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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迷狐》(完结)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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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狐
作者:雷池果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阙,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玉楼春》宋·欧阳修




郜子风从肩头取下弓和箭囊,弹了弹上面的积雪,又背回背上。他举目望望四周,周围仍是无边无际的林子,雪下是树,树下是雪,晶白的雪团和暗黑树木一并堆进视野,强烈的反差让他在这冰天雪地里更觉迷乱和昏晕。郜子风不由幽幽叹了口气,掏出酒壶灌了一大口,靠在一棵稍矮的树下,沉思起来。
三天以前,他紧紧追逐一头奎鹿到此,眼见就要捉住猎物,可那鹿却忽如鬼魅般消失,他茫然四顾,发觉竟到了一处自己从未来过的所在,这里四处都是参天树木,枝桠上的霜雪仿佛积攒了千百年,比别处的雪更为刺冷酷寒。无论看向何处,森森的白色都似要向自己逼压过来,而闭起眼睛,眼前却又是显出大片让人窒息的漆黑,漆黑中有道道白光乍现,让他眼皮狂跳不止。这时天色已经放暗,又一个黑夜将要来临。
“难道我真要命丧于此么?”郜子风喃喃道。此刻的他已是筋疲力尽,三天未曾进食,除了偶尔喝几口不离身边的那壶烈酒。这里虽说森林茂密,野味却是极少,莫说野兔黄羊,连只鸟儿都很罕见,教他空执强弓硬弩,偏无丝毫用武之地。且这里的雪水异常冰冻,入腹如僵,他也不敢多喝,整整三天消磨下来,让他感觉气虚神散,眼前的景物也渐渐看不清晰。
天色更暗了点,所有树木被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光晕,郜子风抬起头,突然见眼前腾起一片幽蓝的雾霭,从森林深处弥散开来,那些参天巨木在雾霭中若隐若现,更增几分诡秘。那蓝雾越来越浓,片刻便将森林全部笼罩其中。郜子风禁不住跳起身来,惶惑地四下张望,脑海里瞬间光亮一闪,整个人呆在那里,脱口叫道:“隐林!”
在郜子风上山以前,山脚下那须发如银的老猎人曾忠告他道:“此处的猎者有二勿二忌,勿贪多、勿贪快,忌舍近求远、忌穷追不舍。”郜子风闻听有些迷惑,那老者叹道:“个中缘由,你不必多问,只是牢记这四条就是,否则一旦陷进了隐林,即便能侥幸生还,也从此厄运缠身。”
郜子风忍不住问道:“这隐林是什么样子?有何玄机在内?”
那老者沉默半晌,极小心且轻声道:“传说这隐林是一处极茂密的森林,常年霜雪遍布,雾霭沉沉,很是阴森。尤其近几年,还有……”说到此处,老人微微颤抖,便住了口。
“还有什么?”郜子风奇道。
那老人轻轻摇摇头:“……没有什么,总之你莫忘了我刚才的话,取到奎鹿茸便快些回来,若那奎鹿逃脱,你也不必太过追赶,免得迷失方向!”
郜子风不再多问,背起弓箭便出了门,他要去茫茫雪岭中寻找奎鹿的踪迹,然后射杀它们,取下鹿茸,为这里部落的族长治好痼瘵。那奎鹿与寻常野鹿不同,自幼喜食蝰蛇毒虫,通体布满淡青斑点,鹿角更是通体青翠,能治百余种顽疾。因奎鹿罕见,鹿茸更为难得,饶那族长卧病多年,若非郜子风无意路过此地,仍是无族人敢提起取这鹿的鹿茸为药之事。如今,部落所有族人都认识了这位名叫郜子风的外族人,他年轻俊健,热情仗义,能轻松举放千钧磨盘,能从容攀跃千尺高树,十余名壮汗顷刻间能被他放倒在地,而他却连衣袂都未曾撩乱。更令他们惊异的是,他们自古代代狩猎,可部落里最优秀的猎人竟也不能超越这外族人的箭法,他们的猎人能百步穿杨,箭箭命中那靶子的准心,可这外族人却能百箭穿一,箭箭命中前一支箭的尾心。就连部落的巫师,见了这不过二十五岁的年轻人都恍惚见了神灵一般,脸上时时显现几分敬佩和崇拜的意味。
想到这里,郜子风轻轻一笑,浑身略略有些放松。他多年来四处漂泊,居无定所,每处停留不会超过三天,可到这雪山脚下,不知怎的却想多盘桓几日,顺便帮这个部族解决烦扰他们许久的难处。那族长虽病弱不堪,族人却仍视他为首领,每日虔诚为他采药者不计其数,可惜那些药终究是杯水车薪,对族长的病情无甚帮助,若医好族长的病,非得奎鹿茸不可。
适才他上山不久,便寻到了一处奎鹿的踪迹,细细搜寻过去,见到了那只雄壮的奎鹿,那奎鹿的身形与其他奎鹿无异,但翡翠般的鹿角尖端却是朱砂一般的红色,在雪地上如两簇跳跃的火苗。“焰奎鹿!”郜子风心底一阵狂喜,听那老猎人说,焰奎鹿乃奎鹿之王,鹿茸更是药中极品,如今这极品宝贝就在眼前,郜子风岂肯错过,顷刻便把那老猎人的忠告抛到脑后,脚不停歇地追了过去,一直追到眼前这片森林里。
“隐林,隐林……”郜子风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思绪仿佛凝滞了一般,此时隐林内的蓝雾渐渐散开,他的面前逐渐又显现清晰的景物影象,他的目光突然集中到面前的地上,脸上满是惊讶的神色。
就在他面前十步开外的地方,坐着一只白狐。
郜子风怔怔地望着白狐,白狐静静地望着他。
那白狐非常漂亮,毛色雪白,白得让四周的冰雪都显得黯淡,那双眼睛直直望着郜子风,眼珠竟然是湛蓝色,不知是刚才幽蓝的雾飘到了它的眼睛里,还是它的眼睛把那雾映成了幽蓝,总之那幽蓝的雾和这白狐的先后出现,让郜子风惊讶之余,却又觉得顺理成章,似乎一切就该这么发生,否则才是怪诞。
人狐相对凝视片刻,郜子风听得近旁响起一阵异样的悉簌,微微侧目看去,只见一条巨蟒不知何时悄悄袭近,正昂头吐着信子,对那白狐蠢蠢欲动。郜子风心里一惊,不假思索张弓搭箭,只听“嗖”的一声,利箭穿过巨蟒的七寸,将它牢牢钉在树干上。那巨蟒自是一番垂死挣扎,尾巴扫来扫去,噼噼啪啪清脆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让人阵阵发憷。
可那白狐仿佛无事发生一般,仍旧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郜子风,除了眼眸偶尔闪动,与一尊冰雕无异。
篝火熊熊,郜子风把那巨蟒剥了皮,斩成几段,架在火上慢慢翻烤,适才无心之举,竟为自己带来了珍贵的食物,郜子风暗暗谢天谢地。蟒蛇的肉很细嫩,郜子风狼吞虎咽把自己喂饱后,见了白狐还在原地望着他,便拿了一块蛇肉,轻轻站起来,向白狐走去。
走了几步,郜子风怕惊吓那白狐,不敢再向前走,只慢慢蹲下身去,轻唤道:“喂……你饿么?这个给你……很香的!”
白狐仍是一动不动望着他,没有瞟向他手里的蛇肉哪怕一眼。
郜子风哑然一笑,将手里的蛇肉以极慢的手法向白狐掷出,蛇肉落到白狐面前,溅起几丛雪花。郜子风笑着看那蛇肉落地,忽然,他的笑容僵住了。
地上的蛇肉,和蛇肉落地时随意搓起的小雪堆,在不知何处而来的光的照射下,在雪地上映出淡淡的影子,他下意识看了看自己,也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不仅如此,火堆和地上散乱的树枝都有影子,可这群影子中,惟独没有白狐的!
郜子风觉得背后渐渐升起一阵凉意,他稳住心神,小心走近白狐,伸手摸去。他看着他的手接触到了白狐的皮毛,可手的感觉却空空如也。
“哈——!”郜子风突然大笑一声,“我明白了!它原本就是影子,怎么会还有影子?”
那白狐——或许说是白狐的影子,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纹丝不动。
郜子风慢慢退到火边坐下,拿过酒壶喝了一大口,抹了抹嘴,心道:“横竖是死,临死前吃饱喝足,又有这样一只灵兽的影子相陪,也不枉了。”一面想着,一面拿过火上烤得喷香的蛇肉,惬意地大嚼起来。
待他将蛇肉风卷残云般吃完后,那白狐的影子忽然一动,站起来向密林深处走去,郜子风大为惊异,他原本以为那白狐的影子只是摆设,不想它却能走能动,见此情景,他下意识离开火堆,跟着它向密林深处走去,反正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不如索性跟去看看,临死前打发一些好奇,也是值得。
郜子风不知道自己跟着白狐的影子走了多久,密林的深处似乎更是一望不到尽头,始终是树木,白雪,白雪,树木,走到后面,白雪越来越少,惟有憧憧的树影此起彼伏。就在郜子风几乎再次筋疲力尽时,影子白狐蓦然停了下来,静静站着,眼睛望着前方。
郜子风顺着影子白狐的眼睛望过去,透过着层层树木,他看见数十米开外居然是一片空地,他愣了半晌,突然爆发一阵惊喜的喊声:“那是我进来的地方!我出来啦!我——走——出——隐——林——啦——!”兴奋的声音一遍遍回荡在树林上空。
一口气跑到空地上后,郜子风回头望向树林,那影子白狐的踪影已消失不见,一切似乎都从未发生过,让他不禁有些怅然。
又走出几步,郜子风见到雪地上伏着一个黑黝黝的物体,上前一看,竟是自己苦苦追寻的那头焰奎鹿!这焰奎鹿咽喉处插着箭,身子仿佛被掏空了一样瘪瘪的,尚有余温的皮毛包裹着骨头,而鹿茸完好无损。郜子风欣喜万分,又小心翼翼地割下鹿茸揣进怀中,顺手拔下鹿咽喉上的箭,凑近一看,笑容陡然僵在脸上。
他每支箭都有标记,所以他一眼就认出,这箭正是他刚才射死巨蟒的那支。




焰奎鹿茸果然名不虚传,卧病多年的族长奇迹般痊愈下床,精神饱满更胜从前。郜子风一夜之间便成了这部落的英雄,处处传诵他追踪焰奎鹿整整三天的壮举。不知怎的,郜子风并未向任何人提起他陷入隐林的经历,并非他觉得丢脸惭愧,而是从那老猎人描述隐林的神色来看,这部落的人似乎对隐林和里面的东西非常惧怕,甚至有几分憎恶,自己这几天就要起程离开,何苦在临走前让这些尊崇他的人心里不舒坦?
这天中午,郜子风正在帐幕里收拾行囊,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便奔出帐外看个究竟,只见部落里的人兴奋雀跃互相奔走,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小山,那小山上袅袅升起一阵黑黄的烟,隐约有个人影在晃动。
“怎么回事?”郜子风问离自己最近的族人道。
“除魔!巫师在替我们除魔!从此隐林再也不是妖魔作祟的地方啦!”那族人指着山丘的顶部,呵呵笑着。
郜子风定睛细看,见山顶竖起一个台子,那台子上嵌着一个雪白的小点,正微微抖动,他的心刹那被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拔腿向那小丘奔去。奔到近前再看,只见那白狐正被巫师紧紧缚在高台上,那双湛蓝的眼睛正望向郜子风,似乎露出求助的神色。郜子风大惑不解,他一直以为这隐林中的白狐近乎神灵,可没想到它竟能被这巫师制住,不过他也顾不上细想这些,纵身向山顶攀去。
下面的族人一阵喧嚷,那座山丘是部落的禁地,除了巫师,谁都不能上去,哪怕是族长。
“禁忌!禁忌!”那些族人大喊着,郜子风根本不管这些,仍是向上攀爬,只片刻间便到了山顶。
“你怎么敢来这里?”正忙碌着的巫师见到郜子风,大为惊骇。
郜子风打量了一下周围,山顶除了高台,还有一个火盆,旁边放着一把斧子,巫师手中攥着一个烧红的烙铁。“你要怎么处置它?”郜子风问巫师道。
“它是恶鬼!”巫师不容置疑道,“我要在它的皮毛上烙上部族烙印,然后劈开它的脑袋,再把它的尸体烧成灰,让它死后也不得转世去祸害后人!”
郜子风向巫师深深行了三个部族的大礼,诚恳道:“可否看在我求情的份上,放它一条生路?”
“绝对不行!”巫师斩钉截铁道,“它对我们部落是个祸害,五年来,隐林已吞噬了我们二十多条青壮汉子的生命,不除掉它,我们的部落迟早要被它灭绝!”
“你言过其实了,没有哪个兴旺的部落能被一个人或动物灭绝。”郜子风淡淡道,“如果被灭,只能说明他们原本就该被灭绝或想被灭绝。”
巫师登时怒容满面,指着郜子风呵斥道:“你快下去!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郜子风微微一笑:“我会下去的,不过下去以前,想先向你借个东西。”
“借什么?”巫师愕然。
“斧头!”郜子风说着,腿猛然向火盆边的斧头踢了一脚。斧头飞了起来,郜子风抄手接住,瞄准绑缚白狐的台子掷去,斧头瞬间便将绑着白狐的绳子和木桩同时砍断,只见一道白色闪电划过,直直飞向隐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巫师惊愕的脸顿时变得青灰,他怒气冲冲瞪着郜子风,“你可知道,为了捉它,我花了多少心血么?它第一次作恶时,我便为它设了符咒陷阱,可之后它极少现身,昨日机缘巧合,它施法后留了痕迹,才让我捉住了它——它何等狡猾,你放了它,它再也不会上钩了!你如今乃是犯了大罪,一定要被当众处以天刑!”
郜子风泰然自若道:“我不是你们族人,无须遵守你们的规矩。再者,我一向凭良心办事,是罪不是罪,并非你说了就算。”
“好一个凭良心办事!”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在郜子风身后响起。
郜子风吃了一惊,回头看去,不由呆住:“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说话的那人看起来有二十七八年纪,长身玉立,五官俊朗,只是眉眼隐隐透出几分戾气,稍许破坏了脸庞的俊秀之感。他袖着双手斜睨郜子风,冷冷道:“郜子风,你以为你到处游走,我便找不到你了么?当年的帐,我还是要一笔一笔地跟你算清楚!”
郜子风长叹一声:“楼之月,你这又是何苦!”
楼之月冷冷地笑:“这话该我问你才是——这五年来,你却又是何苦?”
楼之月的出现,让郜子风追忆起五年前的往事,曾有不堪回首,亦有刻骨铭心。

    ※    ※    ※    ※     ※    ※    ※

“子风,你可有把握么?”应无恨拈须注视着跪在面前的郜子风,自从他这徒弟提出要替他去隼喙崖去取参萝果,他的心里就一直有种隐隐的担心,并非不信任郜子风,而是不相信参萝果在一位从未采摘过的新手面前会甘被驾驭。
郜子风此刻心里也是有些忐忑,自他十岁那年拜入师门以来,每三年一次的采摘参萝果都是师父去做。那参萝果结于盘根错节的参箩藤上,而参箩藤偏偏生在陡峭无比的隼喙崖下,紧贴崖壁正中,距崖顶和崖底都有百余丈,常常隐没在半山的云雾中,深不可测。每逢采摘之时,他与楼之月和应如梦就不无担心地站在隼喙崖对面的肃天门观看,直到应无恨安然背着装着参萝果的背篓从云雾中顺绳梯爬上来,才放下心来。
“徒儿当尽力而为!”郜子风低头道,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师父,您有内伤在身,若负伤采摘,徒儿恐怕凶多吉少。那参萝果一熟便要及时摘下,否则就统统从藤上坠下,这三年的苦心栽培便白费了!”
应无恨微微颔首,叹道:“你入玄乾门虽晚,可你勤学好练,日前轻功在本门内也称得上第一。这次采摘对你虽是头一遭,可为师对你也有信心。你且去罢,小心莫出岔子,待你平安回来后,你与梦儿的婚事……”应无恨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脸上绽出几分笑容。
郜子风眼睛发亮,脸却红了起来,忙叩首道:“徒儿谨记师父教诲!”
应无恨望着郜子风离去的背影,仍捻须微笑着,他早已看出应如梦和郜子风两情相悦,也对聪颖刚强的郜子风颇为满意,女儿嫁了他,自己的心事,便放下了一桩。这次自己的内伤不知何时才得痊愈,立任新掌门是早晚的事,他这位关门小弟子年纪虽轻,但见识独到,为人正直仗义,乃是最佳之选,尽管与祖宗立的规矩不符,不过规矩是人定的,人能立之,亦能改之,自己已经改了一个大规矩,再改一个,又有何妨?

郜子风将绳梯从崖上掷下,看着绳梯急急坠下,消失在半山的云雾中。他回头望着站在他身后的应如梦和楼之月。
“郜师弟,多加小心。”楼之月简短嘱咐道,把背篓和乌颚剪递给郜子风。难得见大师兄这般温和地对待自己,郜子风感激地冲他点点头。楼之月瞟了应如梦一眼,转身先行离开,留下郜子风和应如梦四目相对。
“子风……”应如梦轻轻唤道,“你一定要记住我爹的话……平安回来,我等你。”
郜子风温柔地撩开应如梦额前纷乱的发丝,在她光滑的额上轻轻印上一吻,笑道:“我一定平安回来,梦儿,你放心在这里等我。”
山风飕飕刮过,迅猛如瀑,凌厉如刀,郜子风左手抓住绳梯,右手扶住崖壁,发起内力紧紧吸住如镜般光滑的岩面,一寸一寸向下攀挪,师父的话此时在他脑海里清晰回响:“这参箩藤虽然生于陡峭的崖间,但却娇嫩得很,它无根无叶,靠藤茎贴附崖壁,吸天地精华,饮山峦雾霭,所以参萝果才有那般奇异功效。你采摘之时,用这乌颚剪轻轻将参萝果剪下接住即可。切记不可触碰藤茎,不可撞击岩壁,更不可拉扯参箩藤,否则参箩藤轻则受伤少产,重则藤死株亡,慎之!慎之!”
“徒儿记住了。”郜子风心里暗念道。此时他已下挪到那片云雾中,近在眼前的就是那参箩藤。这参箩藤粗糙蜷曲,呈暗褐色,颇不起眼,可那参萝果着实漂亮,个个浑圆洁白,通体晶莹透亮,如同一颗颗硕大无朋的珍珠缀在黯淡的藤蔓间。郜子风微微调匀内息,换左手吸住崖壁,右手从腰间轻轻拿出乌颚剪——这是为采摘参萝果所特制的工具。与平常剪刀不同,乌颚剪的两爿剪刀下各铸了两爿半囊,剪刀合起时,那两个半囊也合而为一,密密相扣,仿佛一个牢固的颚。采摘参萝果时,只须单手执剪,将参萝果小心卡在两个半囊之间,迅速剪断茎蔓,那两个半囊便闭合,将参萝果安然包裹其中,如此一来,便省了很多气力。
郜子风屏住呼吸,举起乌颚剪,向离他最近的参萝果剪去。听得轻轻的喀吧一声,参萝果落入了乌颚剪的囊颚中,郜子风慢慢把剪刀收回来,打开身后背篓盖,缓缓将手伸到背后,把参萝果放进背篓中。
一个,两个,……郜子风逐渐娴熟起来,慢慢向下采摘,就在他顺着绳梯移到到参箩藤的下半部分时,突然觉得身后的背篓有些异样,只听嗖嗖数声,两根竹片从背篓里弹了起来,紧接着四根,六根,……整个背篓瞬间化为无数蓄满劲力的竹片,从他背后疾舞而起,向那娇嫩的参箩藤弹去!




“子风!你……你……”应无恨瞪着跪在面前垂头丧气的郜子风,竟不是该如何责骂他才好,如今大祸已经酿成,曾以参萝果傲视天下的玄乾山,从此再也盛名无存。应无恨痛心疾首,却又不能太过责罚郜子风,毕竟他是无心犯错,谁也想不到那不结实的背篓会捅那么大的漏子。
“你走罢。”良久,应无恨幽幽对郜子风道,“你走罢,你从此再也不是我的徒弟,玄乾山从此再也没有你这个人。”
“师父!”郜子风抬起头,一脸凄然,但他看见应无恨坚决的神情,本已涌到嘴边的话便咽了下去,强忍心头巨大的酸楚,对着应无恨深深地磕了三个头,缓缓站起,转身离开。
郜子风从师父房间出来后,便直接向山下走去,他不想回去收拾衣物,他十年前空手而来,如今也该空手而去,无须拿些什么。他所想的,就是尽快离开这里,他的意念早已被强烈的愧疚充斥,甚至连深爱着的应如梦,也不敢去面对。
“郜子风!你给我站住!”在他快要跨出山门时,一声娇叱从他身后传来,这再熟悉不过声音让郜子风眼睛顷刻充满泪水,他小心翼翼地让泪水被风吹干,这才慢慢转过身来。
应如梦站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方,略有些气喘,几绺发丝被汗水沾在额头,想是她一路追着郜子风跑过来的缘故。“你……你真的就这么走了?!”她咬着嘴唇,有些恨恨地盯着他。
郜子风苦笑一下,眼睛移向别处,轻声道:“是,我得走了。十年前,师父收留我这个小乞儿,悉心教我练武,可如今,我却闯下这么大的祸,我原本就不该来这里。如果没有我,这里一切都会好好的……我,不该再留下。”
“可我呢?!”应如梦突然哭出了声,眼泪又将她的发丝沾了不少在她嫩白的脸颊上。郜子风望着如梦那冰琢玉刻的面庞,心里却翻起了别样思绪:楼之月对他这小师妹早已是痴心一片,可如梦却对他这江湖浪子情有独钟,他若离去,这纠缠的三角情结少了一端,应是可解开的了。
郜子风慢慢转过身去,“师妹,你就当从未认识过我罢。”他艰难地吐出这一句,说完只觉得两耳轰鸣不止。
这时他只觉得背后一道冷风袭来,应如梦瞬间闪到他的面前,伸指向他气户穴戳去。郜子风一怔,但并不招架,可应如梦的指尖就在触到他衣衫那一刹那突然变了方向,拂向他的肩背,郜子风只觉脖颈一麻,随后下巴被应如梦托住,嘴里被塞了个冰凉滑溜的物事进去,她紧接着将他的穴道解开,在他胸前轻轻一拍,他便不由自主将那物事咽了下去。那物事入腹不久,郜子风只觉得遍骸清凉,内力鼓荡,不禁愕然:“这是……”
应如梦转身背向他,凄然道:“江湖险恶,你虽然武功不低,可……这最后一颗参萝果对你兴许有些帮助……你,走罢!”说完拔脚往回飞奔。
“梦儿!”郜子风禁不住追上几步,却颓然停下,远远地听到应如梦带有几分哭腔的歌声传来:“曲犹浓,弦已断。余韵何甘、欲把残音换。忍折花枝为利箭,更怕相怜、朔漠孤行雁。枉痴心,空绝叹。错寄红尘、梳泪芙蓉面。咫尺天涯难顾盼,夜夜无眠、且作孤灯伴!”

    ※    ※    ※    ※     ※    ※    ※

郜子风紧紧闭起眼睛,虽然已事隔五年,但他仍能清晰记起当时的情景:参箩藤顷刻间被那些竹片划得支离破碎,一阵蓝雾忽然腾起,瞬间又消散开去,残破的藤蔓和零落的竹片带着一颗颗参萝果悄无声息坠下深渊,岩壁依旧平滑如初,仿佛从未有东西在上面生长过。片刻后,一切又归于宁静,郜子风记得自己当时只是怔怔地抓着绳梯,手上紧紧握着乌颚剪,那乌颚剪里仅存的那个参萝果告诉他,这一切都不是梦。
往事如魇,不堪回首。郜子风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平静问道:“师兄,你想怎样?”
“你已被逐出师门,我也早已不是你的师兄!”楼之月嘴角略微上扬,似嘲笑,又似挑衅,“我本以为你是铮铮傲骨,不想你却肯这般忍辱偷生地活着,实在太叫我失望!”
“我如今的活法,不都是拜你所赐么?”郜子风微微一笑,“我想了许久才明白,原来是你在背篓里做了手脚,使得参萝果在篓内堆积至一定分量时,那篓子便因承受不住而散开。做背篓的每根竹条都是用力弯曲起来编织而成,一旦散开,那力道能将人身上划开血口,何况是弱不禁风的参箩藤?你身为当时玄乾门的大师兄,内功自以为修炼至登峰造极,于是参萝果的存在教你如芒刺在背,玄乾门已立下‘参萝果皆归本门’的新规矩,日后徒子徒孙们必藉此修炼绝世内功,若有个别野心勃勃或悟性奇高的,你的地位岂非岌岌可危?最妙的法子,便是借他人之手毁去参萝藤,若能借我之手,你则更是一举两得,后面一切如你所愿,参萝藤毁了,师父也将我逐出师门,你还想要什么呢?”
楼之月眉毛轻轻一颤,随后冷笑道:“你原来不是糊涂人,可当时师父要逐你出师门时,你为何不说?”
郜子风沉默不语。说又如何?那时的情景,可容他分辨半点么?
“郜子风,你既然在那时能选择沉默,那么如今,我便教你永远沉默下去罢!”楼之月阴恻恻笑道。
郜子风抬起头来,盯着楼之月:“你果然是来杀我的,那么,是不是玄乾门出什么事了?师父呢?”
楼之月仰天长笑道:“郜子风,你果然聪敏不减当年!不错,玄乾门近来是有事发生,师父已传我为掌门,并嘱我清理门户!”
“清理门户?”郜子风冷笑一声,不急不徐道:“刚才不知是谁已否认为我师兄,这‘清理门户’一说从何而来?楼之月,你的每个举动都无须对我隐瞒目的,我知道你这次是为两件事来杀我,其一,我曾是师父授意的未来掌门,又知参箩藤被毁的真正原因,你不杀我,掌门的位置终究坐不安宁。”
“不错。”楼之月面露隐隐杀气,却仍微笑道:“其二呢?”
“其二,”郜子风揶揄一笑,“你终究没有得到如梦的心,她仍是忘不了我,你无计可施,能做的便是来杀我,对么?”
楼之月笑容骤逝,眼现凶光:“不错!你都说对了,就请受死罢!”
郜子风长叹一声:“你这是何必,我们也好歹曾为同门,相处数十年,你真的丝毫不念当年的情分?”
楼之月恨恨道:“郜子风,你不必试图求饶,当初若不是师父硬要把你这小叫花子收进来与我争宠,如梦早已成为我的妻子。我忍了你十年,寻了你五年,今天便是你的死期!”
郜子风微微一笑:“我郜子风何须向别人求饶?只是以我往日习惯,向来喜欢先礼后兵而已,既然你非要以刀枪相见,我奉陪就是。”
当啷两声,两人各自长剑出鞘,山顶高台上顿时一片刀光剑影,一旁的巫师愣愣站在那里看得不明所以,山下的那些族人也看得目瞪口呆,还以为是巫师在施布某种新的法术。
郜子风与楼之月过罢三招,心里便已有数,楼之月的功力本不比他高多少,这五年略有进境,但也不足以将自己制服,当下展开镇玄剑法,剑光顿时笼罩楼之月的全身。这镇玄剑法乃是应无恨独创,以刚猛果断见称。郜子风自幼勤练内功,十五岁时功力就已不输楼之月,所以应无恨将这套剑法传给他,以剑修功,以功御剑,让他的剑法和内功相辅相成。而楼之月所擅长的却是轻灵迂回的点乾剑法,这剑法使将起来,轻巧灵动,变幻莫测,攻人于不备之间。两人一刚一柔,一猛一轻,缠斗数百回合,竟是不分胜负。
楼之月见许久不能制住郜子风,心里便有些惶恐和焦躁,剑法渐渐有些纷乱,他略一定神,咬牙使出点乾剑法第九式“天苍地茫”,那剑锋起初如微风拂面,到后面却突然化做一阵清飙,向郜子风横扫而去。郜子风并不躲闪,见剑锋扫来,便将长剑直直竖于身前,两剑相交,火花四溅。郜子风紧接着便使出镇玄剑法第二式“倾力搏鼎”,将长剑略向下压,随后凝力一抖手腕,自己的长剑在楼之月的剑身上猛敲一下,这可绝非普通的敲击,楼之月的剑原本就被他的剑压得改了方向,手腕随着剑柄的转动被生生别住,已是处于被动,这会又受了一下猛震,登时拿捏不住,长剑脱手落地,正错愕间,郜子风的剑尖已指向他的喉头。
楼之月咬牙道:“郜子风,有种你就杀了我!”
郜子风微微一笑,悠然收剑回鞘,静静望着楼之月:“我不会杀你,你若死了,你之前所做的一切便一笔勾销,世人甚至会把你犯的罪孽加到我的身上,我何苦跟自己过不去?”
楼之月恨恨道:“你不杀我,我便一定要杀了你!”
郜子风轻轻摇头,叹道:“难道除了我杀了你,或你杀了我,就没有别的选择了么?楼之月,你比我年长三岁,行事为何还是这般幼稚?师父当年虽有立我为掌门之心,可中间生出那场变故,立你为掌门难道不对么?如今天下人都知道参箩藤是毁在我手,我已背了这个恶名五年,何惧一直背负下去?如梦忘不了我,是因为对我还有幻想,以为我终有一日能回去,我在此向你发誓,一月之内我必娶妻成家,她也就可以断了这个念头,你何愁没有机会?今日我不想与你虚耗时光,我还有很多地方要去,你也回去安心做你的掌门罢!”
楼之月紧盯郜子风,目光闪烁,却是一言不发。这时,山下突然传来一女子的呼喊声:“子风——!子风——!”郜子风身体一震,急忙跑到高台边向下看去,见人群中一名中原装束的女子向自己拼命招手,不禁热泪盈眶,声音也有些颤抖:“如梦?如梦——!”正欲再喊些什么,突然觉得后心一麻,整个人不由自主坐倒在地,楼之月走到他面前,阴阴笑道:“郜子风,刚才你倒是洒脱得很,可惜一见如梦便原形毕露,要我说,你这辈子也休想过情这一关,因为你根本不是个能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郜子风知道中了楼之月的暗算,但并不惊惶,他一动不动坐在地上,冷冷问道:“你想怎样?”
楼之月纵声大笑:“你那么聪明,还不知道我想怎样么?我无论怎样都好,只是不会象你那般心慈手软就是了!”说完右手捞起长剑,向郜子风猛刺过来。
郜子风只觉得道道冷风扑面而来,四肢如被冰制的皮鞭狠狠抽打一般,瞬间手腕脚踝便被划得鲜血淋漓,巨大的疼痛让他英俊的脸变了形,但他紧紧咬住嘴唇,愣是一声不哼,直到楼之月心满意足收剑回鞘,他才用有些变调的嗓音冷笑道:“楼之月,我所见你使过的点乾剑法这第十式‘万点乾坤’,惟有这次最有模有样,师父若是知道,不知是喜是悲!”
楼之月嘿嘿笑道:“此时你尽管洒脱罢,横竖你已被我挑断经脉废去了武功,在这世上也时日无多,临死前你有何要求,我都会答应你。”
郜子风轻蔑一笑,闭上眼睛,淡淡道:“你这样的承诺近乎炫耀,我即便有遗愿,也不会让你替我实现,如今我承认败在了你的手上,要怎么杀我,你请自便!”
楼之月的笑容又骤然而逝,恶狠狠瞪了郜子风半晌,转身向高台下走去,走过巫师身边时停下脚步,对神色仓皇的巫师道:“这破坏你们除魔的恶人已被我制服,你尽管将他当众处以天刑罢!”




所谓天刑,是这部族历代流传下来最严酷惨烈的死刑,之前先将死囚身体放平吊在半空两天三夜,之后由巫师做法念咒,驱妖辟邪,然后再行三祭,所谓三祭,乃牲祭、火祭和天祭,三祭统统行毕,天刑才算结束。行牲祭时,巫师牵一匹马来,照旧念完咒语,然后用斧头猛劈马的眉心,那马顷刻脑浆迸裂而死,尸首被拖到火边,至此牲祭结束,火祭开始。进行火祭时,在平吊着的死囚身下燃起熊熊大火,以马的尸体为柴,将火越燃越旺,直至马的尸身全部变为灰烬,很多死囚在火祭还未结束时便已被炙烤致死。接下来是天祭,便是继续将被烤得面目全非的死囚尸身挂在那里,待群群秃鹫吞食,直到尸身成为骨架。这个部族认为,惟有这样,才能使这罪大恶极的死囚灵魂彻底消灭,永世不得超生。
号角呜呜,皮鼓咚咚,天刑开始。巫师身穿华丽的长袍,挂着数不胜数的驱邪物件,手拿法器,围着篝火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族人们聚集在族长四周,屏住呼吸看着巫师,有人则偷眼看着被吊在半空的郜子风,只见他四肢被绑着铁链,分别拴在高台的四根柱子上,手腕脚踝的鲜血时不时在向下滴,整个人也近乎昏迷。楼之月坐在族长旁边,冷笑着观看这一切,应如梦的到来虽然出乎他的意料,但也不能阻止他杀郜子风,他这小师妹的武功远在他之下,这会已经被他点了穴昏迷在帐篷里,等她醒来的时候,她的郜子风早已化成一具焦尸。
郜子风在半空微微睁开双目,看了看下面的那些族人和跳来跳去的巫师,族长坐在他们中间,一半兴奋一半不安地看着巫师跳神,似乎忘了是谁帮他医好了绝症,脸上神情各式各样,惟独没有愧疚。郜子风在心里一笑,呼出一口气,暗忖,如果自己能如那族长那般健忘,这二十多年兴许能过得更轻松开心些,可如今他也只能努力让自己快乐一点,反正就要死了,乐陶陶的死和悲戚戚的死,他宁肯选择前者。
牲祭已快结束,马仍旧哀嚎不止,郜子风怜悯地看着那匹在血泊中挣扎的马,兀自轻笑道:“杀你是为了做柴,做柴是为了杀我,这般借物杀人法也算匪夷所思得紧了!”他越想越觉得好笑,几欲捧腹,却发觉自己手脚都被铁链绑着,只好作罢。
那马终于断气,于是火祭开始。郜子风顿时被热辣辣的气浪熏得睁不开眼睛,心道:“出生的婴儿闭眼而来,寿终的老人闭眼而去,这火祭虽然有些不雅观,但也算循了众生的平常道,还好,还好。”
火越来越大,郜子风觉得自己几乎快被窒息,胸腹也感觉一大片灼烧的疼痛,忽然听下面的族人一片惊叫:“恶魔!恶魔!”接着是一片骚乱。郜子风勉强睁开眼睛,只见白狐静静蹲在拴着自己左手的柱子上,望着自己。
“你也来为我送行?”郜子风如见了故人,对那白狐笑道,话刚出口,便突然觉得遍体一片清凉,紧接着清凉变为刺骨的寒冷,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晕了过去。
郜子风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醒来的时候,见白狐静静坐在自己身旁,这次的它不是影子,因为在它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
白狐见他醒了,便走过来轻轻在他身上走了一圈,定定望住他的左脚踝,一滴眼泪从它湛蓝的眼睛里流了出来,滴到他的伤口上,郜子风只觉得伤口一阵舒适,再看时,惊讶地发现那伤口竟然已经愈合,正惊喜间,白狐的第二滴泪又落了下来,郜子风顿时觉得那脚顷刻恢复了力气。
“你……你在为我疗伤么?”话一问出口,郜子风便觉得自己问的实在是废话,白狐不给他疗伤,好端端地流泪做甚?白狐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接着用相同方法治好了郜子风的双手和右脚,然后它默默转身,向森林深处走去。
“你……喂——!”郜子风不知该如何叫它,喊它“小狐狸”或者“白狐”都觉得不妥,白狐走了几步,停下,转过身来,郜子风一看它的眼睛,原本伶俐的口齿突然笨拙起来:“我……你……谢谢你!谢谢!”
白狐凝视着他,微微张开嘴,郜子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白狐竟然对他笑了一下!他正欲看仔细,那白狐迅速转过去,纵身消失在密密的丛林中。

夜色降临,郜子风站起身来,向林外走去,他很奇怪,一个时辰前几乎等同废人的自己,此时活动起来竟感觉比以往更要灵活轻捷,似乎从未受过伤一般,他试着施展轻功,又尝试运行内力,不但没有丝毫异常,反倒觉得气力充沛更胜从前。
走出林子,郜子风见雪地里站着一个人影,走近那人,发现他正是那位须发如银的老猎人。“前辈!是您?”郜子风不无兴奋地叫道。那老猎人却表情凝重,缓缓打量郜子风片刻,忽然面露惧色,颤声道:“你……你是不是见过那白狐?”
“何止见过?”郜子风笑道,“它还为我疗伤,前辈,这狐狸并非你们所想的那样邪恶。”
“邪恶不邪恶,并非一时能够定论。”那老人叹道,“可如今,你中了那厮的泪血咒,这咒可是绝对邪恶的!”
“何以见得?”郜子风诧异问道。
那老人紧闭嘴巴,用力摇了摇头,半晌才道:“这个,我不能说,但你要牢记我的话,从此不可以触碰任何人,也不能让任何人触碰你。”说完便匆匆离去。
郜子风心里好生奇怪,暗想:“这话何意?莫非我碰了谁,谁就会死么?”这么一想,便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近旁的树木,见那树木岿然不动,毫发无伤,于是在心里笑道:“定是老人家太过惧怕那白狐,所以才过于夸张,这样的危言耸听,算不得数。”这般想着,脚步不停,仍是向山下走去。经过这次劫难,他唯一牵挂的人就是应如梦,无论如何,他要把它从楼之月这个狠毒的人身边带走,楼之月能做出那样卑劣的事情,即便再爱她,也一定不能给她带来幸福。
冷风吹过,带来几分萧杀,郜子风来到楼之月的帐幕旁,透过缝隙向内张望,可里面却没有人,他找遍了附近帐幕,也不见他和应如梦的踪影。这时一个族人经过,郜子风正好转过头来,那族人见了他跟见了鬼一般,大叫一声就要跑,郜子风跃上前去揪住他的衣领,压低嗓音问道:“那两个外族人在哪里?”那人颤抖着指了指族长的帐篷,忽然低嚎一声,瞪大眼睛不动了,郜子风忙把他放下,那人已然断气,想是真把他当成了鬼,惊吓致死。郜子风不禁叹了口气,心里有些沉重。

与此同时,族长正在帐篷里摆酒招待楼之月,巫师作陪,觥筹交错间,楼之月信誓旦旦道:“你们放心,明日我便进那隐林,把困扰你们许久的魔头捉出来,我的本事,你们也见过了!”一旁的应如梦则怔怔坐在那里发呆,面前的食物竟是一点未动。
忽然门口一阵惊叫,帐篷的帘子被掀开,郜子风慢慢走了进来,族长手中的酒碗登时掉到了地上,巫师也浑身发抖,楼之月先是一惊,随后稳住心神,呵呵笑道:“郜子风,你还没死么?”
郜子风没有看他,只凝视着应如梦,应如梦也望着他,双眼发亮。
“如梦,跟我走罢,我再也不想和你分开。”郜子风轻声道。
应如梦站起身来,脸上飞起红晕,她轻咬下唇喃喃道:“子风……这话我等了五年,今天终于让我等到啦!”
郜子风绽开微笑,走过来想拉应如梦的手,应如梦伸出手去,两人的手还未碰到一起,楼之月猛然插在他俩中间,怒视郜子风喝道:“郜子风!我只要活着,你就休想带她走!”
郜子风没有看他,仍是看着他身后的应如梦,淡淡道:“你让开,我不想杀你。”
“你若要带她走,就得先杀了我!”楼之月吼道,向郜子风猛扑来,一拳向他心口打去。郜子风站着不动,等他的拳头打到近前,伸手一挡一握,抓住他的手,仍是淡淡道:“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跟我打也是白费工夫,而且自取其辱。”
楼之月见他竟能挡住自己的进攻,脸上不由露出惊讶的表情,但这惊讶瞬间变为惊骇,只听楼之月嗓子里咕噜了几声,便直直倒了下去,气绝身亡,在场所有人都被吓懵了,应如梦也大为震惊,紧紧盯着郜子风,似乎难以置信:“你……你真的杀了他?”
郜子风茫然看着楼之月的尸体,又看了看应如梦,嗫嚅道:“我……我不是真的想……”他蹲下身去,翻了一下楼之月的尸体,想看看他是否因为其他原因致死,可之后的事情连他自己也瞠目结舌,就在他的手接触楼之月尸体的那一刹那,楼之月的尸体突然化成了一具枯骨!
“泪血咒!”巫师嗓音充满惊怖,声嘶力竭叫道,“你对他用了泪血咒!”
“这泪血咒是……?”郜子风大骇,想起来刚才在林外老猎人的话。
“泪血三咒,一咒命绝,二咒骸灭,三咒化屑!”一个声音响起,郜子风抬起头,老猎人站在他的面前,轻叹道,“你不听我的话,如今终于闹出人命。不过,若非闹出人命,我也不敢把这实话讲给你听,否则这泪血咒便永远无可破解。”
“就是说,这泪血咒是可以破解的了?”郜子风仿佛见到了生机,有些兴奋问道。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泪血咒是白狐施予你的,你只要亲手杀死她,泪血咒自然破解。”老猎人不紧不慢道。
“要……杀了它?”郜子风心里猛然一抽,“非此不可么?”
“非此不可!”那老猎人目光炯炯盯着他,“她救你,是因为你先救过她,五年前若不是你毁坏了参萝藤,她的魂魄和灵气依然被封存在玄乾山。她的泪珍贵无比,所以你才能迅速恢复功力和体魄,但收了它的泪是要付出代价的,便是用你今生接触到所有人和飞禽走兽的血去偿还!”
郜子风浑身一凛:“原来,一切都是我造的孽!”
那老猎人叹了口气:“气数使然,也并非全是你的错,好在亡羊补牢,未为晚矣!”
郜子风沉默良久,艰难道:“好,我去杀它!”
“我和你一起去!”应如梦叫道,郜子风转头看着她急切的眼神,点了点头。




郜子风和应如梦并肩向林中走去,郜子风小心翼翼离她有一段距离,不教自己的身体接触到她。
“你其实舍不得杀它,对么?”应如梦忽然开口问道。郜子风长叹一声,并不回答。
应如梦也幽幽叹息一声,喃喃道:“其实,你也不用杀它……我只要能每天见到你,便满足了。”
郜子风停下脚步,转头望着应如梦美丽的侧影,极力遏制想拥抱她的冲动,半晌,他把头转回来,望着前方无尽的密林,轻声道:“为了得到一些,就必须放弃一些……为了你,我也必须杀她!”应如梦含泪望着他笑了,两人相顾良久,继续向前走去。
突然,应如梦大叫一声,只见她脚下突然裂了个大洞,好在她眼疾手快抓住洞口的灌木,才不致跌落进去,郜子风大惊失色,本能欲伸手拉她,忽然想起老猎人的话,忙极力克制住自己。应如梦紧紧抓着那丛灌木,对郜子风笑道:“我的轻功不比你弱,我可以自己上来——你退后些!”
郜子风后退两步,他想抛根绳子给应如梦,可这四周都是数人合抱的参天大树,根本无处缚得了绳子,那么就只能自己抓着绳子的一头,把另一头给她,可是楼之月身上尚且穿着厚厚的裘皮袄,被他碰触后也就立刻死了,难说这泪血咒也能沿着绳子传递给应如梦。郜子风焦急地踌躇半晌,思忖再三,终究还是不敢。
应如梦仍在尽力向上攀爬,她说得那般轻松,是为了让郜子风放宽心,可她心里却很是忐忑,因为脚下空荡荡的,丝毫没有可以借以支撑的东西,而且这洞又宽又深,八成是猎人用来抓熊的陷阱,底部似乎还有一些闪亮的物事,应是钢锥铁刺之类。
郜子风紧张地注视着应如梦的一举一动,但他知道自己这样实在无济于事,因为他根本不能去拉她。应如梦还是那样笑着望向他,一手抓牢那丛灌木,另一手腾出来,向另一丛灌木伸去。
“如梦,小心——!”郜子风大叫道,应如梦手中的那丛看似结实的灌木不知何故齐齐连根而起,她登时又向洞内坠去,她本能地朝空中猛抓一把,抓住洞口的一根枯藤,此时从地面上已经看不见她,她整个人就在洞内吊着,头顶刚好没在洞口内。
“如梦!如梦!”郜子风扑到洞口,大叫道。
“子风……”应如梦轻轻的声音似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我……我知道我是上不去了,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如梦!你一定要上来,你不能……”郜子风急得流下了泪,他尽力把头探到洞内,那里他能看见应如梦的脸。
应如梦微微一笑:“子风,我也很舍不得你,可是……”她手中的枯藤爆响了一声,隐隐有断裂的迹象。应如梦看了那枯藤一眼,对郜子风轻声道:“这是老天的安排,子风,无论如何,今生我们能有一段那样的时光,我已满足。现在,你拉我上去,好吗?”
郜子风还在犹豫,应如梦急道:“快啊!我要死也得死在你的怀抱,变成骷髅也好,化为飞灰也罢,都好过死在这个冷冰冰的坑里!”这时那枯藤又爆响了一声,应如梦身体晃了一下,眼见那枯藤再难以承受她的重量,几近断裂的边缘。
“如梦——!”郜子风大喊一声扑过去,拉住应如梦的胳膊将她从坑里拉了出来,紧紧抱在怀里,泪如雨下。
应如梦躺在他的怀里甜甜地笑着,渐渐停止了呼吸,乌黑的发丝被泪水沾在额头和脸颊上。郜子风颤抖着双手将她的发丝撩开,想象以前那样亲吻她的额头,可俯身下去后,嘴唇再也触不到那熟悉的肌肤,一阵风吹过,怀里的伊人已消失不见。
郜子风满脸泪痕抬起头来,赫然竟见到白狐坐在他几步开外的地方,湛蓝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隐约有一丝忧郁。
“孽畜!”郜子风一见白狐,便腾起一股怒火,取下背后的弓箭,瞄准白狐的心脏。
白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月光把它的影子缩得很短,它望着郜子风的箭,似乎在等待什么。
郜子风怔怔地望着白狐的眼睛,一时竟下不了手,便缓缓放松弓弦,箭头慢慢垂了下来,可就在他打算将箭从弓上取下时,那弓弦突然短促响了一声,将那支箭急速弹了出去。那白狐看着箭从弓上飞出,便优美地纵身一跳,整个密林瞬间弥漫起浓浓的幽蓝的迷雾,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迷雾散去,郜子风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支箭竟然射穿了白狐的咽喉,将它钉在地上。白狐温柔地望着他,缓缓闭上眼睛,眼角滑下一颗晶莹的泪珠。
“我杀了它?”郜子风喃喃道,“我没有真的想杀它啊……”
“她是主动死在你箭下的。”那老猎人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郜子风身后,“她如果不是自愿,没有人杀得了她,如今她死了,是她甘心被你杀死。”
“这究竟是……为什么……?”郜子风感觉一阵阵茫然和沉重,丝毫没有泪血咒被破解的释然。
老猎人叹了口气,望着静静的森林深处,幽幽说道:“在此以前,这白狐的来历始终是个谜,因为知道的人,除非守口如瓶,否则必将死于非命,我祖父和父亲皆因此而撒手人寰,这就是每逢你提到隐林之时我闪烁其词的原因。”
“这白狐已存在了千年,千年以来,她一直住在这隐林里,隐林因她的存在而成为神秘的幻象之地,总有冒失的年轻猎人闯入林中迷失方向,一去无返,久而久之,隐林和林中的白狐便成为众人口中邪恶的妖灵。”
“但凡妖灵,人们总是欲除之而后快的,但凡除恶,总须务尽的,于是三百年前,一位巫师横空出世,施展法术将白狐捉住,封进人称‘塞北第一山”的玄乾山,以崖壁攀附的参萝藤作为封印,并在隼喙崖顶的内壁刻上铭文,以警后人;不仅如此,那巫师将白狐封锢之时,担心人多口杂,引来好事者破了封印,便埋下‘外传封印所在者死’的血咒。”
“参萝藤原本不结果实,自从封印白狐后,竟开始结出累累硕果,便是参萝果。一日有位路过的樵夫误食了一枚参萝果,内力大增,参萝果从此盛名远播,那位樵夫,便是玄乾门的开山祖师。参萝果从此为玄乾门带来无尽的好处,好在玄乾门祖师爷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担心对参萝果的滥摘贪求引来祸患,于是自开山之日起便立下‘只可门人采摘且不得外施’的规矩,摘下的参萝果也大半用来祭天,以示饮水思源,因此玄乾门创立近百年来,一直平安无事。”
“不过近十几年,玄乾门似乎有些动荡,江湖纷纷传说一玄乾门弟子莫名身亡,是因偷偷将参萝果给了外人,其人死状诡异,浑身的血不剩一滴。若真如此,教他送命的应不是外施参萝果,而是无意中外传了封印所在之处,使得血咒应验。”
“冥冥中自有天意,参萝藤竟毁于你手,白狐重返隐林,三百年的封印,让这厮的灵力丝毫无减,不过,最终仍是应了那句话,解铃还须系铃人,她为你所救,最终为你所杀。”
郜子风一直默默听着老猎人的叙述,末了,喃喃问道:“她不自愿,我就杀不了她,可她……三百年后,终得自由,却何必如此?”
老猎人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草木尚可有情,何况生灵?她那最后一滴眼泪,一定是想寄托一个愿望:如果她有来世,宁肯做一个平凡的女子,也不愿做一只灵异的白狐。”

玄乾山的隼喙崖下,参萝藤在一天夜里奇迹般重新出现,参萝果在其中若隐若现,仿佛从未消失过,唯一不同的,便是参萝果的最中心的部位,嵌着一点小小的红色,状如一滴眼泪。
应无恨站在隼喙崖前,默默眺望远方,山风吹起他的玄色披风,远看如同一朵跳跃的黑色火焰。郜子风慢慢走到他的身后跪下,山风吹起了他的头发,发丝如条条细小的皮鞭,轻轻抽打在他的脸上。他的脸如石刻一般毫无表情,眼睛的神采也淡去不少。
应无恨缓缓回身,望着郜子风,脸上的皱纹微微颤抖,二人相顾良久,一言不发。
远处的山巅,传来不知那位隐士的琴歌之声:
“山有谿壑,参差空窍;水欲填之,莫可皆效。
壑形森罗,俯仰覆帱;愈高愈涸,愈低愈躁。
沟坎奈何,急涧淼淼;深浅奈何,尽居杳杳。
强何以倨?弱何以懊?瞬息天壤,幻换七曜。
安辨正邪?安甄魔道?俗尘蒙世,清浊同貌。
叹兮氓生,付求虚缈,钻谋几多,终归万槁。……”




(全文完)
№0 ☆☆☆雷池果 2006-12-05 19:12:04留言☆☆☆  加书签 不再看TA

还好此生为人~~
№1 ☆☆☆不知归2006-12-07 23:32:43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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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2015-03-05 15:47:30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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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 =2015-03-28 01:51:48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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