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

楔子

山势冷峻，放眼望去一片怪石林立，光秃秃的山壁寸草不生，看似一片荒芜。
白衣人注视着半山上那片凝而不散的白雾，冰寒的目光仿佛洞穿了迷蒙的雾气，看出了什么端倪。
“这就是那人说的隐灵山……”低沉的声音自语道，白衣人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转瞬又恢复清冷透彻。
须臾，只听他冷哼一声，身形一展，整个人如浮云一般从山脚飘飞而上，直向山腰那一团白雾掠去。山风飒飒，竟吹不散那袅袅的雾气，而那
人轻袍广袖，身形飘飘如仙，仿佛化为洁白的一朵云彩，转眼便融入白雾里。

进了里面，才发现浓雾遮天蔽日，四处一片白蒙蒙。走了两步，白衣人双目神光乍现，脚步左右挪移，看似杂乱无章，却仿佛依照着某种玄妙的规律。就这么进进退退，兜兜转转，却给他转出另一片天来。

眼前豁然开朗，扑面而来清新湿润的气息让人精神一震，满眼的绿意，满目的苍翠，沿着一道清澈的山涧蜿蜒而上。
原来这才是隐灵山的真面目，有点意思。
唇角微扬，白衣人一撩衣袂，跨步朝山上走去。

山泉叮咚，清澈的水波中鱼儿浮游窜动，灵动可喜。山道旁尽是一簇簇映山红。说是映山红，却是罕见的白色，但那白也白得不完全，花瓣上洒着点点红斑，仿佛溅上了美人珠泪，英雄碧血，看着有些触目惊心。
远远的，一缕箫音从山上传来，不知经过几折几回才到了眼前人耳里，音色纯净，曲调悠然，倒也不象寻常洞箫那般哀怨如诉。

吹箫的人似是有意引领他前往，一缕箫音凝而不散。
循声而去，山路的尽头是一片绿油油，青翠得发亮的菜园。
白衣人有些愕然。原以为住在这空灵山中的，必然是与琼花仙草为伴的修道人，没想到看到一片欣欣向荣的农家景象。瓜棚、菜圃、篱笆、草屋，和一个悠闲的吹萧人。

隔着篱笆望进去，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是瘦削的，穿着一身青里泛白的道袍，满头白发被一根木簪牢牢束着，梳得一丝不乱。
箫音在他走近的时候早已停了。那人靠着椅子，似乎在舒服地享受午后的暖阳。

白衣人跨入那道竹门时，起了小小一点骚乱，原先围在青衣道人膝下的小动物们仿佛受到惊吓，纷纷四处逃窜，一时间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待走到道人面前，只见最后一只受惊的猫儿也从他怀中跳下，慌不择路地逃了。白衣人无来由地有些气闷，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恐怖的大魔头，谁见了他都走避不及。
反倒是那道人噗一声笑了：“抱歉，山野小兽，没见过生人，胆子都小得很。”说着，他一抬头，与白衣人对了个正。

若是普通人，一定会被那张容颜尽毁的脸吓到，震惊于什么样的创伤能令人面容枯槁，形同鬼魅。不过看在白衣人眼里倒不曾造成多大的惊扰，在他眼中，众生只存在有罪无罪之分，万物也只有该杀与不该杀的区别罢了。

锐利审视的目光定在道人脸上，须臾，目光缓缓垂落。道人身前是一张圆桌，桌上正排着一局珍珑。
黑子白子纵横交错，看似杂乱，实则战势已渐入佳境，牵一发而动全身。
白衣人一凝神，心神立刻被那黑白漩涡吸了进去，宛如步入一场硝烟弥漫的战争中。
青衣道人也不出声，只是静静看着他，看他皱眉，抿唇，神情越来越严肃。
目光柔和，神情平静。

周围倏地就冷了下来，冰冻三尺，竟只在一瞬。莫名地，地上的小草都结出一层霜花，瓜棚架子上葱绿的叶子也冻焉了大半，连道人口中呼出的气都凝成一团团白雾。
毫无征兆，毫无缘故，这山间小屋温度骤降，不一会已宛如置身于腊月寒冬之中，天寒地冻，万物凋敝。

白衣人依然无知无觉，聚精会神盯着棋盘。而对面的道人却有些抵受不住寒冷，连连搓动双手。
又隔了一阵，道人见四周还在冷下去，瓜棚上原先结出的丝瓜也开始枯黄，只怕过一会，连自己都要冻成冰人，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一指。
“这里。”随着声音，白衣人恍如如梦初醒，骤然抬头，目光如刀似剑，犀利非常。
“白子若下在这个地方，还能争得三分生机。”青衣道人笑笑道，“阁下若是不信，不如我们就照着这珍珑来走一局。方才不得已叫醒你，因你身
上的杀气已快冻死我种的蔬果，等你尽兴回神，只怕这里已经没有活物了。”
“失礼。”白衣人这才醒悟到，眼里闪过一丝窘意，让人看了觉得这冷冰冰的人凭得可爱起来。
“无防。既是我指出白子生机，就让我执白子如何？”
“请。”白衣人也不客气，撩衣坐下。

两人运子如飞，眨眼间局势已经风云骤变。白衣人越下心中疑虑越大，反观对面的人，却依然一脸从容淡静，有时甚至托着下颚发起呆来，眼神飘忽，一看便知心不在焉。

白衣人心中郁闷顿生，出手更为决断凌厉，但是无论他棋路如何变，眼前的道人仿佛总能抓住他棋路中的弱点，轻轻漫漫一子就让他优势全无。但在破解了他的攻势之后，又不见他乘胜追击，依旧不紧不慢地拖着耗着。

完局时居然打和了。
白衣人盯着棋盘上密密麻麻的黑白棋子发着愣。有些不信这是一番凶狠厮杀后的结果。自在天庭上一路挑战三百回，胜败是寻常事，却从没下
过这样古怪的一局棋。郁闷啊……
不过，有点可以确定的，对面这个笑得一脸云淡风轻的人棋力比他高了不知多少级。而且，他对自己的下法非常熟悉。所以，和局是故意的。

看对面的人两眼发直，青衣道人偷偷笑了，笑完之后，却又目光深远。容貌尽毁的脸不堪卒睹，唯有一双眼睛，依然清澈明睿，温和柔静。

白衣人只发了一会呆，心神就转到他处去了，纯然的天性让他从来不会拘泥于任何凡尘俗事。

目光近处，瓜架上一片翠绿，碗口大的黄花点缀在铺张的绿叶中，风中送来淡淡的花香。瓜架下悬着几条翠瓜，瓜正成熟，看起来清脆可口。
清脆……可口？
白衣人有些困惑于脑中忽然蹦出的想法。作为天人，他已经辟谷多年，记忆中只有餐风饮露的印象，怎么会有望瓜嘴馋的感觉呢？
奇怪……
白衣人皱起眉头思考着今日第二个让他思绪打结的问题，浑不知自己歪着头站在瓜架前的模样，让道人心中笑倒了好几回。
毕竟一个仙气凛然的大好青年瞪着几条小翠瓜，摆出一副思考人生问题的严肃模样，委实令人喷笑。
以致白衣人回头的时候，正好看到他似笑非笑的表情。

“咳咳，那个，你若喜欢，可以带些回去，清炒生吃都挺不错的。”为了掩饰对方的尴尬，道人好心道。
“不用。”心思被看穿的尴尬让白衣人脸一红，严辞拒绝之后转身就要离开。
走了两步，他忽然想到什么，又回头道：“三天后我会再来，希望到时你不要再留手。”
说这话时他眼神严肃，神情意外地认真。
“好。”青衣道人点头应允。

看着那一袭白衣渐渐走出自己的视线，消失在隐灵山浓浓的白雾里，道人将手慢慢拢在衣袖里，收回自己的目光。
那么纤尘不染的衣裳，那么笔挺英气的身姿，仙气内蕴，神威隐露。更难得的是心思纯净，心无挂碍，所以才能正直无私，千年如一日掌管着
天庭律法，行使着星界之威。
“他已非当年那……”青衣道人忽然面露痛苦，紧拽着衣襟俯下身，全身经脉剧痛，脑中反复自问的话却犹如溺水人眼前的浮木，冲淡着身躯的
疼痛，带给他一线安慰：“那为何他还记得，为何他还能记得呢……”

白雾汹涌，困在雾气中的小屋如同波涛中孤零零的一座孤岛，隔绝于世。
青衣道人遥望苍穹，天涯咫尺，情长恨短，过去种种都付诸烟云，今日一聚，知晓他过得好，也就无所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