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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十二国同人——風駿[全] 作者:没有月光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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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来自没有月光,发送给您的时间:2004/07/22 06:57pm
消息标题:Re:申请转载授权
没有问题,要哪篇文章,还望大人告知:)

汗,之前我发给没有月光大人的授权书在短消息里找不到了。。
若还有疑问的请至“动漫王朝——十二国幻梦”处查原文



初章 忘记他
忘记他


高里要摆好画架。看着那片空白深吸了一口气。
今天画什么好呢。

他习惯性地随手描了几笔,纸上出现了由菱形和三角形组成的奇妙图案。
虽然已经描绘过无数次,但他依旧迷惑地看着那图案。仿佛是一觉醒来就能看到的东西,又仿佛是被赋予了什么使命的象征。
大地应该是青绿色的,丰饶与吉祥。
海洋应该是深蓝色的,虚无与宽广。
可是他不晓得自己是什么颜色。
……或者是黑色?
仿佛钢、墨色云母、闪烁黑水晶般的光芒?
少年露出自嘲的笑容,摇摇头,扯掉了那张涂抹着颜色和图案的纸,重新开始画。

这次是柴犬。
线条柔和的身体、鼻子和脚爪。小狗是该摇摇尾巴的吧。
可是柴犬……
火红的颜色。有可爱外表的狗却有一双凶暴的眼睛。
他停了笔皱着眉头打量自己的画,然后匆匆用大量的颜色涂抹掉了。
取代狗的是无数黑夜中凶神的化身。狮子的嘴巴,蛇的眼睛,鹫的脚爪,无数的目光自暗红阴影中窥视他,威胁他,恐吓他。
奇怪地是他并不害怕。
大概是因为知道这些没有形体的动物下面还是那只柴犬吧。
既是梦魇也是骄傲,既是历险也是欢喜。就是这种感觉。
空气中突然出现了火红的大犬的头,轻轻蹭了蹭高里要的腿,之后仿佛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又融化到了空间中。
他没有注意到。

布满火红色调的画也被换掉了。高里要开始仔细地描绘家中的庭院。
那风景还停留在七年之前。黄昏是逢魔时的黄昏。雪花开始飘落。
女人白皙的手臂。
柔软地伸展着,召唤着他的手臂。
比母亲更像母亲的温暖怀抱。
永远在他身边。安慰他的人。保护他的人。
可是如今站在画室里的只有他孤独一人……
四周都是缓慢而冰冷的时间。
高里叹了一口气,放下笔。院落、雪夜和女人的手臂,也被他放弃了。
所谓大气中的精灵,实际上还是不存在的吧。

异世界、暗夜中的生灵、手臂。高里不停地画。
他也画错综复杂的岩石迷宫。颜色美丽的水晶。被白雪覆盖的国土。红色的柱子和隐没在云海中的宫殿。人们模糊微笑或模糊狰狞的面孔。
他画他想得起来的一切,他画他梦得见的一切,他的画笔匆忙而疯狂地涂抹,捕捉他失去的时间和记忆。从包裹他灵魂的硬壳中追逐着那一线光芒。……那些仿佛雾一样的东西,如此单薄缥缈的东西,他舍不得挥开的东西。
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一切都是梦幻,但他不知道究竟身处哪一个梦中。
他想留住那一丝气息,那一抹情愫。
为此宁愿失滅现在的灵魂。

……
接下来要画什么呢。
高里突然停了下来。凝视着空白的画布。
无形的悲哀突然涌上心头,他觉得自己本来是想要描绘一个很重要的人。
在给予所有残留的梦以模糊扭曲的形体和颜色之后,他突然只想画那个人。
可是
那是谁?
灰色的雾消散了。他徒劳地伸手企图抓住什么,可是在他心上,他的半身,他残缺了的那一部分
仅仅是一片空白。
没有任何映象反射到他心灵的水面中。
梦。异世界、暗夜中的生灵、手臂。错综复杂的岩石迷宫。颜色美丽的水晶。被白雪覆盖的国土。红色的柱子和隐没在云海中的宫殿。人们模糊微笑或模糊狰狞的面孔。这些构成了他梦和回忆的图景,尽管十分模糊,可是他看得到。那些声音、色彩和形体,依旧在召唤他。
但在那些缤纷而混乱的色彩和形体中,却唯独有一个人的空白。只有一个人的空白,留在那片炫彩之中。
他画所有的东西,却画不出那个人。那么长久的时间里他从未成功过。
七年来他拼命回忆却回忆不起分毫的人。

『“我心里想着,绝对不能对他们屈膝求饶。”
『“我产生那种心理的瞬间,差一点就想起某个人。我被那种思绪攥去了注意力。”』
『“谁?”』
『“我不知道。就像一个影子的感觉,我知道那是一个人,可是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

高里呆然地看着那画布。
不,不……
或者并不只是空白。
只是一瞬间涌入的意象、情感和思想太多,以至于太过痛苦。
最深的痛苦不是血的颜色,也不是黑夜的颜色,只是单纯的空白。
回忆都被那片人形的空白吸走了。
越接近就会越痛苦。心中仿佛要开裂一般……每次。每次都是这样。
高里狠狠盯着那片画布。
在那一刻,他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皱紧眉头,强制自己把笔放到画布上。
笔尖在画布上挣扎着,油彩仿佛灵魂的伤口撕裂,留下一抹鲜红的颜色。
在那一瞬间,包裹高里要的躯壳成了透明的茧,被那一抹血红撕裂。现在这个苍白虚无的他不复存在,汹涌而来的是那些呐喊着哭泣着欢笑着奔跑着的自己。

那片空白的人型,突然之间,仿佛就被他流出的鲜血和眼泪赋予了色彩。

拔出的剑,燃烧着的灵魂,挡在他面前的身躯,搂住他的臂弯,手的力度,拥抱他的胸怀,凝视他的眼睛,嘴角的弧度,在他肩膀残留的温度,毫无保留的温柔,盛开原野的白花,
以及……
“蒿里。”
就在那一瞬间,在那折射着城市虚幻光芒的教室里,少年清清楚楚地听到有人在身后叫他。
那声音凝固成了一个透明而温暖的、高大的形体。就在他身后,微笑着呼唤着他。
“蒿里……这是死者居住的山峰的名字。”
“蒿里……以后就这样叫你。”
“蒿里。能不能告诉我,你在烦恼什么?……”

那一抹残红僵死在半道。
高里手中的笔停住了。在画布前一厘米,饱蘸着颜色的画笔还是停住了。

一瞬间爆发的情感像豪雨一样纷繁而至,却又闪电般消逝。
这个世界的灰幕铺天盖地垂下,现世的自我和他我沼泽般卷土重来,只是那么一刹那——席卷过高里灵魂的狂潮不过澎湃了一个心跳,就已经没入虚无。

喧嚣的梦幻和色彩中,前生今世的回忆和情感中,那个人的空白依旧默然伫立。

十七岁少年的面孔仿佛初春到来刚刚泛开漪涟却又即刻被冰结的水面。
没有表情,因为那么空洞那么虚无。
流动在冰面下的是怎样刻骨铭心的痛楚,他自己也并不晓得。
……这无可弥补的伤痛,这已经落入虚空的誓约。
『“我明明发过誓绝对不离开他身边的……”』
但他已经,想不起来。
他的画笔依旧凝停在画布前。这画笔和画布之间的距离,胜过爱恨,比生死离别更漫长,——这是可以原谅的过去和看不到的未来之间的距离。

高里要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白色画布,看了很久。
纤瘦的人影静静站立在教室中,直到夕阳那冷漠无情的死板金色辉耀让他成为一座边缘被光芒侵蚀的雕像。
又过了很久,若有若无的叹息轻轻响起。
少年垂下头。随着胳膊落下,浸满真红的笔尖极其轻慢优美地划过依旧空白的画布,留下上一道长长的、撕裂般的血痕。然后,画笔从他的手中掉落在了地上。

他已经忘记了。
他忘记了……
是谁仿佛火焰,又是谁曾经让他那么畏惧却又那么依恋。
是谁让他想起鲜血与苍雪,又是谁曾经让他那么痛苦却又那么幸福。
是谁曾对他说“没关系”,是谁温柔地对他说“希望你能靠近我”,是谁抚着他的头发对他说“请不要哭了”,是谁曾轻拍他的背,是谁曾为他披上冬衣,是谁曾把双手放在他的肩头,是谁微笑着指给他看春天的到来,是谁许诺带给他开满白色鲜花的原野……

又是谁,曾呼唤过他的另外一个名字。

——忘记他
等于忘尽了欢喜
等于将心灵也锁住
同苦痛一起

忘记他 怎么
忘记得起


№0 ☆☆☆Jackie.L 2004-08-18 13:34:32留言☆☆☆  加书签 投诉 不再看TA

插话 夜语
 
深夜的白圭宫响起嗒嗒的奔跑声。
听到那极具孩子特色的脚步声,骁宗一笑,放下手中正在处理的奏章,站起身来,拉开了寝宫的门。正如他所料一般,一个黑色的小小身影一下子撞到了他怀里。
“骁宗大人……主上!”孩子爆发出了仿佛银铃般可爱的欢笑声。
骁宗大笑着,把铜色长发的孩子抱起来。“怎么那么快就从蓬山回来了?”
“傲滥跑得很快,”小台辅认真地说。
骁宗又笑了。抱着荒芜一个晚上政务的必死决心,他开口问:“玩得开心吗?”
泰麒高兴地笑了。正如骁宗所料,孩子马上开始唧唧呱呱地诉说在蓬山的见闻来。
“骁宗主上,我告诉你哦……我见到了七个台辅……他们都是从不同国家来的呢……我又见到延台辅和景台辅了!还有……”泰麒突然住了口,看着骁宗身后堆积如山的案卷,“……我是不是打扰到您了?”
“没有事,说下去,”骁宗微笑,“了解他国的麒麟也是国家对外政务的一环呀。”
孩子立刻消除了犹豫。“那个,我有见到采台辅哦!跟廉台辅一样,都是好漂亮的姐姐!”
“她对你好吗?”
“好……”泰麒有些脸红。要不要把自己在蓬山上看到麒麟们吵架而哭起来的事情告诉主上呢。还是不要吧……毕竟挺不好意思的。
但是他同时也想到了一些让他不安的东西。麒麟们是爱好和平和讨厌一切争执的东西……但是他们为什么还是会生气、会愤怒呢……?
既然会生气会愤怒,也一定会出自某些原因憎恨某个人吧……那岂不是很可怕的事情吗……
“蒿里?”
“啊……那个……”发觉自己走神了的泰麒不好意思地摇摇脑袋,“那个,峰麟姐姐说,骁宗主上是飘风之王,然后,采麟姐姐就好像有点不高兴。我安慰她,她说我很懂事。骁宗主上……飘风之王是什么?”
骁宗一瞬间的目光变得异常强烈,泰麒吓了一跳。
“主上,那个……”他以为自己又说错话了。
“没什么,”骁宗微笑,目光随即变得柔和起来。“飘风之王就是指像我这样,第一次升山就被泰麒你选中成为王的人啊。”
泰麒睁大眼睛看着骁宗。
“主上?飘风之王?”
“没错。”
“可是,为什么采麟姐姐听到后会不高兴呢?”
“因为传说飘风之王都会短命且不得善终。”骁宗笑着说。“很多飘风之王即位后不久就把国家搞垮了,有的还成了暴君。”
“暴君……”泰麒睁大眼睛看着骁宗,“那个,暴君,不是像保姆一样的人么?”
骁宗一愣,随即大笑起来。“暴君?!保姆?!蒿里,你是听谁说的?”
从骁宗的笑声中察觉到了不对,红晕飞上了孩子的脸蛋。“是……是正赖告诉我的……”
骁宗几乎笑出了眼泪。“看来我让他当蒿里的辅相,是选错了人呢。台甫也是的,别人告诉你什么,你就一点也不怀疑地相信么?”
骁宗只会在开玩笑的时候叫泰麒台甫。孩子的脸更红了。“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骁宗止住了笑。“所谓暴君,就是指虐待百姓对国土施加暴政的失败国君。下次你不妨夸奖一下正赖,就说他对你细心照料,真像暴君一样。看看他那时的表情如何。”
泰麒也忍不住低头害羞地笑了。但随即,忧虑又浮上他的眼睛。他抬头看着骁宗,歪着脑袋问:“可是,那个……飘风之王……不吉利的事情……”
“那不过是个传说。”骁宗又不禁一笑,伸手抚摸着泰麒的小脑袋。“所谓不吉利,不是正好吗?越不吉利,对我来说就越好。”
泰麒像松了一口气一样再次微笑起来。“嗯!”
和骁宗待在一起久了,泰麒也逐渐从他的部下那里得知了骁宗的很多事情。喜欢反用不吉之物、不吉之时、不吉之语,似乎是骁宗的怪癖,比如非要给自己的驺虞起个凶星的名字,比如把泰麒叫作蒿里。骁宗这样轻松地说话,那大概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吧。这样一想,泰麒立刻高兴起来。
话题随之又转到八麒麟见面的种种趣闻上去,孩子叽叽咕咕不歇气地说着,骁宗微笑着听着,白圭宫的深夜,风静静地吹拂过高大宫殿上的青瓦。
夜已经很深了。
骁宗低头看看趴在自己膝上睡着了的泰麒。本来,从蓬山一路赶回来,已经很累了吧,这孩子还是要跑过来和自己说话。到底是因为自己害怕寂寞呢,还是在担心骁宗寂寞?结果到了最后,自己却累得就在骁宗这里睡倒了。
骁宗笑着摸着小麒麟的长发。
怀里的孩子给他奇异的感觉。那么柔软,那么轻,那么脆弱又奇妙的生命。
他自己从来没有过孩子,所以他不知道为人父母是不是也是这滋味。
但是现在,他所想的,只有保护好这孩子而已。
“飘风之王……”这个包含意味的名词从骁宗嘴唇间低低吐出。
骁宗非常清楚才国的过往,那个名为砥尚的男子最后是怎样终结的,骁宗非常非常清楚。
据说采麟选出砥尚时只有八岁,比现在的泰麒还小些。那个时候大家都认为才国充满希望,和现在戴国举国上下都认为他和泰麒充满希望一样。
一个飘风之王却落得那样的结局。沉重更胜于悲剧。
他之所以没有告诉泰麒前采王的故事,就是知道泰麒知道后必定会用满带负罪感的担忧眼神看他,好像他成为飘风之王,都是泰麒自己的不对一样。
这才是采麟感到难受的真正原因吧。她恐怕也觉得,那称号已经成了一个诅咒。
真可笑……
他的目光越过宫殿的围栏,投向云海下他的国土。
在黑暗中的国土。
飘风之王吗……
银发红瞳的泰王露出一个微笑。
那微笑在旁人看来,会是及其令人恐惧的。
崭露笑容那一刻,统治戴国的男人眼中的霸气足以吞食天地。
 
“我绝不会成为第二个,真正的飘风之王。”
№2 ☆☆☆Jackie.L2004-08-18 13:36:32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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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败
 
 
延王小松尚隆已经活了五百年。
活到这个岁数,他已经非常清楚,什么是自己该要的,什么是自己不能拥有的,什么是自己必须放弃的。
太多的牵畔对自己是种负累。
所以他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可遇不可求。
十八岁的时候他知道并非每个对他微笑的姑娘都能幸福,二十七岁的时候他失去故国和所有可以留恋的东西,一百三十三岁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已经无法在雁国五个最大的城市里使用风汉这个名字。二百七十岁的时候,他已经可以挥霍爱情。等到三百八十岁,天下的剑客已经没有一个能成为他的对手。
但是他已经放弃了很多东西,凡人在浮生五十年里能轻易获得的东西。
他不曾深爱过某个人,也不曾深恨过某个人。
反正时间会带走一切,他会比大多数人活得长久。
太过计较会折寿的。
王这种东西,能长期伴随在身边的东西,就只有仿佛天罡一样意见超多的蠢麒麟了吧。就连罗嗦的大臣,终究也是要更替的。
能永久留在心上的东西,没有。
好对手和所谓永恒的爱情一样难求,两者在他面前都超越不了时间。
于是,慢慢的,他成了十二国里头号没心肝的风流浪荡子。
于是,慢慢的,他成了十二国里的第一剑客。
很长时间,已经不曾有人可以向他挑战。
直到他在戴国遇到乍骁宗。
 
“我们再比过。”
眼前那个白发红瞳男子,把被尚隆击落的剑拣起来,定定看着自己说。
赤红色的眼睛不算罕见,但鲜艳深沉到仿佛血的颜色,就让人感觉多少有些特殊。
尚隆看着坚定地望着自己的对手,眨眨眼睛,稍微有些为难。
如今他四百八十岁。岁月不曾让他的面孔出现些许皱纹,不曾让他的黑发出现些许霜白。
他依旧是十二国中最强的剑客。
但他第一次遇到能和自己过招到五十招以上的人,虽然对方结果还是败了。
玉座上的泰王很高兴的样子。把裹着华贵龙袍的身躯向前探出了一截,看那意思,似乎很期盼他和自己座下的那个年轻将军再比一场。
唉。尚隆悄悄叹了口气。
 
本来,要不是为了商谈两国之间的贸易,他才懒得特地跑到白圭宫这种没有品味的地方来,更何况还要戴着毫不在乎的笑容,坐在爱好奢华的泰王前,耐着性子观赏那些过于华丽纤细的歌舞。
谁晓得,到了最后居然还要为助兴之类无聊借口和泰王的手下比划比划。
“素听闻延王是十二国第一的剑客……我这里也有好剑客呢,是面对黄海的妖魔也不会退后的好手哟。”
泰王那纤细文弱的手腕轻轻挥了一下,无聊的音乐又响起来。
明明是个杀鸡都杀不动的书生,谈起这种事情却异常兴奋。是为了刺探他吗?尚隆苦笑。
“如果是陛下的意思……”
走上来的银发褐肤将军却是意外地和整个文气的戴国朝廷不合拍的强硬感觉。
“禁军左将军,乍骁宗。”
 
比预料的难对付,他看着那血色瞳孔中流露出来的霸气想。有好眼神。身手也的确出众。
但是对尚隆而言,骁宗这样不懂得掩饰自己霸气的人,固然会造成一定的麻烦,但还及不上好对手的资格。
寒影划过,果然骁宗的剑横飞出去。
大家倒也并不怎么尴尬。
“毕竟是被称为剑圣的延王啊。”有人赞叹。
那年青的将军看了看自己,回身把剑拣起来。
“我们再比过,”他说。定定地看着他。
尚隆第一次诧异起来。
对方血色的瞳孔里,霸气一点都没有折损。
 
好对手。
 
三个回合。
他赢了两次。第一回合和最后一回合。
怎么胜的不晓得,怎么输的却是很清楚。
其实对方赢得很险,银发粘了汗,贴在褐色的额边,模样几乎有些狼狈不堪。
倒是输了的他比较自在,虽然有些发楞。
居然输了。
居然输了。
之后他更没想到这个叫骁宗的男人还要求再打一次。
“再来!”那个赤色瞳孔的男人说。
这一次尚隆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虽然艰险,但结束得很快,骁宗的剑这次断成两截。
“真是失礼了。”尚隆笑着说。仆从涌上来,带他去更衣。
他走了一半,略一回头,看见银发的将军跪在泰王前。泰王非常高兴的样子,从身边的侍卫那里取下一把剑,赐给跪着的男人。
运气也好,实力也好,三次比试里能够打败号称没有敌手的延王一次,毕竟是件很有面子的事情。泰王俯首,授剑的时候还亲切地问着骁宗什么。
尚隆转过头。
就在这个时候,大声的话语顺着风声飘进他的耳朵。
“……恕微臣狂妄,如果微臣也能活五百年,一定不会落于人后!”
尚隆笑了。
 
很多年后,他想起这句话,依旧会忍不住露出微笑的表情。
五百年。那意味着什么。
五百年后你会再也找不到任何对手,哪怕你挥舞的只是一把菜刀。
那个叫骁宗的男人,那个百年里第一次击落他手中剑的男子,他明白吗?
一败。
骁宗不会明白他等待这一败等待了多久。
几乎已经开始厌倦了。几乎已经要放弃了。
也许他该感激骁宗。原来自己也还没有强到完全失去挑战可能的地步呵,那么将来就依然还能保有在剑术上继续勤奋修练的动力吧。这对他也许是好事。
毕竟,那一干愁眉苦脸的大臣看见自己是在练剑而不是跑到城里找姑娘,大概会比较满意一点。
但从此总是会想起那满是自信和骄傲的血色瞳孔。
以两人的地位,大概不会再有比剑机会了。
尚隆停了手里的工作。
居然是有些惆怅吗……
 
“白雉鸣报,戴国一声,泰王即位!”
“听说新即位的就是那个跟你比过剑的乍骁宗啊。”六太大大咧咧的跑进来。
他手一抖,正在运劲书写的一钩变成大圆圈。
“真过分呢,当初泰麒还是我帮忙找到的啊,居然事先一点通报都没有……你怎么了?”
六太突然瞪圆眼睛。
“怎么突然笑得跟见了鬼一样。”
他满不在乎地把被自己毁了的诏书干脆涂成一片黑。
“哈,没有什么。”
 
坐在玉座上的银发男子,五十年后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变化。
“泰王。”
“延王。”
 
尚隆忍不住想,这个男人成为戴国的王的话,能维持多长时间呢。
那眼睛里,依旧满是自信和骄傲。
“我就是王。”据说他听闻泰麒在没有感到王气而把自己选择成王的时候,曾说出这样的话。
有这样可怕自信的男人,会成为怎样的王?
“我就是王……这一点绝对不会有错。”
血色的瞳孔里,霸气一点都没有折损。
好对手。
 
『“什么时候找个机会再过过招吧!”
“您还记得?”
“怎么可能忘的了?很久没有被人打败过了,即使只是一回合。虽然那个时候就觉得对手不是简单的人物,但没有想到会有一天登上王座。”
骁宗笑了笑。
“一定让我有机会再向延王讨教讨教。”
“呵呵,难得找到一个兴趣一致的对手,我怎么会放过呢。”』
 
那个时候,他们都觉得来日方长。
尚隆突然想到,这个男人要是能治世三百年以上,未必不是好事。
那样的话,也许他自己的王朝搞不好就能超过八百年。
或者等到某一天,骁宗也有五百年寿命的时候……
 
『“什么时候找个机会再过过招吧!”』
 
“喂,笨蛋,跟你说上朝的时候不要注意力分散还笑得傻瓜一样!!”
“啊,黑着眼圈的台辅没有立场跟我说这样的话吧。”
“蠢材!”
 
……然后。
不过是半年的时间。
他站在露台上,看着脚下的云海。
“戴国那边的使者说泰王驾崩了。”
“可是,凤并没有鸣报。
“我觉得小家伙也不是那么容易死的。”
六太盘腿坐在凳子上,脸色不好,呆呆地这样说。
尚隆明白六太和自己不一样。六太的心和外貌一样停留在十四岁。
喜欢的东西便去爱,爱的话便毫无保留,喜欢的东西没有了便难过,然后时间流逝,伤口愈合,尽管伤痕不可能完全消失,但并不妨碍六太继续三跳两跳出去游乐。
如果可能的话,尚隆也希望能像六太那样。可是不行。这也许就是王和麒麟的差别吧。
真可悲呢。
尚隆有些恍惚。仿佛又看到那满是骄傲和自信的血红色瞳仁。
“如果我有五百年寿命,一定不会落于他人之后。”
五百年。
骁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五百年。那意味着什么。
五百年后你会再也找不到任何对手,哪怕你挥舞的只是一把菜刀。
好对手和所谓永恒的爱情一样难求,两者在他面前都超越不了时间。
之前的五百年和之后的五百年。
尚隆不知道自己还要用多长时间等来一败。
 
延王小松尚隆。
如今他五百三十岁,他在金波宫里对阳子说“庆王觉得自己还有余力去帮助别的国家吗?”他说“我没有义务为戴国忙前忙后”他说“为什么这种事情都要我一个人去承担?”
他比其他人都清楚。
自己不出手的话,也许泰麒就会永远消失。
可是那又怎样呢。
泰麒死掉的话骁宗也会死,之后蓬山上会结出新的卵果,戴国会迎来自己的新王和新麒麟,然后内乱就可以结束,也不会为雁国带来任何麻烦。因为难民无法渡海而来,他没有必要采取任何行动。
从得知戴国变故消息的七年前到如今,他就是这样做的,只是旁观而已。
而骁宗……
那个有着红瞳的霸气剑客,曾击败过他一次的乍骁宗,七年之后,对于作为延王的尚隆,已经死了。
 
如果尚隆只有二十七岁,如果他不是王而只是一个普通的高明剑客……
 
『“呵呵,难得找到一个兴趣一致的对手,我怎么会放过呢。”』
 
可是他已经五百三十岁。
他是雁国的延王。
十八岁的时候他知道并非每个对他微笑的姑娘都能幸福,二十七岁的时候他失去故国和所有可以留恋的东西,一百三十三岁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已经无法在雁国五个最大的城市里使用风汉这个名字。二百七十岁的时候他已经可以挥霍爱情。等到三百八十岁,天下的剑客已经没有一个能成为他的对手。
四百八十岁的时候,他等到了一败。
如今他五百三十岁,他知道那一败,也许永远无法再得。
 
七年前
延王和麒麟看着脚下的云海。
尚隆仿佛无意识的微笑了。握着戴国使者通报噩耗的文书的手微微攥紧。
“你说得没错,看来我果然是瘟神呢。”
果然还是
无法留住。
六太难过地看着他。
“在说什么啊,你这个笨蛋……”
№3 ☆☆☆Jackie.L2004-08-18 13:38:09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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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还是早春,但天气依旧很冷。傍晚开始还下了雪,现在虽然停了,温度却降得更低。
李斋走出房间,望向议政厅的方向,那边的灯火已经熄灭了。
“那么是会议已经结束了吗……”李斋想着,呵着手走向廊舍。
“是李斋吗,这么晚还在啊。”
突如其来的背后传来的熟悉声音,让李斋整个人都一僵。一转身,看到的果然是骁宗。
“主上……!”李斋急忙低身行礼,“因为看望秋官长稍微耽搁了一点时间,所以……”
骁宗点了点头。“这样吗……要回官邸啊。有些事情要和卧信谈谈,我们碰巧同路呢。”
“是……”
两人就此陷入沉默。空气中都是寒冷和寂静的分子,李斋稍微有些尴尬。虽然骁宗并非有意为之,但和他走得太近的人总是会感觉到来自他霸气的威压。
“啊,那个……”
出乎她的意料,骁宗转过头来,竟是意想不到的微笑表情:“什么?”
本来就想不出的下半句话被李斋生生吞进肚里。窘迫涌上来的同时,她也发现了某些令人吃惊的东西。骁宗开口说话的时候,她确凿无疑嗅到了酒的气味。
她瞪圆了眼睛。
“主上……!”
骁宗还是笑了起来,因为夜色的缘故吧,那仿佛红玉般的瞳孔所散放出来的光芒并没有平日那样慑人。
“啊,还是被李斋发现了啊。”
“您这是……”
“嗯,实际上,今天和那边的几个大臣一起喝了一点酒。因为有值得庆祝的事情啊,你知道吗,路木已经结果了呢。”
李斋楞了一下子,随即反应过来。
“您是说,荆柏……”
骁宗笑着点点头。“顺利的话,明年就可以看到戴国的土地上长满白色的花朵了。也答应了蒿里到时候带他去开阔些的田间看看。蒿里知道也是很高兴的。”
“那样……!”
“别误会,蒿里去睡了之后我们才拿出酒来喝的,要不然不会那么晚。不过也只喝了一点而已。”
哪里像只有一点的样子,李斋几乎是哀怨地想,平日里的骁宗哪里会这样多话。
“嗯,不高兴吗,李斋?”
尤其可怕的是这种时候观察力也没有减退。
“没有得到通知也没有获得邀请,李斋是不是不高兴了呢。”
“哪里有啊……”从李斋嘴里发出了不知道是抗议还是慌张的声音。
骁宗真的是喝太多酒了吧。
骁宗发出沉沉的笑声。
“因为将军是女子啊。”
戴国民风淳朴,但人民性格激烈。就连女子也一样。要是喝起酒来,为了抵抗严寒,和男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就算李斋自己,也并不把“身为女子”这种事情记在心上的。
她首先是武人,是将军,是王的臣子。无论何时都是这样想的。
但是骁宗怎么会提起这个呢,原先说着没有生气的李斋,却莫名地因此懊恼起来。
好在骁宗很快转移了话题。
“见过了花影了吧。”
“嗯。”
“上次说起的职务上的问题,听说她在你那里哭了。”
李斋苦笑起来。如今的花影已经不哭了,而且看起来很开朗很平静的样子。不但是她,朝廷里其他感到不安的人也一样,异样的焦虑的声音减少了。
可是李斋是因此才不安的。水面之下是什么呢,是对骁宗激进手段的不满,还是见识了冬狩后累积起的对性格难测的主上本人的畏惧,无论是二者中的任何一个,对于骁宗和朝廷本人都是不利的吧。
李斋皱起了眉头。她不是不明白自己的立场,但这样的担忧,身为区区一个瑞州师将军的她真的可以对骁宗说吗?
如果二人在骄王时代相识,对于政局的顾虑,李斋大概会毫无顾忌地向骁宗诉说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除了地位的隔阂,李斋也很清楚,那样直白的诉说是不会被自己所允许的。
不要太接近骁宗吧。
……为了什么呢。
 
李斋第一次知道骁宗的名字的时候,只有十八岁。
虽然年纪轻轻就以武艺和豪侠的性格闻名乡里,但她已经有了中意的人,想着无论如何会结婚,然后领到土地,就在家乡度过一生。并不是没有过参军的念头,但这样的念头在看到未婚夫的笑脸的时候就会打消。
但是,后来她听说了那个获得赏识、以惊人速度晋升的年轻委州将军的事情。
“名字吗……好像是朴综,字的话……好像是骁宗吧。”告诉她的人这样说。“总之是非常年轻呢。”
“骁宗啊,”她若有所思的说。
因为武艺和人品出众而从平民中被选拔出来获得晋升,自己和骁宗那么相似,想必也能有那样的机会吧。
可是告诉她有关骁宗事情的人却误会了她的意思,挤眉弄眼地对她笑道:“而且是很有魅力的男人。据说在女兵里大受欢迎呢。听说新近才和妻子离了婚,也许对方是忍受不了嫉妒吧。”
李斋瞪圆了眼睛。这样的事情她压根没有想过。参军的话,也许能成为军官,那样的话就会成仙。可是,一旦容升,往往也就意味着必须抛弃许多的私人关系和情感。李斋正是想到这一点,所以才迟迟没有作出参军决定的。
可是对方的误会却在继续:“其实我也亲眼见过他一面,去年在委州旅行的时候……是有着让人敬畏的英武容貌的男子呢,头发仿佛雪一样的银白色,眼眸则是血般的鲜红色,,真让人无法忘怀啊。”
头发仿佛雪一样的银白色,眼眸则是血般的鲜红色,……那岂不是像兔子吗。这样想的李斋忍不住笑了起来。
自己也许最终也只会选择终老在土地之上吧。
那之后,她依旧常常听到别人说起关于那年轻的骁宗将军的事情。他地位不断上升,后来就成了乍将军了。
于是李斋偶尔也会想到,银发红瞳……到底是什么样的银发红瞳呢。
那个远在天边遥不可及的骁宗将军啊。
 
“为什么不说话呢,李斋。”骁宗带着笑意看着她。
“啊!那个……其实花影现在似乎是想通了呢。”
“是吗。”
“像是已经理解了主上的做法。”
“可是,你看起来依旧是心情沉重的样子。”
“……臣……”
“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这……主上……”
“可以吗?”
“我……”
李斋看着骁宗那宛若红玉般的眼睛,随即低下了头。
有寒意慢慢透到李斋的整个身体里。到底是为什么呢,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到骁宗的眼睛,就会有如此强烈而不安的悲哀感。
骁宗这样的人,对于比自己弱小的人非常温柔,却喜欢与比自己强大的人对抗,而且绝对不会低头认输。他自己说过,会把泰麒的态度视为人民的态度。因为想要保护泰麒不想让他受到伤害,所以宁愿不让他知道冬狩的事情。李斋一直对此感到不安,除了反对骁宗对泰麒的态度,她也隐约地察觉到,如果骁宗把泰麒和人民视为一体,那也有把人民都当作需要自己保护的、弱小的孩子一样的心态吧。
这样的心态便让人不安。如果骁宗还是以保护人民安全为要旨的将军,这样就没什么不好,可是,如今他是王……
而且,现在的骁宗是试图和什么对抗呢。他已经是王,那急躁而激进的改革,却总感觉是在针对着什么一样。
这些话,李斋心想,如果自己和骁宗的关系比较密切,大概就能对骁宗说出来吧。这样对他们都该是有好处的。
……可是,尽管有这样的想法。一想到这些,李斋身体内部就会鸣响警笛。
不能再接近骁宗。不能再走近骁宗一步。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结果最后李斋还是参了军。
不久因为立下战功而升为军官,一直都非常顺利。
到后来终于成了仙人。
在家乡等待她的未婚夫,那个时候终于绝望了吧,据说后来娶了别的女子。
李斋听到婚礼的消息的时候,也不是特别在意,既然选择了这一条道路,当初就已经下定决心,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那个时候她二十五岁,外表年龄就此停留住了,不管实际年龄再怎么增长,容貌总还是年轻的样子。对于女人来说,应该为此感到高兴吧。
可是后来李斋渐渐都不再计算自己的真实年纪。训练,征战,成为军人的女子和男子并没有区别。
未婚夫的容貌逐渐忘记了。只留下个模模糊糊微笑着的印象。
但军队里就更经常地听到别人说起关于乍骁宗的事情……他现在已经是禁军的将军了。
于是李斋偶尔也会想到他。
头发仿佛雪一样的银白色,眼眸则是血般的鲜红色。
银发红瞳……到底是什么样的银发红瞳呢。
那个远在天边、遥不可及的乍将军啊。
 
“毕竟还是不肯对我说话吗。”骁宗突然停下了脚步。
“啊……!”发现自己失态发呆的李斋突然惊慌失措起来。“万分抱歉,主上……!”
骁宗没有说话,静静地站在宽大的台阶上。宫殿上积起的白雪,还有骁宗那银白的头发,一起透出异常寒冷的感觉。
李斋浑身一战。今天果然还是太过逾越了吗。
她急忙在下一级的台阶伏下。
“主上,臣罪该万死。”
台阶非常冷。几乎像冰一样。在李斋胸中的寒意慢慢透到了她的四肢。她忍不住打起哆嗦来。手脚都变得冰冷了。
“……你起来吧。”
骁宗的话里,似乎有种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东西。
竟然是苦涩吗……
“主上……”这样说着的李斋,只是稍微抬起了头。
“最近,能传到我耳中的大臣的话,已经越变越少了。”
谁都试图和让人不安的烈性君主保持距离。
“……上次我宣布给半兽人户籍,我知道肯定有人反对,可是到了最后居然没有人直言向我提出。”
我知道原因。李斋心里说,苦涩于是慢慢也变成了寒冷。
“所有人似乎都在害怕我……和蒿里最初见到我的时候一样。我果然变成了大火吗?”
李斋完全不明所以地抬起了头。
骁宗好像叹了口气。他俯身,视线和李斋的视线在同一水平线上。
“李斋也……畏惧我吗。”
“主上……”
李斋的心瞬间抽紧了。
难道不是这样吗。难道不是这样吗。从前听闻骁宗的名声,也只是深深地对他感到敬佩而已,对能在他手下工作,觉得非常高兴。那个时候一定是想接近他的。
可是到底是什么时候,竟成了不愿接近他的恐惧呢。
恐惧什么呢……
茫然之中,李斋忽然震惊地发现自己的手被骁宗握住了。对方一拉,李斋便一点抵抗能力都没有地站了起来。
“我……”
“已经说了让你起来。台阶上很冷,雪还没有化,手脚都麻木了吧。”
的确是这样。
可是让李斋无法思考的是那有着血般鲜艳颜色的眼眸此刻正如此近地凝视着自己。她想低头,却发现连那样做的勇气都没有。骁宗依然握着她的手。从那里传来的温度,让李斋不知如何是好。
“手很冷呢。”骁宗仿佛只是喃喃自语。他凝视着李斋的脸。
“连嘴唇都变青了……”
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样,好像只是为了确定李斋嘴唇的温度。这样说着的骁宗,手指无意识般地轻轻抚上了李斋的嘴唇。
温暖而干燥的手指抚过嘴唇。李斋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大脑一片空白。
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
那温暖停留在嘴唇上。
“主……!”
李斋一瞬间失去了呼吸。
雪不知道何时又纷纷扬扬下起来了。
 
李斋成为州师的将军后,已经又过了很多年。
经历了先王统治腐败的最后时期、台辅的失道、王的驾崩和假朝。
乍骁宗的名声在经过辙围一战的“绵之盾”后日益隆盛。先王出现失道迹象后,听说骁宗在自己的乍县里集中人才,设立了小朝廷。有人因此告他意图谋反,骁宗也曾被先前的台辅请去问话,但最终还是平安无事地回来了。那个时候起,大家都认为新王非骁宗莫属了。
李斋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虽然被热心的同僚撺掇,还是忍不住来升山,但知道骁宗也在升山的人之列就几乎放弃了。
没有想到会和可爱的小泰麒结识,更没有想到会因为泰麒的缘故和骁宗结识。
站在驺虞旁的、高大端正、充满霸气的男人。
头发仿佛雪一样的银白色,眼眸则是血般的鲜红色。
果然和传说一样。
虽然在微笑,却依旧无法让人直视。
『“李斋将军在承州可是家喻户晓的名人啊。”』
情不自禁地拿作为武将的自己和骁宗比较,结论是差距实在是太大了。想到这里的李斋苦笑起来,自己真不晓得在想什么。
一同与泰麒玩耍,一同聊天,一同去捕猎。
遇到饕餮、受伤、泰麒惊险地降服使令。
然后那个男人成了泰王。
结果,离开蓬山的时候,李斋觉得自己好像和一个传奇一起度过了时间。
虽然一直那样接近,但还是很不真实。
『“可以了吗,你的伤势?”
“是的,托您的福。明天就打算和人结伴下山。”』
『“对了,李斋。”』
『“禁军的位子空出了一个,你觉得怎么样?”』
李斋微笑了一下。该怎样回答就怎样回答吧。
直起身来的时候,宝座上银发红瞳的男子露出一个微笑。
『“果然。”』
那双锐利的红玉眼瞳是看透了什么吗,还是想到了什么。李斋不知道。
那个远在天边、遥不可及的新任泰王啊。
 
银发拂在李斋的额角上,血色的红瞳凝视着李斋的眼睛。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实际上两个人保持那呆掉的雕塑一样的姿势只不过是短短的一瞬间。
雪落到肩头上,好像猛然惊醒般,骁宗和李斋都各自向后退了一步。
李斋依旧无法置信。怎么会这样。
骁宗手指的暖意和触感还停留在自己嘴唇上。李斋觉得自己现在的脸一定仿佛火烧一般。
雪依旧静静地落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骁宗的脸隐藏在宫殿高大宫墙的阴影里。
又过了仿佛百年般的漫长时间。李斋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忍受这静默的折磨之时,忽然听到骁宗说了句:“李斋,对不起。”
那语调冷静沉稳,不带有任何多余的感情色彩。
果然,那个时候已经完全恢复成平日的主上了。
“我喝了酒……因此荒唐地失态了。请原谅我刘将军……虽然知道这样的请求非常过分。”
不晓得为什么,那一刻李斋的心中竟涌满了苦涩的味道。
她深深地俯下身去,嘴里说:“您这样会令微臣感到惶恐的……主上。臣不在意……”
那边静默了一会。之后骁宗的声音又传过来。
“这样吗……真是非常感激。那么希望我们都把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忘掉吧……实在非常抱歉。”
李斋觉得,如果不赶紧答话,自己的声音大概会变得嘶哑了。
“……是。微臣明白……”
“路到这里……看来是要分开了。你回官邸吧。”
“……是。”
“那么就此道别了。”
“……是。”
李斋深深地伏下头。那边传来衣裳飘动的声音。骁宗走远了。
好久李斋才抬起头来。
已经看不到骁宗的身影了。映入她眼中的只有漫天无边无际落下的雪。
 
“那件事情”果然就那样湮没在雪夜里了。
第二天骁宗上朝的时候,向大众宣布了荆柏结果的消息,大臣都很欢欣鼓舞,而百姓更加高兴。
他说话的时候神色骄傲而平静,就算偶尔和她目光交接,也没有丝毫窘迫的感觉。
仿佛那件事的确是不存在一样。
没有隔多长时间,李斋也好像要忘记了。慢慢地,就算和骁宗独处也不再会感到难堪而脸红。骁宗对待她依旧态度坦诚客气。红瞳依旧冷静而气势凛冽。他再没有在她面前露出丝毫犹豫、不安和不满。
李斋开始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个梦。梦里的骁宗曾温柔地凝视他,他的手指曾抚过自己的嘴唇,在那个雪无声落下的夜晚。
仿佛一吻。
而梦终究需要淡忘,李斋有更多需要担忧的事情,而且也已经满足。
充满憧憬的少女时代变得遥远,她一路走来,从无名之辈成为州师将军,最后更因为与王和麒麟的奇缘得到破格提携,她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曾遥想过无数回的银发红瞳,如今每天只要上朝便能看到。
曾只能在传闻中了解的乍将军如今成了泰王,她守卫在他身边。
如果她能对他伸出手,也就不过那么咫尺的距离。
实在是,并没有什么可以抱怨和感伤的。
 
——那个远在天边、遥不可及的……主上啊。
 
阿选叛乱一年之后。
李斋在戴国四处躲藏,并且四处寻访战场,希望找到台辅和泰王的踪迹。
可是,两个人都消失得非常干净,简直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
从春天到冬天,李斋一直在找,一直在找。
逃亡的过程非常艰苦危险,李斋不止一次地以为自己一定活不了了,这次死定了,再也坚持不下去了。然而每次都还是侥幸存活了下来。
那年的冬天非常冷,雪下得很大。
因为怕在里中被人认出,晚上李斋只能躲在因为战乱而废弃的房子里。
雪缓缓地落下,天慢慢地黑了。
夜幕降临之时,空气的温度下降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
李斋用残破的披风裹住自己的身体,抱紧四肢,尽管这样依旧冷得要命。
手脚都慢慢麻木了,躯干也在失去知觉。
虽然这样,竟开始察觉不到痛苦,李斋的眼前有些模糊。
——终于还是不行了吗。
这个想法闪电般掠过脑海。李斋的头垂了下去。
但是,在那个时候,她的眼角突然扫到房间角落一点白色的东西。
她所栖身的地方,似乎原来是寺庙。可是完全被毁坏了,牌匾啊神位啊都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那角落原先是祭坛吧。李斋想。
——那白色的东西呢?
李斋用尽力气直起身体,寒冷的刺痛仿佛针一样扎在身上,可是她看清楚了。
原来是荆柏。
白色的花朵下,还放着红色的果实。
——对了,骁宗从天帝那里所求来的荆柏,现在已经开满了戴国的原野。
想必,这花朵和果实,是怀念泰王的百姓,偷偷拿来供奉在这里的吧。
……祈求那个带给他们恩惠的君王平安无事。
……那个如今生死不明下落不明的男人。
 
李斋呆呆地看着那在雪夜里微微散发光泽的白色花朵和红色果实。虽然常常看到荆柏,但那个时候,李斋好像才第一次注意到
荆柏的花是雪一样的白。
荆柏的果实则是血般的鲜红。
她突然想起了遥远的少女时代。
——骁宗啊。
——头发是仿佛雪一样的白色,眼眸则是血般的鲜红色,那岂不是像兔子一样吗。
——到底是怎样的银发红瞳啊。
 
仿佛是已经死去的记忆复苏一般,那个骁宗告诉自己路木已经结出果实的、飘落雪花的夜晚。
他的神情、他的话语。
他洒落在自己额头上的银发,凝视着自己的温柔红瞳。
 
还有
他手指抚摸过自己嘴唇的感觉。
 
雪安静地飘落
 
『“连嘴唇都变青了呢……”』
 
李斋颤抖着抬起已经变成冰块的右手,把手指放在嘴唇上。
本来以为会很冷的,但非常意外地,她竟然感受到了温暖的触感。
 
慢慢地,有滚烫的液体涌出眼眶,顺着李斋因为寒冷而麻木了的面颊流下来。
 
那一晚,李斋活了下来。
 
——那远在天边、遥不可及的……
一吻啊……
 
№4 ☆☆☆Jackie.L2004-08-18 13:38:51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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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国倾城  
 
————非天
 
他是光,我是影。
他是猛虎,我是鹰隼。他是火焰,我是沧海。他是别人眼中无法逼视的辉耀,我是潜藏在自己沉默里的阴影。
别人眼中我们如此相似,没有人想到我们其实互为表里。
我们无法彼此容忍,仿佛磁石的同极永远不能接近。
没有人知道我们注定背道而驰,当我们碰触到彼此的那一天,镜子内外的倒影都会泯灭。
因为在别人身上看到自己的身影极其可憎,邪恶程度更胜于不自爱。
那并非仅仅是骄傲,更关乎人本质的尊严与存在。
古代柳国烧制帝王用的瓷器总是成对,完成后其中一个就要打碎,因为绝无仅有才够资格被人膜拜。
天帝却在造就他和我时忘了这道工序。
让我们生在同一国身为同朝人。
多么恶毒的玩笑,竟连姓都不容我与他有所差别。
那便是上天也决意要毁灭戴。
他和我,抬头就可带来百年盛世,颔首便能让国土荒芜。举手之间便能唤起希望,微笑之后就是绝崖。我们都知道,彼此只能在两极之间抉择,选择平庸,不如去死。
若只能看着彼此的面容过活,若只能听着“你们如此相似”的话语骄傲,我如何在这灰暗烦闷尘世中寻找自己立足的灵魂。
若他的存在就是天意,我却又为了何种意义存在。
人人都说他心怀慈悲,然而我知道,当黑麒麟说出“中日之前请保重”时,他心中何尝不曾杀机汹涌。
人人都说我文雅温和,然而他却能看出我心中隐藏的凶意,他必定了解,当得知他成王时,我心中同样是血海波涛万丈。
我们了解对方如同了解自己。
爱和恨都同等强烈。
我们在水面下搏斗,无人见识那带血涟漪。
我们曾彼此容忍彼此亲善,不过是因为要带着伪笑的面具等待上天的选择。
当我们的身份已成君臣,谈笑之间已经掩不住刀光剑影。
他晓得要趁冬狩和亲征将我架空,我也晓得如何改变人心和慢慢织网。
我们了解残忍,我们同等冷酷。
但是他依旧败在我手下。
 
他曾抚过幼麒麟的头顶,我也知道如何对没用的小台甫微笑。
但我知道他爱国民胜于自身,我知道他的温柔中不掺任何虚假。
正因为如此,他比真正的伪君子更加愚蠢可怜。
他如此骄傲,竟拒绝牺牲原则。他太过自信,为了保有自我,竟拒绝变得真正难测。
他的剑锋我无法避过,但他却躲不过我细心布下的罗网。刀剑太露锋芒便容易折断,宝石太过刚硬便容易粉碎,他不懂得,即使懂得也不愿退让。
而我晓得在这个世界上有能抹杀一个人全部生存价值的东西,我也晓得若要举手向天便要践踏脚下的血肉。
正义不过是虚荣,爱慕不过是依赖。
天意不过是对人本身的折辱。
他不懂得。
 
白圭宫中的镜子全都打破,光和影的神话已该终结。
我不再相信所谓命运,哪怕实际上我依旧在它掌中辗转。
我曾被天意玩弄如斯之久,如今难道不该轮到我来玩弄天意。
别人的苦痛于我何干,我只追求独一无二。
若对苦楚无法忍耐,敬请质问上天。
如何在造就麒麟后还要獬豸巡游大地之上。
如何在伸展凤凰双翼后还要装扮青鸾的羽毛。
如何要使钻石的光辉夺取星辰的荣耀。
如何要用他来折断我的骄傲。
 
如果上天曾选择我为王,我将英明贤治,我将宽容慈悲,我将统治戴国十年百年乃至千年,我会为这国土带来闻所未闻的盛世。
然而上天选择的是乍骁宗。
那么我将别无出路。
 
他若是飘风,我就是雾霭。
他想做奔流,我便做沼泽。
他若要成王,我宁愿成魔。
 
如果他祈求开始,
我便等待毁灭。
 
——无双
 
并非因为你与我如此相像,你才是那唯一不可原谅之人。
 
出征文州的阅兵式上,我看向脚下的千万将士。震耳欲聋的欢呼响彻广场,所有人都仿佛被我的霸气所醉。
但我依旧看到了人群中你那不起眼的身影。
不错,多少年来从来都是这样,有我在场,稍不留意,人们便会忽略你。
我也知道,多少年来,当人们只看得到我的时候,你心底有个怎样的血池地狱。
手下的一半军队被调走,你却还是在微笑。
这方场上的所有人现在对于你来说恐怕都没有存在意义。欢呼只是虚空,人型都是幻影。我知道,在你眼中,如今这里站着的,只有你和我两个人而已。从来都是这样,你我只看得到彼此——你心中,必定是这样想的吧。
真可惜,你想错了。
我拒绝只为你一人发出自己的辉耀。
 
别人以为我已经骄傲到可以不在意你的存在,但我何尝不曾为了你的阴影恼恨。
那烦恼如同毒药曾绞杀我心中无数欢喜自信。
一百年前我们第一次相逢的时候,那种恐惧我永生难忘。
本以为自己独一无二,谁知世上竟还有如此相似的镜像。
那令人厌恶。
简直令人憎恨。
古代柳国烧制帝王用的瓷器总是成对,完成后其中一个就要打碎,因为绝无仅有才够资格被人膜拜。
天帝却在造就你和我时忘了这道工序。
让我们生在同一国身为同朝人。
多么恶毒的玩笑,竟连姓都不容我与你有所差别。
但这并非无法容忍。
 
一百年来,我已经知道这并非无法容忍。
因为我已经了解我与你不同。
截然相反有如戴国的冬季与涟国之夏。
别人的闲言碎语与我无干。我不需要别人的认可来塑造自己的价值。
我只是不想自己落败,比我优秀的人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蒿里没有选择我而选择了你,跪拜在你脚下的滋味,我不是没有想过。
然而换作是其他人,对我而言,也并无分别。
你,或者其他人成为王,对于我同样是折辱。
我就是王,这一点绝不会有错。
我也知道,注定得不到的东西应该放手。
若真是做不到的事情,我也不会哭着坐在地上撒娇。
我分得清偏执和自信。我分得清执著和绝望。
我知道分不清这些事情的你有多么危险。
你的微笑是给别人看的。
 
别人眼中的我们曾多么和睦。双壁生辉,照耀戴国天空。
深夜的白圭宫,恐怕只有你和我在想起那些话语后会同时冷笑。
整整一百年,我们彼此提防彼此费尽心思揣测对方。
或许我该庆幸,百年来我们相斗,只有你的存在才使得我不断变强,只因为这个原因我从未寂寞,只要有你做我对手,即使孑然一身也不会感到孤凉。
然而尽管赞赏敬佩欢喜憎恨激动兴奋都是真的,友情却没有存在的缝隙。
对彼此的赏识一百年中不断上升,猜忌和敌意随之涨潮。
彼此越出色,将来便越危险。
你我都知道对方是什么货色。
人人都说你文雅温和,然而我能看出你心中隐藏的凶意,我了解,当得知我成王时,你心中定是血海波涛万丈。
人人都说我心怀慈悲,然而你也必定知道,当蒿里说出“中日之前请保重”时,我心中何尝不曾杀机汹涌。
你我了解对方如同了解自己。
爱和恨都同等强烈。
我们在水面下搏斗,无人见识那带血涟漪。
我们曾彼此容忍彼此亲善,不过是因为要带着伪笑的面具等待上天的选择。
当我们的身份已成君臣,谈笑之间已经掩不住刀光剑影。
你晓得如何改变人心和慢慢织网,我也晓得要趁冬狩和亲征将你架空。
我们了解残忍,我们同等冷酷。
但你要清楚,阿选。
我并非只是因为不容你一人。
 
我不容的是看见戴国在我治下荒乱,但从你眼中我看见了虚芜的影子。
我不容的是有人要动摇新朝的根基,但从你的唇边我读出了蠢动的迹象。
我不容的是蒿里受到伤害,但从你的手中我能看到血腥的预兆。
你是戴国的敌人,因此你不能被原谅。
并不因为你是我的对手。
换作是他人,我同样不容。
如果我们只是普通的剑客,也许我愿意用生命来与你一决胜负。但如今你我的身后都是千万国民,只为了这种借口挥霍他们的生命不能见容于我的准则,我的骄傲。
只因为你的能力同我比肩,所以我知道你会带来怎样的灾难。
只因为我们同等凶暴同等骄狂,所以我看得出你将如何疯狂。
与你我这种过于相似的存在全然无关。
你尽可说这是让上天再来选择一次的机会,但你不要弄错。
我为戴国而战,我为蒿里而战,我为自己而战。
不是为了打败你一人。
你若以为这是只有你我的竞技场,那你已经无可救药。
作为胜利者便可嘲笑对方,便可知道自己更强,这是你唯一的赌注。
但我的赌注却非儿戏。我押上身家性命国土人民,因为我不容你作乱。若你真以为我只是为了战胜你的存在而拼命,你便折辱了我的骄傲。
真正的王者眼中,怎能只有一个对手的存在?
靠对方来确认自己价值这种生活方式,怎能被我的自尊允许?
你不懂得。
即使懂得也不愿退让。
 
你的眼中只有我。
我却能看到更多东西。
百年来,这是我唯一胜过你的地方。
除了你,我必须看到别的东西。
如果同你一样只执着于对方的光芒,那我便沦落到与你一样可怜。
若你真的成为我心中的阴影……
若你真的成为没有成为王的我……
 
那才是,唯一真正不可原谅之事。
 
№7 ☆☆☆Jackie.L2004-08-18 13:41:49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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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玉
 
这个故事开始于80多年前,戴国委州呀岭一个被白雪覆盖的村子。
这个村子里有一个名为朴综的少年。这个名字可能并不为大家所熟悉,因为很多年后人们都称他为乍将军,或者骁宗主上,而不是朴综。
这个村子的里家有一位孤女,名为虞岍,和少年是青梅竹马。
即使是在当时的里中,少年和少女也算是引人注目的人物。
少年有着白银般的头发,红玉般的眼睛,不过厌恶他的人也会说那是血一样的瞳孔。他还非常年轻,但他说话的气势,眼中的神情,已经会使大人感到害怕。
少年性格坚定,喜好剑术,在周围的乡里都因为勇武而闻名。周围的半大孩子,以及与他差不多一样大的少年,都很推崇他,视他为大哥,而他本人也很有领袖的气度。
对于这个孩子将来会怎样成长,老人们有着相同的意见。大家都认为,将来他要么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要么就会成为一个十恶不赦的恶棍。然而目前看来,还不能断定他会朝哪个方向发展。
当然,那个时候没有人会想到这个红瞳少年未来将成为戴国的国君。
而名为虞岍的少女,在不满一岁的时候被人发现丢弃在野木之下。当大家打开包裹婴儿的布,才发现她被丢弃的原因:她有一条腿是带有残疾的。
虞岍在里家长大,因为懂事而受到大家的喜爱。她长得并不特别好看,但仰起头来看人的时候,那双带着惊奇神色的天青色大眼睛总给人特别的感觉。
但她之所以受到关注,是因为她仿佛是里中唯一受到红瞳少年特别关照的人。朴综待人也并不特别亲切,但不晓得为什么,他对村子里看起来最柔弱最无用的瘸腿少女却非常温柔。
人们已经很熟悉这样的场景:雪地之中,少女吃力地拖着桶一瘸一拐地走着,红瞳的少年跟在她身后,总是想要跑上去帮她,却老是被少女不客气地打手挡开。
尽管朴综对她很好,虞岍自己却并不领情。虽然是孤女,她却养成了倔犟的性格,因此两个人总是要不停地斗嘴。也只有她,敢当着朴综直接叫他的字骁宗。朴综很讨厌别人叫他的字,因为他觉得那名字像个罪犯。但虞岍却不管这些,她从不在乎朴综怎么想,老是骁宗骁宗地叫他。
“真讨厌啊!”未来的泰王这样抱怨着说。
“讨厌的话就别跟着我啊。”虞岍回答说。
于是少年便哑口无言了。
但是如果说虞岍真的讨厌红瞳的少年,那也是假的。初冬的早晨,虞岍拖着柴一拐一拐地走到里家的院子里,推开门,雪细细密密轻轻巧巧地飘下来,她看见少年赤着上身,在院里练剑。少年的长发仿佛融化的白银,少年的眼睛仿佛冰中的火焰。剑在少年手中是一束明亮的光芒。光影流动,剑风带动雪花飞舞,少年的动作仿佛在风中腾跃着的骏马。这个时候,虞岍就停下手中的活,痴痴地看他。
大家看到这个情景,都会笑着说“就是这样了”,可是虞岍听到却要生气。
“谁喜欢他!”她撅着嘴说,“他只是非常骄傲而已!”
可是朴综的确是很喜欢你呀,别人这样说。
这个时候,忧愁便漫上少女天青色的眼睛。
“是吗?”她说,“可是也许他不过在同情我。因为我很弱,不是吗?谁知道呢。”
 
很多很多年后,已经成为泰王的朴综,或者乍骁宗,在某个初冬的早晨路过自己的新王宫,偶然看到一个小女官在吃力地把宫殿中旧物品抬到方场上去清理,那费劲的样子让他觉得很好笑也很可爱,于是他走上前去想帮忙。但小女官没有认出他来,拒绝了他的好意,还愤怒地指责他不该在宫中乱闯。
骁宗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八十多年前的那个寂静的被白雪覆盖的村庄,瘸腿的少女在他前面吃力地提着水,而他焦躁不安地跟在后面,每次企图从少女手中接过水桶,都会被少女老实不客气地一把挡开。
“——你不过是在同情我而已。”天青色眼睛少女的话语,仿佛就回荡在耳边。
于是骁宗没有生气,对那倔犟的小女官微微一笑,说“好有骨气的小女官呀”,便转身离去。
 
被白雪所覆盖的里中永远没有什么新鲜事情发生,平静的生活仿佛是要一直持续下去,然而在少年十七岁、虞岍十五岁那年,村里突然发生了一桩了不得的事情。
那年雪下得很大,人们都被困在里中。有一天早晨,大家起来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成了一个臭名昭著的土匪的人质。
那个土匪先前一直在蓝州作乱,偷袭过路的商队,甚至烧光整个村庄。州师的士兵包围了他的老巢,这个恶棍只身逃出,躲过了官府的追捕,然后在大雪封山的日子,不晓得用了什么方法穿越苦寒的大地,进入到了这个村庄。
被饥饿和凶念追迫着的土匪仿佛恶狼,来回打量着那些只能任他宰割的村民。
人们沉默着。没有人有勇气反抗,没有人有胆量穿越雪地去报信。土匪正是非常清楚这一点才进入里的。他可以在这里任意肆虐,任意享乐,直到春天雪化。
在里家,急促的脚步响起,红瞳少年提了剑,冲到门口,一只脚在门外,一只脚在门内,还在门内的脚是被跌倒在地的虞岍死死抱住了。
“不要去,”她带着哭腔喊,“骁宗,不要去。”
然后她抬起头,只看见少年的红瞳温柔而自信地看着自己。
“没有关系,”他坚定地说,“我会保护你的。”
然后他拉开虞岍的手,直奔向土匪所在的地方。
只留下少女缩在门后瑟瑟发抖。
 
危机结束得意外简单,看似强悍可怕的土匪没有几招就被少年一剑洞穿了胸膛。
尚温热的血液流在雪地上竟是触目惊心的美丽,旁观的人心惊胆战地打量连脸色都没有变的少年,看着他那和血一样鲜红的瞳孔和雪一样冷白的头发。
有人说该悄悄掩埋土匪的尸体,有人说等开春再去报官,还有人说该把大胆的朴综也一并交给官府。
无论如何,里中杀了人的事实总让人不安。
或者朴综本身就足够让人不安。
少年开口了。“我自己去向乡里请罪,”他非常冷静地说。
大雪里穿越荒地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也并没有人挽留少年。少年自己备齐了行李上路了,里门打开,他走出去,没有和谁告别,也没有回一下头。
他走了好久人们才想起虞岍。大家在里家找到她,发现少女呆呆地坐在院子里,天青色的眼睛漫无目的地望着天空。
“你不伤心吗?”有人问。
她依旧只是悲伤地看着远方。“他已经等待这个机会很久了。”她只是这样说。
 
少年一去就再不曾回来。
冬去春来,岁月流逝,被雪所覆盖的里中,人们平静的生活仍然在持续。那个有让人害怕的红瞳的少年,已经被所有人忘掉或者被刻意忘掉了。
除了一个人。
虞岍的年岁在增长,但那双总是带着惊讶神色的天青色眼睛未曾变过,她的腿没有康复,依旧是个外表柔弱而无助的女孩子。每年到了初冬的早晨,虞岍吃力地一拐一拐拖着柴禾推开里家的门,都会呆呆地看着空空的飘落细雪的院子发一阵呆。
所有人都以为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但在虞岍二十三岁那年,又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那年初冬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受了惊吓的村民突然发现里的大门前出现了整整一队的州师士兵,大家蜂拥到大门口看热闹,睁圆了眼睛看着那队威武军人中最威武的一位,那个身穿黑甲英姿勃发的白发青年将军,跳下马来,分开人群,径直朝着里家走去。
片刻之后,嘴巴张大的人群又看着那黑甲将军牵着村中最柔弱最没用的瘸腿姑娘虞岍从里家走出来,黑甲将军嘴边带着微笑,而虞岍天青色的眼睛除了惊奇的神色,也被茫然吞没了。
直到黑甲将军把虞岍抱上坐骑,直到这一队人马又像来时那样匆忙而突然地离去,有人才反应过来,叫道:“——那个人不是朴综吗?”
的确是朴综。不过现在应该叫他委州师的骁宗将军了。
显而易见,当初他到官府自首并没有被降罪,相反,可能因为勇武刚烈而获得了嘉许,加入了军队,之后又获得了晋升。然后,成为将军的年轻英雄回到家乡,带走了青梅竹马的心仪姑娘。
故事直到这里都还是像个灰姑娘的童话。
 
那年冬天,委州师的将军朴骁宗结了婚,新娘名为虞岍,和骁宗一样是呀岭人。
州师的士兵们得知自己将军结婚的消息都非常兴奋。他们的将军尚年轻,但气度非凡,剑术、人品和能力都超越一般人,备受部下爱戴。在委州的州都,骁宗将军的新府邸,士兵们挤在门口,吵嚷着争相等待看到新娘,想知道是怎样美貌的女子才配上了骁宗将军那样的人物。
新娘果然出来了,可是并不如何美貌。和身材高大的骁宗比起来,她看起来瘦弱纤小得几乎像个孩子。更要命的是,她竟然是个瘸子。
大家都张大了嘴巴,而骁宗仿佛根本没有在意,他微笑着牵着新娘的手,邀请大家进去喝酒。
这个时候,新娘抬起了头,看着骁宗的天青色眼睛中露出复杂的神色。
好久之后,才有人想起当时新娘的眼神就已经有些不对劲。
“那绝对不是幸福的神情吧,”回忆的人形容着,“怎么说呢?是担忧?是悲伤?是不安?不,不,也许应该说,那是她在用眼神在叹息吧……”
她在叹息什么,没有人知道。
之后的骁宗,依旧一路青云直上,仕途光明。
别人都说,骁宗夫妇是感情非常好的一对夫妇。
人们常常看见这夫妻两个人牵着手走在州都的街道上,身材瘦小的瘸腿女子走得不快,骁宗就把步子也放得很慢很慢。那模样看上去非常温馨。
骁宗生性节俭,诺大的府邸里只有寥寥几个仆人在打理。有一次,军队里的同僚偶然走进将军的家中,惊奇地发现将军的夫人竟然一瘸一拐地亲自在打水。这个时候,书房里的骁宗走出来要接过妻子手中的桶。瘦小的女人猛地转过脸扬起手,仿佛要推开骁宗一样,但随即就垂下了天青色的眼睛,顺从地让骁宗把桶接过去了。
那情景曾让同僚们大为感动。骁宗将军在他们眼中是猛虎一样的人,然而这样充满霸气的男子竟也有如此温柔的一面啊。事实是骁宗的确把妻子保护得很好。人们从不曾见骁宗让妻子单独上街去买东西,不曾见他对她发脾气,连上楼梯上轿上马这些事情,考虑到妻子腿脚的不便利,骁宗也会温柔地抱起妻子代劳。他关照自己的妻子如同关照小孩。
“真是感情非常融洽的夫妻啊,”每个人都这样说。
 
那年秋高气爽,刚过了中秋,骁宗奉命前往鸿基。傍晚他出门的时候,瘦小的妻子就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院子里的树叶飘落,“朴综——”她这样喊。
别人都很奇怪。称呼别人不叫字而直呼其名很少见,甚至会被认为是没有礼貌。但骁宗笑着对感到疑惑的同僚说:“我少年时,很讨厌别人叫我的字。可是虞岍从来都叫我骁宗,就算我抱怨她也不改口。等到结婚后,所有人都叫我骁宗、连我自己都已经习惯了的时候,她却又只叫我的本名了。没有办法,大概她就是那么倔犟的人吧。”
骁宗很少对别人谈起妻子的事情,因此此时那些好奇的同僚们才第一次有机会从骁宗口中得知两人从前的往事。但他们想要再多打听一些浪漫的轶事、甚至想打听到夫人的字的时候,骁宗面孔上的笑容却又消失了,慢慢望向天际的红色眼瞳中,替代温柔的是让人无法捉摸的凛冽光芒。他再次回复成了那个霸气令人畏惧的军人。
 
到了冬天,街面上行走的人少了,掉光叶子的树光秃秃地衬托着戴国特有的灰白色天空,更显得寂寥,让人看得心都空落落的。在屋子里,小僮生起了烧炭的炉火,瘦小的女子站到门口,看到那一年的第一片雪从天空上慢慢落下来。她的丈夫站在院子中,手里握着剑。她知道他又要开始练剑。他的头发是覆盖在文州涵养山上的雪,他的眼睛仿佛盛开在冬季的红莲。剑在他手中是一束凝固的银色闪电。光影流动,剑风带动雪花飞舞,从前那个如同风骏的少年如今已经成长为一头白虎。但是她没有看下去,只是叹了口气,垂下天青色眼睛,又走回房里。
仆人们不晓得这是为什么。骁宗将军的剑术明明那样凶猛又美丽,能看到他练剑是军中所有将士的心愿,但将军夫人却从来不肯多看几眼。
“也许是少年时代已经看过很多次,看得厌了吧,”有人这样说。
 
州师的骁宗将军逐渐声名远播。五年后,骁宗被调到了瑞州师,成为国君直属的王师将军。这样的晋升速度简直闻所未闻,可是没有多少人对此提出异议。哪怕快得诡异,哪怕是例外中的例外,但只要发生在骁宗身上,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直到那时骁宗夫妇模范夫妻的佳话还在传播着。那个有着天青色眼睛的小夫人逐渐不再出家门,可是没有人发觉有什么不对劲,因为很少有人会出于私人理由登门拜访骁宗家。
骁宗对于公事和私事分得很清楚,不久之后人们就发现他实际上只有同僚而没有朋友。倒不是骁宗人品上有问题,而是因为他太出色、霸气太强烈。没有人能平视他那双血玉般的眼睛,能力上更没有人能与他平起平坐。大家都习惯仰视他,而且都一致认为,对于骁宗这样的人来说,做他下属要比做他朋友轻松许多。
“那么做他妻子也很辛苦呢”军人们的女眷聚会的时候,大家就这样开虞岍的玩笑。
虞岍只是微微一笑,垂下了头。谁都知道做骁宗的妻子是世界上最不辛苦的事情啦。
有人觉得虞岍那个时候实际上挺忧郁,不过马上又否定了自己,因为正好骁宗走了过来,高大的瑞州师将军温温柔柔地搂住妻子的肩膀,把她带回家去了。
会一直幸福下去吧,大家都这样想。
 
所以当得知虞岍某天竟然突然离家出走、孤身一人回到故乡的时候,大家的表情都只能用震惊来形容。
那是他们结婚十年之后,事情发生在骁宗因公事去往白圭宫面见国君之时。寒风刚刚呼啸着扫过戴国的大地,宣告冬季的正式来临;当骁宗回到家的时候,发现妻子已经不见了。
屋子空空荡荡,一如他们十年来的夫妻生活。
她除了随身衣物外几乎什么也没有带走,只给骁宗留下封书信。
骁宗一把从桌上抓起信,拆开来只匆匆看了一遍,便立即奔出门去牵骑兽。
虞岍的信是这样写的:
“骁宗,我决定要离开你了。这个决定早就应该作出,但由于我的软弱,竟一直拖到了今天……我知道你很快就可以成为禁军的将军了,因此我不能再拖下去。我要返还仙籍,回归故里。对不起,骁宗,我走了。……”
十多年来,她第一次称他为骁宗。
 
那个常垂着天青色眼睛的女子,看起来柔弱不堪的女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她究竟有什么不满呢?”别人都很诧异。
这对夫妻明明看上去那样美满。而且根据在骁宗家中干活的仆人说,结婚十年来,夫妻两人从来没有任何争执。
为什么到了最后,竟然会变成这样?
 
骁宗追着虞岍回到当初他们一起长大的村庄的时候,正是初冬下第一场雪之时。
雪花飘落的时候,村民们停了手中的工作,惊讶地看着那仿佛天神一样黑甲、银发、红瞳的男子,血色披风在身后波涛翻涌,骑着骑兽一路冲到里家前。
大门紧闭。
雪下得越来越大。高大的男子静静站在门前,渐渐的,足背和肩头已经被雪所覆盖。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瘦小瘸腿的女子抬起头来,天青色眼睛还是永远带着惊奇的神色。
“虞岍,我来接你回去。”
“我不回去。”
“为什么?”
红瞳的将军质问道。
天青色眼睛的女子看了看银白长发的男子那张容貌端正的面孔,又垂下头。
“骁宗……你没有看到我留的书信吗?”
男子露出苦笑。
“我看过。”
“可是你还是不明白吗?”
“虞岍……”
“……骁宗,我跟了你十年,这十年已经耗尽我所有的精力。而如今我再也没有力气追随你了,……你飞得那么急那么远,将来还会到更高的天空去吧,可是你可曾想过,你的速度那么快、雄心那么高,你身边的人可能完全追不上你?我已经飞不动了。”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男子心里说,你飞不动,我也会背你飞的。
可是女子仿佛知道男子想说什么。她盯着他,慢慢地说:“骁宗……你只是非常骄傲而已。”
她又低下头。
“而我是懦弱的人,没有勇气拒绝你……”
“虞岍。”
“骁宗,你只是在同情我而已,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因为你最强,而我最弱,所以你才对我那么温柔。”
男子仿佛要苦笑一般,但是却找不出反驳的话。
“别人都说夫妻是要双宿双飞的吧,因为孤独一人活在世界上是很艰难的事情,两个人彼此扶携,可以轻松一些。人就是这样实际的动物啊。但我们不是这样。骁宗,你并不需要我。你娶我为妻只是为了要照顾我,没有了我,你一样可以活得很好,也许更好。不,不仅是我,你曾需要过其他人吗?并没有。所以你连孩子都不肯要。骁宗你很强,强到可以孤身一人……
“就像那个时候,去挑战土匪的时候,去乡都的时候,都是一样的,你完全没有想到我。你也没有想到其他人……
 
男子突然有些恍惚。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他从这里,从这个闭塞的村庄走向外面世界的第一步。茫茫雪地上只留下少年孤独一人的足迹。
那个时候,他的心里没有丝毫畏惧,因为他知道他将去到可以伸展翅膀的地方。
没有畏惧,也……不存在留恋。
故乡,童年和少年时代,亲情,照顾过的少女。
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舍弃的。
那么,难道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失去了某些东西吗?
 
“你没有爱过我。”
天青色眼睛的女子悲伤地垂下头。
“所谓爱也应该建立在对等基础上的吧,地位相同的人之间才会存在爱。可是对于连朋友都没有的骁宗你而言,爱又是什么呢。从小你就只有下属,只有敌人,没有朋友。所以,你也不会爱上谁吧。”
“可是……”男子想开口。
女子摇摇头。
“所以说骁宗你只是太自信了而已……你真的以为什么都能给我……就像战场上取下敌人首级那样简单……可是用来施舍的情感不是爱。同情和怜悯不是爱。骁宗,你明白吗?”
静寂。
只有雪花飘落的声音。
两个人站在雪中,曾经的少年和曾经的少女看着彼此。
泪水从女子的面孔上流下来。她那么瘦弱,那么无助。男子禁不住想,自己对她的情感的确是一丝虚假都没有,看到她楚楚可怜,便想伸出手去拉她,看她在寒风中发抖,便忍不住想抱住她。
可是,那究竟是因为自己喜欢她呢,还是真的仅仅因为知道自己的手很有力,知道自己的胸怀比她更温暖?
他不知道。
女子的衣裳是单薄的。她抬起脸来看男子的时候,嘴唇都已经发青了。
很自然地,男子抬起了手,想要用指尖的温度去温暖那冰冷的嘴唇。
可是女子很坚决地把他的手挡开了。
“走吧!骁宗。”她这样说着, “正是因为一开始我没有干脆地拒绝你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男子带着茫然的神情看着她。那从来也没有失去过冷静凛冽气势的面孔上出现这样的神情,在别人看来,会是让人心痛的。
“我也许是爱过你的,”女子说着,泪水又禁不住滚滚落下。
“可是我终于知道,尊严比爱更高贵。”
 
红瞳的男子来了又走了。
天青色眼睛的女子独自一人留在院子中。
雪下啊下啊下。
院子和女子的心一样空荡荡。
她闭上眼睛,看见赤着上身的少年在雪花落下的时候练剑。少年的长发仿佛融化的白银,少年的眼睛仿佛冰中的火焰。剑在少年手中是一束明亮的光芒。光影流动,剑风带动雪花飞舞,少年仿佛风中腾跃着的骏马。
她睁开眼睛,看见高大男子银发黑甲的身影在雪中慢慢远去。
昔日在这院里舞剑的少年如今成了将军,将来他一定还会到达更高、更远的地方吧。
女子这样想着,泪水又从她眼里滚落下来。
也许自己只是在逃避而已。可是就算这样,也无法原谅出于懦弱而无条件接受惠赐的自己。
在留恋和依赖到无法离开之前必须离开……否则自己就再也没有办法独自行走了。
只是因为那么自私的理由。
所以,请原谅我最后的倔犟,骁宗。
 
“只要跟随你的话,我知道自己可以到达很远很远的地方。
“可是要知道,无论是怎样翅膀残缺的雏鸟,都有想自己飞翔的愿望。希望你能了解这一点……”
红瞳男子放下手中的信,茫然地抬头看着与妻子眼睛同色的天空。
放松了身下骑兽的缰绳,慢悠悠地在白雪覆盖的原野上行走着。莽莽雪地上只留下一行脚印。
他突然想起多年前自己去乡都时的情景。和现在一样,雪原上只有他一人在行走。
天是苍白的,地也是苍白的。苍白的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在跋涉。无论哪里都看不到方向。
可是那个时候,年少的他没有丝毫迷茫。就算只有他孤身一个人,他自信也可以穿过死寂的雪地到目的地去。
没有别人的陪伴和帮助也无所谓。他很清楚自己要得到什么,要到哪里去。
男子红玉般的眸子中慢慢升起火焰般强烈的光芒。
他知道,他已经失去了很多的东西。
也许的确他不懂得,也许的确他没有留意,也许的确飞得越高,他就将失去更多东西。
但在那之前……
他依旧渴望继续飞翔。
因为他了解自己有着怎样的翼翅。
 
“驾!”红瞳男子突然猛地打马。
雪越下越大,而未来的泰王与他那和眼瞳一色的血红披风,很快就消失在了天地的一片苍茫雪白中。
 
这就是故事的结束。从哪里开始,也在哪里结束的,关于少年朴综、后来的骁宗将军和再后来的泰王乍骁宗,以及他曾经的妻子虞岍的故事。
大雪覆盖了一切,骁宗从此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寂静的埋藏了他少年时代的家乡。
 
十四年后,已经成为禁军将军的骁宗得知了在故乡的前妻病故的消息。
那一年,骁宗和延王在骄王面前比剑,由于三回合中有一胜而获骄王赏赐一把锐利的宝剑。
骁宗将此剑命名为“寒玉”。
没有人知道他曾经的那个瘦小、瘸腿而又倔犟的前妻虞岍,字就是寒玉。
也是在那一年,骁宗返还了仙籍,进入黄海,跟随猎尸师们学习猎捕妖兽的技巧,三年后才回归戴国。
他已经足够强大,不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和帮助。
 
又过了很多年,在一个同样飘着雪的夜晚,喝醉了的泰王乍骁宗和自己的女将军偶遇在白圭宫前。
在雪夜中,泰王感到了众人仿佛逃离烈焰般远离自己畏惧自己的意象。
朦胧中他看到女将军因为寒冷和害怕发青的嘴唇。
很自然地,他抬起了手,想用指尖的温度去温暖那冰冷的嘴唇。
对方没有能拒绝他。
在那个时候,他的身边,已经没有可以批评他的骄傲的人存在。
曾对乍骁宗说“你的速度那么快、雄心那么高,你身边的人可能完全追不上你”“要知道无论是怎样翅膀残缺的雏鸟,都有想自己飞翔的愿望”“用来施舍的情感不是爱,同情和怜悯不是爱”的那个女子,
此时已经不在人世五十多年了。
 
№8 ☆☆☆Jackie.L2004-08-18 13:42:42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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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见
 
初,戴国有宝重名流沙,方寸四寸,以金银为之,有五采,状如好女面,能言。弘始元年,上曰:“岂可惑于物而从耆欲也?”遂封藏于玉露宫。
 
……我时常想,假如有一天那个男人打开白圭宫重重叠叠的宫门,走进被遗忘多年的布满尘埃的宫殿,来到我的面前,……
 
我的王,你想到哪里去?
假如明天来临,何处是你的归宿?
请到我这里来。在我的眼睛里,你有无数个昨天,但只有一个明天。
我看到你的明天,你将倒在文州的最后一场春雪里,大雪将掩盖你的身体,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在远离玉座的地方,在远离你理想的地方,你倒下如同一颗无名草。我看见戴国的迷惘和荒芜盘旋在你之上,有如秃鹫盘旋在死体上。你的理想将成为野心者的饵食,你的血肉将喂饱贫瘠和灾难的灵魂。你只有一个明天,没有明天之后的未来;漫漫的风沙席卷你的来路,你将找不到归途。
可是看我的眼睛,你曾有很多很多的昨天,如果悔恨,如果伤感,如果想重头再来,你可以回到你所选择的任何一个昨天。
你更愿意回到哪里呢?你更愿意成为哪一个时候的你呢?
人生那么漫长,每个人都免不了对自己的现在和未来感到迷惘。每个人都会想过,“如果当时我那个样子做就好了”。这不是错,也不是懦弱,我的王,要靠自己的手来扭转人生的轨迹,想要上天再给予自己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是每个人藏在自己心底最深处的忏悔和愿望。
或者你已经不想再重复一遍无谓的人生?那也没有关系。我的王,你尽可以挑选一个你所最留恋最怀念的过去,你的时间将停留在那里,你可以永远生活在那个重新染上鲜活色彩的旧梦中,不会有任何人来惊扰你,你睡梦中露的满足笑容将是对我最大的奖励。
是的,是的,我看得见你的明天,我能把你带回昨天,我能做到,我能做到,我的王,因为我是你的宝重。
伸出你的手,张开你的眼睛,让我看看你的愿望,我的王。我看得见你许许多多的昨天。避开你明天注定的厄运吧,重来一次,或者再也不用烦恼。
告诉我,你愿意回到哪一个昨天?
你是否仍愿意站在大雪纷飞的白圭宫前,看着脚下的千万禁军将士,与阿选一同捶响战鼓?你是否仍愿意与他一起高唱战歌,让歌声震动鸿基山高高的白色山峰?你那时与阿选相视大笑,你们的眼中毫无芥蒂,犹如从来没有盛开过欲望之花的白地,你说如今你和他已经无法并存,但我看得到曾经你们情感胜于真正的兄弟,埙篪合奏的乐声曾充实过你的心灵。我知道如今填充那里的满是猜忌、愤怒和仇恨,但我看得出,你依旧存在留恋,你看他的目光中依旧有你和他如今都已经无法察觉的遗憾,你也曾想过“如果……”,哪怕那只是你最疲惫最伤感时溜入你灵魂的最最微不足道的诱惑。回去吧,回去吧,到那个你和他依旧称对方为兄弟的年代,你们的眼中毫无芥蒂,你们相视大笑,你们永远是对手,永远不会成为敌人。再过千年你们也不会孤独。
或者,你更愿意回到更久远的过去,回到那个寂静的白雪覆盖的村庄?我看到你,在那一个昨天,少年的朴综坐在村口的土墙上,右腿悬在空中轻轻摇摆,你看着心爱的少女放下水桶直起腰,朝着你撅起嘴巴,你手中抚弄着少女送你的陶埙,冬天的第一场雪正飘飘摇摇落下来,落在你们中间,她的眼睛看着你的眼睛。你们都正年少,都正憧憬,你们可以得到幸福。我看得到,我看得到这个昨天已经成为你永远也不会流下的泪水,你曾因为她的离去而在灵魂中留下了一个再也无法喧闹起来的寂静天空,她是你心中盛开的白花,永远在你人生的虚影中摇曳的回音。你从不曾提起她,因为你将永远也忘不了她。那么回去吧,回去吧,你会有很长时间对你的爱人诉说你真正的温柔,你会有很长时间在野心和珍爱中作出抉择,你能看着她微笑或者落泪。也许这一次你能做得更好,也许这一次你将不是一人孤身上路。
也许你只想要留住更接近的昨天?回到那个你梦想中的花朵第一次结出果实的时刻,在那个早晨你是戴国当之无愧的霸主,你回头就看得见幼小的黑麒麟天真的笑脸,你起身臣民便欢呼,你手中握着的东西都是真实的,你即将得到的东西也是真实的,开满花朵的原野就仅在咫尺,你抱起泰麒向他承诺了一个春天,这个春天的芳香如今依旧残留在你的衣襟和他的头发上。你可以伸手替他披上衣裳,你可以看着他的笑容而忘却忧愁,回去吧,回去吧,留在那一刻你的幸福中,你不用看到未来的阴翳,你可以拥抱你手中的现实,你给泰麒的梦将因为永不破灭永不实现而变得无比美好,这样他的面孔上便永远有微笑,他的眼中便永不会有忧虑,他将不能被未来所伤害,正如你的人民将一直生活在你温柔的希望中。我的王,这难道不正是你的梦么?
或许你也想回到一叠叠重迭在一起的过去,在那些昨天里你第一次知道承州师刘将军的名字,在那些昨天里你第一次留意朝议时那个远远的高挑身影,在那些昨天里你和她第一次在蓬山相见,在那些昨天里你为了救她冲到饕餮前,在那些昨天里你和她在深夜花园的亭中为了国事长谈,在那些昨天里你忍不住在雪落寂寞时企求她嘴唇的温度,在那些昨天里你也曾想过是否可以拥有更多东西。回去吧,回去吧,每个昨天都还在你的眼前。你的心中知道得多么清楚,在她的眼中你大于单纯的君主,你们都有机会更接近自己的心一步,你们可以不再那样矜持,可以不再在目光吐露秘密前便转移视线。就算你只是过于寂寞而她只是过于温柔,但为何不给自己一个抚慰彼此灵魂的机会呢?
但你更想回去的也许是每一个梦想开始变成现实的昨天,你打掉延王手中的剑,你孤身逮到驺虞,你被封为禁军左将军,你用军人的荣誉去换辙围百姓的民心,你冒着大逆的危险在乍县聚集人才,你大笑着把黑麒麟抱上肩头,你在国府的大殿上接受百官的跪拜,你下令开始暴风骤雨般的改革。回到所有这些昨天,从头来过,你都能比现在干得更好。你可以更加耐心,更加睿智,你会成为比现在更加出色的君王,你能做到比现在做不到的事情。你可以安抚灵魂中的火焰,你可以成为吹拂得更加温柔的风,你可以正视心中的妖魔而无需感到愤怒。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回到更能成就你骄傲的过去呢?……
你只有一个明天,等待你的只有无法避免的厄运。但你有那么多的昨天,每一个昨天都闪烁光彩,每一个昨天都独一无二,这些昨天,你都可以回去,在一个昨天你都可以改变你现在的人生。你的过去是流淌过山间的溪流,这一路上你见过无数让你留恋的风景,那些风景曾温热你的心头,让你的眼睛流下过泪水,而时间和命运滚滚向前,你不曾有机会留住它们;但而如今你可以回去,留在你依恋的那段青山绿水中。伸出你的手,张开你的眼睛,我的泰王,作出你的抉择吧,这不是逃避,而是在为掌握自己的命运而努力。
现在的你成为你自己期望中的人了么?你难道不想弥补虚度了的人生么?你难道不想成为比现在的自己更出色、更幸福、更骄傲的人么?
我的泰王,要知道,这世界上,从来没有人曾可以抗拒这样的诱惑。……
 
……我无聊地打了个呵欠。白圭宫重重叠叠的宫门依旧紧锁,被遗忘多年的宫殿依旧布满尘埃,而我依旧静静地躺在众多宝物中,逐渐陈旧、碎裂,等待所有被封印宝重所共有的命运到来。
那个名为乍骁宗的男人出征去了,而且没有再回来。在那之前,他从来没有来到这里,从来没有看到我,从来也没有让我的言语流入他的心中。或许是不耐烦,或许是胆量小,但我已经知道,他或许根本就对我缺乏兴趣。
这个骄傲的王,无论前面等待着他的是什么,他都拒绝回头,拒绝为过去叹息。
如果世界上从来没有人曾抗拒我的诱惑,他就要做那第一个例外。
对于我而言,世上每一个人都有许许多多个昨天,却只有一个明天。
然而,对他而言,他有许许多多个明天,
但没有一个昨天。
 
……
 
№10 ☆☆☆Jackie.L2004-08-18 13:43:59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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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月光大人的说明:
 
说明一下。
终章的前三个短章实际上是针对骁宗的三个可能结局,即蓬莱、死亡和被囚,最后一个短章勉强算结尾。实际上骁宗还可能的一个结局即受伤蛰伏或失忆隐居,但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写,何况已经有最爱泰麒大人和紫荊歌月大人的佳作在前,也轮不上我班门弄斧啦。
№12 ☆☆☆Jackie.L2004-08-18 13:53:40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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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听十二国的音乐~~~~边看本文感觉真好!!
№13 ☆☆☆四叶2004-08-18 14:36:10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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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Jackie.L是小勾吗?写的真好~~~
№14 ☆☆☆丛珊2004-08-19 09:05:12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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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写的啦
作者是“没有月光”大人。。。
№15 ☆☆☆Jackie.L2004-08-19 14:39:44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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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呀~~~~
 
没有月光大人还写了12国的同人吗?……555~~~偶只盯着她的圣斗士同人了……
 
文笔的确是很厉害的~~~~!!!金字招牌啊~~~~!!
№16 ☆☆☆Haruka2004-08-20 00:56:26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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