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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图南镇 柳淳沿山路往北,到得南山坳时,已是两天后的黄昏。夕阳平静地悬在天际,山坳的阴影里已有了灯火,黄蒙蒙的一片。 那是图南镇上的灯火。 漠北之地的三四月,是山货交易的旺季。每到此季,沿山一带大小镇子多汇聚了内陆东南城市的客商,大小宗的买卖日日不断。这建于南山坳中的图南镇,亦是个小有名气的皮毛交易之所。虽已是黄昏,山坳口处仍有客商山民往来不断,单是在远处望着,就知道镇上定是极热闹了。 果然,镇中人流涌动,街路上或停或行的皆是各处来的山民猎户,说笑吵闹声在耳边嗡嗡响个不停。人挤在其中,根本没法顺畅行走。柳淳打听了客栈所在,一路行去,不一刻就看见了客栈高挑的幌子。欲行过去,却有一拨人流正阻住了路。 他愣了下,抬眼才望见对面两街交汇处立着栋簇新的宅子,粉墙绿琉瓦,朱漆的大门。门前一条又长又粗的队伍正甩至他面前,将半条街都挡了个严实。 柳淳皱了皱眉,转头问身边一个着粗制皮袍猎户装扮的人:“请问,那是做什么的?” “那个?是客商哟,来收购的!”那猎户紫黑面皮,一双长眼里满是亮堂堂的笑意。 “客商?”柳淳愣了愣。往北这一路上,他也见过不少的客商,但这为了收购专门建宅的,却还是头一个。 那猎户看出柳淳的惊异,大笑道:“没见过吧?这就叫大手笔!小哥儿知道那个海州柳家不?这就是他们家的商行哩!” “柳家?”柳淳吃了一惊,“那个二十几年前的武林第一世家?他们的商行怎么在漠北?” “这个是分号,前阵子才建的,据说以后每年都要来!嘿嘿,这武林世家不走江湖了,做个生意也比别家爽快哪……哎,小哥儿你呢?”他上下打量了柳淳一番,突然挤了挤眼,“嘿嘿,要寻宝,可是寻错地方啦!” “不,不是……我来买皮货的!”柳淳忙摇头,“回去……孝敬母亲!” “哟!”那猎户怔了下,随即笑道:“难得啊!咱这儿的皮毛,可是漠北最好的,保准老太太满意!”他点点头,担着背囊走开了。 柳淳这才松了口气。 那猎户口中的“宝”,指的是这一带的前朝秘藏传说。据说在千多年前,这里曾有过一个巨大的王朝。那是个几近桃源之境的丰饶安乐的国度,传说中,这里的人们自称神的子民,拥有着著多不为现世人所明了的奇妙力量,这令得这个古国有著多的传说与奇迹传于外世,让听者艳羡不已,便是以为这王朝得了神明庇护,将得以永存也不为过。然而,却不知为何,这奇妙的国度竟在某一日神秘地消失了,没有预兆的,甚至连遗迹也不见半片。后来自然会有种种传闻猜测流传,之后却都随着时光流逝渐渐湮灭了,直至百年前,图南山深处惊现千年古器,其上纹饰均与中原器皿绝然不同,这千年古国的传闻才再度为人提起。这突然隐迹的王国、传说中的奇能异力、那引人瑕想的惊世遗藏……这一切虽还不知藏于何处,却足以令听者热血沸腾了。 这百年来往此寻宝的人络绎不绝,早前的热望虽渐转为失望,却仍有后人不辞劳苦的前来。如此执于欲念,是该赞扬还是该嘲笑呢?不过话说回来,若非此事,人们又哪里能发现这漠北一带山货的好处呢? 这种事,大概也很难说得上好坏吧? 柳淳摇摇头,抬眼看看队伍,觉得暂时该是不会散去,便打算绕道,这时却突然听见喊声:“小哥儿,前面的小哥儿!等等,请留步!” 柳淳回头去看,却是之前那个猎户。“有事么?”他好奇地问了一声,挠挠头,又加了一句:“哦,忘了跟您道谢!” “谢什么咧!”那猎户大笑。“你刚说是来给老太太买皮货的?” “……嗯!”柳淳几乎快将自己的谎话忘掉了,“刚进镇子,还没看呢!” “那可正好。前边有人抱了张狐皮正排队哪,我看看给老太太做袍子正合适,就帮你把他拦下了,小哥儿若想买,就赶快!”那猎户一指队伍。柳淳顺势看去,果见有个猎户抱了皮卷站在人群之外,正往这边看。 柳淳皱皱眉,他根本无意买东西,便摇头道:“多谢您的好意,我还是再看看吧!” “还要看?”那猎户咂咂嘴,“嗯,倒是得看看!哎,反正都要看,先看谁的不是一样啊?” 柳淳心里不由苦笑。都说漠北山民纯朴实在,居然会连谎话也当成真的。若不看看,还真有些说不过去了。“那,麻烦您了!” “麻烦啥!” 那猎户带柳淳到了人稍少处站定,转身去将那人带来。“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小客人!”那猎户指着柳淳道。“你这张皮子,不如卖他!他肯定会出高价!小哥儿你自己看,这皮子不错吧?”他将那人手里的皮卷抖了开,递至柳淳跟前。 柳淳伸手摸了摸,果然是柔滑厚软,触手还生出微微暖意。“这,这是一月前才鞣好的皮子!您看看这毛色,还,还不错吧?”卖货人生着典型的山里人的老实面孔,小心地看向少年。 柳淳问:“这,要多少钱?”卖货人转头看向那猎户。那人便凑上来道:“这么整张的狐皮,还没有瑕点,柳家给的收价差不多得二三十两!小哥儿你……” “三十两?”柳淳吓了一跳。卖货人忙道:“二十两,二十两就卖得!” “哟,那还真便宜啦,”那猎户在旁咂嘴道:“要在城里,这块皮子至少值三百两!还不是成衣后的价钱!”见柳淳仍在犹豫,他又笑道:“那,小哥儿就再看看去!但老哥要提醒你一下,咱这漠北好皮子多,山民也实在,可也不见得就没有假装山民唬人的!这两年,被骗的客人也不少了!”他说着,转身就要走,那卖货人这时却急起来,一把扯住那猎户,“哎,你不是说他一准儿会买?刚刚都要排到我了,你硬把我拉出来,说有人会给高价!现在可好!你说咋办?” “客人不满意,我也没法子啊!反正还有明天,你再排嘛!”那猎户欲甩开他,那卖货人却越扯越死,“好不容易排上的,眼看着就拿钱了!这可好,我一家子没处吃饭去……你得给我个交代!”两人一挣一扯,引得旁边排队的人们纷纷看了来。 柳淳看得摇头一笑。他不想掺合在其中,转身便要走。哪知那猎户竟叫了起来:“哎那位小哥儿,你可不能这么就走了啊!怎地也得帮老哥儿说个理儿,买卖上的事,本来就没个准儿!是不是?哎你这人讲讲理好不?你还想强卖啊?”他又转头去推卖货人。 被那猎户一喊,众人的目光便有大半集中在少年身上。柳淳被盯得脸上一阵发热,眼见周遭愈发的乱,只好叹了口气,上前道:“那就三十两吧!”他摸出银票递上去,“我要了!” 众人的目光这下更是都集中在了他身上,柳淳脸上更红,见卖货人已伸手过来,他便像要甩掉什么似地将银票往那只大手上塞去。这时却有一只手陡地插进来,竟先一步将那银票一把接下。 “你这么有钱,不如买我的!三十两,我卖你两张,还免费给你做成袍子!”脆爽的声音,却是个猎户打扮的女孩。漠北人独有的瓦片皮帽下是一张小麦肤色的圆圆脸孔,一双乌圆的大眼正瞪着柳淳,浓黑的眉挑着,满脸的不屑。 众人都是一愣,街上有一瞬静得古怪。那女孩皱了皱眉,大声道:“如何?” “小野猫!你,你这是干啥?” 卖货人急起来,上前要抢女孩手里的银票。 这女孩穿得粗笨,脚下却灵便,腰身一转,已躲了开。待要再闪时,手中突然一空,那张银票竟不见了。她转脸去找,才发现银票竟被柳淳抢了回去。 女孩一怔,见这少年看着自己的神情里微现不屑,竟又将银票递给了卖货人。她不由就恼火起来,腾地一步跃到要溜走的卖货人身前挡住,朝少年喊道:“你不长眼睛啊!这家伙用烂皮子唬你,你看不出来?”她一把抢过皮卷抖了开,“这种皮子值三十两?你是不是钱多得没处花了?” 那女孩的瞳仁里有种扎人的锋芒,柳淳蹙了下眉,然后便听周围人更是哄然大笑。“刘老三,今儿玩不转了吧?”“刘老三你今年运道不好,骗一个栽一个!哈哈!” “他妈的!”一人咒骂着自旁边冲来,正是那领柳淳来此的猎户。“小野猫子,臭丫头,敢给爷儿几个捣蛋!皮痒痒了是不是?” 女孩身子一旋,躲开那刘老三的拳头,然后双手猛抖,那皮子便狠狠拍在他身上。刘老三烂嚷着跌进人群,众人又是一阵哄笑。队伍愈渐混乱,隐约听见宅子那边有人在呼喝,却根本没人理会。 女孩朝地上狠啐了一口,然后转头来瞪着柳淳,“白生了那么大的眼!再有钱,也都被你败坏光了!” 柳淳被骂得满脸尴尬,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还是三十两,我卖你两张整皮子,然后再给你缝成袍子!如何?”女孩竖起两根指头大声问道。 “啊,嗯!”柳淳立刻点头,女孩便“哈”地笑起来。那边刘老三被人推了出,吼叫着抡拳又上。女孩矮身让开那拳头,底下伸腿疾扫。但听“砰”的一响,刘老三惨叫着翻倒在地,抱着腿怪叫道:“死丫头,你有胆,你等着!” “还怕了你不成!”那女孩冲上去,一脚踹在刘老三腰眼上,“把你的同伙都叫来吧!早看你们不顺眼了!山里人的脸面就是被你们这种人给丢光了!今年要不是柳家来收,得有多少家的皮货卖不掉!”她说着,拿眼瞄向旁边看热闹的人,“还有你们,就明看着他们骗人?都忘了为啥卖不掉皮货了?” 众人都被她骂得讷讷,哄笑声顿时小了不少。那边一直被忽略了的卖货人不知何时已绕到了女孩背后,此刻趁她不备,便猛扑过去。 柳淳眼疾,便待出手相助,脚刚迈出,心底却陡地一颤——有谁在看着自己?他骤然就停了脚步。那女孩此时已一耸肩,硬木弓梢狠狠抽在那卖货人下巴上,听他怪叫着倒下去,她才扬起头来,也不理周围渐渐围上来的那七八个大汉,搓了搓拳头,朝柳淳大声笑道:“等我先收拾了这些家伙,再说咱们的买卖!” ——好一个爽利的女孩子!柳淳在那极不舒服的感觉之中忍不住暗暗赞了一声。 见女孩要动手,众人立刻就忘了她刚刚的叱骂,一迭声地叫起“好”来。这时宅子那边却突有人喝道:“怎么回事?都在闹什么?”那声音气蕴充沛,竟将半条街的哄闹声都压了过去。众人被震得一激零,都安静下来往门前看去。 就见一直半掩的宅门这时已打了开,一个锦衣皮裘的高壮男人正站在门前。宅门上点了两盏大风灯,灯光下只见他五官的轮廓刀削般的清晰,一双眼睛似蕴着火,恍若比灯光还亮上几分。单只站着,已让人生出不可小窥之感来。 “柳三爷!”人群里有人低呼道:“是三老板哪!” 柳家三爷柳南庭早前是有名的刀客,因柳家不理江湖之事,而他为人又不张扬,所以极难见他露面,不想今日竟以客商身份出现此处。柳淳不由有些好奇,正要往前凑,身旁女孩却“哎呀”了一声,“快走,被他看见,明天就该不收我的东西了!”边说着边拽了他往街的拐角后面跑。 柳淳本想甩开,但那似被盯视的感觉仍在,只好随她去了。 两人沿着街边儿兜了两圈,见离得柳宅很远了,柳淳停下脚步笑道:“多谢姑娘……”“你姓什么?”那女孩却忽地转回头来,盯着他道。 柳淳被问得一愕,与她对视了一瞬之后才倏地发觉两人间的距离竟是极近。女孩浓丽的眉目间一条细长的淡红色胎记仿佛是生出的第三只眼,她便拿三只眼睛盯着他。柳淳的脸上是一烧,几乎是仓惶地往后退了一步,“……姓柳!” 女孩根本没注意到少年脸上的无措,她拧着眉毛道:“你姓柳?不可能!” “为什么?”柳淳奇道。 “我姓苏,苏音,绰号‘小野猫’。镇上人都知道我!”女孩搓了搓额间的胎记,扬眉道:“我不信你姓柳,你到底叫什么?这里没什么人来,不会有人听见的!” 柳淳明白她的意思,即是说她以实名相告,自己也不应再瞒骗下去。“我真姓柳!柳淳!”他笑道,“不怕被人听见!” 苏音瞪大眼,几乎是恶狠狠地将他上下看了个遍,最后撇嘴道:“那算了!”她将缚在背上的皮卷扯下来递到柳淳面前,“摸摸看,两块这样的皮子,再帮你缝成袍子?要不要做?” 这女孩转变话题倒是快得很。柳淳先是一愣,才点点头,随即却想起什么似的,摇头道:“可我的钱不够了!” 女孩翻了下眼,又搓了搓额,哂道:“现在才知道不够了?我好容易抢回来,你还巴巴地送出去,显得你有钱嘛?”她伸手入怀摸出张纸来,在柳淳眼前晃了晃,竟是先前那张银票。“你住哪儿,我做完给你送过去!是住客栈么?” 柳淳张了张嘴,才干笑道:“那,有劳苏姑娘了!” “嘁!”女孩又撇嘴,突然将银票塞回给他,“等送袍子时再给钱吧,省得你说我骗你!”她扬了扬手,竟干脆地走掉了。柳淳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摇头:“我哪有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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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明石于2007-11-07 11:08:29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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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述爷 十三年前,苏音还只是个不足四岁的小女孩。她被重渊裹在厚实的皮袍子里,于一个深冷的冬夜带到了这里。冬季的图南镇,乃至整个漠北,都是荒冷的。人们或是进山打猎或是窝于家中炉边,没有人会注意到黑夜里这两个静悄悄的身影。 “……是阿爹把我和娘从山匪手里救出来的——我已经不大能记得我原来的家里是做什么的了,好像是商贩吧——后来娘死了,他就带着我到了这儿。他待我很好,像我的亲阿爹,所以我就这么喊他了。”苏音笑道,“我们那时便是住在这里的——就是阿爹说过,这地方隐秘得很,我才带你来。他每天都出去,回来便画个不停!后来……” 后来的事,在柳淳听来更仿佛神话一样。因为苏音这样告诉他,在某个夜晚,重渊将她带到了一个地方。在那里,她看见了一条路,路的尽头抵至山壁,在山壁处,立着一扇巨大的门。而那条路及那扇门,在白天的时候都未曾出现过! “然后我们就进去了……” ——门后是一个山洞,又黑又长。他们在里面走了很久后,重渊突然把她放下,让她离开。那时候,小女孩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那里面很黑,她不敢一个人走,但重渊突然拔出剑来,一脸凶狠。小姑娘被吓坏了,拔腿就跑。然而她到底还是个刚满四岁的孩子,又惊又怕中,哪里走得了太远。她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四下里却只闻回声,空洞且阴森,重渊并未如她所期待的那样来寻她。她哭累了,就裹着厚皮袄睡去了。 等她被冻醒,糊里糊涂地又走回被重渊放下的地方时,她什么都没看到,只有黑暗里浓郁的血腥气让她陡然惶恐无比。她转身就逃。这一次,她居然一口气冲到了出口。出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那条路的出口,就是古刹堂!那里原是有个祠堂立着的,柳家开挖后,塌了两次,就什么都没了!”苏音闷闷地叹了口气,抬头看向他,问:“你信不信?” 柳淳听得正出神,被她一问,不禁愣了愣,然后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 女孩瞪眼道:“信就是信,不信就是不信。这算啥意思?”柳淳摇头道:“实是太……”“匪夷所思,是吧!”苏音耸耸肩,续道:“若不是亲历的,我也不会信!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阿爹。我猜他应该还在里面吧。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这个,我就会觉得不安心。总觉得,总觉得……我也说不上那是啥感觉。反正我就是想再进去找到他。可你知道么?我再也没见过那条路!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了,原来没有阿爹,我是看不见那条路的。虽然我还能看见门,可是没有路,我根本走不过去。” “什么意思?你究竟能不能看见那条路?那就是‘仙人径’,对不对?”柳淳急急插口。 “听我说完!”苏音挥挥手,“再后来,我又弄懂了,原来这图南镇其实应叫作‘图南阵’,是专门用来掩饰路的。只有和阿爹在一起时,才能看得见路。前两天见着你,我立刻便明白,和你一起也一定……你这么看我干啥?” “你说这是个阵法?”柳淳摇头,“这不可能。我也学过阵法术数,可从没听说过竟会有这么大的阵法,而且,还会因人而有所回应?这种破解之法,也……也太过玄异了!还有,那门后面的路又是通向哪里的?” “不知道!”女孩耸耸肩。柳淳一愣,奇道:“不知道?你不是明白了?” “都说了是突然明白的,就是突然出现在脑子里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明白了。哎呀说不清啦!”她抓抓头,跺脚道:“再和你说下去,我脑子都乱了。我晚上带你去看就是。我还有袋山货要卖,你在这儿等我吧!”她抓起背囊,逃也似的冲了出去。 小室内剩下柳淳一个。他盯着壁炉中半明半暗的火叹了一声,原想苏音的讲述会让自己有所得,谁知竟是让自己陷入了另一重迷宫中。十三年前的旧事离奇得让人无法尽信,亦无法完全否定——至少,他便不能否认这女孩的存在。他将女孩的话前前后后想了无数遍,总觉得其中漏洞多多,欲要深究时,却偏生一个都抓不住。若她真是所言无虚,那么这世上竟真存有一种可与人相呼应的阵法么?而父亲便就是这解阵人之一? 然而这图南镇分明已在此处存在了上百年,这块谷地更是已存在了数千年乃至上万年,十三年前的重渊却不过是个二十五六的年轻人,且又来自数千里之外的南疆异域……无论怎样,柳淳都没法将父亲与这荒居极北的古老阵法联系到一处去。他不禁摇摇头,目光转离壁炉时无意识地瞄到了那根金属管子,整个人却陡然怔住。那晚在柳家时所看见听见的人与事,以及当天夜里自管子中流过来的对话像暴涨的潮水将他的脑子轰地一声淹没了,他呆呆地沉浸其中,竟未能听见外面暗道开启之声。 “原来躲到了这里!”述爷无奈的声音惊雷似地在耳边炸响,柳淳猛地转过头来看向他。老人深灰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忧虑,“你闹得满镇的人都在捉贼啊,可玩得尽兴了?随述爷回吧!”他声音低沉而缓慢,出手却快绝,刹那间便封住了柳淳四肢的要穴,然后将瘫软的少年牢牢握住。 “述爷,你……”柳淳自喉咙里挤出一声苦笑,目光却愈渐冷冽,“您还真是神通广大……” 老人避开他的眼,“等回到南疆,老奴任少主处置!” 他将柳淳像个包袱似地担在肩上朝外走去。柳淳咳了一声,哑着嗓子吼道:“放开我,放开!”老人不理,径自往上走去。柳淳看着他极熟稔地开合机关,眼角狠狠抽了一抽,吐气道:“述爷,你杀了我吧。”老人的动作随着这句话出口,似乎僵了一僵。柳淳只作不觉,仍不停道:“述爷,你听见没有!杀了我,不然……”他的声音嗄然止住,却是老人拍了他哑穴。 外面停了辆小车,厢里堆了几叠皮毛。述爷将柳淳放在里面,在他身上又压了几层绒被。少年的目光仍像山里的北风一样冷冽。老人重重叹了口气,转身不再看他,坐上车辕打马行去。 车厢门上垂了灰蓝色的厚绒布,阳光透过绒布映在脸上时,已变得极柔和。柳淳死死盯着那绒布上映出的述爷的背影,炙炙目光像是要穿透绒布,直看到外面驾车的老人心里去——之前在林子里,就该杀了他……脑子里一个意识突地一跳,柳淳愣了愣,随即重重抽了口冷气,狠狠将这念头抛了开。这时却听见述爷的声音低叹道:“少主该杀了老奴的。”柳淳哆嗦了一下,将脸埋进了皮堆里。 行了小半个时辰,已能看见镇子的出口。述爷掀帘子探头往厢内瞧了瞧,见柳淳蜷在皮褥棉被堆里,闭着眼,像是已睡着了。老人微微松了口气,想着少年内伤不轻,且被封了四肢要穴,又有自己寸步不离地盯着,应不会再出岔子。他便缩身回来,卷起鞭子,像寻常客商那样半眯了眼,一脸悠闲地赶着车。 不多时行到距出口最近的岔路口,看左右的喧闹如常,述爷的心里又松了松,见马行得歪了,便提鞭去拨。却就在这时,耳边突然有人喊道:“我就是柳氏商号要找的贼人!烦请哪位去转告一声,他们要的东西,我知道!” 老人被惊得整个人都是一僵,只觉有无数道目光突地投到了自己这方向,道道如针,刺得他狠狠哆嗦了一下。他猛力抽了口气,扯落车帘冲进厢内将柳淳自窗边揪开,怒吼道:“你疯了不成?” 柳淳却是一脸的满不在乎,黑若点漆的眼珠直直盯着老人。他低低咳嗽着,不挣扎也不说话,那目光清澈而绝决,像极了多年前年轻的重渊。述爷眼角狠狠抽动了一下,像躲避什么似的,狠狠甩手将柳淳掼进车厢里。“你就那么想死?” 后背伤处撞上厢壁,疼得他眼前一黑,内里淤滞的气息迫得他蜷起身子,伏在一堆皮毛里边咳边哑着声音道:“怎么会?谁会想死啊!”外面的喧闹这时突然如潮水般飞快退了去,有脚步声逆着人声走向前来,间杂着隐隐的喝叱。柳淳勉强缓和了内息坐起来,伸手掀起车窗的小帘,往外望去,“等此事了结了,阿淳会想办法活下去的!”他语调一转,冷笑道:“呵,果真来了!”他转向老人,淡淡道:“述爷,他们也在找‘仙人径’,你知道么?” 述爷垂下眼,眼角跳得更急了。 柳淳靠在厢壁上,看向外面逆着人流靠上前来的十几个人。老者弋华就行在前头,和气的脸上一双眼锐利如刀,远远的直刺进车窗里来。 少年冷冷一笑,向述爷继续道:“您既然熟悉这里,必是知道‘古刹堂’的了。据说那是天露宫建的?我不明白,天露宫远在千里之外的南疆,为何要在这儿修个祠堂?这里面可有什么隐秘?与‘仙人径’有关?‘仙人径’原来是天露宫的?呵,述爷,我身为少主,竟没有这些人知道得多哪!”他越说越快。这些话在一刻以前还只是零乱纠缠的线索,这会儿竟像开了闸的水般汹涌而出。“述爷,阿爹当年行踪那样隐秘,竟还是被这些人知道了。那么你呢?当时正是你亲自来将阿爹的死讯告诉阿娘的——不要与我讲义父大人可以占算天下的鬼话,你知道我从来就不信这个!事实是,你知道这一切,从头到尾,你都知道,阿爹的死因,以及这里发生的事,对不对?所以你几次三番要逼我回去,又在暗处盯着我。不是为了我的病,而是怕我闯到什么不该闯的地方去。就是那‘仙人径’的尽处吧!您既不能说,又怕我知道,为何不干脆杀了我?”他停下来透了口气,然后盯紧老人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还是说,为了某些缘故,或某件事,你不能够杀我?” 述爷在他的目光里微微张开嘴,像是想说什么,却终于只泄出一口虚弱的气。他坐下去,靠在厢壁上极慢地喘息。柳淳只看了老人一眼,便极快地转过了头去,逃一样的。他吸了口气,向弋华笑道:“晚辈等候已久了!” 想是怕被车内人暗算,弋华只在车前丈许远处站定,目光先在述爷身上打了个转,大约是没看出什么异样,才转向柳淳,“年轻人难免有错,改了便好!”他嘴角挑了挑,算是笑了笑,“带我等去你藏物之处,然后便放你等离开!” “好!”柳淳干脆地点点头,起身就要出去。述爷却突然低声道:“若这是少主的心意,老奴必当遵从!”柳淳一愣,就见老人双掌已缓慢扬起,一点点朝他胸前推来。 厢内空气骤然膨胀。柳淳被那鼓荡的气流硬按在原地,动也不能动,他惶然抬眼看向老人,对面那张苍老的脸孔灰暗木然得几近石刻,没有担忧没有悲伤甚至没有怒气,连眼珠,都像极了两粒石珠。少年猛地愣住了,怔怔地对着那双眼珠,直到内息狠狠一疼,才惊觉老人的双掌已压至胸前。他打了个哆嗦,勉强凝气提掌,对撞上去。 车内的变故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甚至站在车前的弋华也没能立即反应过来。醒过神来后就只见那老人已直挺挺向后倒在车辕上,耳鼻沁着血。那少年则将双掌压在老人胸膛上,发了狂似地催动内力往其内里灌去。发现有人在旁,他猛地抬头吼道:“快找大夫,快救他!”他面目扭曲,眼仁上满是血丝。 弋华看得微微皱眉,道:“这……”柳淳忽地一把揪住他:“有没有药?”随即又厉喝道:“救不活他,你们什么也别想知道!” 弋华眼角抽了抽,伸手搭上老人腕脉,道:“老夫虽非名医,却应比镇上大夫强些!小公子不防下车稍待!” 柳淳木然地盯了他二人片刻,才慢慢钻出车子。周围都是柳家的伙计在跑来跑去,行人看客被赶到十几丈外,喧闹声隐约不断。他吸了口气,睁大眼仰头看天。 有个人慢慢踱到身后,低声叹道:“这又是为何?” 柳淳回过头,看见柳南庭复杂难解的神情,本想要问他所指的是什么,却没出口。停了一阵,才道:“我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他要是死了,我去问谁?”他吸了口气,抬手狠狠抹了把脸。手心里凉沁沁的,却不是汗水。他又喘了口气,用力握紧了拳。 “哦……”柳南庭沉沉地叹了一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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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明石于2007-11-07 11:11:04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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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下去 很久以后,柳淳才明白述爷当时再三阻止自己的原因。原来他要阻拦的,只是他自己心中的那份欲念。老人在一次次追上少年又一次次被其逃脱中,渐渐就变得无力收束自己的欲念。柳淳仍记得那时在出镇的途中被自己搅乱了动作,老人眼中凸现的死寂的神色。是不是在那一刻,老人已明白自己终于铺就了一条通往欲念的路? 如同他嘲笑弋华的,有谁能抗拒心底这欲念呢?当他心生出窥伺的念头时,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后来柳淳想,其实自己也是不能抗拒的。对于活着,对于巨大的力量……然而当时若真的没有抗拒,自己也该与述爷一样,为“讳语”的禁制而扼死在秘道深处了吧!一切都不过是人心一念间的动摇,便摇出了截然不同的结局。“讳语”以人心守秘,当真是世上最最聪明的法子。 那日他们自秘道中出来,出口依旧是古刹堂。想柳家人挖了数十日都不曾挖到,柳南庭不禁为这隐藏绝深的机关惊叹不已。弋华于当天便返回了中原。他没再理会苏音,甚至都不看柳淳一眼,脸色灰败的,像是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柳南庭说这老者极重声誉,此番下了力气的搜寻非但无功,又搭进几条中原世家子弟的命去,他定然无颜见江湖同道了。就是他将前因后果挑明了,那些江湖人物只怕也不大会愿意承认自己要靠一个小姑娘才能牵制得住天露宫。 苏音是猎户出身,于皮质鉴识上颇有些经验。柳南庭便留她在商行里做了鉴识师傅。后来有一天她冲进柳家内宅找到柳淳,跟他说:“对不起,要不是我……” “你想死么?”柳淳明白她想说什么,笑着摇头道:“不想的话,就别和我说这种话。就是你当时真的不怕死,答应前去了,我也不会答应的。” 苏音吃惊地看着他。柳淳那时正站在窗边,苍白脸孔上一双漆黑的眼里满是清爽的笑意。“为啥?”女孩喃喃地问。 柳淳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慢慢转身倚在窗框上。为什么呢?是因为自己知道活下来有多么的不容易吧! “只是,不想你死掉吧!”少年背对着她,漫声道。 苏音在他背后烧红了脸,低低地“哦”了一声,转身冲出了门去。等她隔天再闯进来时,空荡荡的房间内就只剩下一张白纸。 “不用担心我啦!至少还有半个月时间可活。我会想法子的!还有,袍子钱算我欠着,以后会还你的!” 苏音捏着那张纸又哭又笑,惹得跟进来的柳南庭一阵阵发愣。 他自女孩手中接过纸条看了一眼,重重叹了口气,却听女孩用还有些颤抖的声音笑道:“好啊,我要给你记上利息。” 柳南庭一愣,就见女孩将纸条揣在口袋里,蹦跳着往门外跑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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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明石于2007-11-07 11:15:35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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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明石于2007-11-07 11:16:52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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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文发在年初的武侠版上,比刊发文多一万多字 刊发名叫《千年一夜》。恶俗的名~~不晓得谁改的,反正不素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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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 风公子于2007-11-07 11:21:41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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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恶俗的名底下再拉坨屎~~明石不要一次帖完嘛,都木有回帖的欲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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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 二妖于2007-11-07 11:24:21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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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恶俗的名底下再拉坨屎~~明石不要一次帖完嘛,都木有回帖的欲望。 №14 ☆☆☆ 二妖于2007-11-07 11:24:21留言☆☆☆ 难道完结的文也要拿出来变成伪坑坑人?二妖个坏人……嘿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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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明石于2007-11-07 11:30:43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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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玩雪于2007-11-07 22:24:37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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