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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想了半天拣这个坑来填啊? 嘿嘿,想了半天拣这个坑来填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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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沉醉东风于2004-11-02 10:24:27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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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因为这个坑如果改成大白话版,我觉得填起来可能会轻松些~~~~~~ 恩……因为这个坑如果改成大白话版,我觉得填起来可能会轻松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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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小青于2004-11-02 17:11:59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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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说的,那就抓紧挥动铲子吧~ 自己说的,那就抓紧挥动铲子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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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木马甲于2004-11-02 17:47:19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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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和尚来了。 清晨,淡蓝薄雾还未散去。脚步声十分轻悄。先见一双陈旧的青鞋白袜,但很干净,往上绵延着灰布长袍的一角,洗得泛了白。 就像那面无波无澜的池水。总是在其他人起身之前,他带来半桶清水,用个木勺,细心地浇濯。他微微躬下腰来,从泥土的缝隙中,我看到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这年轻的和尚面目平和,眉眼生得本来英挺,却永远笼着一层寂静的光泽。这与颈上那串乌木佛珠无关。他的神情天生是这样平淡而满足,仿佛命里无所亏欠。 ——只要让他在白芙身边吧? 名叫空明的小和尚,自从十五年前奉命照护白芙那天起一直是这么安静。因为他是个哑巴。听说他是因家境贫苦,自幼被父母舍在寺里出家的。才来没多久就生了一场大病,高烧半个月,好了以后便成了这个样子。又聋又哑。我还记得那天清早他师父领着他来到这里,递给他一只木桶和一把木勺,用手势告诉他以后白芙就由他照料,一定要精心培植,不可疏忽云云。空明合十点首,接过东西后上前轻轻摩挲枝叶。那年他九岁。得踮起脚尖,才够得到她最低的枝条。 从那时起小哑巴空明成为白芙与我的身边出现最多的人。他谨遵师命,勤勤恳恳,每天清晨都来检视一番,隔日浇水,冬季用稻草围护她的身体以免冻伤,春夏捉虫——佛门严禁杀生,因此那些不知死活的虫豸得以逃生。空明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一捕入一面丝网,然后不知放到哪里去了。我在白芙根下的洞穴中瞪眼看着,干着急。到嘴的食,就这么飞了? 还学着人家高僧的模样,冲着它们离去的方向祝祷。说不出话来的嘴唇装模作样蠕动一会,做诵经状。反正旁人也不知道他叨念些什么。这迂腐的小和尚!那些不过是虫子呀,你跟它们讲什么慈悲?——虽然,我也是。 我讨厌这多管闲事的孩子。趁他专心洒水,在僧袍上剪了好多口子。待他对着身上的破布目瞪口呆完了,转过头又发现木桶上多了个洞,水流一空。 哼,叫你学人家放生?我伏在洞口幸灾乐祸,不顾白芙絮絮的责备。 但小和尚没有哭。他仰起头望着白芙出了一回神,自顾拎起破桶,转身走了。 第二天他没有来。后来的好几天,都没来。我心想这小东西的脾气不会这么大吧?倒是看他不出。早知如此,就不逗他了。没人来看我们,日子更加无聊。就在那时我听说九岁的杂役僧空明因损坏寺中财物而遭杖责之罚的消息。
小和尚来了。 清晨,淡蓝薄雾还未散去。脚步声十分轻悄。先见一双陈旧的青鞋白袜,但很干净,往上绵延着灰布长袍的一角,洗得泛了白。 就像那面无波无澜的池水。总是在其他人起身之前,他带来半桶清水,用个木勺,细心地浇濯。他微微躬下腰来,从泥土的缝隙中,我看到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这年轻的和尚面目平和,眉眼生得本来英挺,却永远笼着一层寂静的光泽。这与颈上那串乌木佛珠无关。他的神情天生是这样平淡而满足,仿佛命里无所亏欠。 ——只要让他在白芙身边吧? 名叫空明的小和尚,自从十五年前奉命照护白芙那天起一直是这么安静。因为他是个哑巴。听说他是因家境贫苦,自幼被父母舍在寺里出家的。才来没多久就生了一场大病,高烧半个月,好了以后便成了这个样子。又聋又哑。我还记得那天清早他师父领着他来到这里,递给他一只木桶和一把木勺,用手势告诉他以后白芙就由他照料,一定要精心培植,不可疏忽云云。空明合十点首,接过东西后上前轻轻摩挲枝叶。那年他九岁。得踮起脚尖,才够得到她最低的枝条。 从那时起小哑巴空明成为白芙与我的身边出现最多的人。他谨遵师命,勤勤恳恳,每天清晨都来检视一番,隔日浇水,冬季用稻草围护她的身体以免冻伤,春夏捉虫——佛门严禁杀生,因此那些不知死活的虫豸得以逃生。空明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一捕入一面丝网,然后不知放到哪里去了。我在白芙根下的洞穴中瞪眼看着,干着急。到嘴的食,就这么飞了? 还学着人家高僧的模样,冲着它们离去的方向祝祷。说不出话来的嘴唇装模作样蠕动一会,做诵经状。反正旁人也不知道他叨念些什么。这迂腐的小和尚!那些不过是虫子呀,你跟它们讲什么慈悲?——虽然,我也是。 我讨厌这多管闲事的孩子。趁他专心洒水,在僧袍上剪了好多口子。待他对着身上的破布目瞪口呆完了,转过头又发现木桶上多了个洞,水流一空。 哼,叫你学人家放生?我伏在洞口幸灾乐祸,不顾白芙絮絮的责备。 但小和尚没有哭。他仰起头望着白芙出了一回神,自顾拎起破桶,转身走了。 第二天他没有来。后来的好几天,都没来。我心想这小东西的脾气不会这么大吧?倒是看他不出。早知如此,就不逗他了。没人来看我们,日子更加无聊。就在那时我听说九岁的杂役僧空明因损坏寺中财物而遭杖责之罚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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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小青于2004-11-02 20:47:03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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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了个胖大和尚替工。这即是那头秃而又肥的馋嘴驴空性与我十五年恩怨之肇始。那厮擦着眼屎,不停地咒骂这个起早贪黑的差事。 “那小子真是笨得跟猪一样!浇个破花,也会扯破了衣服,还弄坏了水桶。自己捱打是活该,如今倒害得我替他受累。哼,硬床粗被窝,本来睡都睡不好,这倒好!天不亮就得爬起来浇这破花!有甚么好浇?施主舍下的香火钱,也不见分给我们一点半点!” 他拎起水桶,哗的一下兜头泼来。白芙侧过脸去,倒不是躲避冷水,而是怕了他的口臭,随着咒骂不住飘来。三尺之外,兀自袅袅不绝。 “哼,大清早的,什么都没得落肚,就教人干这重活……”空性泼完水,提起一柄锄头来松土,嘴里仍嘟囔个没完,“他娘的,我看那小子八成是故意弄坏了水桶,捱一顿打,换得轻闲。如今倒要我替他受累,怪道人说聋哑多奸诈!这屁大点的小哑巴就这么坏!” 白芙的身子微微一颤。锄头碰痛了她,那胖和尚狗刨食般一顿乱挥,筑在她身上,铿然有声。伤口淡淡渗出血来。我躲着雨点乱落的锄头钻出去,一双肥脚就在眼前。努力闭住呼吸——狠狠地给他一下子,看他不肿到舌头,还敢来这里胡说八道?我想着,立起身来,但是白芙阻止了我。 “玉宝,忍耐一下。这人很快就会走了。你若是咬了他,引得寺里僧人疑心,你就难在这里存身了。”她对我笑笑,“我没事。你听话,快回去。” “倘若以后都是这厮来“照顾”你,我们哪受得了?唉,早知这样我才不逗小和尚呢。”我垂头丧气,嘀咕,“没人性!谁想得到这些和尚这么狠毒?小孩子弄坏了东西就要被打成这样!”
换了个胖大和尚替工。这即是那头秃而又肥的馋嘴驴空性与我十五年恩怨之肇始。那厮擦着眼屎,不停地咒骂这个起早贪黑的差事。 “那小子真是笨得跟猪一样!浇个破花,也会扯破了衣服,还弄坏了水桶。自己捱打是活该,如今倒害得我替他受累。哼,硬床粗被窝,本来睡都睡不好,这倒好!天不亮就得爬起来浇这破花!有甚么好浇?施主舍下的香火钱,也不见分给我们一点半点!” 他拎起水桶,哗的一下兜头泼来。白芙侧过脸去,倒不是躲避冷水,而是怕了他的口臭,随着咒骂不住飘来。三尺之外,兀自袅袅不绝。 “哼,大清早的,什么都没得落肚,就教人干这重活……”空性泼完水,提起一柄锄头来松土,嘴里仍嘟囔个没完,“他娘的,我看那小子八成是故意弄坏了水桶,捱一顿打,换得轻闲。如今倒要我替他受累,怪道人说聋哑多奸诈!这屁大点的小哑巴就这么坏!” 白芙的身子微微一颤。锄头碰痛了她,那胖和尚狗刨食般一顿乱挥,筑在她身上,铿然有声。伤口淡淡渗出血来。我躲着雨点乱落的锄头钻出去,一双肥脚就在眼前。努力闭住呼吸——狠狠地给他一下子,看他不肿到舌头,还敢来这里胡说八道?我想着,立起身来,但是白芙阻止了我。 “玉宝,忍耐一下。这人很快就会走了。你若是咬了他,引得寺里僧人疑心,你就难在这里存身了。”她对我笑笑,“我没事。你听话,快回去。” “倘若以后都是这厮来“照顾”你,我们哪受得了?唉,早知这样我才不逗小和尚呢。”我垂头丧气,嘀咕,“没人性!谁想得到这些和尚这么狠毒?小孩子弄坏了东西就要被打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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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小青于2004-11-02 21:24:45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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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真期待看到小青填坑有如一台铲土机的场景,无限期待~ 唔,真期待看到小青填坑有如一台铲土机的场景,无限期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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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沉醉东风于2004-11-03 10:46:34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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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见过一场海啸 没看过你的微笑 我捕捉过一只飞鸟 没摸过 你的羽毛 再次出现的时候,空明脸上并无痛楚痕迹。他一如往常,安静地舀了清水,一勺一勺,细细浇灌在白芙的根部。僧袍下摆被剪破的地方也已缝补好。大概找不到同色丝线,用的是粗白线,衬在灰布上煞是刺眼。但针脚细密紧致,一行行齐整地排开去。 我看着自己的杰作,有些不好意思。空明看到白芙身上被那胖和尚锄破的伤痕,皱起眉头,似乎是叹息了一声——不,那是叹息的神情,却没有声音。他蹲下身来,手指轻轻抚过她的伤疤,眼光温柔得就像流水。 我缩在洞穴深处,注视着清水缓缓流过她的肌肤。清凉的气息。在我眼前三寸之遥,淌过去了。 他仰起脸看着她。小小的面孔,神色庄严,若有所思。 “这孩子又在装什么高僧?”我嘀咕。 一壁看见他腰背之上,蹲下的瞬间灰布底子又透出一痕湿晕。慢慢地化开来,似池子里夏天开出粉红荷花。我离他这么近,这一刻。旧伤破裂的声音,独我听见。 “白芙,小和尚的伤还没好呢。又流血了。”我细声告诉她。 白芙沙沙地轻叹,她的花期已过,深秋里,疏疏的枝桠挡不住天光,印了一地淡墨的网。风吹,一片叶子旋转着,坠落,坠落,忽而向东,忽而向西,终于落在他的肩上。 空明迟疑片时,然后轻轻摘下了那片叶子。他的手指停留在肩上,一刹那,如一只蝴蝶。我的呼吸吹动泥土颗粒,视线迷蒙,像透过铁纱罩。 看到这聋哑小和尚的侧脸。玉石凿出一般,高挺鼻梁,细薄双唇。目光随他的睫毛垂落,忽然发觉,咦,他衣衫上那些“杰作”,多么像我—— 我有一百只脚,此刻剩了九十九只。细密紧致地排列,我的生命有多长它就有多长,蜿蜒着,成双成对直至地老天荒。突如其来的缺失,很不习惯。只因一只落了单,九十九只皆感没处安排,心乱如麻。我在泥土中摆弄着我的九十九只脚,将它们蜷紧,散开,再蜷紧。人间没个安排处。 这突如其来的缺失。 我忽然觉得很无聊。但小和尚此时看起来是无比地满足。他面容喜乐,忘记了伤痛。他嘴角的微笑好似寺中佛像,对一切都无记恨,心满意足,只要让他再回到我们身边。 ——回到她的身边。
2 我见过一场海啸 没看过你的微笑 我捕捉过一只飞鸟 没摸过 你的羽毛 再次出现的时候,空明脸上并无痛楚痕迹。他一如往常,安静地舀了清水,一勺一勺,细细浇灌在白芙的根部。僧袍下摆被剪破的地方也已缝补好。大概找不到同色丝线,用的是粗白线,衬在灰布上煞是刺眼。但针脚细密紧致,一行行齐整地排开去。 我看着自己的杰作,有些不好意思。空明看到白芙身上被那胖和尚锄破的伤痕,皱起眉头,似乎是叹息了一声——不,那是叹息的神情,却没有声音。他蹲下身来,手指轻轻抚过她的伤疤,眼光温柔得就像流水。 我缩在洞穴深处,注视着清水缓缓流过她的肌肤。清凉的气息。在我眼前三寸之遥,淌过去了。 他仰起脸看着她。小小的面孔,神色庄严,若有所思。 “这孩子又在装什么高僧?”我嘀咕。 一壁看见他腰背之上,蹲下的瞬间灰布底子又透出一痕湿晕。慢慢地化开来,似池子里夏天开出粉红荷花。我离他这么近,这一刻。旧伤破裂的声音,独我听见。 “白芙,小和尚的伤还没好呢。又流血了。”我细声告诉她。 白芙沙沙地轻叹,她的花期已过,深秋里,疏疏的枝桠挡不住天光,印了一地淡墨的网。风吹,一片叶子旋转着,坠落,坠落,忽而向东,忽而向西,终于落在他的肩上。 空明迟疑片时,然后轻轻摘下了那片叶子。他的手指停留在肩上,一刹那,如一只蝴蝶。我的呼吸吹动泥土颗粒,视线迷蒙,像透过铁纱罩。 看到这聋哑小和尚的侧脸。玉石凿出一般,高挺鼻梁,细薄双唇。目光随他的睫毛垂落,忽然发觉,咦,他衣衫上那些“杰作”,多么像我—— 我有一百只脚,此刻剩了九十九只。细密紧致地排列,我的生命有多长它就有多长,蜿蜒着,成双成对直至地老天荒。突如其来的缺失,很不习惯。只因一只落了单,九十九只皆感没处安排,心乱如麻。我在泥土中摆弄着我的九十九只脚,将它们蜷紧,散开,再蜷紧。人间没个安排处。 这突如其来的缺失。 我忽然觉得很无聊。但小和尚此时看起来是无比地满足。他面容喜乐,忘记了伤痛。他嘴角的微笑好似寺中佛像,对一切都无记恨,心满意足,只要让他再回到我们身边。 ——回到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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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小青于2004-11-03 16:56:28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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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点失落,不知所为何来。 我应该快乐的是吧。我与白芙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于我,再没有比她更亲近的了,犹如肉中骨,骨中血。而这个小和尚,我承认这么多年,这世上没有谁比他,待白芙更好。 甚至比我还好。不无惭愧地想,其实一直以来,都是她在为我提供栖身之所,她荫蔽着我,保护我不被禽鸟所食、顽童侵害,我却从来不曾为她做过什么,除了吃掉一些胆敢接近她的虫豸之外。但那其实也是为了自己的口腹。我自私又没用,蠢笨毫不开窍,吃饱了睡,睡饱了吃,但自从很多年以前不知为何物的父母把我遗落在世上,我的第一个记忆便是白芙的香味。 那日子远得我都不记得了。阳光很烈,抹杀了一切知觉。只知道,当时闻到花香。 “当然了,那时我也才只是一株苗呢。”白芙说,“只有这么高。” 她放低枝条,比给我看。我全然忘记了她幼小的样子,即便记得,对于初生的我,她再矮小,仍是高不可攀。她说那是她生命中的第四个秋天,她永远不会忘,那一年,开出第一朵花。 然后掉落下来砸在我头上。 我被那朵不过酒杯口大小的花儿砸得昏死过去。百足瘫软,挺在地上半个时辰之久。 “你刚刚生出来,身子还是透明的。这么小,全被那朵花盖住了。要不然,只怕当时就被鸟吃了呢。” 也许正是因为我这么小,又软又嫩,身子还是透明的,白芙不觉得我是个恶物。况且我又很机灵,一醒过来,迅即判断出最安全的所在。在她的根下泥土中有最温暖湿润的洞穴。 “小时生得像琉璃的一样,爬都爬不动。不想没多久,变得这么淘气。”她笑,“还以为你不是个恶物。不过你恶却也恶对了——幸好你吃荤,不吃素。” 那时世上还没有锦襕寺。一方野塘,我与白芙藉着那水气的滋养,一年年活了下来。也不必提那冬天的酷寒,万物冰封,漫长的睡眠。在她是枯萎,在我是蛰伏。然而我们活下来了,相依为命。有天忽然来了许多呼来喝去的人,将此地的林木一一伐倒,还恶毒地连根都掘出来。 我记得整片林子里充满植物临死时的嘶叫。血气迷漫,浓绿地糊住了眼睛,冤魂凝结成空气中的水滴,悬浮不落。但那些人却丝毫未曾察觉,大声谈笑着冲散了许多魂魄,摔在地上裂成蔓延的手指,像蜘蛛脚爪一样细长地四面爬行。每一棵树根被挖出来的瞬间,都发出一声琴弦崩断的尖叫,人类却听不见。那些植物的灵魂如同他们生前一般无力抵抗。尽管他们喷吐出惨碧的怨气,也无法伤及仇敌的半根毫毛。地上的指爪交缠,漫无目的地乱爬一阵,爬到远处就消灭了它自己。 白芙因为她的美,在那场劫难中得保性命。应该庆幸灾难发生的时候恰是九月。白芙开出满树碗口大的花朵,林中不散的怨气未能污染她洁白的容颜。我蜷缩在洞穴里,发着抖,看到她立在满地残骸之间,沉静如常。 世上是先有了白芙,才有锦襕寺。当年的杀戮者精明地留下了她,仿佛预见到她日后会成为这座寺庙百年的盛名。 于是野池塘被青石砌起,房屋在周围林立起来,并且逐年扩展。锦襕寺的香火越来越盛,常有富贵施主上门,舍下巨资。渐渐成为当地第一等的大丛林。 我们就此定居在锦襕寺的后院里。每年秋天施主们乘车打马,从四面八方赶来看她,然后顺便礼佛。她的美丽是此地鼎盛香火的燃料。 她开着芬芳的白色花朵。百年餐风饮露,她越长高,开出的花就越美。一朵一朵,碗口大,桶口大,映着池水像一片浮动的雪影。每当风吹得波纹荡漾,施主们总是赞叹,说这景象简直就是传说中深海之底鲛人所织的轻绡——那应该是好东西吧,我想。虽然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他们称她为拒霜花。又是个我听不懂的词儿。不过他们夸她在百花凋落的季节独自开放,秀颜铁骨,什么高风。他们把她写进诗里,画到画儿里,绣在姑娘们的手帕上。 是的。在白芙秀美的面容底下,掩藏着倔强。我最清楚。 她是秀颜铁骨的拒霜花。 但我却永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当然,我太笨了。白芙也是很寂寞的吧,唯一的同伴是一条吃饱了睡的虫,她不爱说话,因为说了也没人懂。 不。我并非白芙唯一的同伴。哑男孩空明出现的当天,我感觉到他与百年间每一个受命护花的僧人都不同。他天聋地哑,只有另一同样没有声音的生命成为伙伴。 在他望着她的眼睛里我看到相同的寂静。一片雪白。 没有比他待她更好的了。一百年。 他们都很快乐。那么,我也应该快乐的,不是吗。 我有点失落,不知所为何来。 我应该快乐的是吧。我与白芙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于我,再没有比她更亲近的了,犹如肉中骨,骨中血。而这个小和尚,我承认这么多年,这世上没有谁比他,待白芙更好。 甚至比我还好。不无惭愧地想,其实一直以来,都是她在为我提供栖身之所,她荫蔽着我,保护我不被禽鸟所食、顽童侵害,我却从来不曾为她做过什么,除了吃掉一些胆敢接近她的虫豸之外。但那其实也是为了自己的口腹。我自私又没用,蠢笨毫不开窍,吃饱了睡,睡饱了吃,但自从很多年以前不知为何物的父母把我遗落在世上,我的第一个记忆便是白芙的香味。 那日子远得我都不记得了。阳光很烈,抹杀了一切知觉。只知道,当时闻到花香。 “当然了,那时我也才只是一株苗呢。”白芙说,“只有这么高。” 她放低枝条,比给我看。我全然忘记了她幼小的样子,即便记得,对于初生的我,她再矮小,仍是高不可攀。她说那是她生命中的第四个秋天,她永远不会忘,那一年,开出第一朵花。 然后掉落下来砸在我头上。 我被那朵不过酒杯口大小的花儿砸得昏死过去。百足瘫软,挺在地上半个时辰之久。 “你刚刚生出来,身子还是透明的。这么小,全被那朵花盖住了。要不然,只怕当时就被鸟吃了呢。” 也许正是因为我这么小,又软又嫩,身子还是透明的,白芙不觉得我是个恶物。况且我又很机灵,一醒过来,迅即判断出最安全的所在。在她的根下泥土中有最温暖湿润的洞穴。 “小时生得像琉璃的一样,爬都爬不动。不想没多久,变得这么淘气。”她笑,“还以为你不是个恶物。不过你恶却也恶对了——幸好你吃荤,不吃素。” 那时世上还没有锦襕寺。一方野塘,我与白芙藉着那水气的滋养,一年年活了下来。也不必提那冬天的酷寒,万物冰封,漫长的睡眠。在她是枯萎,在我是蛰伏。然而我们活下来了,相依为命。有天忽然来了许多呼来喝去的人,将此地的林木一一伐倒,还恶毒地连根都掘出来。 我记得整片林子里充满植物临死时的嘶叫。血气迷漫,浓绿地糊住了眼睛,冤魂凝结成空气中的水滴,悬浮不落。但那些人却丝毫未曾察觉,大声谈笑着冲散了许多魂魄,摔在地上裂成蔓延的手指,像蜘蛛脚爪一样细长地四面爬行。每一棵树根被挖出来的瞬间,都发出一声琴弦崩断的尖叫,人类却听不见。那些植物的灵魂如同他们生前一般无力抵抗。尽管他们喷吐出惨碧的怨气,也无法伤及仇敌的半根毫毛。地上的指爪交缠,漫无目的地乱爬一阵,爬到远处就消灭了它自己。 白芙因为她的美,在那场劫难中得保性命。应该庆幸灾难发生的时候恰是九月。白芙开出满树碗口大的花朵,林中不散的怨气未能污染她洁白的容颜。我蜷缩在洞穴里,发着抖,看到她立在满地残骸之间,沉静如常。 世上是先有了白芙,才有锦襕寺。当年的杀戮者精明地留下了她,仿佛预见到她日后会成为这座寺庙百年的盛名。 于是野池塘被青石砌起,房屋在周围林立起来,并且逐年扩展。锦襕寺的香火越来越盛,常有富贵施主上门,舍下巨资。渐渐成为当地第一等的大丛林。 我们就此定居在锦襕寺的后院里。每年秋天施主们乘车打马,从四面八方赶来看她,然后顺便礼佛。她的美丽是此地鼎盛香火的燃料。 她开着芬芳的白色花朵。百年餐风饮露,她越长高,开出的花就越美。一朵一朵,碗口大,桶口大,映着池水像一片浮动的雪影。每当风吹得波纹荡漾,施主们总是赞叹,说这景象简直就是传说中深海之底鲛人所织的轻绡——那应该是好东西吧,我想。虽然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他们称她为拒霜花。又是个我听不懂的词儿。不过他们夸她在百花凋落的季节独自开放,秀颜铁骨,什么高风。他们把她写进诗里,画到画儿里,绣在姑娘们的手帕上。 是的。在白芙秀美的面容底下,掩藏着倔强。我最清楚。 她是秀颜铁骨的拒霜花。 但我却永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当然,我太笨了。白芙也是很寂寞的吧,唯一的同伴是一条吃饱了睡的虫,她不爱说话,因为说了也没人懂。 不。我并非白芙唯一的同伴。哑男孩空明出现的当天,我感觉到他与百年间每一个受命护花的僧人都不同。他天聋地哑,只有另一同样没有声音的生命成为伙伴。 在他望着她的眼睛里我看到相同的寂静。一片雪白。 没有比他待她更好的了。一百年。 他们都很快乐。那么,我也应该快乐的,不是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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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小青于2004-11-03 18:17:48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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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襕寺并不是清修之地。白芙的盛名令事情变得本末倒置,人们多为看她而来,拜佛变成赏花,僧人敛财之心更比向佛热烈。我曾溜进方丈严禁弟子涉足的密室,据账上的数目字显示,这四大皆空之地远比城里绝大多数商号还都殷实得多。 ——是的,几十年前我已习惯在夜间出去游逛。寺中的生涯太闷,我无法安抚那些蠢蠢欲动的脚。它们爬搔不已,提醒着我时间的经过,如此空无一物。 我这世人憎厌的毒虫,见不得天光。但到了夜晚,这座城市是我的。月色像水色,铺满高高下下的石板路。我拖着影子游过大街小巷。这城市是个熟睡的人,空留一具躯壳,真身不知在何处,梦中的五光十色里活动。我游过它周身脉络,据这躯壳,想象它白日的繁华。 城里几乎每家每户的家底我都知晓。是尾修行的虫,居土穴,食蚊蝇,人间金银与我无关。但如果不是通过这些闪着漂亮而冷硬光泽的物事,人世的拥挤与热闹,我将如何去感觉呢?在最大的当铺库房里,我在金珠宝贝之间游动,头颅与钳子碰着它们,发出好听的丁零声。 真无聊。据说人类以这些东西衡量彼此的高下贵贱,并把握现世。拥有越多便得以享受越多快乐。我可以随便拿走多少,但我拿了做什么呢? 一条见不得天光的、丑陋的虫,无法分享人群的喜乐。我对这皮囊与卑微的生涯厌倦至极,急迫地渴想拥有一切人间繁华。 我迄今只能想象的一切。 怔怔地停止在珍宝之间的上下钻游。我的舞蹈很灵动,却难看。照着影子,自己也知道那狰狞。琳琅清音止息,金玉成起伏的丘陵,珠光宝气却仍如波涛翻涌。在那瑞气千条中我探出头来。 对面一架青铜古镜映出我的模样。黄金,人类最爱的好东西,我与它有着相同的色泽。但黄金是美,是高贵,是人人争相聚敛的财富,我却令人既厌且惧。 这世上只有白芙不嫌弃我。相依为命的女子,我告诉她我为自己取的名字,带着几分羞涩。她笑笑,说很好听。她的笑容里,并无半点嘲讽。 但我却知她一早洞悉我张狂的幼稚。把人世的珍物堂皇地堆积起来,顶在自己头上,当个招牌,自欺欺人。黄金光泽底下,掩盖充满毒秽的身躯。 金、玉、宝,你爱哪一样?此夜我还知道,人总是用最后那一个字相唤他们喜欢的同类。红鸾禧是城中灯火不夜的地方,我循着光亮与香气去,游上它的屋顶,倒挂窥望。眉目浓艳的女子,穿着丝织大朵连理花的衣裳。男人的手摩挲那绸缎,音韵动听。他唤她心尖上的宝,他说她就是他的宝。西域的葡萄酒,南海的水晶杯,戴着镯子的纤手将那艳红倾入他喉咙。怎的把你们妈妈窖藏的宝贝好酒都开了封。 良人啊,休说此话。你若有心时,区区一杯酒算得了什么。奴不要你金和银,你那情意才是奴的宝贝。她莺声燕语,忽而封住他的回答。檀口相接处,美酒由她口中周游落于他腹。 他解腰间玉佩,塞入她掌心。心肝,你要什么我都给。拿着,你这勾魂的妖精,我的心肝宝儿。喘息半晌才匀,他颤声去吻,又摘了指上麒麟戒与她带上。 我看得呆了。 锦被翻起波浪,比万道珠光都令我目眩。龙蛇般交缠的男女,我从不曾知道人类也可做出这般形相。怎么,如此便是成双成对了么?他们喘息得如同濒临死亡的挣扎。 女子带着麒麟戒指的手忽然抓住男人的脊背,五指痉挛。 宝贝,我要死了—— 她突然嘶声喊叫,床架摇动。没有人发现我经过他们的窗子爬下楼去。我的影子被放大,黑的巨大的影,有着密密麻麻的足。投在罗帐上,与那剧颤律动成相同节奏。 “那好象是一种极大的痛苦……又好象快乐得不得了。”我对白芙讲起这桩奇妙的发现,疑惑不解,“真的会那么快乐吗?” 白芙转过脸去。 “玉宝,你现在想这些还太早了吧。” 我用我的许多双手比划着,无法给她形容那奇景。 “为什么?只有人类才能这样吗?” “你不懂。” “你也不懂吧?”我说,“你从来没有出过这寺门。我来讲给你听,人们拿出金银珠宝给另一个人,然后就能交换到这种快乐。” “玉宝,你不懂。不是这样的。” “是这样的,我亲眼看见的。你才不知道呢,是买来的。” 她叹息一声,不再反驳我。哈,别的我虽然不懂,但我有脚,很多事情我能看到,你看不到呀——我得意地想,忽又发奇念。 “白芙,那时候他唤她心肝宝儿,还亲她。是不是人都要把最喜欢的喊成宝贝的?你也这样叫我好吗?” 她素白的容颜泛起红晕:“玉宝,别胡闹!” “就喊一声,我只是想感觉一下,好不好?瞧,只要去掉一个字就好了,不麻烦的——来嘛,喊我一声好吗?” 白芙沙沙地背转身去。 “只是让你唤我一声,又没有让你亲我,真是的!”我赌气道,“你不喊,等我变成人了,让小和尚喊我去。” “他是不会喊任何人的。”她淡淡地说,“你忘了,他是哑巴。”
锦襕寺并不是清修之地。白芙的盛名令事情变得本末倒置,人们多为看她而来,拜佛变成赏花,僧人敛财之心更比向佛热烈。我曾溜进方丈严禁弟子涉足的密室,据账上的数目字显示,这四大皆空之地远比城里绝大多数商号还都殷实得多。 ——是的,几十年前我已习惯在夜间出去游逛。寺中的生涯太闷,我无法安抚那些蠢蠢欲动的脚。它们爬搔不已,提醒着我时间的经过,如此空无一物。 我这世人憎厌的毒虫,见不得天光。但到了夜晚,这座城市是我的。月色像水色,铺满高高下下的石板路。我拖着影子游过大街小巷。这城市是个熟睡的人,空留一具躯壳,真身不知在何处,梦中的五光十色里活动。我游过它周身脉络,据这躯壳,想象它白日的繁华。 城里几乎每家每户的家底我都知晓。是尾修行的虫,居土穴,食蚊蝇,人间金银与我无关。但如果不是通过这些闪着漂亮而冷硬光泽的物事,人世的拥挤与热闹,我将如何去感觉呢?在最大的当铺库房里,我在金珠宝贝之间游动,头颅与钳子碰着它们,发出好听的丁零声。 真无聊。据说人类以这些东西衡量彼此的高下贵贱,并把握现世。拥有越多便得以享受越多快乐。我可以随便拿走多少,但我拿了做什么呢? 一条见不得天光的、丑陋的虫,无法分享人群的喜乐。我对这皮囊与卑微的生涯厌倦至极,急迫地渴想拥有一切人间繁华。 我迄今只能想象的一切。 怔怔地停止在珍宝之间的上下钻游。我的舞蹈很灵动,却难看。照着影子,自己也知道那狰狞。琳琅清音止息,金玉成起伏的丘陵,珠光宝气却仍如波涛翻涌。在那瑞气千条中我探出头来。 对面一架青铜古镜映出我的模样。黄金,人类最爱的好东西,我与它有着相同的色泽。但黄金是美,是高贵,是人人争相聚敛的财富,我却令人既厌且惧。 这世上只有白芙不嫌弃我。相依为命的女子,我告诉她我为自己取的名字,带着几分羞涩。她笑笑,说很好听。她的笑容里,并无半点嘲讽。 但我却知她一早洞悉我张狂的幼稚。把人世的珍物堂皇地堆积起来,顶在自己头上,当个招牌,自欺欺人。黄金光泽底下,掩盖充满毒秽的身躯。 金、玉、宝,你爱哪一样?此夜我还知道,人总是用最后那一个字相唤他们喜欢的同类。红鸾禧是城中灯火不夜的地方,我循着光亮与香气去,游上它的屋顶,倒挂窥望。眉目浓艳的女子,穿着丝织大朵连理花的衣裳。男人的手摩挲那绸缎,音韵动听。他唤她心尖上的宝,他说她就是他的宝。西域的葡萄酒,南海的水晶杯,戴着镯子的纤手将那艳红倾入他喉咙。怎的把你们妈妈窖藏的宝贝好酒都开了封。 良人啊,休说此话。你若有心时,区区一杯酒算得了什么。奴不要你金和银,你那情意才是奴的宝贝。她莺声燕语,忽而封住他的回答。檀口相接处,美酒由她口中周游落于他腹。 他解腰间玉佩,塞入她掌心。心肝,你要什么我都给。拿着,你这勾魂的妖精,我的心肝宝儿。喘息半晌才匀,他颤声去吻,又摘了指上麒麟戒与她带上。 我看得呆了。 锦被翻起波浪,比万道珠光都令我目眩。龙蛇般交缠的男女,我从不曾知道人类也可做出这般形相。怎么,如此便是成双成对了么?他们喘息得如同濒临死亡的挣扎。 女子带着麒麟戒指的手忽然抓住男人的脊背,五指痉挛。 宝贝,我要死了—— 她突然嘶声喊叫,床架摇动。没有人发现我经过他们的窗子爬下楼去。我的影子被放大,黑的巨大的影,有着密密麻麻的足。投在罗帐上,与那剧颤律动成相同节奏。 “那好象是一种极大的痛苦……又好象快乐得不得了。”我对白芙讲起这桩奇妙的发现,疑惑不解,“真的会那么快乐吗?” 白芙转过脸去。 “玉宝,你现在想这些还太早了吧。” 我用我的许多双手比划着,无法给她形容那奇景。 “为什么?只有人类才能这样吗?” “你不懂。” “你也不懂吧?”我说,“你从来没有出过这寺门。我来讲给你听,人们拿出金银珠宝给另一个人,然后就能交换到这种快乐。” “玉宝,你不懂。不是这样的。” “是这样的,我亲眼看见的。你才不知道呢,是买来的。” 她叹息一声,不再反驳我。哈,别的我虽然不懂,但我有脚,很多事情我能看到,你看不到呀——我得意地想,忽又发奇念。 “白芙,那时候他唤她心肝宝儿,还亲她。是不是人都要把最喜欢的喊成宝贝的?你也这样叫我好吗?” 她素白的容颜泛起红晕:“玉宝,别胡闹!” “就喊一声,我只是想感觉一下,好不好?瞧,只要去掉一个字就好了,不麻烦的——来嘛,喊我一声好吗?” 白芙沙沙地背转身去。 “只是让你唤我一声,又没有让你亲我,真是的!”我赌气道,“你不喊,等我变成人了,让小和尚喊我去。” “他是不会喊任何人的。”她淡淡地说,“你忘了,他是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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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小青于2004-11-03 21:21:51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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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当那天早晨他发现枕边一块纹银之时,是由同住的和尚陪同前去面见方丈的。我可想象那情况。 ——“方丈!今天早晨在空明的枕头旁边发现了这个!”据我的推测,抢着说话的一定是这个名叫空因的多嘴和尚。 方丈道:“有谁看见是什么人放的吗?” 众和尚大眼瞪小眼,摇头。空因又说:“但是我们还发现了这个!” 一枝折断的白色花朵在空明手中。花尚半含,还没来得及开放。 “他不肯把这朵花交给我们,一定要亲自拿着来见您。”空因道,“方丈,这块银子的成色倒是十足十。” “阿弥陀佛,汝等不知。本寺后院那株芙蓉花已修得有道,昨夜它的精魂托梦与我,说道损坏财物不是空明僧的过失,这锭银子是赔偿那只水桶的。” 众和尚张大了嘴巴呆呆地望着方丈,听这发生在身边的离奇传说。只有空明听不见。 他睁着一双清澈透底的眼睛,看方丈白须垂掩的口唇,不求甚解。然后顾自低下头去,注视手中的花枝。 “芙蓉花仙自称居本寺已垂百年,向来与人各不相扰。这次因不忍见本寺弟子无辜受责,故现身说明原委。既然所损财物已获赔偿,自今日起,空明可以吃早斋了。” “你的道行那么深了啊!死白芙,你都不告诉我!原来你已能化身为人了。”我叫道,“嘻嘻,那老秃驴叫你“花仙”呢!” ——我承认以上场面不是我推测出来的。当众和尚分辨这段公案之时,白芙运起功力,感知到一切事件。 她有些脸红:“其实我只是令元神趁人熟睡,阳气消敛的时候进入梦境而已。” “而已!”我羡慕道,“我连而已都而不了已呢——我真想变成人,就算是元神也好啊。嘿嘿,你对那老秃驴真是客气,要是我的话,一定吓他个屁滚尿流。白芙,为什么我就不能进入别人的梦境呢?你才比我多活了四年而已嘛,为什么道行比我高那么多?” “谁叫你不肯安安静静地修行。每天出去乱窜。” “这么说,小和尚都不知道是我们在帮他呀。真没劲。你赶快再听听,他们还说些什么来着?” “方丈,弟子觉得此事有蹊跷。那芙蓉花仙既是仙人,理当清净无为,她又是从何处得来这块银子的呢?而且还是这么大一锭,至少有五两之多,成色十足,这样一块雪花纹银足抵得五十个上好木桶了——” “空因,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禀方丈,弟子皈依前俗家原是银号伙计,天福号是城里数一数二的……” “此银既是花仙诚心所赠,也是她的一片向佛之心。白芙蓉托庇我佛丛林百年,借此赔偿之机,敬献一分香火供奉,这也是她的功德,倒不可不成全。余下的收入公账,俾为寺资。各人就此散了,做早课去吧。” “我呸!原来那块银子有那么多!不行,这太便宜老秃驴了,分明假公济私嘛!还说什么成全你的香火功德的,他的脸在哪啊?” 我骂了便走。 白芙急道:“玉宝,回来!你做什么去?” “我去把那银子咬下四十九分来,不能让和尚占了便宜。” “好不容易这事过去了,你又多事。本来太平相安,被你一搅就闹的风波大作。” “那我岂不是吃亏了?”我闷闷地说。 白芙轻笑:“傻子,你要银子做什么?”
因此当那天早晨他发现枕边一块纹银之时,是由同住的和尚陪同前去面见方丈的。我可想象那情况。 ——“方丈!今天早晨在空明的枕头旁边发现了这个!”据我的推测,抢着说话的一定是这个名叫空因的多嘴和尚。 方丈道:“有谁看见是什么人放的吗?” 众和尚大眼瞪小眼,摇头。空因又说:“但是我们还发现了这个!” 一枝折断的白色花朵在空明手中。花尚半含,还没来得及开放。 “他不肯把这朵花交给我们,一定要亲自拿着来见您。”空因道,“方丈,这块银子的成色倒是十足十。” “阿弥陀佛,汝等不知。本寺后院那株芙蓉花已修得有道,昨夜它的精魂托梦与我,说道损坏财物不是空明僧的过失,这锭银子是赔偿那只水桶的。” 众和尚张大了嘴巴呆呆地望着方丈,听这发生在身边的离奇传说。只有空明听不见。 他睁着一双清澈透底的眼睛,看方丈白须垂掩的口唇,不求甚解。然后顾自低下头去,注视手中的花枝。 “芙蓉花仙自称居本寺已垂百年,向来与人各不相扰。这次因不忍见本寺弟子无辜受责,故现身说明原委。既然所损财物已获赔偿,自今日起,空明可以吃早斋了。” “你的道行那么深了啊!死白芙,你都不告诉我!原来你已能化身为人了。”我叫道,“嘻嘻,那老秃驴叫你“花仙”呢!” ——我承认以上场面不是我推测出来的。当众和尚分辨这段公案之时,白芙运起功力,感知到一切事件。 她有些脸红:“其实我只是令元神趁人熟睡,阳气消敛的时候进入梦境而已。” “而已!”我羡慕道,“我连而已都而不了已呢——我真想变成人,就算是元神也好啊。嘿嘿,你对那老秃驴真是客气,要是我的话,一定吓他个屁滚尿流。白芙,为什么我就不能进入别人的梦境呢?你才比我多活了四年而已嘛,为什么道行比我高那么多?” “谁叫你不肯安安静静地修行。每天出去乱窜。” “这么说,小和尚都不知道是我们在帮他呀。真没劲。你赶快再听听,他们还说些什么来着?” “方丈,弟子觉得此事有蹊跷。那芙蓉花仙既是仙人,理当清净无为,她又是从何处得来这块银子的呢?而且还是这么大一锭,至少有五两之多,成色十足,这样一块雪花纹银足抵得五十个上好木桶了——” “空因,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禀方丈,弟子皈依前俗家原是银号伙计,天福号是城里数一数二的……” “此银既是花仙诚心所赠,也是她的一片向佛之心。白芙蓉托庇我佛丛林百年,借此赔偿之机,敬献一分香火供奉,这也是她的功德,倒不可不成全。余下的收入公账,俾为寺资。各人就此散了,做早课去吧。” “我呸!原来那块银子有那么多!不行,这太便宜老秃驴了,分明假公济私嘛!还说什么成全你的香火功德的,他的脸在哪啊?” 我骂了便走。 白芙急道:“玉宝,回来!你做什么去?” “我去把那银子咬下四十九分来,不能让和尚占了便宜。” “好不容易这事过去了,你又多事。本来太平相安,被你一搅就闹的风波大作。” “那我岂不是吃亏了?”我闷闷地说。 白芙轻笑:“傻子,你要银子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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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小青于2004-11-03 21:32:11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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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在你再消失以前 你给我多少时间 锦襕寺并非清修之地。空明当然也清楚,一个既聋又哑的弟子,在此地其实只不过是个不花钱的雇工罢了。他不必熟习经文礼节,以便在施主云集的时候送往迎来,或者应哪些大富人家之邀,侍奉长老们打醮做法事。 他只需身强力壮,能够打扫院落、擦洗大殿、劈柴烧火……当然,还有照顾后院池畔的芙蓉花。 全寺僧人,还有来赏花的施主都说,这花比以往这么多年都开得好。自从空明接管以来。 “这是各人的缘法。”寺中最年长的前辈、方丈的师叔了真大师说,“此花原与本寺有极深的缘法,更难得空明与此花这般投缘,可叫他以后加倍用心,精意培植才是。” 众人莫不赞同。一个没用的聋哑孩子,能把这株本寺盛名所系的名花种得欣欣向荣,且在他接手之初发生的那件奇事一直不曾被众人忘却。芙蓉花仙竟然精魂显化,大费周章地托梦送银,为的是替这个九岁的孩子解脱罪责。渐渐地,不说话的空明在全寺僧众心中,变成池上那株芙蓉花的一个附属。和它一样的素白,一样的静,一样的恍若虚空。 他是个透明的人。 渐渐地,渐渐地……十五年。 对于白芙与我,十五年只是一段很短的时间。 短得就像一觉好梦。睁开眼发觉,何时,空明变得这样高大了。灰布僧袍的背影,像梅雨天的云,遮得洞口一片荫暗。 我匍匐在洞穴里,黑漆漆,什么都看不清楚。不耐地伸展周身肢节。 “喂!小和尚!挡住人家大门啦!” 他转过身来。一张英俊的脸,已是二十四岁的挺拔男子。但依稀辨识出多年前那个挨了打的幼童的痕迹。在睡梦中蹙着眉,清秀的小脸,半甜半苦。 “看什么看,你一张大脸堵在我门口,想死啊?” 他蹲在树下,向洞口张望。笑容可掬。那双眼睛,像黑白分明的石子,干净湿润。 他的眼睛在阴暗的土穴中放出光华。 “小和尚,还不快点躲开,让我出去。”我亮出毒牙,“不然把你一块块咬来吃了!” “玉宝,别欺负人。” 白芙的声音自上方飘来。我一路爬去,往上,往上……沿着他的手掌。眯起了眼睛,日光明媚地遍洒。 空明伸出双手,将我托出潮湿的土穴。人类的肌肤,这样光滑温暖。他掌纹纷乱,但我有世上最敏锐的手脚,一条条抚摸过他掌心纹路,如发丝般细细碎碎。空明笑了起来。 阳光下这张年轻的男子面孔。笑容清澈如水,叫我忽略他剃得青亮的光头。只顾沿着他掌纹的方向,游走而去……那张俊美的脸,越来越近了。 “小和尚,你的脸怎么红了?”我细声地说,吹吐气息,在他耳边。 盘曲在灰布僧袍的肩上。咦,小和尚连耳垂也红了呢。他们说他有佛缘之相,那耳垂,圆润的似粒垂珠,透粉透红,若是含入口去,一定很舒服吧—— “玉宝,你在想什么,要被踩到了!”白芙忽而沙沙急摇,发出警告。 一片阴影自头顶罩落。我慌忙缩身。原来是方丈从此地经过,空明倒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合十行礼下去。 灰布僧袍的背影,像梅雨天的云,遮得洞口一片荫暗。我匍匐泥土之中,只得收拾起胡思乱想。方丈那老贼秃不知在跟他比划些什么,没完没了,我懊恼地团曲做一堆儿,在狭小的洞穴里。怎么,二十四岁的空明有这般高大么?将日光遮得半点不透。 “喂!小和尚,挡住人家大门啦!” 含混地咕哝。声音含在口中,穿不透暗黑的泥土。其实就算大声地说了,他也听不懂——不,是听不见。 他不知道我的存在。十五年来,从来不曾知道。 他不知道我。 我只好对着一个听不见的背影独自温习想象中的台词。这令我感觉安全,却也不甘。啊,那情节,如果发生,如何,发生…… 不会发生的情节。我厌烦地别过头去。黑漆漆的,还是睡觉吧。 这不生眼睛、挡住人家大门的小和尚。 时间这东西,比我还糊涂。它无聊的时候这样漫长,一坨牛皮糖般的死相,越拉越长拉也拉不断。但有时显然又浑浑噩噩,忽悠一下,像条不够塞牙缝的小虫子,还没来得及尝出滋味,就囫囵吞落肚。睁开眼睛,一样的昏天黑地。小和尚的背影是何时直接跳转入夜,我没有感觉。 醒来只见人都没了影。月亮白晃晃,没心没肺地照了一地。 白芙的影子摇曳于头顶。我在那沙沙声中打了个呵欠。 “白芙,你的元神变成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这一觉睡得太死,舌头都木了,于是摇动唇齿没话找话,“一定是个美得不得了的美女吧?真想看看啊。白芙,你能显形让我看一下吗?” 她摇头:“我的元神只能入梦。倘若你会做梦的话,就可以看到我了。” “你明知我不会嘛。什么做梦啊,那都是人才会干的事。你什么时候见我做过半个梦?”我喃喃道,“真无聊。做人就好了,连睡觉都能看到好多好东西。可是变人这么难,你到现在也还只能托梦。那我得等到哪辈子去啊?” “不能这么说。你一向贪玩,又懒,进境当然会慢了。况且,我是草木之体,食风饮露,比起你吃荤的来,本性原是清净,易于凝神入虚,与人梦境相通。但若说真正脱却皮囊,肉身修成人形的话,反而是你要容易些。玉宝,你不要灰心。你就是太懒。多用点功,没有不成的。” “真的假的?你骗我吧……我又贪玩,又懒,又吃苍蝇蚊子,为什么我会容易些?为什么?”我听得兴奋,但并不当真。想是她在哄我吧,只顾扬起了头,唠唠叨叨地追问。 白芙淡淡地笑了笑:“说的是肉身修成人形……我哪里有肉身呢。” 四周变得寂静。沙沙声止息了。她似乎在出神。 “我从生下来就在这个地方。玉宝,我们草木之身,和你的形质是不同的。我有根,生在哪里就长在哪里。除非修行得道,否则这一生就在这里,死也死在这个地方。” 她沉默下来。我说:“白芙,别说这不吉利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很不安。白芙是这样极清极冷的女子,似有若无的白,本就一抹魂儿一般。一旦沉寂,越叫人泛起无端凄凉。 “你当然可以离开这个地方的,白芙。等你修成人身了,你就能去天下什么州,游遍名山……名川大山,你想去什么地方都可以。”我语无伦次,舌头打结,“我们的愿望都是会实现的,白芙,你不要难过,你不要哭……” 一滴水珠落在我身上。渗不进硬壳,它滚落了,瞬间消失于泥土。我心里有些着慌,但白芙说,那只是夜露。 “傻瓜。我哭什么。” 我弯过身子去舔了舔背上潮湿的余痕,果真是无味的。舌尖尝不到半点咸涩,只有那冰凉的温度,几乎不被察觉地轻轻滑过。 她对我微笑:“我只是厌倦了这个不会动的身体。春天生枝,夏天抽叶,秋天开花。年复一年。我的一切都是被这样安排好的,一个季节有一个季节该做的事,永远不会改变。就像我生根的这个地方,一直到死,都在这里。玉宝,他们说,人挪活,树挪死。你懂吗?我跟你不一样,你将来修行成功,才真正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而我即使炼成人身,也只是精魂凝聚于外,这副躯壳仍然得留在它扎根的地方。这是我永远无法脱离的。” “你是说……将来你修得人身离开之后,如果有人动了这棵花树……”我渐渐恍然,开始惊讶。 “我就会元气大伤,甚至死去。” “那岂不是很倒霉?要很小心才行啊……真的,我从来都没想过你有这么多麻烦。”我苦苦思索,忽然笑道,“哎!其实也没关系,只要找个照顾你的人就行了。叫他看着你的原身,浇水遮阳,不准旁人乱动。其实现在不就正有一个吗?小和尚一直在照顾你呀,那你还担心什么?我们真傻,还在这里瞎着急呢。” 我高兴起来,开始手舞足蹈。白芙不说话,许久。 “他没有办法一直照顾。玉宝,我们的生命比他长得太多。有一天他会死去,轮回之后,再也不记得我。” 我不吭声了。呆呆地注视月亮地里她的影子,婆娑地印于青石,这样清晰的,如她所说的话般条条确凿,揭也揭不下来。是么?小和尚很快会变老,死去。他的生命比起我们太过短暂。下辈子他会是什么?是禽鸟,花草,抑或我的同类?即使仍然是人,此生的记忆,他全部都遗忘。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我一直忘记了这回事。人类生命短促,他不是妖,他不曾修炼,可以逆天行事,将今生无限延长,敌住那个叫做轮回的东西。白芙说轮回就像一口井,通过它,清洗了此次生命完结的未完的一切纠葛,然后一片空白,投入下一遭的旅程。周而复始。像我们这样企图跳出轮回的生命是极少的,而其他绝大部分生灵,都无法逃离这一次又一次的、被摆布、被清洗的循环。比如哑巴小和尚。过得三五十年,他老了,死了,重新出生,于是忘记了所有。 他将不再记得。 寂静的空庭,听到些许喀喀声响,细微难辨。我在池边盘旋,周身肢节彼此摩擦,一圈又一圈。这一刻,觉得孤单。 我有九十九只手。九十九只手,没法拥抱到自己。我想有谁来抱一抱我,哪怕只是我自己。但是不行。当此刻,深夜里,月光下,忽然感觉寒冷的时候。我的身体内流着爬虫的血,暗绿色,缓缓地周游过百足狰狞的身躯。它是凉的。腥臭的毒虫血,人憎鬼厌,终于令它的主人也觉得冷。百年以来,我从未如此时这般愁闷过。绞尽脑汁思索,想不出有什么法子对抗这前景。人类生命短促,而我无能为力。 他老了。死了。重新回来,忘记了所有。我不要这样。 ……虽然他的记忆之中,并没有我。 一个十五年来从未知晓过我的存在的人。但我每天都看着他。光头,灰布僧袍,满足的神情。那眼中的温柔如同清水,在我面前三寸之处流淌而过——忽然之间,我无法忍受这些年习惯了的生涯。 我要他看到我。啊,时间短暂,以前我从未觉察。月光照到我身上,再折射出去,化成金色光芒游荡在池水里。 突然想起一件事。 “白芙,你说你的元神可以进入人的梦境,那你……有没有去过小和尚的梦里面?” 我小心翼翼地、继而脱口问出。不知道为什么,话说出口,一下子觉得轻松了。纵使越发忐忑。 她沉默了片刻。 “有。” “哦,”这回答在我意料之中,此时,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飘飘忽忽,迷迷怔怔,像做梦——我没做过梦,但,做梦是不是这样的? “你在他梦里都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我顺口问下去,虽然知道她不会回答,只是不由自主。 有如梦寐。 忽又好奇心起:“不知道哑巴在梦里会不会说话?” 果然她不答我。真没意思。我独自游走,离开她的影子。蟠在池边,把尾巴伸下去划水。手脚带起无数道涟漪,细碎的黄金颜色,交错迷离。心里恍恍惚惚,老想着她在他梦里的模样,百年芙蓉花的元神,一定美得不得了。我想象白芙化成个天仙般的美女,银装素裹,长发及地,她全身发出眩目的白光,像人家供奉的观音菩萨——不,比菩萨妩媚得多,她是花妖啊,定有勾魂的丰姿——踏着祥云彩雾,绰约地,不可置信地,降临在他的梦境中。 小和尚必然惊呆了。他这辈子见过几个女人?有施主来赏花的时候,这里又没他的份儿。 他对着一株花树可以痴迷十五年。而现在,她活色生香地在他面前。一个美丽的女人,黛眉红唇,青丝如缎,眼横秋水,柳腰莲足,韶华艳色……我把在红鸾禧偷听得来的一切形容美女的言辞堆在白芙身上。一个虚无但绝艳的女人。是的,她必定是绝艳的。 然后呢?接下来,他们会说些什么?我想不出一个哑巴在梦里是否仍然是哑巴。 ——“公子,这么久都不露面,敢是把我给忘了?” 不不,这是红鸾禧的姑娘见客时的开场白。谅必这是人类男女相见的规矩,不管离别久暂,抑或其实从未谋面,总要来上这么一句。但我再蠢也该知道这不是白芙会说出来的话。 或者…… “好久没见,姑娘真是越来越水灵了,可想死我了你这个小妖精,过来先亲……” 算了。不对不对。我懊恼地用两只前钳抓了抓触须。打了个喷嚏。关于人类,一男一女相见的招式,我的知识全部来自于在红鸾禧那块黑漆洒金花匾后面的偷窥。我知道他们,他与她,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是的。 我放弃对于小和尚梦境的猜想。我知道我永远也猜不出。 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过。 于是只能假想,他跟她,面对面地站着,在梦里头,他看着她的眼睛,她看着他的眼睛……就这么彼此地看着…… ——“不行,我一定要他看到我!” 我脱口而出,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白芙愕然望着我。 “玉宝,你怎么了?” 我忽然一阵委屈。酸而锐利地,直涌上心头。她问我怎么了!她当然不明白我怎么了,说到底,她有的一切,我都没有。这株美丽的芙蓉花,这个别人梦里的女人,她又怎么会懂我是怎么了! “我说——我要他看到我。他看了你整整十五年,我只要一刻!这样也不行吗?你说过人的生命短暂,难道这几十年你也想全部独占,一点都不分给我?” 我昂起身子直瞪着她。白芙倒是愣住了。 “你何必呢。生命本就如此。既有相聚,便有别离。那只是迟早的事情罢了。”长久的沉默之后,她轻声说道,“谁又会陪谁到永远。人的生命,终究是不能和我们分享的。” 白芙的声音仿佛是很悲伤了。她喃喃自语,但是我并没去听她。 3 在你再消失以前 你给我多少时间 锦襕寺并非清修之地。空明当然也清楚,一个既聋又哑的弟子,在此地其实只不过是个不花钱的雇工罢了。他不必熟习经文礼节,以便在施主云集的时候送往迎来,或者应哪些大富人家之邀,侍奉长老们打醮做法事。 他只需身强力壮,能够打扫院落、擦洗大殿、劈柴烧火……当然,还有照顾后院池畔的芙蓉花。 全寺僧人,还有来赏花的施主都说,这花比以往这么多年都开得好。自从空明接管以来。 “这是各人的缘法。”寺中最年长的前辈、方丈的师叔了真大师说,“此花原与本寺有极深的缘法,更难得空明与此花这般投缘,可叫他以后加倍用心,精意培植才是。” 众人莫不赞同。一个没用的聋哑孩子,能把这株本寺盛名所系的名花种得欣欣向荣,且在他接手之初发生的那件奇事一直不曾被众人忘却。芙蓉花仙竟然精魂显化,大费周章地托梦送银,为的是替这个九岁的孩子解脱罪责。渐渐地,不说话的空明在全寺僧众心中,变成池上那株芙蓉花的一个附属。和它一样的素白,一样的静,一样的恍若虚空。 他是个透明的人。 渐渐地,渐渐地……十五年。 对于白芙与我,十五年只是一段很短的时间。 短得就像一觉好梦。睁开眼发觉,何时,空明变得这样高大了。灰布僧袍的背影,像梅雨天的云,遮得洞口一片荫暗。 我匍匐在洞穴里,黑漆漆,什么都看不清楚。不耐地伸展周身肢节。 “喂!小和尚!挡住人家大门啦!” 他转过身来。一张英俊的脸,已是二十四岁的挺拔男子。但依稀辨识出多年前那个挨了打的幼童的痕迹。在睡梦中蹙着眉,清秀的小脸,半甜半苦。 “看什么看,你一张大脸堵在我门口,想死啊?” 他蹲在树下,向洞口张望。笑容可掬。那双眼睛,像黑白分明的石子,干净湿润。 他的眼睛在阴暗的土穴中放出光华。 “小和尚,还不快点躲开,让我出去。”我亮出毒牙,“不然把你一块块咬来吃了!” “玉宝,别欺负人。” 白芙的声音自上方飘来。我一路爬去,往上,往上……沿着他的手掌。眯起了眼睛,日光明媚地遍洒。 空明伸出双手,将我托出潮湿的土穴。人类的肌肤,这样光滑温暖。他掌纹纷乱,但我有世上最敏锐的手脚,一条条抚摸过他掌心纹路,如发丝般细细碎碎。空明笑了起来。 阳光下这张年轻的男子面孔。笑容清澈如水,叫我忽略他剃得青亮的光头。只顾沿着他掌纹的方向,游走而去……那张俊美的脸,越来越近了。 “小和尚,你的脸怎么红了?”我细声地说,吹吐气息,在他耳边。 盘曲在灰布僧袍的肩上。咦,小和尚连耳垂也红了呢。他们说他有佛缘之相,那耳垂,圆润的似粒垂珠,透粉透红,若是含入口去,一定很舒服吧—— “玉宝,你在想什么,要被踩到了!”白芙忽而沙沙急摇,发出警告。 一片阴影自头顶罩落。我慌忙缩身。原来是方丈从此地经过,空明倒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合十行礼下去。 灰布僧袍的背影,像梅雨天的云,遮得洞口一片荫暗。我匍匐泥土之中,只得收拾起胡思乱想。方丈那老贼秃不知在跟他比划些什么,没完没了,我懊恼地团曲做一堆儿,在狭小的洞穴里。怎么,二十四岁的空明有这般高大么?将日光遮得半点不透。 “喂!小和尚,挡住人家大门啦!” 含混地咕哝。声音含在口中,穿不透暗黑的泥土。其实就算大声地说了,他也听不懂——不,是听不见。 他不知道我的存在。十五年来,从来不曾知道。 他不知道我。 我只好对着一个听不见的背影独自温习想象中的台词。这令我感觉安全,却也不甘。啊,那情节,如果发生,如何,发生…… 不会发生的情节。我厌烦地别过头去。黑漆漆的,还是睡觉吧。 这不生眼睛、挡住人家大门的小和尚。 时间这东西,比我还糊涂。它无聊的时候这样漫长,一坨牛皮糖般的死相,越拉越长拉也拉不断。但有时显然又浑浑噩噩,忽悠一下,像条不够塞牙缝的小虫子,还没来得及尝出滋味,就囫囵吞落肚。睁开眼睛,一样的昏天黑地。小和尚的背影是何时直接跳转入夜,我没有感觉。 醒来只见人都没了影。月亮白晃晃,没心没肺地照了一地。 白芙的影子摇曳于头顶。我在那沙沙声中打了个呵欠。 “白芙,你的元神变成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这一觉睡得太死,舌头都木了,于是摇动唇齿没话找话,“一定是个美得不得了的美女吧?真想看看啊。白芙,你能显形让我看一下吗?” 她摇头:“我的元神只能入梦。倘若你会做梦的话,就可以看到我了。” “你明知我不会嘛。什么做梦啊,那都是人才会干的事。你什么时候见我做过半个梦?”我喃喃道,“真无聊。做人就好了,连睡觉都能看到好多好东西。可是变人这么难,你到现在也还只能托梦。那我得等到哪辈子去啊?” “不能这么说。你一向贪玩,又懒,进境当然会慢了。况且,我是草木之体,食风饮露,比起你吃荤的来,本性原是清净,易于凝神入虚,与人梦境相通。但若说真正脱却皮囊,肉身修成人形的话,反而是你要容易些。玉宝,你不要灰心。你就是太懒。多用点功,没有不成的。” “真的假的?你骗我吧……我又贪玩,又懒,又吃苍蝇蚊子,为什么我会容易些?为什么?”我听得兴奋,但并不当真。想是她在哄我吧,只顾扬起了头,唠唠叨叨地追问。 白芙淡淡地笑了笑:“说的是肉身修成人形……我哪里有肉身呢。” 四周变得寂静。沙沙声止息了。她似乎在出神。 “我从生下来就在这个地方。玉宝,我们草木之身,和你的形质是不同的。我有根,生在哪里就长在哪里。除非修行得道,否则这一生就在这里,死也死在这个地方。” 她沉默下来。我说:“白芙,别说这不吉利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很不安。白芙是这样极清极冷的女子,似有若无的白,本就一抹魂儿一般。一旦沉寂,越叫人泛起无端凄凉。 “你当然可以离开这个地方的,白芙。等你修成人身了,你就能去天下什么州,游遍名山……名川大山,你想去什么地方都可以。”我语无伦次,舌头打结,“我们的愿望都是会实现的,白芙,你不要难过,你不要哭……” 一滴水珠落在我身上。渗不进硬壳,它滚落了,瞬间消失于泥土。我心里有些着慌,但白芙说,那只是夜露。 “傻瓜。我哭什么。” 我弯过身子去舔了舔背上潮湿的余痕,果真是无味的。舌尖尝不到半点咸涩,只有那冰凉的温度,几乎不被察觉地轻轻滑过。 她对我微笑:“我只是厌倦了这个不会动的身体。春天生枝,夏天抽叶,秋天开花。年复一年。我的一切都是被这样安排好的,一个季节有一个季节该做的事,永远不会改变。就像我生根的这个地方,一直到死,都在这里。玉宝,他们说,人挪活,树挪死。你懂吗?我跟你不一样,你将来修行成功,才真正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而我即使炼成人身,也只是精魂凝聚于外,这副躯壳仍然得留在它扎根的地方。这是我永远无法脱离的。” “你是说……将来你修得人身离开之后,如果有人动了这棵花树……”我渐渐恍然,开始惊讶。 “我就会元气大伤,甚至死去。” “那岂不是很倒霉?要很小心才行啊……真的,我从来都没想过你有这么多麻烦。”我苦苦思索,忽然笑道,“哎!其实也没关系,只要找个照顾你的人就行了。叫他看着你的原身,浇水遮阳,不准旁人乱动。其实现在不就正有一个吗?小和尚一直在照顾你呀,那你还担心什么?我们真傻,还在这里瞎着急呢。” 我高兴起来,开始手舞足蹈。白芙不说话,许久。 “他没有办法一直照顾。玉宝,我们的生命比他长得太多。有一天他会死去,轮回之后,再也不记得我。” 我不吭声了。呆呆地注视月亮地里她的影子,婆娑地印于青石,这样清晰的,如她所说的话般条条确凿,揭也揭不下来。是么?小和尚很快会变老,死去。他的生命比起我们太过短暂。下辈子他会是什么?是禽鸟,花草,抑或我的同类?即使仍然是人,此生的记忆,他全部都遗忘。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我一直忘记了这回事。人类生命短促,他不是妖,他不曾修炼,可以逆天行事,将今生无限延长,敌住那个叫做轮回的东西。白芙说轮回就像一口井,通过它,清洗了此次生命完结的未完的一切纠葛,然后一片空白,投入下一遭的旅程。周而复始。像我们这样企图跳出轮回的生命是极少的,而其他绝大部分生灵,都无法逃离这一次又一次的、被摆布、被清洗的循环。比如哑巴小和尚。过得三五十年,他老了,死了,重新出生,于是忘记了所有。 他将不再记得。 寂静的空庭,听到些许喀喀声响,细微难辨。我在池边盘旋,周身肢节彼此摩擦,一圈又一圈。这一刻,觉得孤单。 我有九十九只手。九十九只手,没法拥抱到自己。我想有谁来抱一抱我,哪怕只是我自己。但是不行。当此刻,深夜里,月光下,忽然感觉寒冷的时候。我的身体内流着爬虫的血,暗绿色,缓缓地周游过百足狰狞的身躯。它是凉的。腥臭的毒虫血,人憎鬼厌,终于令它的主人也觉得冷。百年以来,我从未如此时这般愁闷过。绞尽脑汁思索,想不出有什么法子对抗这前景。人类生命短促,而我无能为力。 他老了。死了。重新回来,忘记了所有。我不要这样。 ……虽然他的记忆之中,并没有我。 一个十五年来从未知晓过我的存在的人。但我每天都看着他。光头,灰布僧袍,满足的神情。那眼中的温柔如同清水,在我面前三寸之处流淌而过——忽然之间,我无法忍受这些年习惯了的生涯。 我要他看到我。啊,时间短暂,以前我从未觉察。月光照到我身上,再折射出去,化成金色光芒游荡在池水里。 突然想起一件事。 “白芙,你说你的元神可以进入人的梦境,那你……有没有去过小和尚的梦里面?” 我小心翼翼地、继而脱口问出。不知道为什么,话说出口,一下子觉得轻松了。纵使越发忐忑。 她沉默了片刻。 “有。” “哦,”这回答在我意料之中,此时,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飘飘忽忽,迷迷怔怔,像做梦——我没做过梦,但,做梦是不是这样的? “你在他梦里都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我顺口问下去,虽然知道她不会回答,只是不由自主。 有如梦寐。 忽又好奇心起:“不知道哑巴在梦里会不会说话?” 果然她不答我。真没意思。我独自游走,离开她的影子。蟠在池边,把尾巴伸下去划水。手脚带起无数道涟漪,细碎的黄金颜色,交错迷离。心里恍恍惚惚,老想着她在他梦里的模样,百年芙蓉花的元神,一定美得不得了。我想象白芙化成个天仙般的美女,银装素裹,长发及地,她全身发出眩目的白光,像人家供奉的观音菩萨——不,比菩萨妩媚得多,她是花妖啊,定有勾魂的丰姿——踏着祥云彩雾,绰约地,不可置信地,降临在他的梦境中。 小和尚必然惊呆了。他这辈子见过几个女人?有施主来赏花的时候,这里又没他的份儿。 他对着一株花树可以痴迷十五年。而现在,她活色生香地在他面前。一个美丽的女人,黛眉红唇,青丝如缎,眼横秋水,柳腰莲足,韶华艳色……我把在红鸾禧偷听得来的一切形容美女的言辞堆在白芙身上。一个虚无但绝艳的女人。是的,她必定是绝艳的。 然后呢?接下来,他们会说些什么?我想不出一个哑巴在梦里是否仍然是哑巴。 ——“公子,这么久都不露面,敢是把我给忘了?” 不不,这是红鸾禧的姑娘见客时的开场白。谅必这是人类男女相见的规矩,不管离别久暂,抑或其实从未谋面,总要来上这么一句。但我再蠢也该知道这不是白芙会说出来的话。 或者…… “好久没见,姑娘真是越来越水灵了,可想死我了你这个小妖精,过来先亲……” 算了。不对不对。我懊恼地用两只前钳抓了抓触须。打了个喷嚏。关于人类,一男一女相见的招式,我的知识全部来自于在红鸾禧那块黑漆洒金花匾后面的偷窥。我知道他们,他与她,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是的。 我放弃对于小和尚梦境的猜想。我知道我永远也猜不出。 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过。 于是只能假想,他跟她,面对面地站着,在梦里头,他看着她的眼睛,她看着他的眼睛……就这么彼此地看着…… ——“不行,我一定要他看到我!” 我脱口而出,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白芙愕然望着我。 “玉宝,你怎么了?” 我忽然一阵委屈。酸而锐利地,直涌上心头。她问我怎么了!她当然不明白我怎么了,说到底,她有的一切,我都没有。这株美丽的芙蓉花,这个别人梦里的女人,她又怎么会懂我是怎么了! “我说——我要他看到我。他看了你整整十五年,我只要一刻!这样也不行吗?你说过人的生命短暂,难道这几十年你也想全部独占,一点都不分给我?” 我昂起身子直瞪着她。白芙倒是愣住了。 “你何必呢。生命本就如此。既有相聚,便有别离。那只是迟早的事情罢了。”长久的沉默之后,她轻声说道,“谁又会陪谁到永远。人的生命,终究是不能和我们分享的。” 白芙的声音仿佛是很悲伤了。她喃喃自语,但是我并没去听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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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小青于2004-11-04 19:03:35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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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灯开了你来了我以为很接近天堂 天亮了你走了我问自己这是什么地方 黄昏,西边天上满堆着橙红的云彩,一点一点黯淡下去。笼住了锦襕寺大殿堂皇的琉璃顶。和尚们在做晚课,沉闷的诵经声和着笃笃木鱼,由那个方向传来。 我在晚霞熄灭的时分往那儿溜去。暮色像网撒下来,天地都昏暗,而又没来得及上灯。不会有人看到我。我游过后院鹅卵石小径,游过青石板,游到前殿。 和尚们念的经文是什么,日复一日,一个字也听不懂,只是茫茫一片嗡声,如成群的盲目的蜂子。晚课时,大殿的门是不闭的。遥远地望见佛前两盏长明海灯,微弱的光照亮深殿中百十个光头。晦暗的青色头皮蠕蠕攒动,分不出谁是谁。贤愚美丑,混淆众生。他们各自守着自己的一个木鱼,闭目叨念含义不明的经文——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 执事僧撞动钟罄。清越嘹亮的音,从嗡嗡声中脱颖而出,一声抛入天际。我站在直通大殿的甬道上,沿着这宽阔的石板路,笔直游去。 执事僧撞响第二声钟罄,我从一尺多高的门槛上翻越而过。檀香味熏得我头昏——这是锦襕寺的正殿佛堂,我毕竟进来了!我在地上盘旋着,扬起头四处张望,头顶两条长须因兴奋而颤抖不停。他在哪儿? 早晚二课,全寺僧众都必须参加。这是规矩,我知道。每天清晨他来浇水,都是赶在早课以前。最近他越来越早,为的是可以和她多呆一会儿——难道我不知道么?今早天还没亮他就来了,站在那里出神一直到召唤早课的钟声响起。他在想什么,昨晚的梦? 他在哪儿。我要他看到我,哪怕只这一次,只看到我。 密密麻麻的和尚,清一色的灰布袍。像片嗡嗡降落的乌云,教人窒息。我用我的九十九只脚在人海里寻找他。 第三声钟罄响起的时候,我看到了他。大殿最深处,不起眼的角落。几乎被挤到佛像背后。当然,他不会念经,不挤他挤谁呢? 我等不及绕过整间广殿,即径直游进人群,在盘膝而坐的众和尚中间沿缝隙潜行。但终于有人发现我,第四声悠悠钟罄戛然断绝。 “啊——!蜈……蜈蚣!好大的蜈蚣——” 尖叫声几乎掀了大殿屋顶,吓得执事僧把罄锤一抛,砸破了一角石砖。我摇摇长须,鄙夷地望着面前这个三十来岁精壮的和尚。本来他若老老实实念经,不撩起袍摆搔痒,根本不会看到我。什么修行之士,四大皆空。现在骇得脸如金纸,那叫声跟女流之辈没什么分别,简直不能相信这条嗓子属于这样一个虎背熊腰的大男人。他的蒲团砸在前面和尚的后脑勺上,整个人却跳了起来,攀在旁边比他瘦小得多的同伴身上,宛如母猪上树。
4 灯开了你来了我以为很接近天堂 天亮了你走了我问自己这是什么地方 黄昏,西边天上满堆着橙红的云彩,一点一点黯淡下去。笼住了锦襕寺大殿堂皇的琉璃顶。和尚们在做晚课,沉闷的诵经声和着笃笃木鱼,由那个方向传来。 我在晚霞熄灭的时分往那儿溜去。暮色像网撒下来,天地都昏暗,而又没来得及上灯。不会有人看到我。我游过后院鹅卵石小径,游过青石板,游到前殿。 和尚们念的经文是什么,日复一日,一个字也听不懂,只是茫茫一片嗡声,如成群的盲目的蜂子。晚课时,大殿的门是不闭的。遥远地望见佛前两盏长明海灯,微弱的光照亮深殿中百十个光头。晦暗的青色头皮蠕蠕攒动,分不出谁是谁。贤愚美丑,混淆众生。他们各自守着自己的一个木鱼,闭目叨念含义不明的经文——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 执事僧撞动钟罄。清越嘹亮的音,从嗡嗡声中脱颖而出,一声抛入天际。我站在直通大殿的甬道上,沿着这宽阔的石板路,笔直游去。 执事僧撞响第二声钟罄,我从一尺多高的门槛上翻越而过。檀香味熏得我头昏——这是锦襕寺的正殿佛堂,我毕竟进来了!我在地上盘旋着,扬起头四处张望,头顶两条长须因兴奋而颤抖不停。他在哪儿? 早晚二课,全寺僧众都必须参加。这是规矩,我知道。每天清晨他来浇水,都是赶在早课以前。最近他越来越早,为的是可以和她多呆一会儿——难道我不知道么?今早天还没亮他就来了,站在那里出神一直到召唤早课的钟声响起。他在想什么,昨晚的梦? 他在哪儿。我要他看到我,哪怕只这一次,只看到我。 密密麻麻的和尚,清一色的灰布袍。像片嗡嗡降落的乌云,教人窒息。我用我的九十九只脚在人海里寻找他。 第三声钟罄响起的时候,我看到了他。大殿最深处,不起眼的角落。几乎被挤到佛像背后。当然,他不会念经,不挤他挤谁呢? 我等不及绕过整间广殿,即径直游进人群,在盘膝而坐的众和尚中间沿缝隙潜行。但终于有人发现我,第四声悠悠钟罄戛然断绝。 “啊——!蜈……蜈蚣!好大的蜈蚣——” 尖叫声几乎掀了大殿屋顶,吓得执事僧把罄锤一抛,砸破了一角石砖。我摇摇长须,鄙夷地望着面前这个三十来岁精壮的和尚。本来他若老老实实念经,不撩起袍摆搔痒,根本不会看到我。什么修行之士,四大皆空。现在骇得脸如金纸,那叫声跟女流之辈没什么分别,简直不能相信这条嗓子属于这样一个虎背熊腰的大男人。他的蒲团砸在前面和尚的后脑勺上,整个人却跳了起来,攀在旁边比他瘦小得多的同伴身上,宛如母猪上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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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小青于2004-11-04 23:02:55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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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马上就被掀下地来。那人自顾不暇,很快全殿和尚都开始尖叫奔逃,丢弃了木鱼,践踏着蒲团,这庄严宝殿陷入空前的混乱。有人抢了供桌上闲置的灯盏点起,没抢到的便抓一炷香,各自照着前路逃窜。香花果品推倒一地,大殿里烟雾弥漫,辛辣地呛入咽喉。 “还有没有?还有没有?” 有人仓皇发问。乱嚷成一片。 “有几条蜈蚣?” “就这一条吗?” “当心!这么大的蜈蚣,怕是成了精了!” “金……金蜈蚣啊!肯定有毒……” “谁去打死它?!” 灯火如流星点点急窜,拖着长长的白烟的尾巴。我躲过无数盲目狂奔的脚,躲过失手坠落的火头。锵!我身侧的一块青灰石板粉碎崩飞,一些利屑溅在身上,虽刺不破我的硬壳,疼入骨髓。我腰身微扭,避开那佛前供奉的巨大木鱼。它也自开口处横裂为二,与石板同归于尽。 胖和尚空性双手合抱着破裂的两半木鱼,痴呆地张着嘴,从那后面探头出来。他不相信这雷霆般的一击竟砸不死我。我瞪着这颗满脸冒油的猪头,忽然间,许是那混乱的情状、喧嚣的声音刺激了我,许是这副痴傻的模样令我更加憎恶他,百年来我第一次在捕食之外感到全身肢节节节抽紧,抽紧——似一条被拗弯的钢丝,绷到忍无可忍,骤然放手—— 我疾弹而起,腾云驾雾一般,在意识发生了什么事之前,我的手脚抱住一团松软而油腻的东西。 有粘稠的液体渗入齿间。原来人类的血是这个味道,腥里头带着甜,我一点也不喜欢。 空性倒在地上,攥住手臂,发出杀猪也似声音。 “啊——它咬了我!它咬我!我活不成啦!” 喊着,两脚一伸,挺了过去。
但马上就被掀下地来。那人自顾不暇,很快全殿和尚都开始尖叫奔逃,丢弃了木鱼,践踏着蒲团,这庄严宝殿陷入空前的混乱。有人抢了供桌上闲置的灯盏点起,没抢到的便抓一炷香,各自照着前路逃窜。香花果品推倒一地,大殿里烟雾弥漫,辛辣地呛入咽喉。 “还有没有?还有没有?” 有人仓皇发问。乱嚷成一片。 “有几条蜈蚣?” “就这一条吗?” “当心!这么大的蜈蚣,怕是成了精了!” “金……金蜈蚣啊!肯定有毒……” “谁去打死它?!” 灯火如流星点点急窜,拖着长长的白烟的尾巴。我躲过无数盲目狂奔的脚,躲过失手坠落的火头。锵!我身侧的一块青灰石板粉碎崩飞,一些利屑溅在身上,虽刺不破我的硬壳,疼入骨髓。我腰身微扭,避开那佛前供奉的巨大木鱼。它也自开口处横裂为二,与石板同归于尽。 胖和尚空性双手合抱着破裂的两半木鱼,痴呆地张着嘴,从那后面探头出来。他不相信这雷霆般的一击竟砸不死我。我瞪着这颗满脸冒油的猪头,忽然间,许是那混乱的情状、喧嚣的声音刺激了我,许是这副痴傻的模样令我更加憎恶他,百年来我第一次在捕食之外感到全身肢节节节抽紧,抽紧——似一条被拗弯的钢丝,绷到忍无可忍,骤然放手—— 我疾弹而起,腾云驾雾一般,在意识发生了什么事之前,我的手脚抱住一团松软而油腻的东西。 有粘稠的液体渗入齿间。原来人类的血是这个味道,腥里头带着甜,我一点也不喜欢。 空性倒在地上,攥住手臂,发出杀猪也似声音。 “啊——它咬了我!它咬我!我活不成啦!” 喊着,两脚一伸,挺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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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小青于2004-11-05 00:09:21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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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佛像之侧,这场混乱中,唯一不曾偏离过位置的人。灰布僧袍,瘦而挺拔的背影,安详一如往日。也许是因为他天生聋哑?我顾不得思索,当此刻,负着满身创痛、背后追兵,站在他面前。我依然也只能摆摆触须。一瞬间仿佛所有的喧嚣被隔绝在琉璃世界之外。 金身的佛面,自遥遥的高处漠然下视。嘴角神秘的微笑,不关它事。 这一霎,不关所有人的事。 终于只有我和他。天聋地哑的、十五年来不曾知道过我的存在的小和尚。空明。 他转过身来。阴暗的角落里,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看到一束橙红的香头,熊熊灼热,像后羿射落的日头,从九天直坠下来。 从他手中向我直指而来。浓烟障目。那辛辣的火就要烧到我身上。背后人群热烈地欢呼。 “空明,好样的,烧死它!烧死这畜生!” “别手软!这毒虫不值得慈悲!” “空明师弟,想不到今日除魔卫道这奇功是着落在你身上!趁它发呆,烧!烧死它,捺下去!” ——他要杀我?他要烧死我! 背后的人声如海潮汹涌。冰冷的浪头,几十丈,砸下来。我无法呼吸。 他要杀死我。 熊熊的火头逼近。很近了,我却看不到他的脸。只有这冒着滚滚烟雾的火,逼到眼前。檀香的气味,浓到窒息。斩妖除魔。 这就是我来一趟要找的东西? “空明师弟,别犹豫,快——我帮你赶这虫——” 空智口角淌着白沫,以肘撑地,爬过来咬牙叫道。手中半只木鱼,无力地冲我的尾巴击来。我的九十九只脚仿佛都木了,惘惘然,顺势向前一窜—— 腥的。甜的。热的。 止也止不住,像决堤的江水,汩汩倒灌入喉。 我抱住他的脖颈,呆了。
他在佛像之侧,这场混乱中,唯一不曾偏离过位置的人。灰布僧袍,瘦而挺拔的背影,安详一如往日。也许是因为他天生聋哑?我顾不得思索,当此刻,负着满身创痛、背后追兵,站在他面前。我依然也只能摆摆触须。一瞬间仿佛所有的喧嚣被隔绝在琉璃世界之外。 金身的佛面,自遥遥的高处漠然下视。嘴角神秘的微笑,不关它事。 这一霎,不关所有人的事。 终于只有我和他。天聋地哑的、十五年来不曾知道过我的存在的小和尚。空明。 他转过身来。阴暗的角落里,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看到一束橙红的香头,熊熊灼热,像后羿射落的日头,从九天直坠下来。 从他手中向我直指而来。浓烟障目。那辛辣的火就要烧到我身上。背后人群热烈地欢呼。 “空明,好样的,烧死它!烧死这畜生!” “别手软!这毒虫不值得慈悲!” “空明师弟,想不到今日除魔卫道这奇功是着落在你身上!趁它发呆,烧!烧死它,捺下去!” ——他要杀我?他要烧死我! 背后的人声如海潮汹涌。冰冷的浪头,几十丈,砸下来。我无法呼吸。 他要杀死我。 熊熊的火头逼近。很近了,我却看不到他的脸。只有这冒着滚滚烟雾的火,逼到眼前。檀香的气味,浓到窒息。斩妖除魔。 这就是我来一趟要找的东西? “空明师弟,别犹豫,快——我帮你赶这虫——” 空智口角淌着白沫,以肘撑地,爬过来咬牙叫道。手中半只木鱼,无力地冲我的尾巴击来。我的九十九只脚仿佛都木了,惘惘然,顺势向前一窜—— 腥的。甜的。热的。 止也止不住,像决堤的江水,汩汩倒灌入喉。 我抱住他的脖颈,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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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小青于2004-11-05 02:13:35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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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瘦。他的手臂,比我的身子粗不了多少……啊,料不到第一次碰到他的肌肤…… 他的喉结突突地跳动,在血液大股流失的时候,无法自制。强劲的年轻男子的血脉搏动……但迅速滞涩下来。他僵了,木了,鲜血遇到毒汁,冷凝为冻。我想离开,然两枚毒牙深陷入喉,嵌于骨缝,全身气力好象被抽取一空……我注入他体内的毒液与他给予我的血液一般多。 空明…… 我不要你死…… 他仰天倒下。轰然一声,衣袂扬起尘埃。我伏在他的咽喉,抱住颈项随他一同摔落。 空明……我只是要你看我一眼。 “这孽畜,又杀了空明!” 和尚们的叫嚷,离得很远了。 他直挺挺躺在地上。百年金蜈的剧毒,非同小可。霎时间,他周身肌肉僵硬,人还没断气,面上神情已冰冷若死,连眨眼也不能。但他在动,啊——他竭力运动着左臂,如同他十五年来的习惯,做甚么事,总是用左手,他的左手灌溉她,抚摩她—— 我……一…… 他在狼籍的青石板上写字,用那炷冒着烟雾的香火。香头抵于砖地,发出微弱的嘶声,熄灭了。带着余烟画出灰黑的笔划。他艰辛地运臂。 我,一,直,知,道,你。 我艰辛地辨认。那些如烟的字迹。 我一直知道你。他说。 然后他又写,断断续续,我……不……会…… 我永远不会知道他想说什么了。未完的言语,起头那一撇,摇摇欲坠地划下,烟灭了,灰烬渐淡。越来越淡,终于拖着尾巴一颤。 和他的呼吸一起断绝在一个字的开端。 空明松开了左手,香束乏力地一歪。他垂目望着我,用力地,用力地合上了僵硬的眼皮。直到最后,我始终不曾辨认出他那神情,究竟是笑还是嗔。 他死了。是我杀了他。
他真瘦。他的手臂,比我的身子粗不了多少……啊,料不到第一次碰到他的肌肤…… 他的喉结突突地跳动,在血液大股流失的时候,无法自制。强劲的年轻男子的血脉搏动……但迅速滞涩下来。他僵了,木了,鲜血遇到毒汁,冷凝为冻。我想离开,然两枚毒牙深陷入喉,嵌于骨缝,全身气力好象被抽取一空……我注入他体内的毒液与他给予我的血液一般多。 空明…… 我不要你死…… 他仰天倒下。轰然一声,衣袂扬起尘埃。我伏在他的咽喉,抱住颈项随他一同摔落。 空明……我只是要你看我一眼。 “这孽畜,又杀了空明!” 和尚们的叫嚷,离得很远了。 他直挺挺躺在地上。百年金蜈的剧毒,非同小可。霎时间,他周身肌肉僵硬,人还没断气,面上神情已冰冷若死,连眨眼也不能。但他在动,啊——他竭力运动着左臂,如同他十五年来的习惯,做甚么事,总是用左手,他的左手灌溉她,抚摩她—— 我……一…… 他在狼籍的青石板上写字,用那炷冒着烟雾的香火。香头抵于砖地,发出微弱的嘶声,熄灭了。带着余烟画出灰黑的笔划。他艰辛地运臂。 我,一,直,知,道,你。 我艰辛地辨认。那些如烟的字迹。 我一直知道你。他说。 然后他又写,断断续续,我……不……会…… 我永远不会知道他想说什么了。未完的言语,起头那一撇,摇摇欲坠地划下,烟灭了,灰烬渐淡。越来越淡,终于拖着尾巴一颤。 和他的呼吸一起断绝在一个字的开端。 空明松开了左手,香束乏力地一歪。他垂目望着我,用力地,用力地合上了僵硬的眼皮。直到最后,我始终不曾辨认出他那神情,究竟是笑还是嗔。 他死了。是我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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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小青于2004-11-05 02:53:17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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