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桂子一看主子的神情，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忙为他更衣，一面笑嘻嘻地说，“万岁爷，可是妥了？”

龙在天，不，应该说是康熙皇帝，听得这一问，打心眼里笑出来，“你怎么跟猴似的精？”

“是万岁爷教导的好，”小桂子连忙送上高帽一顶，在这宫里，若不会奉承逢迎，甜言蜜语，见风使舵，可就没法活了，“奴才都说了，您想了好几天的词儿，‘她便是铁石人，铁石人也动情’，”小桂子摇头晃脑地唱起了《西厢记》。

“还说呢，”康熙换过明黄缎绣蟒龙的袍子，“朕一见她，准备的词儿都忘了，”

“呦，”小桂子手不停地奉上一杯香茗，“那可怎生是好？”

“还能怎样，只好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了，”康熙好似不甘心，嘴角却有掩不住的笑意，“还不知她背地里怎么笑话呢。”

“我的万岁爷啊，这下子您可把自个的心都交出去啦，”小桂子故意大惊小怪，“其实您何苦费这番心思，您只要跟那纳兰小姐说，朕就是当今天子，你且都随了朕，保你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光耀门楣，鸡犬升天……”

“愈发不象话了，”康熙笑得一口茶喷了出来，“小桂子，朕可告诉你，半个字不许泄露，若是你走了口风，朕定不饶你。”

“嗻，”小桂子赶紧打个千，“奴才啊，只是想若那纳兰小姐知道您是皇上，一定是又敬又爱，敬中生爱，爱中有敬，再也不敢跟您撂脸耍嘴皮子的。”

“胡说，容落岂是那种人，再说，朕若是朕，容落就不能是容落了。”

“万岁爷，您都把奴才说糊涂了，”小桂子挠挠头，“怎么跟绕口令似的。”

“今晚有月亮么？”康熙走到窗前，吱地一声推开窗扇，西天上一弯新月，淡淡如梦痕，“很多年了，一到夜里，月亮挂在天上，寂寞就坠在心上，不肯落。我对自己说，不要怕，不要灰心，有一天，她会来，会把我从寂寞中解脱出来，会爱上我，一定会……她见的，认得的，是龙在天，是我这个人，不是这身龙袍，这尊皇位，还有这些后面的权力财富威严名衔。她喜欢我，或讨厌我，只是因为我是我，我渴望了太久……”他不自觉地用了“我”字。

“……”小桂子从未见过皇上有那样希冀的语气和表情，竟震动地说不出话来。

“今个可有什么事？”康熙回过神，觉出自己太过沉溺，有些尴尬，忙转了话题。

“太皇太后着人来过，说是请您过去一趟。”

“什么时候的事？”

“才一会。”

“还好，”康熙松了一口气，若是太皇太后知了自己出宫的事，怕又费尽口舌。

“主子，”小桂子小心翼翼地说，“您还是小心着些，这宫里头，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虽说您不怕，但若有人饶舌，也怪烦心的。”

康熙点点头，出了乾清宫，自去谒见祖母。



容若看到水寻寻的时候，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已经学会分辨这姊妹俩，水朵朵喜那鲜亮之色，大红，鹅黄，翡翠绿，水寻寻则爱淡淡装束，若有若无的紫，朦朦胧胧的灰，清清爽爽的白。眼见来人，一身如雾似烟，不是那冷面女，又是谁。

容若一着眼，立刻掉身疾走，连背影也怕叫她瞧见。刚刚走出三两步，却见前方人群狂拥而来，刹时竟如滔滔巨浪，便叫容若身陷其中，动弹不得，只得随了人群，向后涌去。耳听得有人高声叫唤，“起火了，快逃呀！”

容若勉强转身，却一眼瞥见那水寻寻奋力挣扎，似要逆流而上，心下好生诧异，便盯了她细看。那水寻寻用尽全力，却是只退不进，心下焦急，忽提起真气，向上一纵，登时悬在空中，施展起登萍渡水的轻功，足尖从人头上一一点过。容若看在眼里，正在暗暗喝彩，却见水寻寻身形一摇，竟是重又坠入人群。容若恐她力道不济，竟而受伤，便回身强挤，只图挣脱人群，上前帮忙。无奈众人惊惶，溃退之势不可遏，容若又没有那身轻如燕的功夫，只是团团转动，挣扎间忽手触腰间，灵机一动，便将那钱袋一把扯下，抓出铜钱，向空中洒去，一面大叫，“钱那，快拣那！”众人见空中下起钱雨，登时停了脚，只在那地上摸索。容若见得奏效，忙向水寻寻的方向挤去，手中仍是不停。他怎么有这么多的铜钱？说来也巧，只因容蓉练脚力，日日踢那铜钱吊成的坠子，又手肘脚背，顶那一摞摞的铜钱，练那站如松的身形，所以便央了他，来换些光新可爱的铜板，容若才从银号兑了满满一袋，又在靴筒掖了几捆，如今却派上了用场。

虽是费力，他也挤到了水寻寻身边，见她已然起身，只是衣衫凌乱，痕迹班驳，衫子上满是皱褶手印，见他，却是一愣。

“快走，”容若不及多言，只带了她推推挤挤，逃也似地冲破人群，转进一条小巷，这才松了口气。孰料水寻寻竟转而奔出小巷，只向那人群来处跑去。

“你……”容若不及阻拦，只得疾步紧随，那水寻寻身形如云，脚底生风，容若也只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敢懈怠。

片刻间，二人来到火起处，只见有人忙着泼水，火势已见退，只是方才烧得猛烈，梁塌椽断，竟没剩些什么了，只听得一旁有人说，“还有个人在里面呢！”水寻寻闻听此言，竟直向那废墟冲去，容若手疾眼快，一把将她扯住，“你疯了么？”寻寻却似没听到一般，只使劲挣脱，颤声连叫，“朵朵！朵朵！”

容若一惊，“她在里面？”手底一松，水寻寻已奔进废墟，容若也飞也似地冲了进去，旁人已不及阻拦。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瓦砾，拨开残梁断柱，细细搜寻，耳边忽听得有人微声呼救，“救……我……”忙奔向那声音来处，但见一根大柱子底下，压了一人，衣裳尽黑，手足犹微动。水寻寻俯下身，死命搬那梁柱，无奈木架坍塌，尽数累积，却是一根压着一根，用尽全力，也只动了稍许。容若见状忙上前，却也无从下手，左右环视，见有一粗木横地，忙曳了它，垫在那塌梁下面，一点点地撬动，这一面水寻寻慢慢将那伤者拖了出来，细看却是一男子。寻寻心中焦急，只不住询问，“我妹妹呢？你看见了么？”那人见她不安情状，强撑了哑着嗓子说，“没有……女的……”正说话间，容若站在一旁，见寻寻上方一道斜梁，只因方才被抽动，竟直生生倒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容若不及多想，抢步上前，右臂一举，硬生生将那柱子隔住，只觉手臂一阵刺痛，也顾不得，回头便对寻寻大喊，“出去！”寻寻听得，扯起伤者，跃出屋外，容若这厢支撑，惟恐放手便“牵一发而动全身”，只得坚持，臂上渐觉吃力，正当此时，见水寻寻飞身闪回，扯住他只是一曳，容若手一松，二人就势一滚，滚出门来，回头再看，只见那焦木碎瓦，豁拉拉倒将下来，将残屋压了个结实，震起烟土滚滚。

二人俱是长吁一口气，心中暗谢老天庇佑，起身一打眼，不觉相顾失笑，原来两人鬓发散乱，衣衫污脏，那脸上身上，尽是些炭黑烟灰的道子。只听得水寻寻低声说，“多谢你了，纳兰小姐。”

容若一楞，想到她把自己当成了女子，却也不敢说明，只含糊道，“没事。”

“前几次多有得罪，望您见谅，”水寻寻歉意地略笑了笑。

这一笑，仿如“东风过处梨花开”，竟把容若看得一呆，忙低了头，不敢正视，小声说，“不碍事。”

忽听得有人号啕大哭，回身一看，正是一个伙计，口中只是哭叫，“我的东西啊，都没了啊！”

寻寻忙上前问道，“大叔，您可看见一个红衣服的姑娘？”

那伙计充耳不闻，只是继续哭他的铺盖行李衣服裤脚，老婆扎的鞋垫子。

寻寻无法，只得从腰间掏出一小锭银子，递与他。那伙计一见银子，登时住了声，一把抢在手里，“你问什么？”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姑娘，红衫子，与我一般模样？”

“……”那伙计打量寻寻，“见过，她来买布料么，和我们掌柜说了一阵子话，就走了。”

“走了？”寻寻胸中放下一块大石，“果真走了么？”

“我哪能记错呢，”伙计把银子小心翼翼地藏在袖子里，“她才走一会，就着火了，那火大的……连根线头也抢不出来呢……”

“那，你们掌柜呢？”

“掌柜？”伙计踮起脚张望了一下，“没在么？出来了呀，怎么一眨眼就没影了？”

寻寻见问下去也是无用，皱了皱眉头，转过身见容若活动着右臂，“可伤了吗？”

容若摇摇头，“略抻了一抻，还好。”

“可要去看看大夫？”寻寻只把他当作女儿家，又感激他出手相助，语气中冷意减了许多，多了几分关切。

“不必，回家涂些药就好，”容若因习练骑射，臂力尚佳，故而未动筋骨，“你不必顾我，快些去找朵朵为妥。”

“恩，”寻寻点了点头，“那丫头，也不知哪里去了，倒叫人好生担心。”

“……”容若灵光一闪，“你随我来。”

“你那胳膊，不要紧么？”寻寻好大的过意不去。

“不妨事，帮你找到她，我就回家，”容若架住右臂。

“……有了，”寻寻从囊中掏出一个玉瓶，倒出一粒丸药，递与容若，“快服下，这是舒筋活血丹。”

容若只得伸手去接，一碰上水寻寻的手，却是一颤，忙定了神，一口吃下药丸，“你那轻功，真是好呢。”

“见笑了，不知谁混扯混抓的，一拽着脚踝，就掉下来了，”寻寻忽觉自己多言出丑，脸一红，忙转了话题，“去哪找朵朵呢？”

“临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