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珈……”
落下的册页脚旁，不过三尺远的地方。缅生等了等，不见人下楼来，于是把柔软的身子从椅背上慢慢滑下，靠在高高的扶手上，同时伸出一条细长的胳膊。
够不到，差两寸。
他吸了一口气，脖子绷得紫涨，还是够不到。
“珞珈，你还没走吗？过来帮帮我。”
还是没有人。
缅生猛然一用力，座下的椅子似乎往前挪动了几分。他咬着薄唇，奋力，再往前挪——
哗啦啦——
连人带椅滚到了地上。
缅生忍着疼痛，缓缓推开压在身上藤椅。两条细长的胳膊努力支撑起身体，拖着两条萎缩的腿挪到自己的小床边上，攀着床腿慢慢地爬上了床，喘着粗气。
楼梯上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
“七哥、七哥——七哥你没事吧？”
珞珈只披了一身破睡袍，一脸焦急地冲向缅生。
“没事啦。”缅生微笑着说，“帮我把那本书捡起来，好吗？今天是给孩子们上课的日子……”
话还没说完，册页就准确地落入他怀中。女孩一溜烟又上了楼。一转眼冲了下来，已经穿好了短衣和灯笼裤。来不及梳头了，胡乱把辫子塞进一方白头巾，嘴里嚷嚷着：“天哪，怎么办！我又起晚了呀！朱老板要扣薪水了。”
“吃点东西再走，碗柜里还有半个甜米糕。”缅生说，“珞珈，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又出去了？”
“唔——唔——”珞珈嘴里叼着甜米糕，一边飞速系草鞋，拿背包。
    缅生低下头，发出了一声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叹息。
急得火烧眉毛的女孩冲到家门口，忽然停了下来。
“七哥，嗯——今天天气很好啊。”
“是啊。”
珞珈跑了回来，把缅生的藤椅拖到窗台下放好。而后“嘿哟”一声，一把抱起了残废的兄长。
“哎——”缅生惊叫着，被她放在了藤椅里面。
“坐在这里晒晒太阳吧，七哥。”

每年蔷薇花开放时，歌岛的天气都十分明媚。天空笼罩着淡淡的光彩，好像豆蔻少女的笑颜。吹来的海风中，带有一种特殊的清甜气息。
“是打琴鱼的季节了吧……”
十五岁的女孩，其实并不怎么记得琴鱼的味道了。早在六年之前，她就彻底抛弃了关于锦衣玉食的种种不切实际的怀念。对她来说，三百个金铢才一小尾的昂贵海味，显然不如五文铜钱可以买一箩筐的石螺来得实惠。嘉禾米涨价的日子里，她会一大早就出门赶海，捡上一早晨的石螺，就够兄妹俩好几天果腹了。而且，七哥手艺好，最干涩的石螺，也会被他烧得有滋有味。
海上打琴鱼，沙滩捡石螺……这么多年了，只有这些最最原始的生计，依然在歌岛代代延续。不随着碧落海的潮涨潮落而有所变迁。
歌岛并不是真正的岛屿，而是云荒大陆西南端一个不大的半岛。气候温暖，植被丰茂，千百年来是以渔业著称。碧落海的飘过来的温暖洋流，格外照顾这片小小海域，每年春秋两季，大量鱼群过境，歌岛勤劳的渔民们架着祖传的小木船忙开了。午夜里点着灯笼出海，天刚明亮的时候，海船们载着满舱的而归，歌岛的鱼市就开张了。本地的鱼商们木船上直接买下成舱的鲜鱼，做成鱼干、鱼咸，又或者用快车直接送往各州府。从整个云荒大陆都知道，最好的海产出在歌岛，那是进贡到安乐京，供给十七诸侯以及达官贵人的享用的美味。而这些海产当中，最最名贵的就是琴鱼。
说起琴鱼来，这话可就长了。
据说，琴鱼原产于红莲海的深处。红莲海，在比碧落海更加遥远的南方，是指璇玑群岛以南那片不属于人类力量所及的荒莽海域。很多年前，有人乘坐远洋船到璇玑群岛去，被那边的土著当作贵宾对待，尝到了一盏琴鱼羹，方知世间竟有如此美味。回到云荒，一传十，十传百。这传说中的琴鱼就成了人人向往的无上佳肴。然而琴鱼离水即死，又根本无法在海涂上饲养。所以要弄到这令人垂涎的鱼类，只有远洋船只开到璇玑群岛，在当地捕捞，而且用当地的海水大缸养着。千里迢迢载回来，路上还要死掉十之七八，十分可惜。饶是这样，运送琴鱼的船队还是络绎不绝的往璇玑群岛开过去。因为，一条船只要能运回一条琴鱼卖掉，就能赚回好几倍本钱了。这实在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物以稀为贵，小小琴鱼能弄到这般天价，反倒跟它本身的味道没有太大相关，而成了空桑贵族们权利和财富的象征了。
不过，那都是百年前的事情。如今的琴鱼虽也名贵，但市价早已下降。一般的殷实人家也能偶尔尝个鲜。
究其原因，跟歌岛三大船王世家是脱不了干系的。
当年那股捕捞琴鱼的风潮，引得空桑六部的无业游民们纷纷动起了远洋出海淘金的念头。海船最多，水手云集的地方，自然还是传统上的渔业重地歌岛。云荒南部海岸，多分布着崎岖的山岩，港口并不多。也只有歌岛一地，有优良的港湾和水质。歌岛的港口一度出现过千帆竞度的壮观场面。经过十几年竞争，脱颖而出了白族破产武士出身的白霖，蓝族渔船船长的蓝扣，还有泽国一带的游民鹿蜚声。这三个人的海船最勇敢，也带回了最多的利润，渐渐把歌岛一带的远洋船队整合在了三大船王世家的麾下，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
虽然是为了琴鱼，但空桑的航海业，也由此得到了空前的大发展。而远洋船队去往璇玑群岛不再是一件难事，琴鱼的身价也就渐渐下跌。船队到了璇机群岛，也不再只是捞点琴鱼就走，他们跟当地人做生意。璇机群岛跟中州大陆隔着一个斑斓海。斑斓海风波险恶，难以逾越，可是历史上偶尔也有技艺高超的中州船只来到璇玑群岛。本来在经济技术上落后的璇玑群岛，受中州的影响很是深远。
白霖的船队，最早碰到那些中州人，和他们交换了彼此的货物。那一年，空桑人第一次见到瓷器。中州人则带回了云荒的特产，并允诺来年斑斓海东北季风刮起的时候，再次到岛上来交易。
于是，以璇玑群岛为接洽点。联系云荒和中州大陆的海上通道打通了。相对于传统上连接两地的唯一陆上通路——跨越慕士塔格峰的云梯，这条通路被人们称为海上云梯。
歌岛也因此一度成为异常繁华兴盛的云荒第一大港口。
后来，大约是五十年前，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其结果是——歌岛的渔夫发现，在本地也能找到琴鱼。这样一来，远洋捞鱼成了一件不划算的事情。船队也就不再打捞琴鱼了。然而已经兴起的航海业，早已走到广阔的天地里去了。
这里不得不提的是中州人在其中的功劳。空桑人原本没有什么航海技术，他们一直都不太了解陆地外的世界。罗盘、三桅杆都是中州移民带来的。白霖雇佣了一个中州来的工匠，才造出了空桑的第一只远洋宝船。有了宝船，远洋船队再也不以小小的璇玑群岛为不可逾越的终极目标。
他们开始向往别的领域。东方的斑斓海，西方的棋盘海，北方的星宿海，是否也蕴藏着无尽的财富呢？
——甚至，可以去窥探传说中碧落海那一边，那些会唱歌，会织布，用泪水化作明珠的鲛人的国度。
那真是一个航海的大时代啊。
珞珈深深地吸了一口咸腥的海风。
可是——那也只是一个消失不见的时代。
琴鱼依然是空桑人心爱的美味，可是航海却已成为过去。
一个被沉痛的血与冰冷的海水掩埋至深，谁也不愿再提起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