,翠岫知道那是梦呓。如今只有梦里,他才会说出这样多的话来。
 
梦里他是面对了谁呢?翠岫坐起身,于黑暗中淡淡地辨认他。他的声音这样柔,这样委屈,包含了如许深重缠绵的情意。这些她从来不曾领略过。
 
梦里,那是个可以让他依依耳语的人。他满腹的愁肠心事都可以交给的人。他唯一爱恋的人。
 
故的辛苦,翠岫此刻微微的能够体会。有些心疼这个男人,这个彼此不爱却注定要相伴一生的男人。翠岫默默的叹息,随后她看到故攥成拳头的手心里,隐隐有光亮闪耀。
 
被子掀开一些,淡绿的光芒自他指缝中焕发出来,清缓淡薄,西湖水一样的颜色。翠岫惊异地看着。黑暗中,可见故的指节已经用力到发白,缠绕手心的纱巾居然浸透,浓血沾染了被里,摸来还是粘稠一片。
 
故依旧低语,间断的一两句,唇畔与眉心都不安稳地微微颤抖。翠岫看着他,心中一片荒凉。她的手覆上故冰凉绷紧的拳头,无意识的,只是希望他能够将自己解放开来。
 
故醒过来。辗转睁眼,朦胧当中,他看到身边的翠岫。片刻间意识的抽离,之后他明白过来,梦已经过去,面前坐着的是她的侍妾。在黑暗中如此像那副画卷的侍妾。
 
脾气忽然到达顶点,故翻身起来,猛地把手上的温暖甩开。他怒气冲冲地瞪她,声音粗鲁嘶哑:“谁让你碰它了!”
 
翠岫波澜不兴地望过去。
 
这样一个女人,她有他自己的力量,温良,但是持久。半晌之后,故终于失掉了对峙的冲动,心灰意懒中,手跌落在床上,筋疲力尽似的渐渐松弛。于是一枚翡翠叶子的轮廓自他指缝之中呈现出来,那些薄而微亮的清光,在翠岫眼前徐徐绽放。
 
* * *
 
翠岫替故换了药。故的冷汗滚落下来,她便轻些,两个人一言不发。
 
翡翠叶子挂回了脖子上,故把它贴在胸口。每夜,他就是这样握着它,如此用力的,以至于连圆润的棱角也可以让自己血肉模糊。故仿佛是要将它揉进骨头、融入血液,仿佛是要同它一起粉身碎骨方才罢休。
 
这些,翠岫不问他。正如她不问那副画像,不问那些梦呓,不问故心底里潜藏的所有哀伤。这真的是个聪明绝顶的女子,她为故和她自己免去了太多的麻烦。
 
重新扎好伤口,天已微亮。翠岫问他:“再睡会儿么?”故摇头,径自踱步到窗下,一旁,绿的画像静静悬挂着。良久,他回过身来,目光温和却也沉重地望去。他说,“我注定了要辜负你的。”
 
“谈不上。”翠岫淡然作答。烛火光芒中她的容颜朦胧而秀丽,她垂下眼睛擎着若有若无的冷笑说:“咱们两个,谁也不亏欠谁罢了。”
 
故的唇角动一下,便又归于寂静。他点头,说好。许多东西,他也可以不问。但他不禁要笑,一时间几乎要放声大笑出来。
 
曾经绿说:“你们是有缘分的,我算过。”
 
原来所谓缘分就是这样的彼此成全么?绿啊,你把许多东西算得这样简单,偏偏又这样周到。
 
……奇怪。明明他是要笑的,可为何眼前是朦胧的呢?
 
* * *
 
天界 西霞山
 
卯日星君车辇驶过,火硝奔腾,流霞漫天,半壁天界被映得通红一片。
 
崖边,青龙淡然独立。夕阳余火温着他的脸颊,明灭当中,冰般气势也消磨得融化。
 
面前的浩大,他是看不见了。睫毛覆盖眼底,那里面再闪烁不出曜石一般的清亮。他仰头,长发衣袂同被山风撕扯而起,飞扬成一派湛青的绚丽。
 
这天上人间的是是非非,他和太白终于不用再看在眼里。他不管太白是否愿意是否承他的情,总之,一意孤行,这也是最后的一回。太白终于能够解脱,这就够了。
 
看不见时方才知道,偌大天庭他已然轻车熟路。万年美色朝夕不改,如今终于厌倦。既如此,失了眼睛,也就真的没有什么。
 
那日,决意把曜黎一角丢到云崖岸时,一个声音沉重迫来——“何苦呢,若是在错中可以解脱,醒悟本身便是残忍。”艰难辨认之后,青龙豁然一惊。
 
“为什么你也知道这些?”
 
“你不用管。这件事情到此, 你只告诉我,若可以选择,你是宁愿知道自己错了还是愿意永远蒙在鼓里。”
 
青龙凝身云端,两道血线自他眼中不住地流淌。沉默良久,他终于想明白。
 
“我……要知道。这终归是我的错,怎么可以逃避了事。”
 
“你真这么想。”不容他片刻喘息,那声音冷冽如刀锋,在一片血红之中轻蔑斩来——“要是没有太白金星,那逃了便也没所谓了吧。”
 
牙关骤紧,片刻,投降。没错,瞒不住他,不忍太白独醒,那是当然的。但是……“入醉沉睡摆脱世事煎熬,好是好,却未必是沉睡中人真正想要的。”
 
对方不语。青龙却能感到他凝重的目光冰冷望来,直将自己洞穿而过。所幸,看不见了。于是才能够把话说下去——“让绿虹仙子自己来选吧,知与不知,谁也无权替人决断。”
 
……说是这样说的,但是面对那一点闪亮坠落的诱惑,谁又能忍得住不伸出手去?这些,他们原本都明白。
 
可为什么……
 
青龙思绪猛可抽回,身后,是太白的声音遥遥而来。
 
山风与火焰间清冷的背影,在太白看来几乎摇摇欲坠。他上前,拉过青龙离悬崖远些,开口,声音温柔沉厚得如同抚摸。
 
“别再一个人走这样远了,我找你许久,青龙。”
 
* * *
 
云崖岸
 
绿信誓旦旦的依旧要找紫,可怎么找?最后一块曜黎宝镜也在那日真相呈现之后鞠躬尽瘁地消散如烟。即便守着那洞彻天上人间的眼睛,当初她还不是苦苦寻觅了五百年才有了一点着落?而今,却怎么找法。
 
终日,绿掐决冥算。这可艰难得多了,三界众生轮回往替,一一算来漫长又繁琐。无穷无尽的千篇一律中,有的时候绿竟然会忘记了,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寻找,又是在寻找什么?生命中遗留下来的东西就只有找的过程,艰难枯涩得不能去想象,只有木然重复才能够继续下去。
 
是以,青龙失明,于天界也算是一场风波,而绿竟然许多年后方才知道。
 
“看不见了吗?怎么会……”
 
那时绿掩住口,一脸错愕惋惜。她并不知道青龙是为了什么,所以才可以这样坦然。青龙用合拢的眼睛淡然相对,他说:“没什么,我从来也没真正看清过这世界。”
 
绿苍白地笑笑:“林君,你不一样了。”
 
青龙淡然把话岔开。
 
“你还在找她?”
 
“恩。”
 
“怎么,他没有劝你么?”
 
“他?”绿一愣,脑子里一时没有转过那个人来。
 
“你终日坐在云崖岸,那里还有旁人的吧。”
 
“啊……”绿恍然,默默一笑。“原来你知道了。”
 
“没有想到是他。”青龙将头转向别处,眉睫间分明涌动起过往回忆。“许久之前,大概是我刚刚转世的时候吧,曾与他交过手,以后就不怎么见到了。他怎么会一直在那里。”
 
“真的?!”绿着实惊讶。对于玉,她本以为任何事情也不能再震惊她了,那本就是个不可思议的角色。而这回,她却再次将双眼瞪成铜铃。回过味来,绿说:“玉是被二郎真君囚禁在云崖岸的,已经许多许多年了。”
 
青龙眉头骤然一紧。绿可以想见,若是当初,他的目光该是多么寒冷迫人的一道闪电。
 
“林君,你不知道吗……?”绿诺诺的,小心翼翼的看他。
 
良久,青龙点点头,再也没说什么。
 
那日自东林回来,绿难得饶有兴致的问玉:“原来你还曾同青龙林君打过架?以前可没听你提过。”
 
玉分明惊诧了一下,随后一笑,道:“这你也知道了。有什么可说的,那么久了。”
 
“那么是谁赢了?”绿扬起脸,执意问他。
 
玉想了想,轻描淡写地哼一声。“那个时候青龙还看不见。”
 
“所以呢?你就打过他了吗,玉?”
 
“……你不知道,他眼睛没开启的时候比现在可强得太多了。”
 
愣神片刻,绿茫然皱眉:“那么说是你输了吗?不用找借口,玉。”
 
玉笑起来,清澈声音流水而下,绿默默的不知所以。
 
时间这样过去。
 
* * *
 
蟠桃盛会,又是蟠桃盛会。仿佛上一届刚刚完结,众多神仙的酒还没醒透彻,下一届就接上来了。绿在忙碌当中空前地厌倦。
 
练舞,布置,打扮,采摘……她那里有这许多闲情?紫还不知身在何处呢。但是姊妹们分明很高兴,毕竟天上日子太清闲了些,一年也只热闹这一回。
 
匆匆来到云崖岸,绿如以往这些时候一样叹口气说:“近日我不能来了,玉。”
 
玉嗯了一声算作回应,似乎心不在焉。绿转了身要离去。
 
“绿。”
 
玉开口叫住她。
 
“三十年了。”
 
“什么?”绿回过头来,茫然而立。
 
“你该去看看故。”
 
…………
 
……故。
 
瞬间的恍惚,绿吧哒一声把眼睛闭上。这个名字,多少年来决口不提闭心不想的这个名字,直到今天耳中赫然的电闪雷鸣之后绿才知道,原来它并没有随着过往的谬误一道烟消云散啊……
 
绿咬住唇,哀怨又疲惫,她淡淡地摇着头说,“为什么,玉,好不容易我快要忘了他。”
 
“哦?”
 
无需多言,玉声调中那轻轻的一扬已经能至绿于死地。绿挣扎着说:“何必再去打扰他。这么久了,他早已经解脱出去了……”
 
“你不能这样啊,绿。”玉一笑,似是温情似是冷漠。“他的生命所有都是你说了算。他并不该知道你的,却知道了。他三岁就该死了,你拦着。他不想娶妻子,你硬给他找一个。他不愿你离开,你还是走了。现在你想把他忘了,所以觉得他也该忘记你,对吧?”
 
“玉,别说了。”绿缓缓的颤抖的用手捂住耳朵。她不能再听下去。猛地转身,翠色身形逃一般的离去。身后,是玉挥之不去的余音——
 
“绿,不能这样啊……”
№3 ☆☆☆水珠2005-07-22 01:08:27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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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水*****2005-07-27 04:53:34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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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铲:
 
绿离去的前十个年头,故面对着画像死心塌地的等待。其中经历分家,丧母,家道败落,举族北迁……他一一忍耐下来。他等得艰难无望,而绿没有回来。
 
再往后的日子,故把画收起来,他开始逛窑子。酗酒,欠债,染病,治疗之后愈加放纵……他用了一切办法去把绿忘记,但是没能成功。故心灰意冷的懂得,生命中绿出入的轨迹,从来不是他可以把握的。
 
从前,欢乐太多的透支出去,故以后的日子只能过得苦难。苦难也要维持,死去原是解脱,而他已经没有资格。
 
故历经了多少次搬家,而长随身边的只有一幅画卷和一枚佩饰而已。那两件东西昔日沾染了仙灵之气,是栩栩如生价值连城的宝物,故守着它们,破瓦寒窗之下苦苦挣扎。
 
……指决松开,绿把眼睛闭上。很多事情,不能去想它。
 
故一生无子,也没有娶妻,陪他走到最后的是翠岫,他此生唯一迎娶,却没有碰过的女人。临走时绿对她说,“如今我懂得了什么叫做辜负。我连累你们一生,对不起。”
 
翠岫笑一笑。“不惘故爱你一场。你最后能来陪他,他毕生也就值得了。”
 
绿没有再留下什么。厚葬一具躯壳毫无意义,而对于翠岫,绿说,“我给你的东西,日后老天爷会一一加倍的讨回来。任何事情都不是没有代价的,这个道理我明白得太晚了。”
 
翠岫说不晚。不晚的,你以后的路无穷无尽,什么时候把道理明白了,都不晚。
 
绿带着那幅画卷回到云崖岸。她对玉说,“我不想再找紫了。”
 
玉沉没无言。
 
终究是经历了才能够懂得,五百年前的那句话如今回味起来,苍白却又深刻。绿抬头仰望虚空当中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玉,喃喃的说,“这么久了,谢谢你。”
 
* * *
 
人间
 
三百年后 明 嘉靖年间
 
山间小路中行走着一位青年。
 
青年容貌清秀,一看便知是南方人士。他牵着马,篮衫布履,身背行囊,崎岖山路之上脚步落得轻快坦荡。他这是要去赶考的,满腹经纶沉淀到如今,他是志在必得而去。
 
走到山腰,他停下,蓦然惊骇无以复加——他面前一位女子,轻盈淡定的立着。绿衣翩然,长发轻扬,绝世容颜当中一点黯然惆怅,灵光高洁得不能逼视。
 
这样一位女子站在面前,青年大张了口,馨香悠然填满胸腔,他几乎坐到地上。
 
那绝不是人间的女子。她是狐狸,是鬼魅,或者是神仙?青年脑子呆呆得不能想,他只管瞪着眼睛,怔怔地定住。
 
面前的女子看着他,目光哀伤怜悯。她走过来,青年看到一池碧水轻烟的摇曳。
 
“如今你叫做什么名字。”
 
女子开口,一线清音自天际而来,青年一阵颤栗。
 
“在、在下……”半晌之后,魂魄归来,他慌忙一揖到地:“在下山阳书生吴汝忠,此行入京赶考去的,赶问姑娘……”
 
“吴、汝、忠。”女子将他的名字缓缓念过,眼中一瞬的寂灭。她望他,片刻之后说:“我来找你了。”
 
“姑、不不,小姐,我们曾经见过?”青年手足无措地问,但他知道那是不会的,见识过了这样的颜色,谁还能够忘记?可是,是什么竟然如此熟悉?
 
“很久之前。你不必记得。”女子望他,片刻之后说:“你坐。我有个故事讲给你,你只做故事来听吧。我答应过,你说你不想忘记的。”
 
* * *
 
“死了?那怎么会!”
 
青年一拍腿,愤愤不平地跳起身来——“齐天大圣竟然就这样死了,太窝囊太窝囊!”
 
绿静静地看着他。
 
她讲了故与自己的故事,讲了紫,故意淡去了所有的颜色,那青年听得索然无味。但是他追究起那只猴子来。那只大闹龙宫冥府、横扫十万天兵的妖猴,谈起他来青年的眼睛都是亮的。
 
“不对不对,不该这样。”
 
“天上的神仙太卑鄙了!”
 
“天生地化,炼丹炉原也该奈何不了他的……”
 
青年转着圈子,口中念念不绝,都是些替孙悟空抱不平的话。至于故和绿,至于紫,通通没有入他的脑袋。
 
这样,便是最好。
 
绿站起身来,身侧取出当年的那幅画卷。
 
“这个你收着吧。我答应了他转交给你。你收着就好,永远也不必去想它。”
 
青年接过卷轴,就手展开。眼前豁然一亮之后,他目光在画与绿间一番流连,忽而一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绿的眉头霎时皱紧,她动容得一步踏上,面色苍白地问他:“你说什么?”
 
“啊,唐突了唐突了,小姐请看这题字。”他持画卷转到绿的眼前,言语间不免有些卖弄意味:“‘始知离思’。所谓离思者,唐人元稹之作,在下方才所吟正是其中最负盛名的两句。看了题目便脱口而出,小姐请不要见怪才是……”
 
“那两句是什么,烦你再说一遍。”绿望住画,目光中是一派苍茫的复杂。青年几乎被吓住,他仓促开口,无韵无调的重复到:
 
“是、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绿感觉有刀子缓缓的剜过心头。
 
那曾被她一代而过的清丽圆润的字迹,故在遥远的三百多年前留下的那些心意,如今像个沉重的浪头一样打来将她瞬间淹没。绿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当年的何府,她轻车熟路的来到故的书房跟前,推门,便看见故伏案作画的背影……她轻吸一口气默默的仰望苍天。
 
面前这个踌躇满志的要去赶考的男子,他已经不是故。
 
再也不会有故了,当年西子湖畔为了落榜而庆祝的少年,他再也不会回来。
 
青年的身影远远的去了,绿目送他。透过躯体,她看到他魂魄中那个深深刻穿的“紫”和血肉模糊的“绿”字。
 
新的印记,那是经历了刀山火海寒潭油锅而得来。绿可以想见,故老脉苍苍的魂魄是如何拚着一口气在炼狱中一劫一难的挣扎行走。只是因为,不想忘记。
 
最后的誓言,原不是说说而已的。可是,何苦呢,故。你已经不是当年的自己了,那些原该忘却的,何苦非要记住。我已经错过了一次,所以,故,不要再重蹈覆辙。
 
绿伸出手,隔着茫茫山路径直触摸到那具躯壳中的灵魂。那些刻穿前世今生的烙印,那些只属于前尘过往的名字,绿将它们缓缓抚平。
 
偿还给他一缕纤尘不然的魂魄,这是绿所能为故做的力所能及的最后一件事情。从此茫茫三界,碧落黄泉,他们再也没有相识的凭证,再也不会被记忆纠缠,再也……找不到彼此。
 
* * *
 
回到云崖岸,绿开始织布。
 
青云与红霞当中抽出丝来,纤纤素手梭线绰约,青和红的布匹缓缓铺满苍凉天际。
 
天的尽头,没有人来管束。
 
玉静静的看着她。
 
偶尔,绿停下来, 就对玉说:“咱们两个人也终于不再需要语言了”
 
玉笑笑:“你还差得远啊。等你懂得了我,地老天荒了。”
 
“可是你都不再劝我。”
 
“不啦,绿。随心所欲时就无所谓对错,你是笼子外面的人,我还能劝你什么?”
 
绿把眼睛闭上,微笑,脑海中用力描画,却依旧不能勾勒出玉的样貌。那终究是个怎样的人?绿在心中无法定义。这怕是她为仙一场所遇最大的迷题,她好奇着,却又终于觉得,解不开,也好。
 
时光冉冉,又五十年。
 
绿在云崖岸织出了两匹千里之长的纱卷。此刻,她用手抚摸它们,柔华如丝的那上面,穿梭了她所有的过往与反悟。抱起卷首,绿站起来,这是最后的时刻。
 
她要走了,西霞山。这个温柔倔强的仙子,她决心要放飞自己沉淀千念的思念。
 
云崖岸上,她回过头来。
 
“玉,我真的舍不得你。”
 
无声无息,玉的疼痛传递而至,绿知道,此刻他想出来。
 
但是他不能。二郎真君的笼子,无限收小当中是玉艰难的叹息。他说,绿,不用,可惜我不能送你。
 
“等我。”绿摇头,后退一步,她把这句话喊出口——“玉你等着我!”
 
随后,转身,碧色烟霞与千里云纱飞掠而去。天尽头,一抹流光划过。
 
* * *
 
西霞山
 
遥远的,绿看到青龙。青龙人形的身影独立在万刃绝壁上等她。绿落下来,青龙回首,合拢的眼睛清冷安然。
 
他走过去将青与红的料子握在手里,淡淡的说,“可惜我看不到它。”
 
“林君!”绿惊讶。曜黎宝镜不是碎了?为什么……
 
“林君,请回去,绿不想连累了你。”绿惶惶然皱起眉,违犯天条的事情,她一个人做就够了。
 
但是蓦然的,一声声呼唤自身后响起,绿霎那间凝固。仿佛是远古钟声怦然敲响在绿的胸口,耳边旷寂的回音当中,她缓缓回过头去。
 
“妹妹,你至我们于何地。”
 
绿看到红,看到橙,看到黄和青蓝。她们站在那里,衣衫软带缠绵地飞舞,眼中尽是千念遮掩之后终于流露的痛彻。
 
“绿,你以为从头到尾,思念紫的就只有你一个人么。”
 
红的声音沧桑凝重,她看住绿,眼神是寂灭之前最浓烈的璀璨。她伸开手,说,“绿,来,跟我们在一起。”
 
……滚烫热流终于爆发。它脉脉的蓬勃的涌出绿一度枯竭的眼底,淹没一切的将她席卷。绿站在那里默默微笑,亏欠了自己那么久的泪水,如今,苍天终于还给了她。
 
* * *
 
此刻天庭,众多神仙遥望西方,雨师愕然地看着人间大雨倾盆,他不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青龙腾身化成原型,它衔住两匹纱羽的卷首一路飞升。流云掠耳的一刹那他想……也许万年以前他和朱雀就是这样,极尽美丽的缠绵过。
 
青与红在天空当中纠缠交错,丝丝离离的阳光透过它们,落在人间的那种颜色,叫做紫。
 
六位仙子携着手,她们凌身云端围绕着青龙,带泪的,微笑的,在清朗苍穹之下献出倾绝她们毕生华美的舞蹈……那是一场末世烟花的绽放。神仙们屏息凝视,连玉帝王母也惊诧得不能言语。他们仿佛知道,这是天上人间最辉煌的一次美丽,当烟花落尽时,这样的景色再也不会回来。
 
* * *
 
人间
 
大雨过后,没来由的,万犬一时狂吠。
 
没有了时间地域的界限,犬啸声音节制不住地直冲斗府。人们惊讶疑惑,纷纷探出头来一望究竟——于是,他们目睹了天际最绚烂的那次虹光。
 
愕然倾叹的无语之后,人们奔走相告:看天上,看天上!最末的那一道是什么?
 
……以后人们会知道的,那是千年之前熄灭了的紫,如今以这样一种惨烈华丽的方式重新现世。
 
此刻,南京街头一位年逾古稀的潦倒老人,他仰着头,混浊眼中忽然不能抑制的涌出泪来。他用手捂住眼睛,空寂心中一线火花迸出,他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这正是当年山道上那个踌躇满志的青年。他一生的志愿并未达成,官场的昏暗令他在茫茫路途中摸索得心灰意懒,如今,他已经是七十一岁的老人。
 
他坐在桌前,静静怀想自己的一生。他记忆起五十年前的一座小山的中腰,自己遇上一位如仙如梦的女子。这女子为他讲了许多离奇的故事,那其中有一只天造地化、由石头当中蹦出来的猴子,猴子的名字似乎是叫做孙悟空……
 
他提笔,开始把这些写在纸上。
 
百年之后,会有一部名为《西游记》的文学巨著流传史册,被人们广为传阅。那位写书的老人,姓吴,名承恩,表子汝忠。
 
* * *
 
绿仓皇回到云崖岸。
 
玉帝已经下令——拿一干彩虹仙子来见!
 
但是绿还有件事情没有做。这是最后的执著,她一定要完成。
 
“玉,我回来了。”
 
“玉!”
 
绿把双手拢在唇边,一遍一遍呼唤他的名字——“玉,怎么了,你在哪里?告诉我,玉!”
 
“仙子,你因何而寻他。”
 
身后,沉重的声音苍凉起落。绿蓦然回过头来,她看到太白。
 
银发垂肩神情悲悯的长庚星,他站在云崖岸,等待绿的回答。
 
“我要放了他。”绿脱口而出。她咬住嘴唇,目中的坚定早已经不能动摇。“初遇时他问过我,我说不,但是今日我要放了他。长庚星君,不然再也没有机会,求你告诉我关住玉的牢笼在哪里!”
 
太白缓缓摇头。
 
绿扭过身去,用尽全身力气呼喊——“玉!玉你在哪儿?!”……玉,快一点,我终于要解救你。
 
但是太白说,“绿,你终究不明白。”
 
他伸出手,用食指在空中刷刷地写下一个字来。绿看着它,呆呆怔住。
 
那个字,是欲。
 
“你以为他是谁,仙子。”
 
“你以为四大天王当真这样糊涂,竟不知你私自出入南天门千年?”
 
“你以为三界上下还有谁可以有曜黎一般洞彻乾坤的眼睛。”
 
“你以为在这天的尽头织布,就可以如这般无人知晓无人过问?”
 
“你以为人间的犬吠当如何解释?”
 
“……仙子,你以为他口中的牢笼是什么。”
 
太白的声音并不严厉,他是慈祥的无可奈何的,他并没有在逼迫绿,
但是绿早已经说不出话来。
 
还如何能够回答还如何能够细想,她已经被颠覆得天旋地转。一千年的交谈啊……口口声声的叫着他的名字,心心念念的需要着和陪伴着的人,绿从来没有想到过事情会是这样。
 
原来被二郎真君关在所谓牢笼里的,竟是他潜藏心中的一念欲望。而那样落拓不羁放肆雍懒的囚犯,竟然会是真君自己!
 
太白看着太过震惊之后茫然失神的绿,轻轻一声叹息。
 
“他有一句话要我带给你。”太白把眼睛闭上,传音咒术缓缓施展。虚空当中玉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清澈如水悠然如风,带着那样不能触摸的疏懒与笑意流淌进绿的耳朵——
 
“终于还是到这步啦,绿,别难过,你会去人间的。
 
“我知道你从来也不喜欢那里,觉得苦海无崖是吧。但是绿,人间的欲是不用囚的,遇到缘分了,要珍重啊。”
 
……恍惚间,绿仿佛终于看到他了——那个长身玉立随意微笑的男子,那个卸下了银盔亮甲一领云裳轻扬的仙人,那不是二郎神,不是那个一脸沉默严肃的真君,他是玉。
 
……喧嚣近了,天兵天将已经追过来擒拿她。绿被他们抓住,将要带离的那刻,她转过头,用尽毕生力量回望这片地方。云浪无声翻滚着,她目光茫然,执迷而又虚无。有些事情,她永远也不会懂得。
 
* * *
 
触犯天威,彩虹青龙一律被贬人间。玉帝没有众伸预想中当的震怒,他冷冷的叹一声,罢了。
 
锁神柱下,太白仰望杨戬。
 
“何苦呢,真君,如今却是真的被囚禁了。”
 
咒符封了天目,杨戬双眼微合,锁链穿身地被锁在这里。听到这话,他却淡然笑了笑。
 
太白一时愣住。的确那似乎不是二郎杨戬了,谁人见过显圣真君如此清逸的神态?
 
“为何你就不肯告诉她,炼丹炉下是逃不出魂魄的,紫已经灰飞烟灭了?有这句话,省却多少麻烦。”
 
“让她从此死心吗。对,那是可以长长久久的平静下去。可是长庚,这满天庭的行尸走肉已经不少了。”杨戬把双目张开,清光洒落,一派寂寥一派冷傲。
 
“只可惜玉帝还是不肯贬我。”忽而他唇畔勾起一笑,雍懒懒地道:“罢啦,等他关厌了我,我回去灌江口找兄弟们去了。”
 
太白凝神良久,终于叹出一声笑来。欲念之心封锁天际这样久,终于被那小小仙子打开牢笼。如今杨戬和玉,到底完整成一人。
 
他转过身,默默地想念着青龙。白衣素静的背影独自走远,天上人间,也许终还有能够相见的一天。
 
我们等待着。
 
№6 ☆☆☆水珠2005-07-28 22:26:09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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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尾:
 
2002年
 
一觉醒来,绿发现枕头已经湿了大片。她坐起来,摸摸眼角的泪水。
 
梦里悲伤如此荒凉,她难受得心都空了。但是现在,用力的回想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根本什么也不记得。梦里,那些仿佛刚刚还身临其境的情景像落潮一样自脑海中缓缓退离,越不甘,越无奈,她到底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千百年前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如今说来只是故事一场。清醒的同时就忘却了前尘梦中的一切,这是上天的仁慈。
 
所以,算了。绿起身,倒了水,打开电脑去洗漱。
 
今天周日,群聊窗口老早就闪着。坐回椅子的时候,绿正好看到群中,故侃侃而谈时浮现的文字——
 
“昨天看电视了吗,吴承恩故居的那个介绍片。
 
“那幅保存特别完好的画儿看到了吗?不知道为什么,镜头给特写的时候我心里忽然难受起来。
 
“不可思议。真的,被触动了一样,那幅画我肯定见过。
 
“我想去淮阴旅游,去看看故居的展览。我得亲眼见见那幅画。有人想要一起去吗?”
 
绿停下喝水的动作。
 
冥冥之中,仿佛一个声音跨越了千年风霜自方才的梦境当中清晰出来,它如此缥缈又如此真实,悠然的回荡在自己的耳朵边上——
 
“绿,人间的欲是不用囚的,遇到缘分了,要珍重啊。”
 
要珍重啊……
 
……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她把手指按在键盘上,片刻功夫,故的单人窗口中跳出了她的留言:
 
“淮阴是吗?一起去。”
 
——落虹成尘  终——
 
№7 ☆☆☆水珠2005-07-28 22:27:10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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