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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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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延《夏风长》成功签约出版简体图书】
雪满天山【中】
□ 沧月
第二篇
引子: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第一节
这一年八月,丁宁任命狄青为曹参,为洪江下属。
其时,西夏撕毁和约,公开称帝,并进犯延州,驻延州守将畏敌且避敌,屡战屡败。丁宁奉命暂驻延州。
九月,狄青第一次随军出征,未有功。
九月底,第二次出征,杀西夏野利格邪副帅,升为裨将。
十一月,洪江率兵北击金汤城,被切断归路。狄青率骑兵突围成功,反击解围。
十二月初,狄青第一次授命出征,深入大漠三百余里,活捉敌方主将呼额伦。
丁宁与狄青又建桥于谷,筑招安、丰林、大郎等寨,扼主了西夏出兵布阵的要害。
第二年三月,丁宁为其上表请功,朝廷颁布圣旨,封其为副统帅,并御赐赏礼无数,令天使押礼物至军中,亲表慰问,另赐“辟疆”剑一柄。
天使从京城风尘仆仆地带队赶到,丁宁率军出城相迎。
当天晚上,军营之中欢呼雷动,纷纷叩谢皇恩浩荡。
宴席方休,众人谈笑甚欢。这时,天使突然笑笑,离席而起,从袖中摸出一道圣旨:“圣旨到。丁宁接旨!”
丁宁一愕,马上单膝下跪:“末将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丁爱卿自领兵以来,北疆安定,战功卓著。朕念尔年已过二十,特许朕之皇妹与卿。未央郡主美貌聪慧,堪为爱卿之佳偶。爱卿军务繁忙,可赐卿二人于阵前成亲。钦此。”天使读完了诏书,看了丁宁一眼,奇怪他听了诏书竟没有丝毫喜悦之色。
丁宁怔怔地跪在地上,一个白衣少女绝世的舞姿忽然闪过他的脑海。过了很久,他才道:“臣接旨,谢皇恩。”这一句话,他说得分外艰难。
他本以为自己是死也不会接这道诏书的。身为将门之子,他对于人生的选择实在是很少,这次主动请命远驻边关,已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大反抗。他是宁肯战死疆场,也不愿活活地把一生关进樊笼!
但是,今天,当这一刻无可避免地到来时,他以为自己会绝望地反抗,甚至会做出疯狂的举动,但……他竟没有!
为什么?难道,在这两年中,他竟已有些变了吗?难道,他曾以为是他一生刻骨铭心的爱恋,竟也渐渐淡去了吗?他、他竟是这样一个人吗?
他有些迷惘地站起了身。
天使把圣旨交到他手上,笑了笑:“丁少将军,这下你可艳福齐天了,娶到了皇族中最负盛名的未央郡主。……唉,也是好事多磨,皇上本来想让你们早日成亲,可偏偏她近二年一直缠绵病榻,直至半年前才突然病愈。”
丁宁仍似处于茫然之中,不知所对。
天使指了指东厢,低声道:“万岁念你军务繁忙,特许你们与阵前成亲。喏,人家郡主也随队来了,就在那边。”
丁宁不由问:“她……她答应了么?”
“什么话!”天使笑了,“天子之命,她还有不答应的?喏,这是令尊丁大将军的手书,这是郡王的贺礼,他们两位都乃朝廷重臣,不好随便离京。老将军说了,大丈夫要以国家为重,婚娶之事,不必太招摇;郡王也开通得很,肯让女儿受点委屈。你看那儿,一排五车,是万岁赐的婚礼。”
丁宁转头,眼角的余光掠过了狄青。
狄青正喝着头盔的酒,不知怎地突然呛了口,连连咳嗽。
东厢中烛光盈盈,一个宫髻高耸的倩影映在窗上。
丁宁在窗外,开口问:“雪鸿?”
门开了。一个碧衣侍女开门后便退了下去。
一个宫装的绝色丽人站在门边,敛襟福了一福:“丁少将军。”待她缓缓抬起头,熟悉的脸上却没有了以往的神色,仿佛变了另一个人似地。
她真的变了。如此的高贵娴雅,如此的风度绝伦,的确是皇室的风范。
她用一种毫无疵瑕的贵族声音道:“夜已深了,丁将军还是请回吧。”
丁宁没有走,他掩上了门,问:“雪鸿,你真的回京城了?”
未央郡主笑了:“别叫我雪鸿,雪鸿已经死了。我是未央郡主,你的未婚妻。”她的笑容又令丁宁想起了一个人——冰梅!门一关,未央郡主的话就不同了。
可惜,伊人已化为云烟,一去不返。冰梅,还有……雪鸿。
未央郡主梦呓般地道:“我一直病了二年,病得几乎死掉。直到半年前,我才好了起来。”她转过头,问:“你以前从未见过我,对不对?”她的笑,有一种冷冷的嘲讽。
她一直……病了二年?也许只是在这两年中,她只是以“雪鸿”而活着的吧?
丁宁过了很久,才道:“是的,我从未见过你。”
夜已深了,一切都静了。
只有一个地方还亮着灯。马棚里。
马夫当然已换了人。这个江南来的小伙子可没有狄青昔日的勤奋,他此刻已缩在草堆中打起了瞌睡。突然,一阵“唰唰”声让他睁开了眼皮。
“啊?”他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
一个白衣女郎挽着袖子,正在洗着马匹。她的美并非以笔墨所能形容,带着三分清丽、三分柔媚、三分端庄,还有一分仙气。她全身白衣似雪,却在干着这样的脏活。可她却仿佛干得很熟练了。
“你……是人……是妖,还……还是仙?”马夫结结巴巴地问。
白衣女郎抬头,神色古怪地笑笑:“我帮你洗马,你高不高兴?”她的语音柔媚而亲切,让人听了有说不出的舒服。
马夫不由道:“当然……高兴了。”有这样美的人肯光顾这儿,他怎能不高兴?
白衣女郎叹了口气:“你比他好,你比他好……”她一低头,两滴泪簌簌地落了尘土之中。
马夫见她哭了,不由问:“你为什么伤心?我……能帮帮你么?”
“能啊。”
“什么?尽管说吧!”
“你好好睡一觉吧!”
马夫只觉腰间突然一麻,一阵睡意袭来,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
白衣女郎继续洗着马,过了一会儿,她把手搭在马头上,淡淡道:“狄青,为什么不进来?”她对着空气发话了。
门开了。门外果然有一个人,一个戎装的年轻将领。
狄青。
他走进了马棚,剔亮了那盏风灯。灯光明明灭灭,映着他的脸。他的脸仍是那么清秀,目光仍是那么明亮,唯一不同的是,他身上更多了一份指点江山的从容。
未央郡主抹了抹汗,直起腰来。
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地站了很久。
“辟疆剑?”未央郡主看见他佩的长剑,问,“你如今真是出头了,名动边关了,狄将军。”
狄青没有说话,他在慢慢调节好自己的感情,不让一切有差错。也许,他今夜根本就不该来,可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不由自主地会转到这儿,仿佛他知道她也在这儿。或许,他是在期待她说些什么,或是想对她说些什么。
过了许久,狄青才俯下身,抓过了铁锨,铲起地来。
这时,若有人看见,狄将军在铲地,郡主在洗马,一定以为自己活见鬼了。
“雪鸿,”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发颤,“对不起。”
未央郡主凄然一笑,抚着马的鬃毛,泪水顺着她颊边流下。风很冷,泪流到颊边,就凝成了冰。水晶般缀在腮边。
她缓缓道:“雪鸿已经死了。”她转过头去:“她本来一直是睡着了的,直到十八岁那年才找回了自己。她以为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挣脱锁住她的链子。她想要的不多——仅仅是自由和爱恋。可她得不到,她不得不回去了,回到那个笼子里去。因为她输了,败给了我——一个没有灵魂的未央郡主,所以她只好死了。”
狄青说不出话来,他眼中的严冰在一层层慢慢融化,他的心也已触手可及。他明白自己错了——雪鸿对自己是认真的,并不是一时兴起的顽皮。可如今明白,又有什么用?是他自己亲手逼走了她,等于亲手毁了那个雪鸿!
“卫青、霍去病、李广……史册上一个个闪闪发光的名字,狄青,你难道不想象他们一样么?”未央郡主冷笑,“大丈夫当扫除天下,名垂史册,何患无家?”
她的笑容冷艳如空谷雪莲,却有无尽的凄凉与失望。
狄青的手已在发抖,她说得不错。自己其实一直都在回避,因为他不想牵扯到这个旋涡中去。他有自己的路要走,所以他顾不上雪鸿。
“雪鸿。”他终于忍不住握住了她冰冷的双手。她手上的寒意一直传到他的心头,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纤弱却坚韧的手在发抖。他用自己温暖有力的大手围住了她的手。“雪鸿。”他再一次低唤,声音已接近于依恋而柔和。
未央的手剧烈地发着抖,颤声道:“我很开心,很开心……就这样吧。再握一会儿,只是一会儿。”她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在告诉你一件事前,不妨再让我多快乐一会儿吧。”
两人隔着一匹马相对而立,双手在马背上紧紧相握。房外风很大。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了眼睛,目光突然变得明澈而坚决。“狄青,这一次来,我还带了一个你最想见的人——你母亲。她……她把你的未婚妻也带来了,说要让你在营中安家。”她一边说,一边已缓缓抽回了手。
“她……不是很美,但很贤惠,很孝敬……你母亲一直夸她好,说你有福气。”她缓缓说着,慢慢低下头去,每一个字都是和着血说出来的。
风很冷,她的手又在风中慢慢冰冷。
这一次,狄青没有再握住她的手。他明白,他们再也没机会了。
他缓缓回过身:“谢谢你,未央郡主。”
“狄将军客气了。”她淡淡道。
门外是大风,仿佛要吹走世间一切——可为何吹不走山一样沉重的不幸与悲哀?
天亮后,那个马夫一觉醒来,看见干干净净的马房,真以为昨夜遇了仙。
第二节
狄青推开了东厢房的门。“母亲!”他的声音已有些颤抖。
白发萧萧的狄老夫人正与未央郡主闲谈,乍见儿子,惊喜得一下子站了起来,颤巍巍地道:“青儿!”
狄青心下一酸,双膝落地,膝行着来到母亲跟前,叩下头去:“孩儿不孝,离家三年,让您老人家受苦了!”
狄老夫人一把把儿子拥入怀中,摩挲着儿子的头发,昏花的眼中闪过了泪花,哽咽道:“好孩子,你为国转战塞外,是为狄家增光啊!娘哪还会不高兴?这几年多亏了你那未过门的媳妇——对了,青儿,快过来见见五儿!”
这时,本端着茶水上来的一个少女羞红了脸,忙转身欲走。未央郡主一手拉住了她,微笑:“柳姑娘,你苦苦守了三年,又不远千里来这儿,怎么刚一见面又害羞了起来?”
狄老夫人一手拉过五儿,一手拉着儿子,苍老的脸上都是笑意:“好事多磨,你们这小两口子,还是今天才第一次见面呢!”她拉着狄青的手放在五儿的手上。
狄青心蓦地往下一沉,莫名的苦涩让他几欲绝望!
狄老夫人笑吟吟地看着儿子儿媳好一会儿,忽地回过神来,忙一迭声地道:“看我都老糊涂了!青儿,是郡主小姐把我们接到这儿来的,还不快谢谢人家。”
狄青转过身,缓缓一躬:“末将多谢未央郡主。”
未央郡主矜持地微微一笑,回礼:“狄将军客气了,贱妾何功之有?”
他们相互谦让着,可眼光却始终不曾接触过。这一刻的沉默,却仿佛过了千万年……
狄老夫人丝毫未觉,复又笑道:“青儿,咱们一家好不容易又团聚了,你年纪也不小了,娘想尽早把你和五儿的亲事办了。娘老来寂寞,真想早点抱个孙儿。”
五儿羞红了脸,偷偷看了看未婚夫婿,欣喜和满足直漫到脸上。年少俊美,骁勇英武,这一切,已让农家出身的她心花怒放——这几年的苦总算没白吃。
她不是很美,却有一种山野般的朴实与自然。
狄青的手渐渐握紧了剑,握得指节都有点发白。但他还是恭敬地低声道:“一切但凭母亲吩咐。”
狄老夫人笑道:“我就知道你最听娘的话……”
这时,未央郡主苍白的脸上浮出淡淡的笑意,插话了:“老夫人,反正我近日也要出阁,不如两家婚事一起办了吧!”
狄老夫人吃了一惊,连连摇手道:“这怎么当得起!您是公主嫁将门,万岁爷御赐的大婚。我们是个乡下人,怎么能平起平坐呢?”
未央郡主柔声道:“没关系,这样也方便一点,反正东西都是现成的。老夫人,就算给未央一个面子吧。”她的声音有难以拒绝的柔和。
狄老夫人盛情难却,只好笑道:“郡主真是客气。青儿,五儿,还不快谢谢郡主?”
狄青与五儿齐齐躬身:“多谢郡主。”
未央郡主笑了笑,脸色已苍白得可怕。
狄青见到她如雪的脸色,目中再一次闪过了痛苦之色,只是隐藏得很深、很深。
狄老夫人却惊问:“郡主,您的脸色好差!贵体要紧,快请大夫来瞧瞧。”
未央郡主艰难地笑笑,摆手道:“没什么,只是外边下雪了,身上有点冷而已。我回去加件衣服。”她边说边起了身。
狄老夫人忙道:“青儿,快送送郡主!”
门外的雪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两个人默不做声地走着,踏着积雪,一路无言,也不望对方一眼。
到营口了,未央郡主停下身,微微抬头看着半空飘落的白雪,静静道:“到尽头了,你也该回去了。”她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凄然的笑意:“狄将军,恭喜你。”
狄青亦缓缓道:“也恭喜你。”
雪花翩然落在她大红的昭君套上,如雪中的红梅。
两人目光交汇,眼中忽然露出了比山还重比海还深的悲哀。
路已是尽头。
狄青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千年前的西楚霸王,在穷途末路下眼睁睁地看着虞姬自刎!
虞兮虞兮奈若何?!
这几天,全营上上下下都在忙着操办正副统帅的婚事。沙场成亲,以下子又是两对新人,不能不说是一段佳话。
可谁又知道,这段“佳话”的背后,有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苦涩与酸楚?
白石屋的檐下,风铃于风中轻轻击响。
“你在我走后来过这儿么?”未央郡主轻轻地问身边一个戎装青年将领。
丁宁点了点头,不知怎的有些局促不安。
“看来我们真的是棒打不散的姻缘,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到底还是要成亲。”未央郡主微微苦笑。她的目光,已淡如白云:“以后我不求你对我怎样,只希望你我能和睦相处,也为将军府与郡王府留些面子。”
丁宁手按长剑,极目远眺北方,缓缓道:“我……自从冰梅自杀后,就从未想过要成家……可皇命不可违,我为了逃避,只好请命远驻边关。”他低头对坐在风铃下的未央郡主一笑,可笑容中却有着无法形容的悲痛:“说一句实话,我领命出征的那一天,就下了一个决定——战死疆场,再也不回朝成亲!”
未央郡主苦笑:“可你没想到一入酒泉郡就碰见了我?”
“真是天网恢恢,逃到哪儿也逃不掉。”丁宁微笑。
两人相视而笑,可各自的笑容里却有不同的心事。人在身边,心各一方。
“好吧,”未央郡主起身,挽起了丁宁的手,“我们还是成亲吧!也让所有人满意,让父母放心——毕竟,我们无法与整个家族、王朝对抗。”
丁宁不再说话,低头看着手中的“倚天”长剑。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在大青山南麓,军旗飞扬,号角连天。丁宁与狄青纵马齐奔,伴着天使出外狩猎。
狄青俯下身,回手一箭向天射去。弦声响处,一只大雁应声而落,箭穿双目。
“狄副统帅好身手!”天使胖胖的身躯在马上坐得不安稳,几次几欲堕马。他喘了口气,笑道:“不想两位年纪轻轻,却各有万夫不当之勇!倚天、辟疆赐予两位少年俊杰,万岁的边疆从此无忧矣!”
他哈哈大笑:“可惜狄将军已有妻室,不然下官一定请求皇上配一名美女于将军——英雄美人,千古佳话,哈哈!”
丁宁与狄青相视一眼,纵马急驰,两人各自无言。
这时,只听“飕”地一声急响,一支箭从两人身侧掠过。林中马上传来一声猛吼,一头云豹从林中带伤跃了出来,发了疯般地在猎场上东跑西撞,见了人就咬!
天使已吓得直发抖,几乎从马背上掉了下来。丁宁和狄青忙一左一右地护住了他。
这时,又听“飕飕”两声急响,两支雕翎箭劲射而出,不偏不倚的射入了豹子的双目中。箭劲力甚足,竟从眼中直贯后脑,当场格毙了那只云豹!
“好箭法!”丁宁与狄青都不由同时脱口称赞!
只见在几十丈外缓缓放下弓箭的,竟是一位身穿黄衫,头带银饰的妙龄女子!她一头黑发,美丽得如同远山上的圣女,从她的装束来看,她应是一位异族的贵族小姐。
“楼兰王次女琵琶,拜见大宋天使,两位将军。”她下马在地上单膝跪下,盈盈道,“愿大宋天子万岁,两国友好万年!”
丁宁看了天使一眼,只见他犹自发抖,应不出一句话,心中大大不以为然,只好自己下马扶起了她,淡淡道:“公主不必多礼。”
琵琶公主起了身,深蓝色的双眸轻轻扫过他的脸,道:“多谢将军。”
丁宁上马与她并辔而行。
“丁将军如此年轻,就已威镇边关,小女子真是佩服得紧呢!”琵琶公主一边按辔缓行,一边笑语,“听说将军近日就要成亲了,不知是哪家的女儿有幸得到如此的夫婿?”
天使这才定下了神,插上了一句:“喔,丁将军未来的夫人是皇族中有名的绝世佳人呢!是皇上亲自安排的亲事。”
琵琶公主轻轻“哦”了一声,目光有些奇怪起来:“那可真是配得上丁将军了。”
天使见力毙云豹的居然是个妙龄少女,不由大为惊讶:“人言胡人马上为生,胡儿自小便会骑马射猎,本官今日才算亲眼见到了。”
琵琶公主嫣然一笑:“大人过奖了。父王听说大宋的天使近日来到边塞,特意命小女子前来问候。而且也带了贺礼,以庆两位将军的新婚之喜。”
她一双美目带着笑意,一眨不眨地看着丁宁:“丁将军,我很想看看美丽的新娘子呢!”
丁宁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转过头与狄青交换了一下目光,对她道:“那么,公主请赏脸参加今晚的大婚吧!”
琵琶公主笑道:“这是当然了!”
军营中已张灯结彩,喜庆之气流于内外,到处可见杀牛宰羊,烹制食品的军士。
吟翠这次跟了小姐来到营中,看着这偌大一片场地,不由咋舌:“天,世上还有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的人,真难为丁家的那个姑爷怎么管得过来!”
未央郡主没有说话,目光空空地望着天上。碧空中有一对大雕展翅掠过,双双比翼,搏击长空。
“何等自由自在!”她在心中叹了口气。她也想这样自由的飞,可终于还是逃不掉——因为,外面根本没有她的天空!
她的目光收了回来,看着庭中正在为老夫人浆洗衣衫的五儿。她挽着袖子,手脚麻利地干着,淳朴自然的脸上始终带着甜甜的笑意。
她要的也不多,可她全都得到了。
未央郡主抬眼望向天空,忽听弦声急响,一支雕翎箭力贯长空。
其中一只雕一声凄厉的长唳,一头坠了下来!
她的手一震,茶盏粉碎!
她疾步走了出去,只听空中悲鸣声声,另一只大雕在空中盘旋不已不忍离去。
未央郡主脸色苍白,心中痛苦莫名!
“公主真是箭术超群,不愧为大漠儿女。”天使正在赞不绝口。
手下的军士捡起了那头死雕,琵琶公主接过大雕,双手奉给天使:“按鄙邦风俗,把猎物献给贵人,是表示忠心的最好方法——大人,请赏脸。”
天使哈哈一笑,正准备伸手去接,忽听头顶劲风袭来,只一怔之间,一个巨大的黑影压顶而来,在头上一掠而过。众人一惊之下,只见那只大雕凌空冲下,已抓起爱侣的尸身飞去!
天使的帽子被打落在地上,一时甚为狼狈。
琵琶公主秀眉一蹙,脸上微现怒意,叱道:“畜生无礼!”从鞍边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引弦对准了那只雕。弓如满月。
这时,突听一声脆响,她手上的弓忽然崩了弦。琵琶公主一惊——这把弓伴了她近五年,从未有过损伤,今天没用力过分,却无缘无故地断了弦!她心头疑云大起,一时不由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天使以为她难堪,忙笑道:“公主何必为区区几只鸟儿生气呢?”
这时,已到了营口,众人下马步行。
只见营门旁边立着两个女子,一个穿着大红昭君兜,容光绝美,气质高华,正出神地望着天空中飞远的那只大雕;另一个丫鬟装束的碧衣少女,则手捧古筝,立在她身后。
“未央郡主,今日难得出房来散散步啊。”天使下马后打了个招呼,但语气中有些不以为然——身为大宋皇族的未出阁闺秀,居然在外面随便露面,真不知郡王一向怎样教导女儿的。竟还被称为皇族中的典范?
未央郡主目送巨雕飞去,目光缓缓收了回来,看见琵琶公主手中的弓箭,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刚才一箭射雕的,想必是这位女中英雄了?”
琵琶公主笑道:“郡主夸奖了。”她的眼中,亦闪过了一丝说不清的阴影!
未央郡主看看她,叹息了一声:“不想塞外荒凉之地,也有这等丽人。公主才貌双全,真是令人佩服。”她边说边回过身去,竟也没有对众人行礼。
天使见她行事如此,也是大为惊讶——要知道,未央郡主在皇族中一向以姿容绝世,知书识礼而闻名,可今天却是丝毫不顾礼数,随随便便,让人吃惊。
琵琶公主也怔了一下,目光莫名的闪过一丝阴影。随即转头对丁宁笑道:“这位就是未来的将军夫人了?真是貌如天仙,气质脱俗。丁将军,这次的喜酒,我可是喝定了的!”
第三节
未央郡主正在出神——这一段时间,她常常一个人出神。
天空依旧广阔,却已没有了飞鸟的痕迹。
“叮,叮……”几声清脆的响声,她惊觉回首,只见房檐下不知何时已挂了一串银白色的风铃。一个戎装的青年将领从檐下转过头来,淡淡道:“这是我派人去石屋里取来的。”
未央郡主亦淡淡道:“谢谢你。”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丁宁道。
“什么?”
“刚才琵琶公主的弓弦,为什么回突然断了?”他似笑非笑地问。
未央郡主笑了:“你……怀疑是我?”
丁宁点头:“当时在场的人,除了你,我想不出其他人会这么做。”
过了很久,未央郡主才点头道:“是我削断的。”她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子,薄薄的金叶子,拈在她雪白修长的手指间。
丁宁的目光闪了一下:“好功夫。不想你还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未央郡主淡淡一笑:“你不知道的还多着,以后不妨慢慢去明白。”
丁宁又沉默了很久,才道:“刚才你为什么要救那只雕?”
“因为它很象我——想飞出笼子,自由地回翔,却仍是被人射了下来。”未央郡主低声道,“其实,我根本逃不了,就算侥幸逃出了,外面也没有一片天空容纳我,最终还是被逼得回到笼子里去,乖乖听从别人的摆布。”
她抬头苦笑,指了指房外正晾晒衣服的五儿:“她虽说是个平平常常的庶民女子,却让人羡慕得很。”她微微咳了一声,喝了口茶。
丁宁除下头盔,在她身边坐下。
“我们还没成亲,你这样三天两头到我的房里来,人家会以为我没教养。”未央郡主苦笑连连,“当然,也有人会以为我们很恩爱。”她讽刺地说着,目光又转为空虚。
丁宁拔了一根筷子,对准墙上挂的一只箭袋投了过去,一边淡淡道:“你也说过,我们根本无法和整个家族,整个王朝对抗。既然这样,何不随遇而安?”他一边说,一边接二连三地把筷子投入了箭袋。
可他的神色,亦带了说不出的寂寞与茫然。
这时,门外有人禀告:“丁将军,郡主,该用午膳了。”
丁宁与未央郡主走出门时,正看见狄青与五儿也从东厢走了出来。五儿半是羞涩,半是兴奋地向他说着什么,狄青则脸色温和的听着,不发一言。
两对人都在道上停住了步。
丁宁望向狄青,目光含了深意。
五儿却是心无芥蒂,一见未央郡主,忙低头请安:“拜见郡主。”她对于未央郡主把自己和婆婆接来边关之事,一直心怀感激,在出身农家的她看来,这一位贵族的小姐当真是如同天上的仙女一样美丽而可亲。
未央郡主微笑着挽起了她的手:“瞧,洗衣服洗得手上都裂了口子!告诉过你不用自己动手,交给下人去干就行了。”
五儿却不好意思地笑笑:“没什么,平时做惯了的,一天歇着也不自在。”
未央郡主拉着她进了房,边走边道:“来,用我的雪兰膏涂上一点,小心伤了手。”
两人说说笑笑地走了开去。
朔野风大,吹得军旗猎猎作响。四周,营中的号角连绵吹起,苍凉而雄浑。
丁宁与狄青在马道上并肩而行。过了一会儿,丁宁才开口道:“后天该是成亲的日子了。”
狄青缓缓道:“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可外面的人都说,这是天赐良缘。”丁宁的笑容也有些惨淡。
一想起后天晚上就要洞房花烛,这两位叱咤风云的大将都觉得宁可去上战场!
上天开了一个玩笑,却让人笑不出来。
“你听过‘月下老人’没有?”丁宁转头问狄青,“传说中,他的红线只要一系住了一对凡人,那么这一对可怜人无论怎样也会成为夫妻。而唯一解开这红线的方法——就是两人之中必须死一个。”
他苦笑:“我怀疑,我们是不是都成了那些可怜虫?”丁宁说着,慢慢低下了头,看着手中那把倚天长剑,缓缓道:“这把剑随我们丁家两代人出入疆场三十年,上面染上过吐谷浑大汗、契丹皇族的血。可是它……却斩不断那根红线。”
狄青亦低下了头,看着手中的剑。他沉毅英勇的脸上也闪过了痛苦之色。
“我和她都没有别的选择。我身为将门之子,不能放弃我的理想和我的家族——她也一样。但是,你呢?你为什么也不反抗?也要这样勉强自己?”丁宁盯着他,一字字的问。
狄青侧过头去,过了许久,才冷冷道:“我也没有选择。仁、义、礼、智、信、忠、孝,哪一条我也不能违背——这是母亲从小对我的教诲。”
丁宁又是许久不说话,才颔首道:“不错。你若是为了个人私情,败坏军国大事,是为不忠;为此拂逆母命,是为不孝;违背婚约,是为无信;逾越门第,损及宗室声誉,是为无礼……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做这样的人的!”
可是,话音一落,他马上转过头,冷冷地盯着狄青,一字一字地道:“但是你背弃雪鸿,是为不义!”
“不错,”狄青凝视着手中的辟疆剑,亦一字一字地回答,“可狄青我宁毁小节,不损大行!”
未央郡主在屋檐下盘膝而坐,双手轻轻地放在筝上。手纤美如明玉。
云淡风清,檐下的风铃轻轻响了起来。
铃声方落,琴音已起。
琴音似水。仿佛是千里归家的游子,在推门时一眼看到妻子柔情似水的双眸;又仿佛是披长衣,登名山,临崖而立,天风浩荡的感觉。
可是忽然间,筝中又做变徵之声,直可裂金石!铮铮之中,隐隐有金戈铁马的风范,就如万骑云集,兵刀齐举,千军万马在相互厮杀。
弦声越来越急,越来越高,忽听“铮”地一声,弦断曲绝!
未央郡主一手按着筝弦,一手抚住了胸口,微微咳嗽,嘴角已沁出了一丝血迹!
“好一曲《十面埋伏》!隐隐有大家风范——只可惜,太急太高了一些,不能持久。”
“狄将军也精通音律?”
“不敢当,一介武夫,只是偶尔听听,胡乱说几句罢了。”
未央郡主手抚华筝,叹息道:“昔年亥下之围,英雄末路,美人自刎——千古之后再抚此曲,仍是心神激荡,可想见当年的惨烈。”
她身后的声音停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其实,伤心处别时路有谁不同?自古此情相同,故曲亦相通。”
未央郡主不答,突然以手挑弦,歌曰:“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一千年前虞姬的绝唱,在她口中唱出来,却也带了一种不忍卒听的绝望。
身后再也没有人声。她知道狄青已经走了。
伤心处别时路有谁不同?他也是吗?
他也在伤心吗?
她不知道。
她缓缓放下了手,白衣上已有一滩殷红的血!——她也知道,她的病已经一天天的加重了……
在暮色四合之中,她听到高空雁唳,号角连天,不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塞外风沙大,风在入夜之时吹在身上,已如刀割一般。她咳出了血。
“郡主,外面风沙大了,小心身体。”有一个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明明是很关怀的一句话,语气中却没有丝毫的暖意,反而带了一种说不出的逼人的锋芒。
未央郡主霍然抬头,看见了一位黄衫翠羽的少女,明艳而英姿飒爽。
琵琶公主!
琵琶公主的眼中有一丝奇怪的神色——她在这儿听了自己和狄青的对话吗?她为什么这么注意自己?还带了这种神色?
不知为什么,未央郡主一直对她没有好感——也许是因为她射死了那只雕。
那只本来该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鸟中之王。
“郡主的身体不大好么?”琵琶公主问,眼角居然带了一丝丝的笑意。
未央郡主淡淡道:“我身子一向很弱,近两年来一直缠绵病榻,虽然半年前稍有起色,但还是病根未除。”
她一边说一边拭去了嘴角的血迹。只有一个人知道,她的病,是在心里……两年前,她还是一个多么活泼健康的少女,对人生、对未来都充满了希望!
琵琶公主笑了笑,眼中的冷光更盛:“那郡主不远千里,抱病来塞外完婚,也真是情深意重呢!妾身还真佩服。”
她话语中的讽刺和敌意,未央郡主如何会听不出来?可是,她为何会有这种语气?她难道已经知道是自己削断了她的弓弦了吗?
琵琶公主从怀中取出一盒东西,递了过来,淡淡道:“恭喜郡主喜结良缘,区区薄礼,请笑纳。”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开去。
等她走远后,未央郡主打开了盒子,脸色顿时惨白!
盒中有一片金叶子,还有……两副雕的爪啄!带血的爪啄!
第四节
良辰终于要到了,营中一片欢声笑语,到处张灯结彩。
天使一身朝服,坐在堂中,俨然以主婚人自居。
狄青与丁宁亦已卸下了戎装,换上了大红吉服。
红烛高烧,使这向来是兵马之地的沙场,也添上了几分香艳温柔。
“新娘子怎么还不出来?”天使有些不耐烦地问。
“还在梳妆呢!”
“去催催!”天使吩咐。
“刚刚去催过了。可一班爱起哄的堵住了门,说按规矩,新娘得写首‘催妆诗’才肯放行呢!”手下一名文官回禀。
“那又有什么难?未央君主才华出众,一首小诗还不一挥而就?”天使不以为然。
文官抓抓头皮,支吾:“可……可写了一大会儿,房里还没传出诗笺呢!”
狄青虽没有看向这边,可一切对话却完全听在耳中。他脸色陡然一变,一阵莫名的心惊胆跳。他抬头看丁宁,丁宁也正在看他。
蓦然,堂中诸人只觉红影一动,两位将军已不在堂中!
洞房外仍围着许多人,嘻嘻哈哈地讨喜、索诗,可房门紧闭。
丁宁与狄青对视一眼,一掠而至,同时出掌震断了门栓,双双抢身入内。
房中果然一空无一人。
妆台上的珠花仍在,几名伴娘已身首异处,一股血腥味弥漫了整个洞房。妆台上压着一张诗笺:“诸君不必闹嚣嚣,一世良缘在此宵。银河织女停梭待,早使银河跨鹊桥。”诗上墨迹未干,显然催妆诗刚一写完,未及送出,新房中已变生不测。
看热闹的众人涌入,一见房中如此惨象,一个个目瞪口呆。
“她的武功并不弱,可显然没有还手的余地。可知下手之人必是熟人。“丁宁一字一顿地说,眉间忧色重重。
狄青此时闻说老母仍在,方才舒了一口气,缓缓道:“可能是她……”
“谁?”
狄青还未回答,突听房外一阵吵闹,一个人冲了进来。他脚步踉跄,满脸血污,呼吸粗重,显然是受了重伤。
“洪统领!”旁边已有人惊呼出声,扶住了他。
洪将急促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道:“方……方天喻那小子,通敌……叛乱……”
他回头,指着西北方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契丹勾结了楼兰……造反……将军,快,快……”他一口气喘不上来,登时便绝了气息。
丁宁与狄青更不迟疑,大喝一声:“击鼓示警,马上出营备战!”两人掠出房门,扯下新衣,迅速披挂停当,出营观看。在国难当头的瞬间,所有私人的事情已经显得无关紧要。
丁宁回头对狄青道:“你先率一万人马去占领阵地,我点齐兵马后就马上赶来。记住,这一战只能进不能退!”狄青缓缓拉下了青铜面具———这是他上阵时的习惯。
因为他的相貌过于俊美,缺少威猛之气,所以临阵杀敌之时,他必上这个狰狞可怖的青铜面具。他缓缓举起了手中辟疆剑,向丁宁点了点头。
然后他翻身上马,下令:“二千人为前锋,结‘虎象阵’,缓缓前进;两千人为后队,结‘长蛇阵’以阻后敌!出发!”
丁宁交待完毕,已奔上点将台,亲自击鼓集兵。鼓声缓慢而决然,一声声传出里许。本来欢呼纵饮,乱成一团的官兵,突然剑皆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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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轻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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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4-15 16:03:31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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