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和一败一样，是尚隆的郁闷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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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女子的名字，似乎是叫若后。

她多么美丽，年轻且永不衰老。
本来是墨黑的头发，被海边的阳光晒得有些发黄。手指缝和嘴唇间都有咸咸的味道。笑起来眼睛便成为两轮上弦月。左边的酒窝比右边的酒窝大些，下巴又小又尖。
她纤细身影站在海边等他同渔民们一起捕鱼归来，风掀起衣角，她伸手抚平被扬起的秀发。在阳光下笑得甜美。
她是城破时最先死掉的人，又或者是逃走时最后一个死去的人。

来访的景王阳子，在玄瑛宫尚隆的书房里起身，翻开书案上的奏章。
奏章正面写着“为光州河工事奏请圣上重设地官人选并减轻夫役”，奏章背面画着女子的肖像。
黑发、黑眼，微微侧着脸笑着的女子，只用了潦草几笔勾勒，鲜活灵动，栩栩如生。
阳子有些吃惊。“不知道延王还有这样的绝艺。”
正在吃桃子的台甫六太笑了。“别以为那家伙真会画画。五百年里他涂鸦也只有这个女子涂得像人样，上次他替帷湍画了一张像，差点把猪突气得吐血。”
“可是，这个女人又是谁呢？”
六太带着戏谑的表情看着阳子。“阳子忌妒吗？”
景王微黑的肤色上带上了一抹红晕：“怎么会！”
掀开帘子走进来的尚隆一脸讥诮：“偶尔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吧，六太。”

她多么美丽，海边对他露出微笑的渔家女子。
“那女人是我一见钟情的人哦。”尚隆把自己画的女人肖像拿给六太看，一脸认真地说。
六太笑得差点从凳子上翻下去。
“你画的是黄海里的妖怪吧。”
“给点鼓励吧，再过几年我的画一定会有进步的。何况她的的确确是我一见钟情的女子啊。”
“拜托，要是把这么多年来你一见钟情的女人集中在一起排队，可以从关弓一直排到顽朴了吧。”
尚隆露出深思的表情。“的确。”
“能一点不迟疑就承认这种事情的你才真是雁国的耻辱呢……”
起码要隔上七十年尚隆才会再去同一家妓院。
看见曾喜欢过的女人脸上满是沟壑，而自己面孔上依旧没有岁月痕迹，是多么伤心的事情。
衰老讨厌他。如果他不讨厌回去，那多么吃亏。
所以尚隆对同一个女子的热情期限是七年，而七年里他一见钟情的女人大概是七个。

但她多么美丽，在海边微笑的脸和他一样已经永远年轻。无数个七年之前，他曾一见钟情的女人，脸上已经永远不会长出皱纹。
“你真美。”
“少主，请别这样说。我只是个渔女，您城里高贵的夫人必定比我美丽百倍。”
“哈！你说她们？我不晓得她们到底长得怎么样啊。”

二十三岁的小松三郎尚隆，被自己的新娘和新娘奶母堵在新房门口。
“……尽管身为人质，我也有身为人质的尊严。因为是互相利用，所以我们也不必假戏真做到这一步吧。夫君想必知道，有句话叫强扭的瓜不甜，何况我对夫君您实在是一点感情都没有。”
新娘恶狠狠地说着这样的话，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根本看不出原本的容貌。
尚隆苦笑着离去。
仿佛面饼一样的脸，模糊的五官，自己妻子的模样，尚隆在结婚后就已经忘掉。

但她多么美丽。在阳光下笑得甜美。手指缝和嘴唇间都有咸咸的味道。左边的酒窝比右边的酒窝大些。
时隔五百年，尚隆只用一笔就能描绘出她的微笑。
他描绘并非为了纪念，单纯只是想起就画。
一开始如同六太所说般，笔下的人不堪入目。
慢慢地就越画越好，牺牲掉无数奏章的背面，尚隆心中的女子在白纸上日益有了生灵活气。
他不知道为什么可以把她的微笑记得那么牢。
“——少主。”
“哎呀，我比较喜欢你叫我名字。”
“那太失礼了，少主。”
“这称呼真沉重，可我不是能承担责任的人啊，头疼。”
“少主，你其实是好人。”
“好人会把自己的侧室都抛在一边不顾吗。还是你比较可爱。”
“……所以说少主你是好人。”

尚隆苦着脸看着那些在害怕和恼恨中哭泣着缩作一团的女人。
“——什么啊，我到底是来当她们丈夫的还是来当保姆的。听着这些哭声，看着这些表情，烦都要烦死了。真不晓得老爸是怎么想的。”
“少主，为了笼络地方上的武士，请务必忍耐着把她们作为妾吧。”
“笑话，难道我结婚就是只为了忍耐？算了算了，把她们送到其他女人那边待着，有共同不幸遭遇的女人们在一起哭诉对我的怨恨，可能她们心里会好受一点吧。”
“——少主！”
“之后就随她们干什么吧，像正妻那样给我添几个我自己不用费力气的孩子也可以啊。”
“……少主……”
大门关上了。尚隆笑着扫了那些名义为自己侧室的女子一眼。
都是哭泣的脸，哀怨的眼神，都是一模一样，一模一样，他怎么分得清。

但她多美丽，站在海边，身影纤细，风掀起衣角，她伸手抚平被扬起的秀发。本来是墨黑的头发，被海边的阳光晒得有些发黄。笑起来眼睛便成为两轮上弦月。
时隔五百年，尚隆依旧能轻易从无数掠过他眼睛和心灵的女子中分辨出她来。那些或妩媚或娟秀的面孔都模糊了，但她美丽，站在海边，笑起来眼睛便成为两轮上弦月。
“少主，我穿这身衣服好看么？”
“你穿什么都好看啦。”
“少主就喜欢说这样的话。少主将来也会对无数的女人说这样的话吧。”
“怎会呢，眼看小松家和我的命都不长久了，也许若后你会是我最后一个喜欢的女孩子啊。”
“少主会活下去的。我不在少主身边后，我死之后，少主也还会活着，少主还会喜欢许许多多女人，对她们说同样的话。”
“别开玩笑啦。”
她却一语成谶。

火焰燃烧起来，尚隆在船上回头看着自己作为少主长大的城慢慢化为废墟和灰烬。很多生命也一同消逝，他歪着头努力企图想起自己妻子的模样，自己侧室们的模样，然而终告失败。
他突然有点惊慌。
跳上小岛的沙滩，他四周张望，看看有没有若后纤细的身影。
有人扯住他的衣襟。他转头，看见那个来路不明、总是带着倔犟表情的孩子。
『“──什麼啊！你還沒逃走啊！”』
尚隆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六太。他扶着异世界的他的国家，他的千万国民，不复再有时间确认她的生死。
纤细的渔家女身影消失不见。
逃兵和叹息着的百姓从他们身边跑过。

她是城破时最先死掉的人，又或者是逃走时最后一个死去的人。
她是游女，是连姓都没有的渔家的女儿，生命轻贱，不足一提。
『“比起那些背負著家族恩義，老是頂著一臉悲壯表情的妻妾來，年輕又會嬉鬧的遊女不是更好。”』
更好……
但仅限于爱情。
大不过命运。
他不知道她是何时离他而去。

她多美丽，本来是墨黑的头发，被火焰和鲜血渲染成紫黑，手指缝和嘴唇间都有灰烬的味道。她闭起来的眼睛会成为骷髅头上的黑洞，她甜美的酒窝与时代一起腐烂，她下巴又小又尖，但比不上刺进她胸口的箭头。

五百年后，尚隆看过许多红颜成为白骨。她不是第一个，更不可能成为最后一个，他曾插在她鬓边的鲜花，曾从她嘴唇里吐出的爱语，都已经不复存在。他也早早忘了是否当初心中有超越快乐的情愫存在，忘了为什么始终对她无法忘怀。但他拿起笔便忍不住描绘她的容貌，那游女，那连姓都没有的渔家的女儿，那生命轻贱不足一提的女子。也许她不过成为了一种象征，她成为他的记忆，在二十七岁那年小松三郎尚隆死去和延王尚隆诞生之间唯一的路标。她成为他失去的故土，他失去的国民，那些微笑的脸，那些埋没在尘埃中的白骨，空虚了的梦幻，无法追回的过去，被广阔无边的虚海隔开的，他的前生。
他怀念她，便怀念自己。

她多美丽，站在海边的女子。
黑发、黑眼，微微侧着脸笑着的女子，只用了潦草几笔勾勒，鲜活灵动，栩栩如生。
尚隆凝望着自己在奏章背后的涂鸦。
她的名字，似乎是叫若后。
她的面容和她的名字，他不能再多记忆了。
因为五百年，要尚隆记得的东西实在太多。他的国家，他的千万国民。
纤细的渔家女身影飘远了。

但她多美丽。

『俐角翻了个身，留下被浪头冲击的海岸，破开迎面吹来的风，飞走了。尚隆目送他们离去，脚边的班渠也在催促着他。跳到它背上，尚隆回头看了看背后。从疾走的班渠背上望去，视线停留在了刚刚上演了这一幕的海岸上。
『被不断涌来的波涛撩动的海岸，还有在岸边延伸的街道。
『没有国家，没有人民，连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异国。』
『出现在眼前的故国正在时间的洪流中消沉，他行了一个注目礼。』
『国家和人民的哀悼一定不会再继续了。』

尚隆眨了眨眼睛。
他突然看到，在那阴沉的海岸边，似乎站着一个女子。
她站在海边，身影纤细，风掀起衣角，她伸手抚平被扬起的秀发。
“——少主。”
“我死之后，少主也还会活着，还会喜欢许许多多女人，对她们说同样的话。”
尚隆大吃一惊，几乎从班渠上掉下去，再瞪大眼睛仔细看，
海岸边一个人也没有。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