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来的那天，是个晴好的夏日。后来唐青峦始终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六月二十，早晨。夜间凉雾褪散，兰草叶上露水初唏，透过半卷的湖色窗帷清新日光正逐渐变得炽热，街市货声响起。可以预见将是宁静的一天，亮堂堂的大天白日，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而亦无惊喜。嘈杂尘世，寻常人生，一切平淡安好。
她就在这样的阳光与市声中走进来，拍拍裙上尘土，神情平淡得一如这个早晨。
那时唐青峦正立在内堂窗边，抚摸还带着点凉意的盆栽兰草。细长叶片像条丝带滑过他细长的手指，仿佛淡淡地发出一层银辉，像月色。然而他确实知道昨夜的月与露、冷与热、泪与笑，都已干了。
再长的夜也过去了。太阳升起，日光之下，岂有新事。如今他只是耐心地侍弄着花草，一如每一个早晨的开始，心无旁骛。
他听到唐白咚咚咚地在外间疯跑，也像是每一个早晨的开始那孩子必然会干的事，跟着一声巨响，撞翻了什么。一定是那架三脚高几，因为有瓷瓶碎裂的声音。那是他很喜欢的一只青花瓶。正要呵斥，唐白高声叫了起来。
“真的是娘回来了！爹——娘回来了！”
孩子的叫喊尖锐凄厉，欢喜抑或恐惧都分不出来。外头似乎爆发了一片沸腾的人声。唐青峦持着绒布的手指停顿了一下，随后依然缓缓捋去，把最后一条兰叶擦干，并无半点颤抖。
还有不到四个月，便是他三十岁的生日。那天早晨看着窗外朝阳，他真的知道后半辈子便会这样地平静下去，每一次的醒来，没有灾祸，没有惊喜，没有任何变故再能动荡这传奇已沉睡的生命。永如今日。他已经可以看见一直到死，每一个日出与日落之间自己都会做些什么。那些安稳的画面如此清晰。
可是罗刹回来了。

她穿着淡红丝衫，小朵碎花细细地飘零在衣袂，揉蓝裙子长垂到地，遮住了足尖。娴静、温和、普通的女子，像一枝家养的翠菊闲闲立于厅堂，任凭十数双复杂目光逡巡，怀疑惊惧不信与寻根究底的欲望从人眼里头吐出，把她浑身上下舔了个遍，连空气也热了，而她只是夷然。因为这是她的家，她是家里种植的花。
她本来就该站在这里。她轻轻揽着唐白，素洁的手穿行在孩子的黑发中，无限温柔，然而并不十分用力。仿佛笃定着自己不需要用力去抓住什么。
“唐青峦是我的丈夫，我是这孩子的母亲。”她松开唐白，对围成一圈的伙计们略福了一福，“这几年我不在，各位帮衬生意，还要代为料理家事，真是过意不去。如今我回来了，向各位道声辛苦，往后有什么烦难只管开口，我会尽本分照拂大家。”
众人本能地纷纷还下礼去。虽然尚未确定这女人的身份，心中却都来不及疑惑了——这样大方得体的几句，可不就是渡生堂的老板娘、唐氏夫人应该说的话么。
唐白自从被搂到怀里，一直乖乖地发着呆。此时一被放开，突然扑上去紧紧扯住衣襟，像是才明白过来似的，喉咙里憋着的一口气喷薄而出。
“娘，你不走了罢？这次你是真的不走了罢？”孩子呜呜噜噜地说不清楚，只是一径汹涌地大哭，揪着衣服几乎要躺在地下，“娘别走——我不让你走！”
她没允诺什么，蹲下身抱住他，以衫袖擦拭小脸上糊成一片的鼻涕眼泪。周遭细细沸腾的窃议忽然被掐断，如滚水浇上了蚁穴，一切的喧嚣刹时静止。
唐青峦从内堂踱出来，皂色长衫衣褶飘垂，袍衩间闪出一截落叶绿的中衣。正如三年来无色城所有人心目中的一贯形象，唐老板永远是成熟稳重的男人。宠辱不惊，波澜不动。他在离她两尺之地停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众人咬指瞪眼，谁也不敢说话，只盯着人群中央的一男一女，以及夹在其间的孩童，这一家三口——如果是真的。
“爹爹，娘回家了，爹爹留住娘，别让她再走了！”
唐白挣脱她的怀抱奔向他，搂住大腿仰面哀求，刚擦干净的小嘴又被鼻涕过了河。一边吸着鼻子，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摇撼父亲，一边却又不放心，不时回头张望，孩子的眼睛里有这样大的恐惧，只怕一错眼珠母亲便又消失不见。
“我要娘，爹，你留下她呀！”
她在那变了调的惨厉哭声中缓缓站起，在这个荒谬如梦的早晨，仿佛不知道自己便是一切荒谬与惶急的起源。随手解下肩上薄薄一只包袱，递予离得最近的一名伙计。
“我儿乖，莫哭，娘再也不离开我的阿白了。”她安安静静地说，向他跨出一步，“我回来了，相公。”
唐青峦攥着孩子的手，抬起头来，迎上她的目光。半盏茶的时间。
“娘子。”他说。
她微微一笑：“你们都还没吃早饭吧？我这就去弄，阿白一定馋芙蓉蛋羹了。相公呢？阳春素面好不好，少加红油——只怕你现在已吃不得辣了。还不清楚这里的口味，今天就委屈大伙儿跟着尝尝你们掌柜的家乡早点吧。”
众人自是一片唯唯。她从丈夫儿子身边走过，熟稔地直进后堂，没有问厨房在哪里。
“随便吃什么都好。你才回来，别太劳累了。”
“一点儿家常饭，马上就好。面里要黄豆、要芽菜？家里还有青花椒么？”
她从那大红蜀绣花鸟的门帘后头探出半面，一如从前每次烧这点心，虽然早知他的习惯，总还是要问上这么一句。他曾无数次地嘲笑她的记性。傻堂客，教过这么多遍了，还问。
好象真的回到从前。
他点了点头，吐出那么熟悉的、想也不用想的回答：“都要，花椒别炸糊了。”
“掌柜的，这下好了，一家团聚，可喜可贺！”
“老板娘真漂亮，人又贤惠。以后连我们也跟着有好饭菜吃啦。哈哈……”
“有这样的好夫人，掌柜您嘴真紧，三年没露一点口风啊……恭喜掌柜的！”
唐青峦轻轻拍着儿子，哄他去厨下帮他娘的忙。其实不用支开，那孩子早已等不及地要去叮嘱母亲蛋羹里别忘了多放些海米和蟹黄。娘！碗橱里有个罐子，猪油泡着蟹粉……我来帮你找！唐白一路高喊着跑去了。
于是他孤单地站在渡生堂洗得发亮的青石板地中央，乌木高柜沿墙围困，一排排无计其数的小抽屉，梅红签子写着草药的名，白铜的小拉手在幽暗中发出使人安心的柔和的光，空气中有草木暗香浮动……这安稳平常的、他独个儿挣下的家业，这位本分老实的生意人……
这一个波澜不动的，三十岁的男子。
只有七嘴八舌的喧哗，像岛屿周围不明所以的海浪，所有不相干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喜气洋洋地、无情地淹没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