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己一人谁是？

城中的茶肆酒楼，容落最常去的便是临风楼，固然是爱它风景上佳，菜香酒醇，最要紧还是愿与碎溪品茶饮酒，胡侃神聊。碎溪此人，心思细腻，古道热肠，又是文采风流，才思敏捷，只是脂粉气太重些。他与容落相交年余，容落的身份，他很是清楚，又帮了她在众人面前遮掩，平日里唤她做纳兰，以免一时大意，让人知道了去。

借了那慕容活血通络膏的效力，容落的腿脚完全消了肿。这一日见风和日丽，只悄悄一人从那西角门溜出府，直往临风楼而来。

一进临风楼，便有娉婷少女迎了上来，“纳兰爷，您可好啊？”

“好，”容落笑着回答，“阿嫣，你们老板呢？”

“在东面第一间雅间，”阿嫣笑了回道，临风楼与别处不同，招待皆是女子，又安排些身手利落的男保镖，防那客人手脚不安分，倒不是碎溪存心弄什么噱头，只因这些少女多是孑然一身，身世也颇凄苦，蒙碎溪收留，便在这店中招呼。纳兰是这里的熟客，对她们一向和颜悦色，从不摆那大爷的款，所以众伙计与她也不生分。

“你且去招呼客人，我自己上去就好，”容落打发了阿嫣，自上二楼。

容落来到雅间门口，侧耳细听，却半点声响也无，便手打珠帘走了进去。

却见碎溪与一人对面而坐，皆默然不语，那人背向容落，看不清面目如何，碎溪虽是迎见容落，却未出言相招，只是面无表情地枯坐。

容落心下纳罕，又好生尴尬，却是进也不得，退也不是，只得静静走到那屋角，寻了张椅子，方想落座，却听得碎溪大喊，“你输了，你输了！”

容落错愕地回过头来，却见对面那人，正看了自己，无可奈何地微笑。

“你？”容落拧起眉头。

“可不就是我，”龙在天喝了口茶，“哎呀，好渴。”

“喏，”碎溪向龙在天伸出手来，“拿来。”

“……”龙在天拾起桌上的折扇，“拿去。”

碎溪探手去接，龙在天却反手一缩，“扇子尽可拿去，却说不得我输了。”

“随你说，”碎溪心痒，手伸着不肯缩回，“随你说好了。”

龙在天这才欣欣然交与碎溪，那碎溪得了折扇，立时打开，爱不释手地凝神细看。

“……”容落见他二人如打谜语一般，只是糊涂，下意识地走到碎溪身旁，与他并肩同看。

“呀！”扇面一照眼，容落不禁脱口惊叹，“好一幅没骨梅！”

“胭脂梅，离人泪，唯见流水天际去，君兮君兮何日归！”碎溪忽举首，悠然吟哦。

“好句！”龙在天鼓掌称妙，“宝剑赠侠士，明珠与佳人，这折扇归了你，方是绝配，若是我留着，倒是暴殄天物了。”

“怎就叫你得了！”容落好生眼热，那扇面上赫然一枝盛梅，无枝无干，只用了胭脂色点就朵朵梅花，如此风格，正是元朝画家王冕的真迹。

“仔细说来，你却也功不可没呢，”碎溪将折扇收起，眉开眼笑。

“我？”

“可不就是你！”碎溪用“兰花指”点了容落一点，“我与龙爷打赌，静坐上一个时辰，若是他笑了，动了，言语了，便将这折扇与我。”

“说好无人打扰，”龙在天斜着容落，“却不知那里撞进个呆鸟……”

“龙爷啊，”碎溪坐下，十指纤纤地捧起茶盏，“管他是什么鸟，谁叫您一见了就眼睛里冒出笑呢？”

“这么说，扇子我也有一半喽？”容落见二人将自己比作鸟，很是忿忿，索性吓碎溪一吓，“且让我撕一半下来，”说着已伸手去捞。

“呀，我的姑……姑老爷！”碎溪忙将扇子塞进袖管，他一时情急，姑奶奶三字几乎脱口而出，亏得改的快，“这宝贝可糟蹋不得，你若要，我给你半间临风楼好了！”

“嘻，”容落也坐下来，“骗骗你的。”

“真是讨人嫌，”碎溪斜了容落一眼，“迟早被你吓得人老珠黄。”

“还当自己年轻貌美呢？”容落心怀恶意，“早就半老徐郎啦！”

“你这纳兰，”碎溪被说中心病，气得柳眉倒竖，“最是聒噪讨厌！”

“碎溪啊，”容落看到碎溪气鼓鼓的样子，真是开心，“不是我说你，你的词汇还真是贫乏，有没有新一点的词数落我啊？”

“你……”碎溪几乎咬碎“银牙”，忽然冷笑，“没错，我就是语言贫乏，怕只怕有人伶牙俐齿，一会却饿得满屋子哀号呢！”

“呀，碎溪，”容落立时醒悟，忙见风使舵，甜言蜜语，“你今个这袍子怎么这么好看呢？这颜色最衬你的肤色啦，还有这花纹，我就说吗，只有碎溪，才这么有品位，你说是不是？”说着向龙在天使个眼色。

“是，是，是，”龙在天也配合得天衣无缝，“一点没错。”

“哼……”碎溪这才收起怒容，“算你们有眼光，都坐着吧，我去安排几道小菜，”说着下楼去了。

“呼……”容落吁了口气，回头见龙在天打量自己，回给他一个微笑，“不用惊讶，这是我日常消遣之一。”

“之一？那其他呢？“

“吃喝玩乐，”容落扳起手指头。

“和我一样。”

“还有走街串巷。”

“也不错。”

“还有招猫逗狗。”

“知音！”

“还有作奸犯科。”

“我也……”龙在天顺理成章地入彀，忽然醒觉，“这个……我不太擅长。”

容落见他狼狈，扑哧一声笑倒了。

龙在天看着她，忽然觉得，世间最好看的风景，就是——笑容。


与碎溪、龙在天二人午膳后，容落便要告辞，说是去街市上走走，龙在天见状也死缠烂磨地跟了来。

容落信步闲逛，时不时与龙在天说上几句。说也奇怪，这龙在天，对有些物件极是熟稔，动辄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有些物件却似从未见过一般，常幼稚的发问，令得容落大笑。

“你自己出来的？”逛了半天，龙在天才发现容落没带随从。

“是啊，”容落从摊上拿起盆玉石梅花，左看右看，“有什么好奇怪的。”

“一个人，不危险吗？”

“危险？”容落笑，“劫财啊，还是劫色？”

“都有得劫，”龙在天忽然很严肃，“你呀，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又长得俊秀，别人还以为你女扮男装呢！”

“……”容落一震，手中梅花几乎坠地，忙作出满不在乎的表情，“去，谁象你眼拙口钝的。”

“谁眼拙啊，要是没见过碎溪，象你那个样子，都以为是女的呢。”

“下次要拉碎溪来，”容落打断话头，“要劫也先劫他好了。”

“家里准你一个人出来？”

“喂……”容落拉长了声音，“腿长在自己身上，再说，众乐有众乐的热闹，独处有独处的味道，若总是呼奴唤婢，会错过多少好风光？”

“恩……”龙在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侧首扫了后面一眼，那铸剑和小桂子虽按了吩咐，离他们五步之遥，眼睛却不断地看过来。

“纳兰，”龙在天压低了声音，“帮我个忙。”

“恩？”容落扬起眉毛，“什么？”

“帮我甩掉他们俩。”

“有什么好处？”

“随你。”

“哼，”容落白了他一眼，“你以为你是谁啊？”

“……”龙在天一时语塞。

“要一幅北宋年间的工笔仕女图，”容落想了想。

“没问题！”龙在天满口答允。

“答应得这么爽快，”容落斜睨他，“真让人怀疑呢。”

“我从不食言，”龙在天表情很郑重。

“……”容落看着他，竟感觉反驳不得，“好，我信你。”

“他们盯得很紧呢，”容落停下脚步，佯装挑选东西，偷偷扫了身后一眼。

“怎么办？”

“……”容落抬头，见一队杂耍队伍浩浩荡荡迎面而来，队中各人一面前行，一面亮出各种把戏，只看得路人驻足围观，连连叫好。容落见状计上心来，低声说道，“随我来，”便向前走去，龙在天也急忙跟了上去。

后面铸剑二人惟恐有失，急急追来，孰料被围观的人群挡住去路，抬头只见那踩高跷的肥大的裤管招摇，好不容易待他穿过，再看纳兰两人，哪里还有踪影。


此时纳兰二人正躲在一条小巷之中，方才他们借助人群，甩掉了铸剑和小桂子，一路狂奔，只跑得容落气喘吁吁，拖住了龙在天要他停下歇息。

“纳兰，你什么都好，”龙在天倒是神闲气定，“就是身子骨太弱了。”

“关你什么事！”容落用袖子扇着风，“还不是为了帮你，要不然用着跑的吗？”

“我……”龙在天方想答言，颈上却刹地一凉，被一把明晃晃的宝刀抵住下颌。

容落正要直起身，眼前只是一闪，背心一麻，被人点中了穴道。

“把东西拿出来！”说话的是那制住龙在天之人，身材魁梧，声音浑厚。

“这位兄台，”容落虽动弹不得，脑筋却转得很快，“看您也是位好汉，若是喜欢，银子尽管拿去，也算我们交个朋友。”

“呸！”汉子一脸的不屑，“你当我是什么人？”

“当然是个强盗，”容落心里嘀咕，面上却只是赔笑，“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兄台不要见怪。”

“你这小子，以为如此便可瞒天过海么？快把东西交出来！”

“什么东西？”容落感觉不妙。

“还装糊涂！师妹！”汉子向容落身后使个眼色。

只见从容落身后转出一位美丽少女，方才正是她点了容落的穴道，此刻正冷了脸，看着容落。

“把我的马鞭还来，”她的声音不大，却清冽得让人一凛。

“马鞭？”容落不得要领，“姑娘，你手里的不是么？怎么又向我来要？”

“胡说！”少女的俏脸没有表情，“这是你的！”说罢将手一扬。

鞭柄正对着容落，柄上紫色流苏微微颤动，容落一着眼，吃了一惊，那马鞭正是弟弟容若的，鞭上的流苏还是自己亲手络上，如何不认得？可弟弟竟认得他们？又怎会纠缠一起？一时间迷惑万分，毫无头绪。

“姑娘，你认错人了，”说话的是龙在天，难得他刀锋在项，却不惧不乱，“我的朋友从不用马鞭，他不会骑马，”这倒是实话，容落不谙骑术，所以龙在天从未见过她骑马。

“认错人？”少女的声调平平，“我问你，他姓甚名谁？”

“他姓纳兰，名容若。”

“就是他！”汉子大吼一声，“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纳兰容若！师妹，休要对他客气！”

少女绕了绕手中马鞭，看着容落，却不言语。

“姑娘，看你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容落口中只是敷衍，心下暗暗盘算如何脱身。

那少女听在耳中，想起当日被他扯去衫袖，衣不蔽体，羞愤顿起，手中马鞭一扬，如潜龙出海，直取容落而来。

“啪”地一声。

但见容落头上小帽，刷地被马鞭卷起，甩落在地，漆黑刘海散落饱满额头。

事出意外，余者三人均是一怔。龙在天最先清醒过来，忙右手一举，将那汉子持刀之手反扣，向外一顿，嗑掉宝刀，旋即闪过少女，拖了容落便跑。

那汉子与少女回过神，撒足便追，容落被点中穴道，只靠龙在天半拖半提，二人行动不快，眼看就要被他们追上。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匹骏马飞驰而来，马上一人翻身而下，“主子快走！”却原来是铸剑。

龙在天顾不得多想，立刻翻身上马，一手捞起容落，双腿夹紧马腹，只见那骏马长嘶一声，发足狂奔，绝尘而去。


城郊，溪边。

容落倚坐在一棵大榕树下，龙在天携了她一路飞驰，待跑出城门三里，才松了口气，下马休息。

“喏，”龙在天从溪边走回来，递给她沾湿了的手巾。

见容落纹丝不动，他醒悟过来，“那穴道，要一个时辰后才能解开呢。我来帮你擦吧。”

“不要！”容落抗拒地大叫，“不要碰我！”

“伤口不敷一敷，会肿起来的，想这样回家吗？”龙在天才不管她的反应，自顾自擦拭容落左颊上的一道伤痕，正是方才被那少女的马鞭擦的，已见红肿，幸好不深。

龙在天轻轻擦过，便将那湿巾敷在容落脸上，见容落表情气愤，故意气她，“这有什么，以前比这……多的是，第一次见面，你就倒在我怀里……”

“住口！”容落咬牙切齿，眼神可以杀人，“龙在天，不许胡说！知不知道！”

“不知道，”龙在天故意把脸在容落面前晃来晃去，“来呀，打我呀！打我呀！”

“你这个无赖！”容落欲哭无泪，“虎落平阳被犬欺！”

“你说什么？”龙在天从地上捉起一只蚂蚁，在容落眼皮底下晃动。

“我说，”容落忙改口，“今天真是个好天气！”

“唔……”龙在天满意地将蚂蚁放开，拍了拍手，“你到底是谁？”

“不告诉你！”

“啊，忘了告诉你，”龙在天探过头来，“我的记性很不好的。要是你说出你是谁，可能我就把过去的纳兰容若给忘了，什么临风楼啦，凝翠亭啦，都不记得了。”

“……”容落有把柄在他手，只得屈服，“我姓纳兰，名容落，容若是我的孪生弟弟。”

“这么说，你们长得一模一样喽？”

“他要比我高一些，射猎骑术都很好。”

“幸好我没遇到他，”龙在天想了想，笑了，“要不然……”

“要不然怎样？”

“不告诉你！”龙在天学容落的声调。

“你这个人，怎么那么讨厌哪！”容落气得狠狠瞪他。

“……”龙在天看着容落，却不说话。

“怎么了？”

“容落，”龙在天忽然别过脸去，“我觉得……”

“觉得什么？”

“觉得……”龙在天忽然站起身，走到溪边，“你还是叫容落好听。”

看着他的背影，一向聪明剔透的容落，忽然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